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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流程

2015-06-06冯璇

民族文学 2015年5期
关键词:布拉队长妈妈

冯璇

刘大成——

喊声不知从哪冒了出来,紧接着布拉听到了身后不怀好意的笑声。走在村路上的她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她没有回头,而是侧在一旁往怀里拉紧了东吉。

自从那个与自己同名同姓的农民上了星光大道之后,睡在户口本里多年的这三个字就时不时被人拎出来,有意无意地丢在她面前。她当然知道他们是拿她开涮逗闷子。对于这种有意的揶揄、嘲讽她从来都保持沉默。这些年如果说是习惯了,莫不如说是她用最大的坚忍给自己的心间铸起了一堵墙,那堵墙在岁月里已经刀枪不入,风雨不侵了,尽管在夜半时分也会突然坍塌……布拉听出是谁的声音了。

她用左手抚了下长发,再用中指挑了把它们重新挂在耳后。整个一张脸,不,一个大大的口罩便露了出来。这个时节街上已经没有人戴口罩了,而布拉不同。口罩是她身体的一部分,摘下,不亚于扒层皮。

东吉抬起小脸,看着妈妈。她不知道妈妈怎么还有这样一个名字。聪明的她已经从妈妈的表情里知道了什么。她不由回头看了那人一眼,并把愠怒的眼神毫不客气地投给了那人,然后本能地靠近了妈妈。

好好走,别踢着。布拉叮嘱女儿。东吉今天穿了新皮鞋,那是布拉用边角余料做的。妈妈说只有到镇上的时候才可以穿。所以东吉盼着新鞋,更盼着去镇里。这两件事结合在一起,分外地神圣了。那些日子她每天趴在妈妈身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妈妈上帮、定形、下楦。终于等到了昨天,她急不可耐地把鞋子套在脚上,一掀一掀透着十足的得意。今早出来的时候,她依然高高地抬着腿走。

东吉“嗯”了一声。

那人果然脸上讪讪的。

布拉有意放慢了脚步,让那人走过去。这时她下意识地摸了下口袋里的户口本、身份证。可别忘带了,这可决定着东吉的命运。虽然那样轻,那样薄,不过一张纸。对于布拉,却是身家性命。

累不累,妈妈抱啊——

东吉就势耍赖了,张开双臂,布拉迎合着她。一团胖乎乎的温热的身体年糕似的贴紧了她,布拉用戴着口罩的脸狠狠地蹭着她的小脸。东吉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东吉,你说,妈今天办事儿能顺利不?

顺利!东吉不假思索地回答。她知道妈妈和她一样,对于今天准备了好久。今天早上又是洗头又是找新衣服的,怎么能不顺利呢?对于活动范围只在院子和屋子之间的东吉来说,她当然不知道顺利与不顺利意味着什么。

户口本上这样写着布拉的身份:

长女:刘大成;性别:女;出生年月:1958年5月28日。

刘大成三个字有些模糊,有明显的擦痕。下面有“刘霞”两个字,是用铅笔写上去的,又用橡皮擦了。不过这两个字依稀可辨。

臭驴头村上了岁数的人依然记得,布拉出生时,小粉婆子当时就吓傻了。她接生了浑江两岸数不清的满族婴孩,从没见过这样的。后来村里人说,刘家祖上一定是得罪了天神,要不怎么让一个女孩带着一脸的红肉瘤出来。据说她爹也一下傻了,跪在院子里张开嘴干嚎起来。他怎么也不相信,婚后数年无子的他天天上香祷告终于让妻子开了怀,盼来的竟然是这样一个红脸鬼……他哭了一会儿猛然站了起来,用袖子抹了泪,冲进里屋一把抓住了布拉的脚。布拉的奶奶此刻也正坐在北炕呜呜放声,她用了平生最敏捷的一个转身,薅住了儿子刘贵,好歹是条命,当狗养吧。

后来她一直没有名字,白旗后裔的奶奶把她唤作布拉。布拉是满语,荆棘的意思,是说这孩子扎手,让天神以后多让让路给她。她还没记事,奶奶就走了。

布拉好几岁了,没有正式名字,那年还是和弟弟二成一起上的户口。管登记的老孙头问这孩子叫什么名。

他爹随口说,刘大成。

老孙头说,一个女孩,叫这名?

