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红尘2(四)
2015-06-09独木舟
过了好半天叶昭觉才缓过来。
从她听到第一个字起就不预备揽祸上身,抛却她们之间现在的尴尬关系不提,光是想想清羽接到这封喜帖的反应,她就不寒而栗。
这个忙,绝对不能帮。
她心中正在盘算着如何推辞,何田田已经先开口讲话了。
“酒店那件事,我唯一觉得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但对卲清羽,我只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
“还不够?你已经把蒋毅从她手里抢走,那是她喜欢了多少年的人啊,还不够吗?”叶昭觉听到何田田这样讲,不免有些动怒,卲清羽再不对,毕竟是她多年至交好友,“她从小到大顺风顺水,万事如意,你已经让她蒙受了人生迄今为止最大的羞辱,还不够?你还要让我去帮你送结婚喜帖给她,何田田,你为人未免太过霸道!”
讲完这一番话,叶昭觉伸手去拿外套和包,她不想与这个心里没有一丁点儿良善的人再多费口舌。
可是,何田田摁住她的手:“你坐下,叶昭觉,我跟你讲讲学生时代那件事的真相。你评判一下,到底是谁太霸道,到底是谁赶尽杀绝。”
她的语气十分凄厉,尽管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但想起当初的屈辱,提起卲清羽的所作所為,她仍然面露愤恨。
叶昭觉思虑了片刻,决定坐下来好好听一听故事的另外一个版本。
往事在回忆里翻涌。
这是下午四点半,正午强烈的阳光到这时已经转为温和的淡黄色,何田田的面孔在这样的光线里沉静如深湖。
那其实已经是十六岁时候的事情了,人的记忆力真是一样很诡异的东西,过去近十年的时间,她还是能够一闭上眼睛就清晰地想起每一个细节,以及那些细节发生时,自己的心情。
会被我们忘记和忽略的,仅仅是因为它们不够重要。对于人生至关重要的那些事件,你只是不会轻易提起。
那一年何田田的爸爸忽然之间患上某种罕见病症,全家上上下下几乎跑遍了S城所有医院,通过各种渠道搜集相关信息,但一直没有得到一个最佳治疗方案。
正在焦头烂额之际,何田田的妈妈从亲戚那里听闻一个消息,邻省某家医院有位医生对这个病症颇有研究,亲戚还说,听说好像有同类型的病患已经治好了。
事不宜迟,当天何田田的妈妈就开始收拾行李,买车票。正好是假期,何田田也自告奋勇陪着妈妈一起送爸爸去那里入院接受治疗。
在火车上,她看着父母辛苦疲劳却一语不发的样子,有生以来第一次开始真正理解了什么叫作生活给予你的磨难。
“医院那边安置妥当后,我妈跟我深谈了一次。家里经济条件本来也不算多宽裕,给爸爸治病又花了很多钱,如果再请专人看护,无疑只会增加更多开销,在那样的形势之下,妈妈必须留下来亲自照料爸爸。
听到此处,叶昭觉不免联想到自己的身世,顿时动了恻隐之心。
同样都是普通人家的小孩,推己及人——她能够体会到在那种情境下,一个十六岁的女生有多么无助,有多么害怕了,又有多么无能为力。
何田田记得,那天妈妈哭得很厉害,一半是因为父亲的病,一半是因为她。
她记得,妈妈捂着脸一边哭着一边对她说对不起的样子,把自己给吓坏了,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子被自己亲人汹涌袭来的巨大悲伤包裹得近乎窒息。
她记得,妈妈在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之后,告诉她,自己因为要照顾爸爸,暂时顾不上她,已经和舅舅一家人讲好了,拜托他们帮忙照看她。
