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桉树街来不及融化的积雪

2015-06-09

花火B 2015年7期
关键词:眼影德州桉树

楔子

那天晚上等我洗完盘子从中餐馆里走出来时,柏油马路上已经铺满了厚重的白雪。

昏黄路灯下积雪皑皑,踩上去吱呀吱呀的,有种厚重感,就像树枝快被压断时的响声。

我掖紧从超市买来的高领毛衣的衣领,把头缩了点进去,手上不停哈着热气去赶回学校的末班巴士。

三三两两的各色人种从我身旁路过,她们里面穿着时尚性感的小洋装,外面套一件触感舒服的羊毛大衣。几个醉鬼颤巍巍地走在马路边上,嘴里说着F开头的单词,空气里都是乙醇的味道。

他们有的手里提着绿色的酒瓶子,遇见一根电线杆就当成垃圾桶哇哇哇地吐起来。

平日里,桉树街是没有这么多人的。

之所以叫桉树街,是因为这一带路旁齐刷刷的长着两排桉树。这一带的人都颇中意种桉树,无论是院子里还是路旁,都可以看见桉树高大的身影。

桉树性耐寒,所以即使是冬天,也可以瞥见它们在寒风中傲然挺立的样子。

以往我下班时,大马路上早已经封门闭店,除了偶尔见到一群扎脏辫的黑皮肤友人,基本上不会出现其他人种。

这里是一个灰色地带。

黑皮肤友人们最爱时不时地在你面前甩个尖刀,问你要一点零钱,一般人早就吓得屁滚尿流地将所有财物悉数奉上了。

不知道为什么,作为混迹于这一带少之又少的亚洲人,我从没被抢过。

或许是黑皮肤的友人们都觉得,像我这样个子小小,瘦得前胸贴后背的亚洲姑娘也没什么好敲诈跟抢劫的吧。

但我每次看到他们时,还是免不了心里一阵紧张。

每次下班后只要包里放着当天结的薪水,我都会提心吊胆,生怕半路跳出一个黑人,甩着匕首问我要钱。

今日突然多出来的这些人,虽有些违和,却带来了莫名的安全感。

走到亮堂一点的街道时我发现,路旁的桉树上都挂满了彩色LED灯串,有商家在店里的橱窗上贴上了圣诞老人和麋鹿的贴画。

手机上的DAYS MATTER 猛地响起,我突然意识到,原来今天已经是圣诞节了啊。

抬起头,有零星的雪花从天上飘落在我脸上,我闭起眼,感觉到雪花轻轻躺在眼皮上,最终因为体温而融化。

那是一种温暖的凉意。

原来,我来德克萨斯已经一年了。

我想起自己来这里的原因,很简单,为了我妈。

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这个女人长什么样子,家里关于她的照片早就烧掉了,父亲也从不允许关于她的任何消息被提起。她也从未联系过我。

只是偶尔听奶奶骂骂咧咧地说,她在我刚出生后不久,为了拿到美国绿卡,想方设法地跟我爸离婚,然后嫁了一个有钱人,跟着那个人来了德克萨斯定居,后来还生了一个儿子。

一直以來我都不快乐,而这不快乐的源泉就是我妈。

我希望亲眼看到她,亲口问她,她当初为什么要生我,生了我又要抛弃我。

所以在高三那年,我背着父亲申请了德州的大学,顺利拿到奖学金和Offer。最初我父亲知道我要来德州时,气得吃饭筷子都拿不稳,几天几夜没有出过房门,后来还是因为希望我成才的爷爷奶奶再三相劝,他才松口,四处借钱最终送我来美国上学。

001.雪地里的相遇

赶上了最后一班大巴,回到学校已经是凌晨零点二十分。路灯都病恹恹地亮着,雪花像问妈妈要抱抱的小孩一般贴在灯罩上,转而因为灯泡的热量融化掉一半,剩下的又像秋天的枯叶般簌簌下落。

穿着雪地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回学生宿舍的路上,鼻子里呼出的空气转瞬就变成了清晰可见的白色冷气。