爹不耐烦了,有个名就成了,还指望着她成龙成凤?这个名字还是跟二成借光哩。

后来她知道,爹怕弟弟有个闪失,一定要把她和弟弟的名字绑定在一起。如果弟弟叫二龙,她一定会唤作大龙,如果弟弟叫二贵,那她一定就是大贵。

布拉的童年是万般小心的,避人的。她早早地从人们惊讶的目光里知道自己是个鬼。娘把家里的镜子都藏了起来,她是在小河里认识自己的。她只看了一眼,就趴在河岸上哭了起来。那一刻,她着实把自己吓到了,终于明白小伙伴为什么要躲着自己,为什么有人故意到她家来,原来就是想看一眼村子里有名的红脸鬼……她小小的身体在大石头上不停地抖,眼泪流到嘴里,很苦很涩。

谁家的女孩整个脸是这种黑紫色?还有大小不等的肉疙瘩分布在上面。哪怕缺眼睛,缺耳朵也就罢了。为什么,为什么自己是这个样子……

七八岁的时候,她用毛巾给自己缝了个大口罩。眼睛以下的部位掩盖得严严实实的,从那时起口罩就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那年,娘送她上学,老师安排她和一个男生坐在一起。那男生知道她是传说中的红脸鬼,像意外蹿出的老鼠一样,立即跑了出去。老师没办法,又安排了一个女生,那个女生当时就哭了,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布拉还看到男生女生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她的头顿时轰轰直响,她害怕地闭上了眼睛,那一刻她真的永远也不打算睁开眼了。

老师只好劝娘把她领回家。娘在路上早就准备好了一肚子的请求,这一点,布拉清楚。娘正欲开口,她扯了娘的衣襟,力气大得很,娘差一点儿跌倒。娘看着那双泪眼,明白了。

记得爹在饭桌上“啪”地撂了筷子,嘴里的饭没来得及咽下,她觉得空气里弥漫着爹的喘息,差不多要把房子吹倒。爹觉得她给家里丢尽了脸。对于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爹是看透了。

她躲在娘身后,像秋天里瑟瑟发抖的一片叶子。这时娘又搬出那句话。

他爹,记得她奶奶的话,千万别把她当狗往外撵,临终前,你答应的了……啊,你别气着。娘的脸哭皱成一团,菜帮子一样难看。

别看娘低三下四的,在布拉的记忆里,不管爹怎样咆哮,娘的哭声和哀求同队上的嗽叭一样,不管声音多大,只要开启,立马会止住爹的咆哮。

直到许多年以后,她理解了爹。

渐渐地,她知道户口本上的刘大成三个字就是自己在重要场合的正式指代,她像第一次认识自己的模样一样,躲在柴垛后再一次泣不成声。

相比之下,二成就显得格外金贵了。二成上小学的时候,爹给她的任务是护送二成上下学。她心疼二成,就把弟弟背在自己背上。二成不爱学习,就让姐姐代他写作业。她向往的课堂就从野地里开始,二成读三年,她就读三年。二成读了五年,她也读了五年。她认的字比二成多,乘除法也比二成算得快。后来,二成说什么也不读书了,布拉的“学生生涯”也戛然而止。爹无意间从二成班主任那里得到对布拉的预期:这孩子脑子好使,将来一定会考上全国最好的大学。不念书太可惜了……

这话一定让大字不识几个的爹绝处逢生了。爹让十几岁的布拉再去读书,倒是布拉,说什么也不肯了。

唉,这副样子,不指望了……就是将来出息了,哪个官饭里敢留?爹背着手,每一个字咬得狠狠的,仿佛要嚼碎她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后来爹放出狠话,让她去挑大粪,砍大柴。爹的用意是要用歹毒的方式作为她忤逆自己心愿的一种惩罚。娘心疼她,偷偷地把家里两瓶“大源泉”送给了队长,让队长一定派个轻巧活。队长瞟着娘,又看着细细弱弱的她,最后表现出无限的大度:这个没追上肥的小茄子,顶半拉人吧!也算咱没歧视妇女。

就这样,队长把她安排在女人堆里,拔苗,看青。她珍惜上工的每一天,认真地完成每一份使命,她想用汗水换来意外的眼光和赞赏,却是徒劳。依然有人用眼乜斜着她,躲着她。特别是那些害喜的,要娶亲的,张罗上梁的,仿佛靠近了她,就接近了一枚小炸弹,不小心就会把自己的好事炸得灰飞烟灭。这一点,她懂。

当然也有好心的女人凑近了她,小声地问她身上来没来那个?胸口鼓没鼓?她不回答。以不变应万变。她不记得是从哪里看到的这句话,反正她告诉自己,不作声,不作声。还别说,这一招真管用,时间久了,别人还真把她当成了不会说话的小哑巴。

