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邪道

2015-06-05肖建国

湖南文学 2015年3期
关键词:藏獒狼狗

老板对我说,这次,我想要一条真正的狼狗。真正的,懂吗?

我点点头。

跟老板跟久了,在我管辖这块巴掌大的地方,他一撅屁股要屙啥屎,我都门清。

我望了老板一眼,老板也懂我的意思。

他说,狼的事,你不用操心,我让人打点好后,从东北空运过来,你关键要做好木叉的思想工作,别再搞砸了。

老板声音不大,却很坚硬。

是。我弯腰低头答道。老板嗯了一声,坐上他的霸道巡洋舰走了。这就是老板与众不同的地方,他能把政治智慧运用到经商里面,知道思想工作的重要性,其事业不想成功都难。但我也严重鄙视他的高高在上。比如说,他从不与底层的兄弟们交流,大多是以检阅的姿态从我们养殖场里一走而过。有什么任务,他会直接交待我。老板说,这就叫等级。怕我不明白,他解释说,历朝历代都是这样,打天下的时候讲平等,哥们加兄弟,有肉一起吃,有酒一块喝。一旦功成名就,就要分层次,讲级别。否则,没办法管理。老板面目清秀,光溜溜的下巴上不长一根胡须,很像个女人。

在这种理念指导下,我们十三太保(部门总管)经培训后对老板都非常尊重。他一讲话,我们很自觉地并拢双手贴着裤缝做聆听状,很像电影中的日本鬼子。有时,我也会咬牙切齿暗骂自己:肖建国,你小子,真他妈的贱!

可是,没办法,为了饭碗为了钱,我们不得不呈现奴才相。

老板这次交待的活,我要尽十二分的小心,再搞砸了,每月五千元的薪水将彻底同我拜拜。因为我已犯了一次错误,前车之鉴,后事之师,我的前任就是在第二次没能完成任务的当天给开除了。

老板说,在中国,最不缺的就是管理人才,上面怎么说,下面就怎么干,就算是傻逼也玩得转。何况,我还开这么高的薪水。

木叉没来南方小城辉州之前,在北方老家是养狗的。

养土狗,肉多,好卖。一到秋风起,黄叶落地,他的狗舍就围满了狗贩子。有开三轮车的,有开小四轮的,还有开高档轿车的,争着向他递烟,献殷勤。他不接,躲在屋里不出来,一切由他老婆棉叶按规矩打理,每位主顾最多十只。想多要半只,掏再高的钱,都没门。有狗贩子笑他傻逼,到手的钱都不知道赚。木叉很诚恳地说,我是为你们好,少杀生,多积德,狗是有灵性的东西,会报应的。狗贩子们眨巴眨巴眼睛,反问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养狗?

木叉的脸腾地红起来。所以,卖狗的时候我就不敢出来见它们,我懂狗的语言,那些狗都在责问我怒骂我呢,它们对我的死心塌地在装进你们的笼子后彻底玩完。木叉一字一句,极认真地回答,好像说的不是狗,而是人。

狗贩子们听了,有些唏嘘不已,有些则哈哈大笑,觉得木叉脑子里不是进了水,就是被驴踢了。

木叉一年可以卖出一百多条狗,除去本钱,有好几万元的收入。为进一步提高养狗技术,他还自费到地区的兽医学校进修一年,专攻“狗道”,从母狗发情到授精,从保胎到出生,再到成长,学习非常认真。回来后名声大振,在我老家成了较有名气的“狗老板”。按说,他完全可以不用出来打工。但养狗养到第四年的时候,情况发生了意外。这一年,木叉贷款二十万,加大养狗力度,扩狗舍,买种狗,仅存栏就达三百条。然事与愿违,在大暑即将结束时,正茁壮成长的狗狗们突然得了瘟疫。拉稀呕吐出眼屎,流涎抽搐发恶臭。狗舍犬吠不断,呜咽一片。木叉打血清,棉叶灌药水,两人忙得团团转,消炎清热杀病毒。然而,狗狗还是一只接一只地死去,不到两天时间,三百多条狗啊,全都翻着白眼直挺挺地躺在了地上。把棉叶心痛得比死了亲娘老子还难过,整整哭了两个晚上。