妈妈还请她原谅自己擅自做主,和舅舅商量过后,没有经过她的同意就决定帮她办转学去离舅舅家最近的学校。
爸爸这场突如其来的病,改变了整个家庭的运作方式。
她呆呆地听着妈妈说的话,想要反驳却又哑口无言。
是啊,自己年纪还太小,根本无法为父母做些实质性的事情,在那个关口,只要乖乖听妈妈的话,就是她能够做的全部了。
“我原本想说,我可以照料自己,我也很想告诉妈妈,我特别特别不愿意离开熟悉的环境,离开自己的好朋友,朝夕相处的同学和老师。但是当时那种情况,为人子女者,又怎么能够反驳长辈们的决策,况且你知道,他们真的是为了你好。于是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顺从地接受了安排。”
“你们的母校啊,真的很难进……”说起这一段,何田田神色黯然,“我那位老实巴交的舅舅,受了自己姐姐所托,不得不绞尽脑汁找了他能够想到的所有有可能帮上一点忙、出上一点力的朋友,再加上我学习成绩确实还算优秀,前前后后不知道折腾了多久,找了多少关系才终于办好转学手续,把我硬塞进这所学校。”
她轻描淡写地将这一段草草带过,没有提起在舅舅为她的事情四处找寻关系时,舅妈的脸色有多难看,也没有提起寄人篱下的日子有多不好过,连多夹一筷子菜、多添半碗饭这种琐碎的小事都要反复斟酌。
她只是说,从入学的那天开始,我就告诉自己要尽快适应新的环境,在这里我要比从前更努力,只有这样才能安慰爸爸妈妈,才对得起舅舅为我操那么心,费那么多力。
后来的事情,叶昭觉便知道了:“后来,清羽和蒋毅因为你起了争端,打了一架,清羽还摔下了楼梯。这件事我记得。其实大家都知道不关你事,但也是你运气不好。那个时段恐怕是卲清羽这一生中最蛮横跋扈、不讲道理的阶段。但是……换了我是你,既然进这个学校这么不容易,为了这么一件小事就走,也太不值当了。其实你当初只需要忍耐一段时间,等风平浪静之后就不会有任何问题了。”
何田田微微挑起一边嘴角,冷笑一声:“你以为,是我不愿意忍耐?”
不知怎么,一股无名力量点透了叶昭觉脑中混沌,她忽然内心一片澄明:明白了,当年不肯忍让的,另有其人。
不是何田田负气要走,而是卲清羽容不下这个害她摔得头破血流,颜面扫地的眼中钉。
在何田田的记忆里,那天原本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正在上她最喜欢的地理课。
她埋头用心做笔记时,班主任忽然把她叫了出去。
办公室里等着她的人,除了教导主任之外,还有一脸阴沉的舅舅。没有人告诉她具体是为什么,究竟她做错了什么,冷酷的成年人并没有将事情的原委讲给她听。
他们只是说,何田田同学啊,你先跟你舅舅回去两天,学校会好好研究一下怎么处理。
“就是这样,莫名其妙,死无对证,不到放学时间,我就被舅舅领回家去了。在路上的时候我一直哭,一直哭,书包就在地上拖,灰尘不断地往我的嘴巴鼻子里钻,那种感觉简直比死还要难过。”
何田田讲到末尾几句,声音里有轻微的颤抖。
叶昭觉知道,人在年轻的时候所遭受的创痛,会因为年轻,无力反抗,而显得特别痛。
对于何田田来说,那个夜晚比冬至的晚上还要漫长。
“舅舅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一直叹气,但是舅妈就在旁边一直冷嘲热讽,说什么……田田,你怎么这么不省心呢?为什么要去招惹那个小姑娘呢?人家家里可是财大势大,稍微给校方施点压,你爸妈,你舅舅,还有我,我们大家这么多人的心血就白费了。”
“学校最终的处理是‘建议转学,我妈得到消息,匆匆忙忙赶回来,见我第一面劈头就是两个耳光。但是自始至终,我没有为自己辩解一个字。叶昭觉,你知道为什么?”