她多想把自己的名字改成刘霞刘燕刘红,只要不是刘大成,任何一个女伢的名都行。那个雨天趁歇晌,她战战兢兢地来到队长家。对这个平日里看不见脸的女伢子,队长亲切地接见了她,大有一种为她撑腰掌舵的架势。当队长听懂了大口罩背后断断续续的请求,他眨着眼睛看了她半天,觉得这问题太小了,小到没必要他亲自出面,只丢下无限温柔的一句话:找老孙头去。

那可不行,你这名字是你爹给起的,跟二成是连带关系。你闹着玩儿哪?再说了,你不是叫布拉吗?有谁唤你大名?老孙头一口气说完,见她还不走,去去去——撵狗一样的。

她有些急了,扯着老孙头的衣袖,那就求求你,把户口里的这个名字划去吧。

你这伢崽,说得简单,划去?那就等于你不在世了,那我责任可大了去了……在咱们中国这土地上,就不存在你这个社会主义新社员了,再说,我还要考虑到你的将来。

老孙头把蓑衣往上颠了颠,十分气派地教育着她。

她的头重新低到脖子里,脸憋得通红,费力地挤出几个字:将来……将来……我没有将来的。老孙头愣愣的,过了一会儿大笑了起来。她吓坏了。好半天,老孙头带着丝丝的长音缓了过来,身体还不停地笑抖:你怎么没有将来,你要嫁人,要生娃的,这个不由你说了算。

她脸更红了,逃也似的离开了老孙头家。

若干年后人口普查时,布拉曾请求过普查员把刘大成三个字改了。那个普查员眼睛眨了眨:那赵大胆(队长)都没改,我敢改?

娘俩来到了镇派出所的时候,门上还睡着一把锁。昨夜的霜一定很重,那锁上裹着一层白。布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向路口张望着,张望着,唯恐眨一下会漏掉什么。东吉高兴,拍着小手看着街上的车。布拉怕她没耐心,让她数过往车辆。东吉数着数着,就把目光停在了饭店门口。一个棕红色头发的女人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卸门板。那片棕红在晨光里一晃一晃,东吉只在电视里见过长这种头发的女人,她目不转睛地看着。

妈妈,你也弄成这样的头发,一定好看。东吉指给妈妈看。那个女人听到了什么,慵懒地朝这边看。布拉一把拦下了东吉,数到多少了?看,又过来一辆。

东吉早忘了刚才数到哪了。她的目光又被出摊的小贩拽过去了,那上面有那么多花花绿绿的东西。

布拉正要用包里的吃食来吸引东吉的注意力,却见丁字路口终于走来了小戴 。

别说话,看,来人了,听话。布拉一阵兴奋。

小戴胖胖的,其实并没有多远的距离,却怎么也不见她靠近。显然,她是看到布拉了。布拉摸了摸包里的东西,确信它们一一都在,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周围立刻呼出一片白。

终于走近了。小戴伸出同样白白胖胖的手,掏出钥匙伸进锁孔。咔嚓,门开了。布拉讨好地帮着扶住门。

这么早你就来了啊!是不是等了很长时间。上次我不是告诉过你,这不是我们一个部门的事,我这儿真的办不了啊。

求求你,你看我女儿眼瞅着就要上学了,没有户口怎么行?布拉的声音很小。东吉看看妈妈。又看看小戴。她不知道户口是什么东西。但她从妈妈的表情里知道,这是天下最大的事。

小戴没有说话,进了屋直接开了窗子,一股冷气乘虚而入,布拉打了个冷战,接着头发被风吹起来。

布拉终于顶一个劳力了,终于赢得了爹的笑容。这时她的身材已经分出高山低谷,上工时几个妇女对着她的背影叽叽喳喳的,有人说,布拉这样的好身板,进门就能生小子;还有人说,谁知道生下的孩子会不会也是个红脸的……

那年她17岁,喜欢听一个人的口哨,那人的口哨响,脆。更像小刀一样划过她的腔子,让她心尖儿疼,让她鼻孔里酸。她出勤更早,为的就是在山路上远远地看那人一眼。

他叫陈喜子,负责放蚕。枪打得准。队上的那几个漂亮姑娘都吃到过他烤的雀肉。她从未近距离地看过他,一是她不敢,二是她怕惊扰了他。就像枝头上落着一只好看的画眉,远远地看着,听着,就足够了。

陈喜子同其他人一样,瞅都不瞅她一眼。她觉得自己还不如桑树上的一只死蚕。

刘家没有像其他有女儿家的那种骄傲,相反却在夜里出现了爹的叹息。

那天,她无意间听到了爹和娘的对话。爹说也不知道后山的王瘸子能不能看上她,要是看不上的话,还得托人……咱家拿什么打人情?