实在是太冷了,我搓了搓冻得发痛发红的耳垂,后悔没趁打折日买上一副保暖实用的耳罩,现在就只能挨冻。

因为是FI的签证,所以合法打工只能为校内工,并且每周不得超过20个小时。

这对需要交学费、住宿费、生活费和各种杂费的我来说,远远不够。

所以只能去远一点的,华人开的餐厅,干些最累最脏的活。

比如洗盘子,端菜。

比如去农场剪树枝。

也就是所谓的“打黑工”。

不过黑工有黑工的好处,就是可以当日结现金,pay cash。

不过心里还是有点小开心,今天一天赚了24刀,对我来说已经很满足了。想着周末可以吃顿好的,顿时耳朵也不那么冷了。

正想得出神,我脚底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啊——!”我尖叫一声。

抬起头,发现头顶是昏黄的路灯,而我最终以站立的姿势陷在雪地里,抬了好几次脚都没迈开步子。

我意识到,我并不是被什么东西绊倒了,而是被什么东西抓住了脚。

心里陡然发毛,从小到大看过的所有恐怖片在那一刻以光速在我脑海里重复播放,吓得我零下的天气背后冒起了热汗。

“Help me!”

一个迷迷糊糊的男声从脚底传来,一听就是那种喝得烂醉如泥倒地不起的人。

我心里的巨石落地,但我还是不想摊上任何麻烦事,我自己的麻烦事已经够多了,于是抬抬脚,准备假装没听到走开。

可是他又更用力地抱住了我的小腿。

“I need your help, I really do,please!”

一听口音我就知道,他是个中国人。

来德州一年,除了印度人的咖喱口音,还有韩国的泡菜口音,我一耳就能辨认出的,就是中国人的口音了。

留学生里,中国学生的评价最两极分化。

优秀的可以横扫常春藤,进入上流社会,轻轻松松拿绿卡移民。

堕落的只会拿着国内父母汇来的巨款,成日流连于各种party,他们在美国这片追求民主自由最大化的热土上肆意挥洒金钱、青春、感情和汗水。

我相信此时此刻求我帮助的,应该是后者。

出于同胞之情,更大的原因实在是太冷了,要是他一直这么抱着我的腿不放,我们两个都得冷死在温度逼近零下20℃的室外。

我吃力地蹲下身扶起他,帮他拍干净身上的积雪。我想是因为酒精的缘故,他的身体很烫。

一路上他好像睡着了,没有再说话,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我身上,累得我差点没干脆瘫倒在雪地里。

好不容易把他扶到了有暖气的教学楼内,我把他靠在墙边,他好像睡着了,我推推他。

“喂,醒醒,你住哪栋宿舍,我送你回去。”

由于已经知道了他是中国人,我也没有再刻意跩英文。也许是久别的乡音刺激了他的神经,他一下子睁开眼睛,看着我:“你也是中国人?”

我翻了个白眼:“不然你觉得韩国人的汉语能讲得这么好?”

他一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表情看着我,眼看就要扑上来一个大大的拥抱,我赶紧退后两步,他扑了个空,整个人都栽在了地上。

我扑哧一声没忍住,笑了出来。

他抬起头,好像酒醒了一半,盯着我半晌,然后调皮地眨了眨眼睛问我:“你猜我在干什么?”

要不是看在他乡遇故人的分上,对于问出这么愚蠢问题的人,我早就打他了。但我还得好脾气地假装感兴趣地问他:“你在干什么?搞行为艺术?”

“Bingo!”

他大声拍掌叫好,吓了我一大跳。

“我在写一个论文,要进行一项数据调查。内容是人们愿意帮助在雪地摔倒的人的概率。趁着今天晚上圣诞节人多,我已经在那儿躺了三个多小时。”

“你是今晚路过的三十二个人中唯一一个愿意帮助我并且扶我到有暖气的地方的人。”他无比感慨地说,说着说着又靠了上来,头再自然不过地靠在我肩膀上,吓得我差点腾空而起。

“还是咱们中国人好。”他又感慨着。

“这么说,你没醉?”

“Of course not!”

我一脚把他踢开了几米远,然后推开教学楼推拉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我叫程沥!为表感谢,我会给你一个大大的reward!”

