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承与永恒：中国样式雷图档

沈娴

美丽的雪域国度尼泊尔遭遇强震，多处圣洁的世界文化遗产被损毁，各国为之痛心。联合国专家估计，修复和重建工作需要几十年乃至百年。

悲伤与希望同在。这让人想起世界记忆遗产之一的中国样式雷建筑图档，她旨在使人类的记忆以更完整的面貌得以延续，堪称“永恒”。

中国清朝样式雷建筑图档是世界记忆遗产之一。人们惊异于两万多件营造图样，不敢想象这些都出于一个被誉为“样式雷”的建筑世家。样式雷图档的兴衰承载着一个家族的记忆，更寄托了一个时代的荣华与凋败。

八代传承，一朝没落

雷氏家族早在明初就已从事木工手艺，至明末，雷家的木工活传到了雷发达手里。据《雷氏家谱》记载，康熙二十二年（1883），雷氏“以艺应募”举家迁至北京，至此投入皇家宫苑的营造，长达两百四十年之久。关于雷氏发迹史，坊间有这样的传说：康熙重建紫禁城太和殿，按礼制须举行上梁仪式。是日皇帝亲临、百官列席，可节骨眼上却出了岔子：脊檩如何都合不上榫。这时还是一名小工匠的雷发达毛遂自荐。工部官员权把死马当活马医，立即给雷发达披上官服。只见雷发达袖揣铁斧，轻巧地攀上梁架，嚓嚓几斧，梁便契实了。康熙龙颜大悦，当即封雷发达为工部营造所掌班。

太和殿的惊险一幕虽传奇，却不实。据考证，故事的主角其实是雷发达的儿子雷金玉。雷金玉在雍正初年圆明园等大型工程的建造中，凭精湛技艺，获得了雍正的器重（当时的样子匠并非体面的职业，能获得皇帝赏识，十分罕见），因而开始执掌样式房，主持皇家建筑实务，被雷氏族人尊为支祖。从此，包括雷声徵、雷家玺、雷景修、雷思起、雷廷昌、雷献彩在内的八代传人掌管样式房，负责设计与建造了故宫、三海、圆明园（包括重修）、颐和园（包括重建）、承德避暑山庄、定陵、定东陵以及崇陵等名垂青史的大型建筑群。

辛亥革命后，清政府垮台，雷家因而失去了样式房差事。在接踵而至的乱世中，雷氏家族迅速败落，随着西方建筑的引进推广，雷家的手艺也不再受时人追捧。家族后人为生计所迫，开始变卖家中图档庋藏。

值得注意的是，样式雷的兴盛并非源于个人的旷世才学或家族秘辛，而是清代工管制度的必然产物。清代建筑营造业的高度商业化，大木作建筑设计已高度模数化，皇家建筑工程已形成一套包括工官管理、招商承包、成本核算在内缜密的运营模式。专设的建造办事机构称档房，档房下设样式房，负责指派样子匠进行建筑规划与设计。样式雷八代匠人执掌样式房，便是如此。由此足见，清王朝的兴衰决定了样式雷的沉浮。时代造就了样式雷，其也必定在时代更迭中隐去。而应被奉为瑰宝的样式雷图样又将迎来怎样的命运？