娘说,要不再等等,布拉还小。

爹说,再过几年她就二十了,你想让她臭在家里?爹说得咬牙切齿,仿佛她已经臭了。

娘不再说话,只有喘息,也可能在掉泪。

她的眼前闪过后山的王瘸子,傻愣愣的眼神,豁牙的嘴里时不时往外淌口水……她一阵恶心。

爹不是说了,就这样的,还不一定能看上她……那就是说,还有更差的,把她推给还不如王瘸子的男人……她的心一阵抽搐。

那是一个月色很好的夜晚,布拉偷偷地起来了。她先在自己的房间里磨起了剪子。她怕自己犹豫、贪生。为了不给自己留半点退路,她对着窗外咔嚓地剪掉了心爱的长发,而且只剪了一半。然后摸到了那瓶敌敌畏。那是娘准备药跳蚤用的。她早早地瞄好了,喝完后她默默地走出院子,然后回头看着自己的家。

爹,娘,我走了,我去找奶奶了……二成,你要听话……

对于这一天,她从听到爹和娘说话那天就蓄意准备了。她不能死在家里,那样会影响二成的名声,也不能在上工时服药,那样很快就会被人们发现。总之,一定要夜里实施自己的计划,等到第二天人们发现她的时候,不过是一具可怕的死尸……那就无所谓了。

这一刻如此轻松,她从未如此大方地对着天与地,村庄,小路。她的心头涌出一阵阵惬意。甚至有了歌唱的冲动。她真的唱了起来:雪山啊闪银光,雅鲁藏布江翻波浪,驱散乌云见太阳,革命道路多宽广——

走着唱着,唱着走着,而且声音越来越大。不知是谁家的一只狗先叫了起来,不一会儿全村的狗都跟着叫了起来,在她脚步穿过的地方听指挥似的集体和着。

她慌乱起来,接着没有目的地跑了起来,像极力挣脱什么。皎洁的月光,把一个张牙舞爪的影子夸张地复印下来。先是娘醒了,发现她不见了,然后快速地推醒了爹,还有二成。他们顺着狗叫的方向追赶,一家人高低不等的影子形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规模。所到之处,鸡醒了,人醒了,整个村子都惊醒了。

事后有人说,那天村子里异样得很,月色空前地好,很多人都没有睡沉。

她在惊慌之中几步蹿到了大坝上。她不知道药性为什么还没发作,她等着,并不停地在心里对天神说,快点快点,让我清清静静地死去,我是下了大决心的,绝不活着,求你了,天神。

大坝刚刚完工,还没有正式使用。这几天,队里正在排练秧歌迎接竣工剪彩。她站在那里,出奇地安静,没戴口罩,挺直着胸。她终于可以如此坦然地面对一切。

这个没追足肥的小茄子竟敢这样。队长一时也傻眼了。

布拉站在那里,腰杆相当地挺,眼神相当地平静,完全没把队长,不,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爹,我不嫁人,你答不答应——不答应,我就跳下去,让我变成水。让一切都不存在。

这个红脸鬼竟然这么张狂?队长狐疑地看着坝上的她,不知怎么,突然觉得她是只小怪兽。

莫非真是狐妖鬼怪附体了?

这一想不要紧,队长立刻腿软了。

他听说那些年死去的“牛鬼蛇神”变着法地回到人间,一一来找仇人算账……想到这儿,他的脊骨里咕咚咕咚地往外冒冷气,他抽噎了一下。

啊呀——刘贵啊,你快说这是怎么回事啊?你要答应她啊,可不能让她在这个坝上出意外啊。多好的闺女啊,布拉,你快下来吧,下来吧,不能啊……

让我死,让我清清静静地死。就像山上的映山红,静静地开,静静地落,一辈子都不招惹谁,我求你,死神,快点来啊快点啊……她喃喃地说着,在别人听来,从来不怎么说话的她此刻一定是鬼魂附体了,你听听那词,怎么就跟广播里说的似的。坝下的人你看我我看你,那眼神分明是看到鬼才有的。布拉晃了下头,只觉得脑袋一边沉一边轻。没有头发的一边露着头皮,一定像秃岭山一样,她不敢想有多么恶心。她意识到死神没有来,她真的不能等了,不能了,只有跳下去,化成水,才能逃过这一切。你看那水多么轻松自在,没黑没白地唱着。想什么时候青,就青着,什么时候蓝,就蓝着。