是,叶昭觉她知道,没有人比她更知道——因为我们最擅长的事,就是把别人的过错归咎于自己。
我们出身市井,生命卑微寒酸,为人处世更应当谨小慎微,不可越过阶层界限,不可惹是生非,尤其是不属于我们的,不可贪婪觊觎。
如果我们被欺凌,而对方又力量强大,手握生杀大权,那么,不要反抗,乖乖低头认错。
叶昭觉不自觉地闭上眼睛:这是我们自小便懂得的丛林法则。
基于这份理解,她原谅了何田田所做的一切。
她轻声问:“后来呢?”
“后来,家里又想方设法帮我转回原先的学校。那时已经开学好一阵子了,等我再回到课堂时,课程已经掉了一大截,一些来路不明的风言风语也在同学之间传播开,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最糟糕的是,从那之后,我心里有一股咬牙切齿的恨意,它日日夜夜没完没了地折磨我。因为卲清羽这个贱人,我的青春期再没有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
“所以你耿耿于怀,即使过了那么久,你还是把这笔账算清楚。”到此时,叶昭觉完全不再觉得何田田有任何错,是卲清羽欺人太甚在先,后来发生的种种,不过是为了与之扯平。
“可是,就因为你恨卲清羽,要赔上你和蒋毅两个人的终生幸福,这太傻了。”叶昭觉想起他们婚事将近,忍不住多了一句嘴。
没想到,何田田莞尔一笑,不,你误会了,我和蒋毅结婚,是彼此经过慎重考虑之后作出的决定,不是为了报复任何人。
叶昭觉松了一口气,真的是这样吗?
如果真的是这样,她也会真心为蒋毅感到高兴。
何田田又笑了一下,起初我的确只是想利用蒋毅报复卲清羽,我也没想到他们竟然真的会分手。当天你也在场,你亲眼看过卲清羽的所作所为,换了任何一个有自尊的男生,都不可能原谅她。
后来我与蒋毅接触得越多,越发觉他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人,性格老实,凡事先为别人考虑,拥有卲清羽完全不懂得欣赏和珍惜的品质,说真的,他们分手是蒋毅的幸运。
见何田田这样评价自己未来的伴侣,叶昭觉便知道这场婚姻之中確实没有其他目的,没有算计与阴谋,纯粹是出于情感的结合。
“那我只能再次说声恭喜。”这一次,她完完全全是真诚地在说这两个字。
“现在你已经知道了整件事情的始末……”何田田吐尽了心事,卸下了青春中最沉重的包袱,她看起来像一个终于刑满释放,重获自由的人,“我送请帖给你,是希望你能赏脸来喝杯喜酒。假如你不愿意来,也没有关系。”
“那卲清羽这张……”叶昭觉其实已经完全明白了,但她希望这句话能够由何田田自己说出来。
“如果你愿意替我带给她,我会谢谢你;如果你不愿意,我也还是谢谢你。我只是想通过这件事来证明,我已经放下了。”
当她说完这番话,那个受困于仇恨的少女便彻底转身,消失在时间之中,从此之后,何田田完成了自我成长,是一个真正的大人了。
但对于叶昭觉来说,直到若干年后才得知自己最好朋友的真面目,一时之间仍然难以相信,她垂着头,喃喃自语:“我一直以为她只是性格刁蛮,品性还是很单纯的。”
何田田的表情十分漠然:“单纯的是你吧,你也不想想卲清羽是在什么环境里长大的。”
“她从那么小的时候起,就被迫和自己厌恶的继母一起生活,当着她爸爸的面,要装乖巧装听话,背着她爸爸,要算计后妈母女分走了多少本该属于她的宠爱。成年之后最重要的事情,是提防她们算计属于自己那份财产……叶昭觉,你真的认为以卲清羽的家庭背景和生长经历,她会是个单纯的人?”
