线装的河流（组诗）

龙红年

睡在阴历

阴历二月廿七栽辣椒苗

阴历七月初七给茄子治虫

阴历十月十六种萝卜

这是岳父用木炭写在墙上的数字

字迹已开始模糊

在老屋的屋脊一只乌鸦

从午休中醒来哇———叫了一声

一场阵雨

使日历潮润

雷声滚过梦中屋檐下

岳父将睡眠埋在旧竹椅里

嘘———请别叫醒他

就让这个古稀老人安静地睡在阴历

族谱

对此我有不可抵御的沉迷

土砖老屋青瓦开裂

阳光遇见旧时尘灰

笼箱怀抱春光

一只蝴蝶牵出百年前的山河

进入林子这古语中的长句

有诘屈聱牙的坎坷眼前

杂草丛生鸟雀穿梭野兔飞奔

那些树其貌不扬却直而挺拔

果子有着苦涩的余味

灰雾袅袅不断加深眼睛的疑虑

月亮洗过的袍子被阳光珍藏

线装的河流从岁月的指缝穿越

泛着清波血养着的藤蔓

与生俱来的胎印在某个夜晚

突然将我唤醒

他们有序地排列如独自深入的孤军

不再被人想起着装虽千差万别

头发却向同一个方向示意

内心装着相同的鼓点

走在山路上他们的背影隐约

陌生却有冥冥之中的熟悉

在同一个课堂他们参差的诵读声传来

我听得十分真切

此刻

请允许我在尘世里坐下来此刻

请让我低于松柏、梓木、杉树

更低于楠竹低于这多年哑默的墓碑

甚至低于这单薄的落叶

请让我重新回去就算不能回到子宫

也请让我在田埂上跟随一头水牛

和一个在岁月里逐渐低下去的人

让我继续骑在一个人的肩头看紫云英跑满大地

或者睡在一个人被掏空的乳房上

梦见竹笋在雨水里长高

此刻请允许我逃离这个世界

将菜花和蝴蝶青麦和雨露关在门外

将一条河流放弃我要把衣服脱光

让他们继续打我的屁股

或者心疼地抚摸茅草划出的伤痕

我想这两个一辈子沉默的人

一定还有许多话要说芳草青青

年年疯长的是我能懂的方言

他们一定是仍然努力地注视着尘世

无奈地审视这不平的山河和人间

要不为何每扯一棵草我总能看见

那熟悉的眼神

而我也依然如故

只能静坐在不争气的时光里

将两块墓碑慢慢

坐成三块

我所丢失的

何止是那些电话号码何止是永不回来的亲人何止是一场盛宴……

我所丢失的是能将死亡点燃的输油管道

是在异乡翻身醒来急于寻找的车票

是一个埋在墙角的旧地址

是怎么拆迁也不会搬走的桃林

我所丢失的何止是一间土砖房屋

何止是屋后的那山怀孕的楠竹

那是一个罗盘

是蟋蟀隐藏的密码是月光

与萤火虫接头的暗语

何止是春草何止是豌豆花

何止是一条鱼翻出的清波何止是土地

健康的身躯我所丢失的是

一个人的青春和鲜活的心跳

是蝴蝶与狗尾草毫无杂念的拥抱

是清风徐来禾苗摇曳大地飘香

何止……

幸亏我一直私藏着打开霞光的

那片钥匙私藏着一支潜伏的军队

以及向上仰望的心……

那些忧伤

总是在寂静时刻它们蚁群一样

爬上来爬上来在我心头

一滴浓墨慢慢化开化开

我宣纸般的心

仿佛忧伤也需要来由需要资格需要底气

一潭死水祈祷点点波澜

也不那么容易

秋天的夜晚

我独自站在家乡的山坡

田野藏起喧响夜色渐凉

风将远处村庄的哀歌送来隐隐约约

荡漾在我和那些

低矮的丘陵之间

如今疾病将我的妹妹带走

妹妹将我最痛的疼

带走

我今后的悲伤啊

将一贫如洗

回家

太阳从屋脊掉下去

大片阴凉自竹林铺排而至

阴历七月十四下午六点一十六分

大哥从厅堂的神龛下走出来

庄严如同幽灵

在院墙边他用树叶引燃两个火堆

将一捆捆冥纸在手中搓揉

再放在火上火苗将冥纸点着

像饥饿的人突然咬住苦荞饼

冥纸瞬间焦黑、翻卷、变白

火堆旁有两堆纸糊的笼箱

一堆是红色一堆是绿色

这是大哥从镇上买来的祭品

上面虽无厂址无品牌无有效期

但在醒目处都标有“精品”二字

“男红女绿”，大哥提醒我

我们将两堆产品分别燃烧

左边红色烧给父亲

右边绿色烧给母亲

蹲在火堆旁大哥头顶上烟雾缭绕

口中念念有词：

爷老子娘老子阴历七月十一接你们回的家

今天七月十四送你们回去

要多多保佑全家人安财旺

今天烧了这么多钱你们

千万不要舍不得用啊……

两个火堆燃得很旺

两股青烟直往对面青山踉跄而去

大哥站起身幽幽地说老弟你看

他们都回去了

落光叶的银杏

来晚了对不起

你们的理想晚于时光的

突袭晨曦

晚于黄昏眼盲的蝙蝠

那些鸟大都已经飞走该说的

我早已说过在桐子坳村

山峰的钟声落在山涧

身体里最隐秘的光亮已和盘托出

一片叶

带走一个王朝

宴席散尽残瓦断垣

那是一场盛世过后的坍塌

光秃的枝桠构图凌乱

一只乌鸦潜伏其中

唯有它甘背恶名

揭开面纱我要让你看到

隐藏多年的枯枝败叶

不要遗憾树下有卖银杏果的老人

二十元一包尝尝吧

其味微苦

可以入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