木叉也傻了,他自诩养狗技术全乡第一,没想到,狗狗们以视死如归的行为,给他留下了未能破解的难题。

第二年,木叉四处借钱,再养。他想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这次,他提前做好防范,在狗狗幼崽期间就把治疗狂犬病、心肺病、大脑炎等疫苗给打上了,狗舍外围还撒上一层厚厚的生石灰进行消毒。并立下一块牌子,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字:未经允许,不准入内。他怕交叉感染。就这,到了夏季收尾的时候,眼看就要到手的狗肉钱再一次灰飞烟灭。狗狗们依旧前赴后继,丝毫不顾及他的哺育之恩,集体携手奔向西方极乐世界。

木叉仰天长泣,连声高叫,天灭我也,天灭我也!悲痛中,一把火将狗舍烧成灰烬。从此,来到南方打工。

我曾问过木叉,你真听得懂狗的语言?

木叉眼一瞪,那还能有假?

这小子,十多年没见,相貌完全变了。记得从小学到初中包括他发育的时候,都是一张烧饼脸,蒜瓣鼻子,绿豆眼。而现在则是大脑袋,长嘴巴,招风耳。他自嘲地说,都是养狗惹的祸,跟这些畜牲们待在一起太久了,就成了这狗模样。嗬,照他这么一说,真是越看越像。

我拉木叉来到枫山公园,这里是辉州的革命烈士园陵,偏僻幽静,游人嫌晦气,来得少。流浪狗来得多,是它们拉帮结派交媾寻乐的天堂。

我指着一只正在汪汪叫的黄狗问木叉,它在说什么?

木叉仔细听了会,摇摇头。

我踢他一脚,尽鸡巴瞎吹,就这,还想让我给你找工作,你纯属给我找麻烦。赵本山看多了不是,谁你都敢忽悠。

话说得半真半假,木叉却受不了。他问我,这是什么地方?

辉州啊。

讲啥话?

讲人话啊,难道还讲鬼话不成?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问的是方言。

哦,难道……难道狗狗说的也是客家话?我半信半疑。

那当然,所以,我要有个熟悉的过程。木叉脸上的自信在一点点增强。

那要多长时间?

一个小时吧。

好,不怕谁坑蒙拐骗,今天就当场兑现。我把汽车座椅靠背放平,舒舒服服地躺下来,打开音响,让央金兰泽这小妖精反复不停地给我唱歌,遇上我就是她的缘。木叉则晃晃悠悠融入到一群流浪狗中间。

今天枫山的流浪狗还真不少,仅我认识的就有五条土狗、三只京巴、两个沙皮狗,不认识的三四条,有大有小,蹿来钻去。其中有一只大黑狗前腿撑地,后腿盘坐,立于狗群中间,极为雄壮。它旁边站的就是汪汪叫的黄狗,背毛紧披,肌肉丰满,精神抖擞。

狗狗们在讲什么,难道也像央金兰泽一样在唱歌?

我正想入非非,木叉过来了。他说,狗狗们在开会。

开会?你小子别逗了。看木叉一本正经的脸,我差点笑岔气。

真的,狗狗们是在开会。坐着的那个大黑狗是这里的狗王,站着那个汪汪叫的在汇报。它是刚加入这个圈子里的,因为新进来,所以要做点贡献。它告诉大家,有一个地方一日三餐可以吃到鸡鸭鱼肉和骨头,并且是健康食品,安全可靠,人们对它也极为和气。它以前瘦得皮包骨,只在那待了大半个月,就有了今天这副尊容。

那地方在哪?我问。

狗不知地名,它只说从枫山过去,向北走,穿过合成大桥,再向东走,有一幢很威严的大楼就是了。这栋大楼最明显的标志就是院子中间有根高高的柱子,顶头上挂了一面耀眼的旗帜,大门口有穿制服的人在站岗放哨。它们要进去,只能走侧门的栅栏中间钻过。在后院的小山边,有一栋小楼。这小楼从早到晚,香味扑鼻,任何美味佳肴包括天上飞的地上跑的,以及自己的同类都能从垃圾桶里找到。

哦!这下轮到我瞠目结舌。

如果说木叉在辉州待有一年半载的时间,他这番话,我会毫不犹豫地认定是顺口胡扯。可他来辉州不足十天,并且每天都待在辉煌五金电子公司里,连屙屎拉尿洗把脸都要向主管报告。这哪是人过的日子,简直连豢养的狗都不如,豢养的狗还经常拉出去透透风呢。木叉甩膀子不干了,可又没脸回家乡,就恳请我看在从小光屁股长大的份上,帮他再找份工作。我问他有啥特长,他磨磨叽叽半天才说,会养狗。

于是就有了来枫山现场测试的约定。

木叉说的确实有这么个地方。不久前,我和老板还在那里饱餐一顿。我正思量该表扬下木叉还是继续考验他,这时,从车尾传来轻快的声音:看来,你真的算得上是一位养狗专家,这样的奇才难得,留下吧。

不用回头,我就知是老板过来了。

老板到底有多少实业,我们十三太保都不完全清楚。某太保曾在饭桌上仗着酒兴问过这个问题,老板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大家,知道什么叫政治不?