叶昭觉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去揣测过自己最好的朋友,她现在也不愿意这样去揣测,这一切对于她来说太复杂,也太沉重了。
于是,在告别何田田时,她把两张喜帖一并收入包里。
为了当这个信差,叶昭觉只得先把加盟“妮妮饭团烧“的念头先搁置在一边。
自从新年夜里,卲清羽故意当着一众人面前说出叶昭觉打掉孩子的事,让她当众下不来台之后,昔日最要好的闺密便没有再见过面。
起先卲清羽还主动发过几次信息向叶昭觉示好,比如邀她一块儿逛街或是去看场电影,又或者是说自己想要来叶昭觉家探望她之类,但叶昭觉通通没有回复。
蛮横惯了的卲清羽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气,时间一久,她也懒得再联系叶昭觉,两人之间彻底陷入一个“你不动我也不动”的僵局。
叶昭觉在打电话给卲清羽之前,心情很沉重,这不是一个愉快的差事,但是她也并没有后悔应承何田田。
说不清楚为什么,她在听何田田叙述过去那些事情的时候,自己心里竟然也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愧疚。因为自己曾是卲清羽唯一的朋友,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就像是一个恶霸的帮凶。
她又想起了学生时代的那个下午,自己翘课去医院看望摔破了头的卲清羽,她站在病房门口看见那个平日不可一世的富家千金一个人躺在床上,神情寂寥地发着呆。
每当她想起卲清羽当时的样子,身体里有一个小小的角落,总是会泛起酸楚,因为这种说不清原因的酸楚,无论卲清羽做了多么过分的事,她都无法真正去恨她。
那是一条极不公道的定理:一生之中,总有那么几个人,你无法用普世价值去要求和对待他们。
“清羽,我是叶昭觉。“
“……”
“你这几天哪天有空,来趟我家吧。“
“有什么事吗?”
“我受人之托,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
“受谁之托?总不会是齐唐吧,你们倒是蛮亲近嘛。”
卲清羽明显话里带刺,但叶昭觉决定不去计较这点小事。
依照她多年来对卲清羽的了解——等你知道究竟是什么事的时候,呵呵,看你还有心情挖苦我。
“总之,见面你就知道了。”叶昭觉举重若轻,将这通电话收了尾。
卲清羽没有空手登门,她给叶昭觉带了一份JO MALONE的香水和香薰蜡烛:“特意给你挑的小苍兰,本来是新年礼物,哼,谁要你故意躲着我。”
叶昭觉有点发愣,这可怎么好,拿人手短,待会儿要怎么样把重磅炸弹抛出来?
好在卲清羽很快暴露本性,将叶昭觉刚刚萌生的仁慈之心打消得丁点不剩。
“哦哟!昭觉,你好雅兴哦!”卲清羽将叶昭觉家里里外外仔仔细细窥探了一遍,“我还以为你和简晨烨分手之后日子应该很不好过呢,啧啧,没想到你还有心情把房间布置得这么漂亮这么温馨呀。”
“噢,这些啊,是齐唐的意思。”叶昭觉说得很直白。
原本背对着她的卲清羽,猛然回过头来,讲话毫不客气:“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跟齐唐有一腿!”
“喂喂喂,你积点口德!”叶昭觉忍不住皱起眉头,“你也是受过教育的人,讲话不要那么粗俗。”
卲清羽瞪了她一眼:“你是被我说中了,恼羞成怒吧。”
叶昭觉不想再浪费时间跟她讨论这种没有意义的话题,直接拿出请帖往桌上一扔,“啪”的一声响,吓了卲清羽一跳。
“搞什么!!!你们要结婚了!!!”卲清羽这一声尖叫,恐怕连对门的乔楚都听见了。
“你要死啊!”叶昭觉真的生气了,“你先打开看看再发疯好吧!”