他的声音裹挟在风雨里,很快被吹散。

跩个屁的英文!我咬牙切齿地想。

002.程沥的reward

隔天上午上完课,我急急忙忙赶去店里洗碗,下楼时,教学楼下的空地上围满了人。我踮起脚尖一看,原来是楼下停了一辆保时捷911 Turbo红色敞篷跑车,这样的跑车在校园里来说简直多如牛毛,按理说没什么好围观的啊,可我下一秒就明白这辆跑车为什么被围观了。

因为他一直不停地按着喇叭,刺耳的声音搞得整个学校都鸡犬不宁,已经有人掏出手機拨打911了,我站在楼上看见保安也从四处朝这边赶来了。

原来大家围住他不是因为羡慕他,而是因为想打他。

等我下楼时,喇叭声响得更激烈了,一直关着的黑色车窗摇下了一半,程沥那小子嬉笑的脸出现在车窗里。他潇洒地朝我挥挥手,大家的眼光顿时集中在我身上,像机关枪一样把我扫射了一遍。

我像做了亏心事般,脸唰地就红了,然后鬼使神差的,我竟然一路说着“Excuse me”,然后一路小跑着到了那辆保时捷911 Turbo前,拉开车门,熟门熟路地坐了进去。

屁股还没沾上坐垫,引擎就开始响起巨大的轰鸣声,随之而来保安也赶到了,手里拿着警棍,一边喊着“freeze”,一边追着程沥的车跑。

我像是偷盗得逞的小偷一般,怀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心情,在左右摇摆下,看着车前围着的人群渐渐散去,心里竟有一种小小的愉快。

就好像这样,我便征服了美利坚合众国。

车开到一半我的兴奋劲就过去了,开始后怕担心起来。

学校里到处都是摄像头,要是非追究这件事的话,我肯定脱不了干系,本来来美国对我来说已经耗费了毕生心血,如果因为这一次小小的冲动而被遣返回国的话,那么……

后果我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

程沥好像并没有注意到我百转千回的小心思,而是一路开着车飞驰,大冬天的,开着敞篷,没出五分钟,两人都被冻成了汪星人。

“你、你把敞篷关了吧。”我双臂环抱,哆哆嗦嗦地说。

程沥一直忙着开车,听到我说话才有空侧过头来看我,没看他还好,一看他我差点笑喷了。

为了耍酷,他一直戴着墨镜,还用发胶梳了个大奔头,结果现在因为风太大,墨镜已经垮到鼻子下,头发也被吹得乱七八糟,看起来像精神病院出来的“友人”。

程沥一看我笑,顿时就着急了:“你再笑我就把车开海里去!”

“从这里要开到有海的地方,可能还需要一会儿。”我故意堵他道。

程沥气得吹胡子瞪眼。

我忽然觉得,也许他并不是那种拿着父母巨额汇款,来美利坚挥洒青春的人。

开了约莫一个小时,车缓缓驶入了一条盘山公路,最后停在了最高点的护栏边,而脚下便是万丈深渊。

“下车。”程沥打开安全带,开了车门现行下车。我一时半会儿有些没搞清楚状况,不明白为什么他要带我来这样一个地方,便缩在座位上没动。

程沥对着巍峨的远山伸了一个懒腰,回头发现我还像小媳妇一样坐在车里,顿时上前来拉我:“赶紧下车,难不成你还赖在我车上了?”

赖个屁,我朝他翻个白眼。

下车就下车。

一下车,看见脚底的风景,我才彻底明白前一天晚上程沥说的,大大的reward是什么意思。

因为眼前的风景,简直美得我都快融化了。

盘山公路一路上来,树枝上都压满了白雪,就像一个冰雪世界一样。更让人觉得神奇的是,山底有一个湖泊,不知是里面矿物质的原因还是天空太湛蓝的缘故,从山顶上看上去湖水竟然是蓝色的。

无论人类的智慧有多么伟大,双手有多么美妙,在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面前,我们只能俯首称臣。

我有些看呆了,程沥用手掌在我面前晃了晃:“看傻眼了?”

转而又有些得意地说,“这就是我说的reward,怎么样,还不错吧?”

虽然我三番五次表示了对程沥的不屑,但这次还真的要说一句——Well done!