队长扯开锣一样的嗓子重复着,她听不到队长的话了,她觉得这一刻真是好玩。队长竟然也能这样低三下四地求她。不过她知道队长并不会在乎她跳不跳,而是怕影响了臭驴头村的名声,影响了他队长的名声。今天我要让你们看看……

她踮起了脚。

叶明国身上肮脏的气味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瞬间袭击了她,接着她的双臂被叶明国死死地钳住。星光也在眼前,怎么不是平日里仰头看的那种,怎么在脚下乱转。

若干年后的叶明国到布拉家买挂钱,依然一副功臣状:要不是我,你早喂鱼了!那个龟孙儿赵树森,答应我两瓶酒的,到他死我也没看见。

原来,那瓶敌敌畏早就用完了,娘在那个瓶子里继续灌满了水,想借那点药性再做其他用途。

就从那天起爹不敢把她轻易许人了,好像也就是从那天起,人们也不敢再嘲笑她了。尽管村里人时不时地还把她和鬼怪扯到一起,可她不管这些,挺直了腰杆,高昂着头,爱谁谁的样子。

就从那时起,人们发现她的眼神里仿佛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意味。人们真得重新认识她了。她觉得,这一切是拿自己的命换来的。

就在那一年,陈喜子结婚了,听说老丈人家没男孩,只要陈喜子肯做上门女婿,人家不要一分钱彩礼。这对于一窝小子的陈家来说,这个结果自然是欣喜万状。那天一辆蓝卡车挂着大红花开走的时候,布拉在山头上远远地看着,并顺着岗梁追了很远,直到喜车拐出了她的视线,然后她把那个织好的白围领挂在树枝上。那是在歇工时偷偷给他织的,拆了织织了拆,完成的时候她就放在自己的口袋里。

以后再不用小心地保管了。她看着树枝上随风飘摇的围领,自言自语。

喜子极少回来,每每人们议论的时候,布拉都恨不得再长出两只耳朵。有时,她的梦里还时常出现一阵欢快的鸟叫。

后来生产队解体了,爹妈也先后过世了。二成成亲后,和她分了家。为了生计,她学会了剪纸、刻挂钱。这两件事多么美啊,特别是挂钱,和对联一样的,哪家的门上少得?每年的下半年她就忙开了。那些红红绿绿的纸铺在炕上,经她细心地画、刻,那些龙啊、凤的就活灵活现地舞起来,再配上年年有余、步步登高的字眼,她不出门手艺就飞到了各村。一到腊月,她家的门口就出奇地热闹。有的小贩可怜她,常在背地里多塞给她几张票子,她也不声张,等人家再来时,她也多给人家一些挂钱。渐渐地,她喜欢用刻刀在纸上行走,仿佛这种方式是她的另外一种表达。

没人的时候,她摘下口罩望着窗外,眼前有鸟,有河,有树,都那么鲜灵灵的,她觉得日子真好。

那年腊月,布拉看到了一张旧报纸。上面一则广告吸引了她,是去除太田痣的。她当即无法自制,以至于拿报纸的手一直哆嗦,奏出了她的紧张和心跳。她慢慢地抚平那张报纸,然后把它镶在镜框里。累了的时候,就看上一眼。

东吉见妈妈的表情有点为难,她不安地把目光投向了小戴。

我理解你的,可是你手里什么都没有,我真的落不了。那天我不是告诉你先到村里开个证明,一是证明你是单身,二是证明你有抚养能力……小戴看了东吉一眼,然后拽过布拉小声地说,怎么也得一步步来。你两手空空,我无法给你办的。

布拉突然想起,上次小戴是这么交待的,我怎么给忘了。看来真是老了,这样健忘。布拉自责着。这时她突然感觉眼里落进了什么东西,不由得掏出手绢擦着。东吉以为妈妈哭了,以为妈妈被眼前这个“官”样的女人欺侮了,突然间她张开嘴,用极快的速度叮住了小戴的手。布拉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只听小戴发出了惊惶的“哎——哟——”

东吉没有松口的意思,她咬得极其用心,小脸涨成了紫色。布拉吓坏了,她没想到东吉会这样。布拉薅下了东吉,东吉还有反扑上去的意思。布拉死死地拽住了她。

东吉,咱不能这样……你要听话……

布拉忙向小戴道歉。

没什么没什么,这孩子跟你真没得说。小戴喘息着揉着手背。

布拉不知怎的,不争气的泪极速地掉下来。

小戴边揉着手背边继续说:这孩子以为我为难你……别哭了,在孩子面前不好。

布拉点了点头。

办完这些后,还要找个证人,证明这孩子确实是捡来的,再到派出所报案,办捡拾手续,然后在报上公示100天。布拉惊讶地瞪着眼睛,小戴继续说,这事不是那么简单的,现在拐卖儿童的太多了,为了以后不必要的麻烦,必须要走这个流程,还有,办完这些之后,最后才是到我这。