朱启钤与样式雷遗存的抢救

时至中国近代，雷氏家族与样式雷图档的命运已慢慢被割裂。样式雷虽没落，但历代匠人所制图样的价值仍被一些看重国学的人士关注。早在1914年，样式雷图样的建筑学价值就被时任民国政府内务部总长的朱启钤所看重。朱启钤因督办北京市政建设，“耳目所触，愈有欲举吾国营造之瑰宝，公之世界之意”，遂即苦心求访样式雷遗存，却屡遭雷家排斥。1929年，朱启钤将“营造学会”改组为“中国营造学社”，其初期工作就包含样式雷遗存的收集与整理。1930年，学社获悉，家住西直门东观音寺胡同的样式雷后裔，正四处求售大量图纸与烫样。朱启钤担忧图档分流国外，以致零星散佚而不成气候，故亲自登门，劝说雷家人将图档“完全出售，丝毫不存”，并发动文人及相关机构将其收购。最终，样式雷后人以4500银元将所持大部分图档卖给了北平图书馆。1931年，样式雷图档中的圆明园部分整理成册，按《匾额清单》所载次第，以景点、道路为纲，以坐落为目。1933年，作为样式雷编目初步整理的成果，《国立北平图书馆馆刊·圆明园号》出版。至此，朱启钤已清醒意识到：样式雷图样历多代累积，后被各支后裔分持，再由多种渠道流出，入藏北平图书馆时已混乱不堪。除两千多件圆明园图档外，卷帙浩繁的图档均未梳理。若不廓清错综复杂的家族谱系背景（各代匠人及业绩），系统的图档研究将步履维艰。因此，他寻访大量文献，六易其稿而成《样式雷考》一文。该文旨在促进雷氏家族与建筑图档资料的全面整合，使得后人可结合实际遗存勘察，展开系统性的个案调研。以该文开山，将各代匠人的履历作为鉴别图档年代及作者的重要参照，避免作者的重复铺陈。

朱启钤以《样式雷考》引领样式雷世家及其图档的综合性研究；1932年之后，刘敦桢所编专著《同治重修圆明园史料》《易县清西陵》，王壁文的《清官式石桥做法》等成果，标志着样式雷研究取得了重大突破。可由于近代社会扬新风而抑传统，加之连年战事、内忧外患、政权更迭，在几十年内，样式雷研究无甚进展，淹没于滚滚历史烟尘中。

记忆，永恒，家族，世界

当历史的车轮辚辚辗至1964年，两位雷氏后裔出现在北京市文物局。他们带来了满满一平板三轮车的样式雷图样。文物局的领导请他们吃了顿炖肉烙饼，开了一张收据，随后还寄出了奖状。“文革”开始后，剩下的图纸和烫样被尽数烧毁，灰烬被抛洒进护城河里。

2004年8月，一场名为“样式雷—华夏建筑意匠的传世绝响”的展览在中国国家图书馆举行。紧随其后的是样式雷图档准备申报世界记忆遗产的消息。世界记忆遗产，或世界记忆工程，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于1992年发起的，将具有国际、地区或国家意义的文献遗产登记于世界记忆遗产名录，包括手稿、图书馆和档案馆保存的任何介质的珍贵文件以及口述历史的记录等。这一工程旨在对世界范围内正在逐渐消失的人类记录进行抢救和保护，从而使人类的记忆以更完整的面貌得以延续。

继传统音乐录影档案（1997）、清朝内阁秘本档（1999）、纳西东巴古籍文献（2003）、清代大金榜（2005）后，2007年，样式雷图档成为中国第五个入列该名录的档案。后来又有两种中国中药典籍入列了该名录，它们分别是《本草纲目》与《黄帝内经》（2011）。经历四百年飘零后，样式雷图档再度大放异彩。它们是中国古代建筑最后一个高峰时期的全面总结，反映了中国古代建筑包含的传统文化与美学思想。因“匠”的局限性，中国古代鲜有建筑理论系统专著，其论述散见于各类文献典籍。样式雷图档的整理研究，正抢救式地保存了中国建筑的“记忆”，其建筑或美学价值历久弥新，仍可为今人所用，故堪称中国乃至世界人民“永恒”的珍贵宝藏。

如今的雷家人，少有从事营造的。样式雷图档的传承，也早已不是一个家族的事了。雷献彩的重孙子是名出租车司机，应了父亲的要求，改行学了环境规划设计。另一个雷家人雷印华成了房地产商人，而样式雷后人的身份让他在生意场上得了不少便利。

北京城依旧熙攘，古老的院墙默默，雷氏后人成了每日穿梭在红墙高楼间普通的一份子……他们或许会停下脚步暗暗兴叹先人的壮举，凭吊一个家族的兴与覆，回首，亘古不变的只有日升月落、岁枯岁荣……

（本文图片由达飞欴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