你还别说,我们老板除了有钱,肚子里还有很多墨水,要不然,我们这些飞扬跋扈的家伙也不会这么心甘情愿地俯首称臣。

老板曾说过,古往今来,凡做大生意者都和政治挂钩,不懂政治的生意人,只能叫贩夫走卒,混混一个。

见我们都不答话,老板接着说,政治是在不同时代有着不同含义的。比如孙中山先生说过,政,就是民众的事;治,就是管理。管理民众的事就是政治。而毛泽东他老人家却说,政治就是把敌人搞得少少的,自己人搞得多多的。进入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政治就是所有老板的心事不能让下属知道。今后无论你们到哪里工作,切记这一点,否则,你的前途就到了死亡的终点。

木叉留下来后,我才知道老板有一个养殖场。养的全是狗,不过,这里的狗不卖肉,只卖崽。往往都是预定,价钱高得吓人。比如说,一条成年四眼狗市场上卖两千元,而这里幼崽可以卖到八千。据说,还要排队。我都搞不明白了,这到底是在买狗呢还是有钱人在比着烧包?

养殖场内有各种各样的狗。大型的有藏獒、白熊犬、牧羊狗、金毛狮王等,个长体重,膘肥肉壮,随便挑出一只都有七八十斤。小型的有狮子狗、冠毛、吉娃娃、京巴、贵宾、西施、哈叭、狐狸犬等。养殖场坐落在红花湖景区内,风景优美,花香阵阵。用木叉的话说,这里的狗比乡下的人都享福,狗舍还装空调,到处瓦亮瓦亮的,闻不到一丝臊味和臭气,像高级宾馆呢。

木叉一来,就喜欢上这里的环境,爱上这里的狗,毫不犹豫地签订了五年的劳务合同。

不到半个月,他就同狗狗们打成一片,公狗看他像爱人,母狗看他像情人,连狗眼里发出的光都温柔无比。当然,木叉对狗狗们也关心之至。洗澡、剪毛、喂食、挠痒痒(他常常边挠还边同狗狗聊天)等,忙得不亦乐乎,连休息日都舍不得离开养殖场。

老板说,这才叫真爱啊!只有真爱,才乐于付出。

老板交待的第一项任务,就是让藏獒与京巴配种。并让我全程录制下来。老板用食指敲了敲大班台桌面,发出咚咚声响。记住了,要直接交配,不要人工授精。

这能行吗?领回任务后,我觉得稍有点常识的人都会说不可能。那藏獒体重一百五十斤,据说老板花了六百多万从西藏山南地区买回来,一路专车护送,翻山越岭,直抵辉州。

现在却要让它和一个野猫子大小的京巴交媾,这……这成何体统,简直是强狗所难嘛。

木叉也皱着眉头,不知道老板怎么会有这种馊念头。木叉说,肯定不行的,狼有狼性,狗有狗道。藏獒是犬类中的凶猛动物,又富有王者气质,让它直接去干这么下流的活,羞都会羞死。不行,不行,肯定是老板搞错了,你再问问。

但我知道,老板一定没有搞错。别看他长得像女人,头发也长,可见识不短。木叉拒不执行任务,我这个当主管的就犯了难。总不能让我越俎代庖替他干吧?再说了,我不仅不懂这里面的道道,而且小时候还被狗咬过,见到大点的狗就发抖,对藏獒更是不敢接近。

我只有拐弯抹角再去咨询老板,那个……那个能行吗?

这有什么不行?老板说话依旧不急不慢,只是微微皱起了眉头。我自知,这是他不高兴的表现。老板说,不知你们是否关注新闻,这两年在人世间,成年男人猥亵幼儿的事例不胜枚举,有的还是学富五车的人民教师,这种事情人都能干狗为何不能干?再说了,这也是客户出大价钱提出的要求,就想看看能结出什么果来。

我操,这是什么逻辑?