003.坐完奔驰S600后回到油腻人生

对于程沥突然出现在中餐馆里这件事情,我是有些吃惊的。

当时我已经在后厨的洗碗池里洗了三百来个盘子,手被洗洁精泡得发白发胀,腰酸背又痛。好不容易趁着忙里偷闲,起身捶背休息一下,从厨房的小窗口,我看到了程沥。

他们一堆人大多数是亚洲面孔,中间也有几个金发碧眼的娇俏女郎。

程沥搂着其中一个穿着低胸裙的金发女郎的腰,两人表情暧昧又亲热。

我觉得,这样的场景更应该出现在夜店,而不是一家中餐馆。

“Chinese food always taste good!”那名金发女郎在尝了一口宫保鸡丁后,嘴都合不拢地惊叹着。

程沥靠在椅背上,眼神迷蒙地看着她,似笑未笑,却一筷子都未动过。

刹那间,他转过头看向厨房,我来不及闪躲,眼神来了个正面相撞。他眼里有讶异,有惊奇,好像有十万个为什么要问我。

我立刻蹲下身子,重新把自己扔进洗碗池里。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不出我所料,程沥很快就说通主厨,进到了后厨,在我身后义正词严地发问道,就好像我目前洗碗的悲惨遭遇跟他有很大的干系似的。

“打工没见过啊。”我挤出一堆透明而黏稠的洗洁精,发起泡沫后狠狠地刷起盘子来,没有再搭理他。

我想程沥过不久就会因为受不了这油腻肮脏的厨房打道回府了,像他这种富二代,再怎么也不会跟我这样的洗碗妹扯上多大关系的。

良久,在我起码又刷完七八十个盘子后,我撑着发酸的腰,颤巍巍地起身,用沾满泡沫的手背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抬起头时,看见一直站在我身后的程沥。

我的心突然跳得很厉害。

他为什么会站在这里?他一直站在这里吗?他是在等我?

我呆呆地看着他,他眼角有倦意,嘴角却有笑意。

“Miss.”他绅士地叫我道,“你下班了吗?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他笑得春风得意,我反倒有些局促。来德州快一年了,很少有男生要约我出去。

心情有点小小的雀跃。

我将泡沫在围裙上擦了擦,看着自己肮脏油腻的围裙和泡得发胀的手指,想起刚刚和程沥一起来的性感精致的金发女郎,有些尴尬地把手藏在了背后。

程沥似乎注意到了我的不安,他故作轻松地拍了拍的我背:“没事儿,就我们俩,没其他人。”

他又换了一辆低调的黑色奔驰S600,老实说我很嫉妒他,但我还必须表现得风轻云淡,穿着超市买的廉价羽绒服,坐在他动辄上百万的汽车里,一切都显得很不真实。

汽车起初缓慢匀速地在干净宽敞的路边行驶着,不一会儿七拐八拐进了一条小巷,好几次我都觉得要挨着墙体了,但程沥都安稳地开过去了。

万一有个什么剐擦,维修费肯定好大一笔。

“要是不远的话,咱们走路过去吧。万一车被刮花了就不好了。”我提议道。

程沥侧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你是不相信我的技术吗?”

“不是,”我有些着急地解释道,“我是说万一擦伤了,维修费肯定不便宜。”

“这个应该是保险公司的担忧。”

说话间,车停在了一座教堂前。

那是一座灰白色的教堂,沉重而肃穆,好像经历了几个世界的沧桑,透过它的尖顶,可以看见德州广袤湛蓝的天空。

教堂正门紧闭,我和程沥没有机会进去一睹里面的风彩。

我们坐在教堂正门前的台阶上,望着教堂的花窗玻璃,程沥告诉我,里面有一个巨大的十字架,上面钉着耶稣。

耶稣的故事早在我学雅思的时候已经看过无数遍了,但都没有程沥讲得生动有趣。

我联想起自己来这里的初衷,突然红了眼眶,在整日整日的洗洁精泡沫盘子当中,我几乎快要丧失自己的初心。

“你为什么要来美国?”程沥讲完耶稣,突然问道。

一般人可能会说因为美国教育水平高,经济发达,社会民主,福利好之类的,但我回答不出来。

我来美国的原因,简单得近乎可笑。

“想要问一个答案。”