此刻的东吉瞪着眼睛看着妈妈,像不认识似的。因为她从这个女警官诉说的流程里已经清楚了自己的大概。

妈妈——

布拉突然间意识到什么。

东吉,妈妈……妈妈是要给别人办点事,来这里打听的,不是你的事,和你没关系的。布拉对着东吉惊愕的眼睛说。

布拉杵在那里,有些糊涂,这一个部门一个部门的,要跑多长时间。她记得那年管户籍的要她到民政局。她去的时候,一个中年男人接待了她。他看过户口本后,不停地打量着她,那目光是从头碾到脚,接着又从脚碾到头。布拉只觉得一阵阵轰隆隆的声音把自己压成了饼,自己轻飘飘的,后来竟不知自己是怎么飞出来的。

这些年,她最打怵的就是见人。她不知道跑完这些需要多长时间,到秋天时能不能耽误孩子入学。她愣愣地站着,大有不知何去何从的意思。

布拉那些年已经积攒了不小的一笔钱。那年春天她一人去了省城的大医院,咨询之后,布拉不知道是怎么走出来的。反正那双脚如同陷入淤泥里,每拔出一步,分外吃力。她笑了下,当然是嘲笑自己。活了这么多年,她一直生活在别人的嘲笑里。这回她嘲笑了下自己:你以为自己是富翁了,离自己的愿望不远了,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

她怎么都没想到,这些年的血汗,还不够手术费的一个零头。

她逃似的赶到了火车站。她顿时觉得浑身没有一丁点力气。她捡了一张小广告,铺在地上,然后盘腿坐到上面。她一会儿像笑一会儿像哭,反正眼里又是泪又是汗。

一个男人的目光停在她的头上。是她的长发吸引了他。凭着经验,眼前这个女人一定是乡下来的。城里人不会这样坐着。还有她的外衣,只有乡下女人才穿着这种过时的红毛衣。他转到了布拉的正面,想看看她的脸。

他很失望。女人戴着超大的口罩。不过,也让他很大胆。凭他的经验,这类女人没出过门,更没见过什么世面,爱小,容易得手。

30元行不?

对于突然间站在眼前的这个人,布拉没明白是什么意思。或是觉得他在跟别人搭讪。她把左腿抽出来压到右腿上,换了个姿势。男人俯下身继续小声:30元,小旅店,十分钟完事,还管饭。男人四下看了看,并把手里没有商标的半瓶矿泉水讨好地递给她。

她终于从他淫邪的小眼睛里明白了什么。

不要脸的臭叫驴,你再说一遍我撕了你。布拉突地站了起来,并把那只肮脏的手用力推开。她的声音太大了,太大了,以至于把周围的嘈杂都压下去了。她没费力就拽过周围人的目光,人们诧异地打量着她。她冲着那个男人继续嚎叫着,尽管声音在口罩下有些瓮声瓮气,还是把一个警察引来了。那个男人老鼠一样快速挤到人堆里,消失了。

布拉回家的当晚,把镜框里的那张报纸掏出来,她觉得都没怎么碰,就化成屑了。

纸就是纸,她说。

那一年腊月,天嘎巴嘎巴地冷。布拉傍晚时在柴垛里发现了一只狐狸,那只狐狸没有立刻逃开,而是用可怜的目光看着布拉。布拉俯身把它抱了起来,觉得它轻得像一团棉絮。在这样的大雪天它是找不到任何吃食的。布拉有些激动,它能投身到她的门下求救,就把她看得高贵。她在那一瞬间觉得自己神圣而不卑微。

村子里的人怕了,特别是那两个早对布拉觊觎已久的老光棍,他们不再相互打探,也不再说关了灯,谁还在乎脸那样的话,而是说布拉真的是狐狸转世。敢把狐狸抱到自家屋里,何况还是怀孕的母狐狸。她和那些鬼狐狼仙不就是一路货色吗?趁着还没把她咋地,快打住吧。这要是招惹了她,说不定自己还要遭多大的殃。