卲清羽一脸狐疑,又一脸难以置信。
她从桌上拿起请帖,打开,目光直直地落在新郎新娘的名字上,脸色渐渐苍白,越来越苍白,犹如全身血液都自脚底流失殆尽。
她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地站着,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两个名字,因为极度的震惊混着极度的愤怒,酒红色的假指甲直接戳破了纸面。
她的身体不自觉地颤抖着,全身每一个关节都变得僵硬,牙齿在口腔里互相碰撞发出极其轻微,几不可闻的细碎声响。
好戏开场了。
叶昭觉静静地看着卲清羽,也是时候挫挫你的嚣张了。
安静的时间仿佛足足有一百年,久到叶昭觉都开始发慌,她正想轻声叫卲清羽——卲清羽动了。
她转过脸来,如同幽灵一般惨白的脸,两只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黑井,尖锐的声音又像是来自另一个次元:“你为什么会有这个?”
叶昭觉神色平静:“我也收到了一张。”
“你是受人所托……是蒋毅要你带给我的?”卲清羽扶着椅背,慢慢坐下。她的语速极慢,好像如果不拆成一个字一个字说,她就不知道该如何说话了。
“不,是何田田。”
山雨欲来——但叶昭觉无所畏惧。
在经历了这样多的磨砺,这样多的打击,这样多不被疼惜的摔掷之后,如果说她从中得到了一点什么启迪,那就是——人生中所有的问题,归根结底只是两个问题:你能够解决的和你所不能够解决的。
前者发生时,你就去想办法解决。而如果是后者,你就要尽量将伤害和损耗减低至最小程度,但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哭泣和逃避都于事无补。
在卲清羽的怒骂声如狂风暴雨一般席卷而来之前,叶昭觉已经做好了承接这一切的准备。
“你为什么会跟那个贱人搅在一起?!”——叶昭觉一边听着,一边隐隐发笑,何田田和卲清羽两个死对头对对方的称呼倒是出奇地一致——“你帮这个贱人拿请帖给我是什么意思,报复我吗?就因为那天晚上我让你难堪了?你至于这么小心眼这么记仇吗?还是说你早就看我不顺眼,早就不爽我早就想看我笑话了?你这么做,和那些从小到大嫉妒我、排挤我、孤立我、算计我的人有什么分别?!”
叶昭觉预料到了卲清羽的反应会很剧烈,言辞会很偏激,但当她亲耳听到这些话的时候,还是感觉自己被刺痛了。
相比涨红了脸的卲清羽,叶昭觉倒是很平静:“我和那些人有什么分别?卲清羽,这么多年的朋友,今天你问我,我和那些人有什么分别?”
卲清羽也知道自己太过分了,她紧闭双唇,不发一语。
叶昭觉站起来,走到她面前,一字一顿:“如果我真的像你说的那么阴险,那么恶毒,那么睚眦必报,我完全可以把你约在一个公共场合,让全世界都看看你现在气急败坏的样子。”
“但是我没有那么做,我没有像你对我那样对你。”葉昭觉眼眶发热,眼睛里微微湿润,“因为不管怎么样,我都当你是自己最好的朋友。”
“那你为什么……”卲清羽没有说完。
“我只是觉得,每个人都要为自己所做的事情承担相应的结果。”
[2]
对于卲清羽来说,这张请帖是她成年之后最凶险的一场噩梦。
午夜,家里其他人都已经入睡,只有她的卧室依然亮着黄色灯光,音箱里一把婉转女声浅唱低吟。
她刚刚沐浴过后,披散着的头发里隐隐约约传来鼠尾草洗发水的香味,漫无目的地环视着自己的房间。
床上是前几天保姆刚换上的这一季新款埃及棉床品,大团花朵图案,衣帽架上随意地挂着好几个一线牌子的包包,昂贵的羊绒大衣混着两条限量款的围巾,也被随意地揉成团堆在脏衣篓里——以前叶昭觉来她家玩,目睹此番情形时曾经大骂她暴殄天物。
可是,卲清羽不自知地笑了笑,可是你们眼里的奢侈,就是我一贯以来的平常。
她真是得意惯了,目中无人惯了,一直以来生活在云端之上,脚不沾尘,从没想过人生中还有这样的陷阱静候着她。