斜阳静静地洒在教堂周身,在金色的光辉笼罩下,也许是在这个神圣而纯洁的地方,我的心也跟着受到了净化,我把自己的故事告诉了程沥。

良久,直到天黑以前,程沥都没有说话。

他双手十指相交,背有些微躬地坐在教堂正门前的石阶上,好像在思考着什么严重的问题。

“你就真的只是为了一个答案,不想问你妈妈和那个男的要点补偿什么的?”半晌,程沥才问出这么一个问题。

“补偿?如果你指的是钱,我一点都不需要。虽然我现在生活得很艰苦,但我用的每一分,都是我自己双手挣来的。我如果来美国只是为了钱,我应该在下飞机的第一天就去找她的。”

程沥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快7點的时候,程沥送我回了中餐馆,晚餐高峰期马上就要到了,坐完奔驰s600,我又得回我那个小小的洗碗池,继续我油腻的人生了。

004.对不起,万晚。

在星期六的晚上,我好不容易有了半天的休息,程沥拉着我去了一个lounge bar,说要带我长长见识。去的时候刚好十点,在桉树街上早就只剩稀稀拉拉的行人,可在几个街区之外的lounge bar门前,闪烁的霓红灯,震耳欲聋的音乐,一切都显得那么喧闹。

程沥带着我七拐八拐,最后进了一间烟味很重的lounge bar。

有个化着绿色眼影的女孩儿正在上面唱“Dont break my heart(不要伤我的心)”,她眼神迷蒙,穿着起码十厘米的细高跟,短裤短得只能包住臀部,纤长的大腿暴露无遗。

不少客人在下面吹口哨,程沥也跟着吹了一声。

程沥为我和他自己各点了一杯橙汁。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带我来lounge bar里来看灯红酒绿,或许是为了让我见识一下这个世界的活色生香。

绿色眼影的女孩儿唱完歌后,人们开始渐渐朝舞池聚拢,随着音乐肆意摆动身体。我局促地坐在沙发上,时不时有人过来跟程沥打招呼,把我晾在一边。

不知道什么时候,绿色眼影的女孩儿也过来了,她很自然地跟程沥行了贴面礼,她一开口我就听出来了,原来她也是中国人。

真是无论走到世界哪个角落,都可以找到中国老乡。

绿色眼影的女孩儿端起程沥的橙汁一饮而尽,然后指了指我,挑眉问程沥:“换口味了?”

我注意到,她的指甲也是绿色的。

程沥笑笑,没有回答。

绿色眼影的女孩儿附在我耳旁说:“好孩子是不应该来这儿的,更不应该跟程沥混在一起。他是个什么人,谁都看不清。”

我对她说的不置可否。

正在觥酬交错之间,程沥跟人推搡了起来,我注意到对方是几个黑人,还是很眼熟的熟人。

不就是桉树街上经常甩刀子问别人要零钱的小混混吗?程沥为什么会跟他们起冲突?

在体力上,亚洲人比起黑种人要劣势许多,我拉拉程沥的衣角,示意他算了。

显然程沥在这边混得还不错,不少人出来拉架,最后也没酿成更大的冲突。跟程沥走出lounge bar时,我听见那几个黑人朝他吼了一句:“Remind her be careful!(提醒她小心点!)”

然后程沥回敬了一句:“If you dare!(只要你们敢!)”

我没敢问程沥发生了什么,但我隐隐感觉到,这件事情与我有关。

我跟程沥一起走路回了学校,一路上积雪很深,我俩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前行着,我要摔倒时,程沥就会扶我一把。

最后他索性牵起了我的手。

十指相扣,他手心的热度传到我的手心,我感觉到手心仿佛也有了心跳,咚咚跳个不停。

我哈了一口气,在这样天寒地冻的天气里,程沥就像一个暖炉一样陪在我身边。

我无比感激。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走在一段没有路灯的黑暗里,我才有勇气问道。

“因为我们是同胞啊。”程沥给了一个很官方的答案,“再说了,你瘦得像个难民一样,我可不想你回国后说在我大德州遭到了非人待遇。”

我把头埋得很低,他给我的,并不是我想要的回答。

我热情的心开始一点点冷却,我不断提醒自己,他和我一个在云端,一个在地底,这就是所谓的云泥之别。

可能是德州太冷了,冷得我好不容易融化的心好像又要冻上了,我不甘心地追问:“程沥,你喜欢我吗?”