很快,村子里也传出了这个红脸鬼作妖的话,听说布拉把过年的肉都给狐狸啃了,还有人说夜半时分她的房间传出说话声,笑声……

转年春天,布拉把狐狸和狐崽子送到了山里,人们说等着吧布拉,说不定你会有什么劫哩。

布拉还是那样沉默着。恰恰相反,布拉没遭遇到什么劫,却在那年秋天,遇到了东吉。

如果说那天有什么异样的话,那就是她那天特别想穿新衣服,那种感觉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按常人的想法,上山不应该有这种念头。可是她平日里极少迈出家门,上山也就是出门了。再说了,像她这样的人,衣服都是穿给自己看的。给那些山看,给那些水看,它们不至于惊讶,更不会嘲笑。那天她站在石桥上,长久地看自己的影子。水里的那个人腰身有些塌了。甚至头上的白发已经占了不小的比例……

布拉最初看到那个红包裹,是在夕阳里,在她准备下山的时候。她以为是谁劳作时脱下的红衬衫,或者是谁飘落的红头巾。她都走到山脚了,无意间抬头,那红还在岗梁上。她觉得不对了……因为她隐约听到了哭声,婴儿的哭声。

她快步地跑过去,是个包裹。哭声是从包裹里传来的。她不安地抱起她,一张涨红的小脸正对着她。不知怎的,布拉一下子就哭了。她觉得她仿佛是若干年前爹要扔掉的那个自己。

奇怪,她不哭了,那双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仿佛在这里等布拉好久了。看着看着,布拉的心头发颤,臂腕里这个小生命的体温慢慢地传给了她,温润了她,她的身体里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在微冷的秋风里,她觉得自己像一朵迟开的大丽花,一瓣一瓣地打开了,甚至她还闻到了命运里飘来的一股芬芳。那种感觉和味道令她再也放不下她了。事后,她想,如果当时有人把孩子从她手中夺走,她会瞬间枯萎的。真的,毫不含糊。

她本能地朝四下里望了望,喊了起来,没有回音,只有风吹过玉米地的沙沙声。这回声给了她一个明确的答复:四周没有任何人。不知怎的,她仍然觉得在哪个庄稼地里有双隐匿的眼睛。

她打开包裹,里面板板整整地叠着一张纸,上面用铅笔工工整整地写着:

刘大成同志:你条件好,心好,孩子你就捡了吧。没毛病的。将来绝不会找你事(麻烦)。我们给你克(磕)头了。再下面是孩子的生日。

看来她这是被人盯上了。就是不在路口捡到,这人也会把孩子送到她家门口。

她抱着婴儿,嘴唇哆嗦着,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最后索性把头埋在婴儿的小被子上,泣不成声。她觉得怀里的孩子才是天下最可怜的,比自己可怜一千倍一万倍。

很快,二成和媳妇来了,劝她不要找累赘。一个人清手利脚的多好。养孩子不是养小狗小猫。你现在都快半百了,自己还需要别人照顾呢,还找那麻烦?她固执地坚持着,二成在无奈之下搬来了叔和婶。叔和婶拿出长辈的姿态,更有为她命运担忧和负责的态度。起初她还耐心地听着,后来东吉哭闹了,她表现出了不耐烦。

别说了,我从抱起她的时候,就没再放下,就这么定了。将来就是要饭也要养她。她太可怜了,好好的,就给扔了……她说不下去了。

令叔和婶吃惊的不是她的话,而是她抱孩子、喂孩子的姿势和神态,那分明就是自己生了似的。

以后,她常常去县里的婴儿专卖店,大包小包的,邻居说,不用啊,镇上什么没有,费那个劲。

要买就买最好的,不能亏了孩子。

她的小院里时不时飘出笑声,人们看见布拉背着那个小孩子,做饭,打水,在案板上刻刻画画。她不允许东吉饿着,冻着,不让她有半点的不舒服。她还变着法地打扮着她。她觉得上天对自己真好啊!让自己清寂的日子有了活气,有了奔头。

那天她做了个梦,好像又回到了队里。远远地看见陈喜子扛着枪下山了,她怕他在河边洗脸擦背的时候看到陈喜子三个字。那是她在歇工的时候反复写在石头上的。她要在他没发现之前赶紧擦掉那三个字,慌乱之中是擦掉一些,可上面依然模模糊糊地剩下东吉两个字。

东吉东吉,是她突然间叫出来的。醒来后,她俯身再看着这个睡熟的小家伙。她觉得老天真好,又给了她这么一个小人儿。同样金贵。她看着窗外,你有名字了,东——吉。

终于,东吉五岁的时候她的存折空了。继续她刻挂钱的生意,也只能勉强维持生活。东吉越来越大了,要入学了,要有更多的花费,她真的慌了。

不过,她很快调整了自己,她可以去打工,可以去县里做钟点工……老天还能饿死瞎家雀?