蒋毅彻底离开自己了。这件事,在收到请帖的这个夜晚变得更生动、更尖锐。
她这才发觉,其实她现在已经很少去想起这个人了,就连他的样子也不太记得起来了。
但是这不意味着自己没有爱过他,更不意味着眼看他即将成为别人的丈夫时,自己可以完全没有反应。
叶昭觉下午说的那句话又在她的脑海中响起——每个人都要为自己所做的事情承担相应的后果……
可是我做错了什么?卲清羽恨恨地想,你又不是我,你们都不是我,你们根本不可能知道我的感受,所以你们才一个个装模作样地谴责我、声讨我。
当叶昭觉将何田田所说的一切复述过后,卲清羽对自己当年的所作作为供认不讳:“是,当年我是以退学为要挟,逼我爸想办法把何田田弄走,有什么问题?难道我不惨吗?所有的同学都看着我从楼梯上滚下去,你们上学的时候我在住院,到现在我后脑勺还有个伤疤,我不为自己出口气,有谁会来补偿我?!”
叶昭觉的眼睛里有种很深邃的东西,充满了原宥和宽容,仿佛她一早就知道卲清羽会说什么。
她不企图与卲清羽争辩,她早已经习惯了卲清羽这一套处世原则:别人欠我的,我一定要讨回来,我欠别人的——我怎么可能欠别人的?
“他们不会有好下场的——”盛怒之下,卲清羽口不择言,“这些死穷鬼,没钱还好意思结婚,蒋毅他买得起钻和戒婚吗?以前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去哪里不是我付钱,他连个像样的餐厅都去不起。还有,她何田田穿什么结婚?不说Veva Wang的订制,稍微讲究一点儿的婚纱她都买不起吧,像她那样的货色,也就配去破影楼租条发黄的破裙子凑合一下……”
“够了!”叶昭觉实在无法忍受她的傲慢和尖刻,“我只是负责把请帖送给你,其他的事情都与我无关,我也不想过问。你走吧。”
卲清羽感受到对于叶昭觉的态度非常不满,她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叶昭觉:“你不站在我这边吗?“
“我也很想站在你这边……”叶昭觉轻声说,“可我也是你说的那种,死穷鬼。”
气氛冷到极点,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是沉默而坚硬地对视着。
不知过了多久,卲清羽深吸一口气,拿起包,穿上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叶昭觉家,走时故意重重地摔了门,以此表示她的愤怒。
那动静太大,以至于屋内的所有绿植都抖了抖叶子。
从下午一直到晚上,在商场里怒刷了几万块之后,卲清羽胸口的那团火仍然没有熄灭。
她恨何田田,也恨蒋毅,甚至连带着对叶昭觉她都有点儿恨,你们所有人都是王八蛋,你们全都对不起我!
当她意识到自己在流泪时,狠狠地吓了一跳。
为什么?为什么要因为那些死穷鬼做的事情哭?她知道他们想让她不好过,可没想到自己竟然真的会很难过……
丐小亥读“红尘”(四)
第二章的情节像马蹄声一样嗒嗒嗒的紧张激烈,主人公的情感张力丰富到让我想融入其中与其一起痛斥那些不该原谅的人,拥抱那些值得珍惜的人。
从小到大,我们身边何尝不是充斥着“邵清羽”和“何田田”这样的人呢,不管世事如何变迁,最后的结局都应像独木舟在文中写道的那样:每个人都要为自己所做的事情承擔相应的结果。
在下一期的连载中,你会看到焕然一新的叶昭觉以及重新审视生活的简晨烨,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突然迸出《花儿与少年》里郑爽说的一句话:往往最相爱的人,最后却不会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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