为完成任务,我用老乡加同窗加恩人的情感来说服木叉,只当是搞一次科学实验。木叉说,我就怕京巴受不了,你想想,你现在是用筷子吃饭,我搞根檩子硬往你嘴巴里塞,你撑得住吗?

我抬腿踢在木叉屁股上,你个狗日的,说什么鸟话,人能与狗相比吗?那玩意能不能进去,还不全靠你这懂狗语技术员的水平。

见我动了真火,木叉不再争辩,很委屈地回复道,那就试试吧。

藏獒与京巴配种的前一晚,我因醉酒入睡较早。半夜起来拉尿,发现狗舍里灯还在亮着。我蹑手蹑脚走近一看,原来是木叉抱着浑身雪白的京巴坐在那里嘀嘀咕咕,他说什么我听不清,但我知道他是在安慰怀里的小狗。京巴这几天正在发情,屁股上湿漉漉的,木叉也不嫌弃,用上好的纸巾仔细揩干净。他动作温柔,也很过细。京巴像个孩子一样在他怀里拱来拱去,时不时冲他哼哼几声。木叉抚摸着京巴的脑袋,一脸悲戚。

这情这景,莫名地让我有几分感慨。

第二天,开始交配。

木叉抱着京巴进入藏獒领地时,藏獒浑身毛发都抖擞起来,双眼圆睁,龇着獠牙,汪汪直叫。京巴更是吓得浑身打颤,用爪子死死抓住木叉的衣服。

木叉说,交不了,两狗都不愿意呢。

不愿意就不交了吗?我们是人,它们是畜牲,若人连畜牲都搞不定,还是人吗?我知道,对付木叉这种人,关键时候不能心软。若稍稍给他一点认可的脸色,老板交待的任务就没法完成。

那……人工授精如何?

不成。我回答得斩钉截铁。

木叉翻了翻白眼,吩咐手下工人把他新做的套子搬来。所谓套子,就像古代犯人戴的枷锁,松木制作,油光闪亮。好在藏獒忠诚,听凭主人摆布,故没费多大劲儿,工人就把藏獒的头和四条腿装进固定的木枷内,再用一块黑布将双眼蒙上,这样藏獒能动的部位只剩下腰身和屁股了。

待一切就绪,木叉抱着京巴在藏獒的下身蹭来蹭去,有意刺激它的敏感部位。藏獒不乐意了,狂扭着身子,汪汪直吠,似乎想要把身上的套子摇摆粉碎。可套子太牢,藏獒暴躁半个小时后,慢慢趋于平静,下体也在木叉双手适度按摩下,露出鲜红的生命之根。小京巴战战兢兢,竭力想逃避,可被两个工人分别掐住。木叉瞅准机会,用力掰开小京巴的后腚,迎合上了藏獒的狗鞭……

藏獒与京巴同时发出凄厉的惨叫,刺人心魄。

我的录制顺利完成。

藏獒交配后,不吃不喝,趴在地上,精神萎靡不振,连眼珠也转动得有气无力。木叉整日待在它身旁,又挠痒痒又理毛,还叽哩唔啷说着狗语。我问木叉,它是不是病了?

木叉瞪我一眼说,都是你做的好事,让藏獒的自尊心受到严重伤害,它这是在绝食!

操,不过一畜牲而已,有这么夸张吗?

不信,你再看看,我若不强行给它喂食,过两天,它必活活饿死。

这可不行,它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我都别想在辉州混了。要知道,它可是老板的宝贝。我紧张起来,脸都变了颜色。

所以,我在安慰藏獒,请求它原谅。也许,能解开它的心结。

到了晚上,在木叉的多方护理和努力下,藏獒终于吃了几口食物。为了让藏獒振作起来,木叉把它牵出狗舍兜兜风。没想到,藏獒一出来,就直扑京巴的宿舍,木叉根本无法阻拦。那已受了孕的京巴也有自己领地,但栅栏不是完全封闭的。这就给藏獒破栏而入的机会。它一跃而起,从空隙强行穿过,张开獠牙大口,死死咬住了京巴的脖子。