我抬头望着程沥,他比我高了不止一个头,在逆光的阴影里,他的脸被黑暗笼罩,我们彼此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对不起。”程沥松开了我的手。

我突然明白在酒吧里那个绿色眼影的女孩儿对我说的话。

是的,程沥这个人,从始至终,我一次也没有猜透过。

“可是我喜欢你呀。”

鼓起最后一丝勇气,我浑身止不住地发抖,眼泪滴在雪地里,很快被新的雪花掩埋。

“可能是我太孤独了吧,”我马上擦干眼泪,抬起头,努力挤出一丝微笑,“一有人对我好我就会错意,你别太在意啊。我就随便说说。”

程沥静静地看着我,眼神凌厉。

告别时,程沥对我说:“对不起,万晚。”

005. 我决定与德州作了一个了断

程沥许久未出现。我这才发现自己并没有他的联系方式,所以如果他不来找我,我们并没有任何联系。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2月,积雪虽未见消融,但气温有所回升。

没有了程沥的生活,我继续洗碗、念书。只是偶尔在学校里走到遇见程沥的那盏路灯下时,我会发一会儿呆。

看着一辆奔驰s600开过去时,我会想上面的人是不是程沥,副驾驶上会不会又变成了另外的女生。

我明白,我不过是他富二代无聊生活里一次小小的调剂。

他觉得好玩,便来招惹我;他觉得不好玩,便立刻退出我的生活。

2月15号是我的生日,在回国过年之前,我决定与德州作一个了断。再回来时,我希望我能在学业上投入更多的精力。

毕竟我爸送我来美国不是为了寻母而是读书。

我手里紧紧攥着在中餐馆打工挣来的几百美元,仿佛有了十足的底气,搭上大巴去了那个富人聚集的地区。

由于是富人区,没人会搭大巴,所以在离那个地方还有很远的距离时,我就下了车步行前往。

跟着手机上的地图APP,我很快找到了那个地方。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我手里水果篮的提手都快被我的汗湿透了。

我走到那座写着56号的独院时,還是狠狠地惊讶了一下。可爱的木质栅栏围着的是绿油油的草坪,中央还有一个秋千和一个狗屋。

一只通体雪白的萨摩耶正懒洋洋地缩在狗屋里晒太阳。

我都可以想象住在这里的一家人的幸福生活。遛遛狗,除除草,一家人相亲相爱地开party,吃turkey,而远在大洋彼岸的我爸正在一家大学里当保安,他的女儿即使到了美国,也只能在中餐馆里打黑工洗碗。

我觉得鼻酸,胸口因为愤怒而不断起伏。

怪不得这个女人会抛弃我们,原来她拥有了这么好的生活和未来,哪里还容得下我们。我走到铁栏门前,看着门上的CHENG,一时半会儿鼓不起勇气按门铃。

许久未见的程沥打开内门从里面走出来时,我的手正停在半空中。

他头发短了,更瘦了,还蓄起了胡须。

我们两个人的表情都僵住了,在那一秒的对视中,我在程沥的眼里看到了惊讶,不甘,以及一丝丝的歉意。

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我突然就笑了,笑得春风满面。我无法去获知程沥接近我背后的真实意图,但此时此刻我要说,他赢了。

他彻头彻尾地赢了。

程沥下一秒立刻关门退了回去。房子里传出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Whats the matter, dear?”

程沥低声说着什么,隔着足够远的距离,我并没有听清楚内容。

不过几分钟后,门又开了,隔着草坪和栅栏,我第一次看到我亲妈的样子。那个我日思夜想了十八年的女人。

她跟我想象中一样美丽。

她身上穿着质地颇好的V领连衣裙,头发梳得服服帖帖,让她即使在快四十岁的年纪看上去依然风情万种。

她大方得体地朝我走来,没有惊慌也没有厌恶,就好像只是接待一个远方来的亲戚一般。

事实上,我的确是她远方来的亲戚。

“你就是万晚?”她朱唇轻启,在离我不到20厘米的地方停下来,却没有急着开门,她身上Burberry 周末女士香水的好闻味道钻进我的鼻子里,让我对她的好感又增进了几分。

“嗯。”我点点头。

我太激动了,目不转睛地盯著她的手,希望她能快点把门打开,哪怕只是给我一个拥抱,我其他的都可以不顾了,我可以原谅她十八年来的不作为。

可是她自始至终没有打开门,就连那道栅栏她都没有打开过。

“你爸爸叫你来的吧?”她递给我一张黑色的银行卡,“这上面的钱足够你在美国念本科念到毕业。毕业后还是回中国多陪陪你爸,他这辈子不容易。”

说完这番话,她折身便返回了屋里。

程沥有些手足无措地在门边看着她进屋,然后她一声令下:“Close the door.”