终于等到小戴不忙了。她小声地央求着,麻烦你,给我写在纸上,我,我怕我记不住。小戴刷地扯过一张纸,好。

小戴一项项地写着,时不时停下来,想想,再继续。

娘俩走出门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了。卖菜的,卖肉的,炸麻花的,蒸馒头的,各种吆喝声混在一起,无比诱人。

东吉拉了拉妈妈,布拉明白了。她摸了摸兜里的纸币,告诉自己,怎么也不能太屈着孩子,一年来镇上几回?

给东吉要了麻花还有米粉,布拉说自己不饿。早上吃得太多了。东吉跳上小板凳,兴奋地挑着筷子,吃得哧溜哧溜的,小脸不一会儿热得通红。东吉终于吃饱了,碗里还有不少汤。布拉觉得丢掉太可惜了。她想摘下口罩喝掉,却有几个人在看她,算了。

在商场里,东吉的目光一直盯着那个绒布熊。布拉问了下价格,然后小声地还了价。那个胖女人倒大方,零头抹了。还没等付完钱,东吉一把将绒布熊抱了过来,开心地笑了。布拉一看墙上的钟,觉得时间不早了,拉了东吉走出来。

布拉真的有些累了,走回去至少还要一个钟头。干脆,打个三轮。今夏的雨水把路冲了,大路上坑坑洼洼的。小三轮跑得飞快,布拉抱着东吉,颠得骨头都快散了。快到村子的时候,脚下的路更不好走,娘俩决定下车。

布拉边走边又掏出小戴写的那张纸,逐一念叨着这些个流程,这其中数捡拾证明最难了。找谁证明呢?要不找叶明国。给他买点好酒。还要到报社公示,那岂不是让全世界的人都要知道了东吉的身世……还记得那个冬天,在东吉一百天的时候,她给村里的每户人家都叩拜过:为了孩子的成长,不要说这孩子是捡来的。村里人当着她的面都答应了。她走一家感激一家。半夜回来腰都酸了。而现在……她的胸腔里拽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二成这时骑着自行车不知从哪赶了过来,看到了布拉母子跳下了车。

是不是又白跑一趟?我就说了,这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当初怎么劝的你?二成看了东吉一眼。东吉知道二叔一直不喜欢自己。

你这才哪到哪,将来是耗子拉木锨——大头在后尾哪!这上学是一个钱两个钱的事?将来好了还行,若不好,嗯……你走着瞧吧……

东吉知道二叔在说自己,她看着妈妈。

二成,你别说了,当孩子面……我能扛过去的……

二成跨上车,把一串叮当的响声丢在小路上。

东吉突然站住了,语气里有股气焰飘出,妈,我是不是捡来的?

这一声太突然了,震得布拉一下子不会迈步了。她蹲下来,与东吉的眼睛对视着,孩子百精百灵的,什么能瞒得住?莫不如让她知道自己的身世,反正要面对这一切。这是她小小年纪必须要面对的流程之一啊。

你是捡来的,没错……布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东吉可怜巴巴地看着布拉,像不认识她又怕她跑了似的。

你不要怪你的爹妈,他们一定是有难处了,不对,是他们看我可怜,自己孤零零的,就把你送给了我,好让我有个伴……东吉支愣着耳朵。

这些不重要,关键我们在一起,不管你是我生的,还是捡的,只要我们在一起……布拉的泪涌出了眼眶。

东吉心疼了,她猛然抱住妈妈,我不是捡的,不是捡的,我是你生的,我不是捡的,你别把我送回去,好吗?

布拉忍住泪水抱住了东吉,好孩子,我不会不要你的,我要给你上户口的,那样,我们的命就拴在一起了,这辈子都不会分开了。

东吉终于明白了。妈妈如此看重的东西原来和自己有关。

人家还没承认你是我的孩子,所以我们要努力。我们从这里开始——布拉拿出那张纸给东吉看,东吉抽泣着,继而哇哇大哭。布拉抱住她,不时地安慰着。

一阵微风吹来,那张纸从布拉手里挣脱出来飘走了,布拉还沉浸在自己既悲又喜的情绪里,她没想到,在她眼里最重要的一道门槛,竟然这样轻松迈过去了。

是东吉发现的那张纸飘了起来。布拉哎呀了一声,她快速地松开东吉,跑着上前去追赶那张纸,东吉也跟在妈妈身后。

此时的天边成片成片地红着,像一幅巨大的水粉画。那红像血,还像春节的红挂钱……稻田红着,村子红着,奔跑的布拉和东吉也那样红着。

责任编辑 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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