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着泥土诵读

弦河

我是你受了干旱的玉米孩子

有一些绿被泥土吸食，所以叶尖发黄

苍白的面孔从不敢深入干旱的庄稼地

它们都是有灵魂的

它们靠着风的搀扶，扯着你——父亲

被黄昏透红的衣襟；安慰你，体贴你

你多么孝顺的孩子，和你一起沉默在晚风里

父亲，你的背影低如草茎

恍惚间拱成山顶的一棵树

深入泥土就深入你血脉之中，深入你的骨髓

玉米苗在你的血脉中摇曳，在你的骨脊上跳动

我看到多么生动的灵魂

它们是你贴心的孝子，我无法比拟

尽管我流着你体内的鲜血，尽管我长着你一样的骨骼

父亲，我是一棵受了干旱的玉米

多少次我想大声呼喊，父亲——

我是你受了干旱的玉米孩子

我的灵魂干旱了，思想的净土枯竭了

他们都与节气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

我开始失落，迷惘，眼睛里我的青春冒着怒火

这阻挡不了我的爱，尽管面向邪恶的诱惑

这内心的爱的光芒，它折磨我，灼烧我

让我如此痛苦，如此痛苦地活着

深入我的脆弱。我脆弱的部分源于诚挚的爱

多么纯洁的生命线，如何承受对贞洁的玷污

骨 髓

停落枝桠的根尖

常年的爱，让我忘却冬天的冷暖

上山的途中爬得很慢，草木皆知

飞鸟躲避心跳，一不小心就引发海啸

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草啊，树啊，飞禽和家畜

在离你们最近的地方，我是最脆弱的

但并不代表我所有的痛楚

都将在你触摸到我的时候

瘫痪，或是破涌而出

我所爱的，现在都将被你们所爱

你们一直爱着的

现在继续在我的体内熏陶

还将卷起一场风暴，经历风雨，和

风平浪静之后

生命将重新开始——信仰者如是说

路在脚下——失去信仰的人如是说

这仿佛是一种抵达的境界

破土而出，一片嫩黄的新绿阐述

夜晚的禅境，在风起时扫去白昼的障碍

谁会是这夜的扫地僧呢？你们——

抑或是我，沾满了尘世的亵渎

石头啊，你是通往朝圣的阶梯

草木啊，你是洗涤罪恶的圣水

我可否代表躲在身体内的罪恶忏悔

在明月抵达内心的荒凉时

卸下伪装，将一朵雪花的白渗入骨髓

我想我理解那些躲在深处的生息

和父亲的呼吸有节奏地贴着泥土诵读

夜，如此安静。即使不放开喉咙

向着大山嘹亮地说出爱

曼莎珠华也会在叶子入土后绽开

这使我懂得，骨髓里的东西不是坚硬

不是固执。一如既往向着阳光的

都在春天获得了救赎

起子之书

如同我的人生，明月下垂

就快抵达翁子沟隐秘的河流

雾霭之夜，一抹暗绿隐晦山水间

翁子沟如此狭隘，峰峦之巅

山鹰躲进岩石的肺部

夜晚出逃的野兔惊扰了野鸡的残梦

这是一声沉痛的蝉鸣

潜心修炼的智者再也忍受不了

一只虱子的困扰，以明月为镜

照见自己的菩提慧根

而明月初生的夜幕，翁子沟的子民

用一条腿和另一条腿

创造一双手和另一双手

多么安逸的繁殖，在春天沐浴之后

千万粒种子在泥土的心脏攀附

寄生的欲望如同倔强的肉身涌向边沿

生与死即是存在与消亡的验证

千万粒种子还没有存在与消亡的意识

一切都是安静的，亦真亦幻

我们要赶上季节种下自己的慧根

在没有疑虑的虔诚中，履行静默

黎明苏醒前，万般寂静

生灵为疲倦的肉体接受洗礼

这是阳光和雨露的使命

在没有抵达之前，生而何为

只是证明生而活着

在这土地上如此悲渺

我在岁月洗得发白的石板上

用废弃的篆子刻下名字

铁屑和血液在字迹的皱纹间游走

我应该更早知道，即使小心翼翼也会

砸伤身体。何况空旷的山壑

鸟鸣是如此孤独

多年以后，我在石板上

找到残留的余温，一只失明的候鸟困在

石头的伤口

它的魂留在这里为我日夜祈祷

让远在他乡的我一次次逃离苹果的诱惑

我坐在石头上的时候

我是一颗孤独的石头，我的前世是一颗石头

这一世我要以一颗孤独的石头思考

这一世我要把一颗石头想爱的爱够

候鸟飞了出去，除了爱我们自己

多余的爱都是渺小的

比如青山绿水，偶尔也会出现干旱洪灾

比如年迈的父亲也疲倦了打理山顶的土地

驱赶的野草得以疯狂成长

我和父亲在偏远的土地上种下果树

我意愿里有些许的忏悔，仿佛抛弃了爱我多年的人

待到果树成熟的季节我会来看望它

荒芜的庄园，曾经的爱

和现在的爱，一大群鸟在天空飞旋

一大片的野草也茂盛成长

一大片的石头洁白如初

我看见他们缺少血色滋养，缺少血肉剥离

而我爱，在这土地上，如此悲渺

父亲，那时我只想做一个诗人

又见雪花，多么洁白的脆弱

美丽的世界覆盖一行忧伤

麻雀在体内冬眠

透明的世界正在以它的方式歌颂

蜕变。适应可以适应的

适应不能适应的，如同雪花落在

洁白的石头上久久不曾化去

这个冬天因你而来

它的心事，沉寂的石头

坚硬的石头，固执的石头！顽固的石头，无情的石头！

怎么理解水的柔情？

父亲，我不是那朵雪花

更做不了那颗石头

翁子沟的晚风，淡淡的

清逸，又像是烈酒

我是第三者，不是它的夫人，或丈夫

也不是它的妻子，或情人

我为它们流泪

看它们彼此陌路

父亲，我是一只五脏俱全的麻雀

我的背后背着巨大的翅膀

飞上枝头，看到那辽远的苍野

我脚下的土壤开始躁动

我看见它体内的火焰在燃烧

孤独，自私，绝情的火焰

灼烧深入泥土的根

父亲，我种下的枇杷二十多年才开了花

您的孙女，我的女儿

打开我黑暗的窗

我在翁子沟看见洁白的月光躺在

您和母亲的发鬓

我的手心再也没有泥土的厚重

我在屋子里双手护着

多么脆弱的灯光

我开始爱，门前的桃花

我从未如此爱桃花

二十多年了，它一直高尚地怒放

我看它的时候，从未如此渺小和卑微

从未如此遥远……

责任编辑 石彦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