我的心门也就彻底关上了。

她沈碧华,就是个彻彻底底的坏女人!

006.刺痛人的真相

我决定回国。

来德州的一年里,除了英语口语有所进步以外,我很多科目都得了F。教授好心建议我,像我这样没钱没势又不认真努力又不聪明的,还是回去接受中国的大学教育比较好。

我觉得也是。

最后一次洗完碗从那家中餐馆出来时,已经是夜里十二点了。老板得知我要回国,心里难免惆怅感慨,结账时多给了我10美元。

我很是感动,虽然我明白,平时他克扣我的工资远远不止10刀,但我还是被他最后的一点善心感动了。

我就是这么容易被感动的一个人。

因为这份感动,以至于我忘记了“财不露白”这句中国古训,最后一次走在桉树大街上时,那群黑色皮肤的友人终于盯上了我,一个个面色凶狠地朝我走来。

我被吓得拔腿就跑,猎猎风声从我耳边刮过,当时我的脑子里很乱,我不知道我是要保住我的小命还是保住这最后一天的薪水。

我早就知道亚洲人的体力不如黑种人,何况他们是一群男人,我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女生。

很快我就被黑人混混们抓住了,他们嬉笑着问我要零钱,我垂头丧气地把钱都给了他们,他们不相信,还要来翻我的包。

我不肯给,里面有我在襁褓时跟沈碧华唯一的一张合照,它一直支撑着我熬过了我在德州艰难的一年。

他们推倒我时,我并没有感到多大的疼痛……

恍惚中我听见有人说:“We gotta go, Cheng is coming.(我们得走了,程沥来了。)”

在医院里醒过来时,我第一个看见的是绿色眼影的女孩儿,她今天没化妆,年纪看起来小了很多,跟我差不多大的样子。

“程沥让我来照顾你的。”

“别看了,他不会来的。”

见我四处张望,绿色眼影的女孩儿不耐烦地说道。

“沈碧华一家已经搬离了德州,他们并不想和你扯上关系。”绿色眼影的女孩儿继续解释道。

“为什么?”

“因为不想让你影响程沥的人生。”

我讽刺地笑了一声:“那我的人生呢?算什么?就算她是程沥的妈妈,就不是我妈妈了?”

“|你还真别说,沈碧华真的不是你的妈妈。当时她嫁给你老爸时,好几年都怀不上,你们万家人都说是她生不出,就去孤儿院领养了一个。后来跟你爸离婚,嫁给程沥他爸,一年不到就生了程沥。事实证明不是她生不出,而是你爸生不出。”绿色眼影的女孩儿嚼着口香糖,毫不在意地说道。

但这番话却把我炸了个粉身碎骨。

原来我一直以来的执念,愤愤不平,痛苦委屈,都搞错了方向。

我用被子盖住头,咬着嘴唇,大哭起来。

“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儿,知道为什么你在桉树街那么久没人抢你钱吗?都是程沥去打了招呼的。上次在酒吧吵架也是因为那帮人狮子大开口,要价越来越高。程沥对你,算是仁至义尽了。

“你们家当年因为沈碧华生不出孩子,没少给她白眼看,你现在跑来找她,她能给你一张黑卡,也算尽了母女一场的情谊了。所以等你出院了,还是回国去吧,这里不适合你。”

说完,绿色眼影的女孩儿从隔壁病床上跳下来,走出了病房,再也没回来过。

007. 桉树街来不及融化的积雪

临回国的前一天,我又一次去了桉树街。

出人意料的是,整条街的桉树的叶子在一夜间枯萎了。我问路边的住户怎么回事,他们也都说不知道。

没来得及看桉树街的积雪融化,我就要离开德州了。

临上飞机前,我收到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要说喜欢的话,在那个雪夜,你从雪地里拉起我时,那一刻的温暖我想是让我欢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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