可怜的京巴还没闹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这样气绝身亡。

狼被空运过来,装在铁笼子里,是条公的。

这狼个头大,嘴尖牙长,毛呈灰褐色,尾巴下垂,一双桃花眼里,经常会发出蓝幽幽的光。

木叉以前从没见过狼,饲养二十天后,它就感觉出来狼的与众不同。首先是到了月圆之夜(狼运来的第七天正好是九月十五),狼就会对着月亮长嗥,一声接一声,嗥累了,歇一会,再嗥。直把圆圆的月亮嗥得从养殖场上空看不见了,才住口。狼一嗥叫,其他犬类都服服帖帖,趴在地上,不敢吱声。只有藏獒,汪汪地应付着,见没有什么危险,才气咻咻地卧下。其次,给狼喂活物时(老板特别交待,狼只能吃鸡和兔,其他不能喂),狼是先喝血,然后才吃肉。木叉说,这狗日的狼贼精着呢,好东西从不浪费。还有,狼不通人性。木叉来养殖场半个月就能同大狗小狗相处熟络,亲热得像一家人。可狼不行,根本无法交流不说,时不时还想偷袭木叉。有次狼刚吃完兔子,看样子心情极好,木叉就伸手很温柔地摸了一下狼头,那意思是我俩交个朋友。没想到狼忽地张开大嘴,差点咬到了木叉那只友好的手。木叉气极,找根木棒想教训这狗日的狼,可狼毫无怯意,躬起身子,瞪大眼睛敌视着木叉。木叉摇摇头,丢下棒子,自嘲地哼了一声,退出狼舍。

待狼完全适应新环境,就开始它辉州之旅的工作了。

按老板的意思,让狼同一条金毛犬交配。这金毛犬属狩猎型的狗,嗅觉灵敏,体型优美,有力而不笨重,活泼但不瘦弱,是有名的“美人胚子”。若交配成功,其后代既有狼的凶狠,又有狗的忠诚,那绝对是真正意义上的———狼狗!

我把老板的意思同木叉一说,木叉眉头皱成一个疙瘩,倔强地问了一句,你们怎么净搞些没屁眼的事?

操,你这是农民眼光,我们这叫与时俱进,开拓创新。以达尔文的进化论来说,一切皆有可能,若是成功……

好了好了,你别在我面前卖弄,我不知达尔文,也不知进化论,反正这不人道的事我不干,谁愿意干谁干。木叉跟我撂挑子。

一看要闹僵,我赶紧换了一种语气:我们是兄弟不?我们是同乡不?你在困难的时候找的是谁?现在让狼与狗交配是我们共同的工作,就算不为你自己考虑,也要为我着想,是不是?

可我已帮你们干了一次不地道的事。现在想起小京巴的死,我心里都难过。木叉也放缓了语气。

兄弟,我们是在给别人打工,一切都按老板的吩咐做事。小京巴死后有灵,也不会怪罪你的。我拍拍木叉的肩,让他考虑几天。

谁料想隔天一大早,木叉就来敲门,我还沉浸在美梦中不能自拔,对这种武断的骚扰大为恼火。么事啊,一大早找魂不是?我吼道。

木叉满脸赔着笑,低声说,我不想干了。

啥?

昨晚我想了一夜,这活我真的干不下去,我要辞职。木叉语速虽慢,但语气很坚定。我仔细瞧了瞧木叉,他那颗大脑袋上果然熬出一双熊猫眼。看来,思想斗争挺激烈。

我深思片刻说,兄弟,你辞职不要紧,可你依旧要找工作,辉煌五金电子公司你不是没进去过,这里才更适合你。还有,老家的贷款你要还,否则,你也没脸回去。这两下里你掂量掂量,难道说为了畜牲的交配,你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这些我都想了,离开这里我将会吃更大的苦,待在这里,让我养狗遛狗训练狗,甚至当狗的仆人,我都乐意。可你们搞些不着边际的事,我良心上受不了。上次,我的手就抖了好几天。我若待在这里,保不准还要眼睁睁地看你们搞出更多的花样来。所以,不如早点离开。木叉说完,如释重负地松口气。那坚毅的表情明白地告诉我,他是真的不干了。

兄弟,你可以辞职,但你要拿出违约金。

违约金?

是。你上班时签定了五年合同。现在你才干一年,还有四年的钱,你要赔偿。就算老板心慈手软,不加倍索赔,也要拿出十万元来。

这下轮到木叉目瞪口呆了。

当然,你也可以偷偷逃跑,但只要把你告上法庭,你在全国就是追缉的对象。看木叉有点傻,我趁机再烧一把火,最好能把他熏憨。

那……那我待在这里,决不给你们搞这些杂七杂八的交配。木叉一跺脚,走了。

老板说,做思想工作不能急,要循序渐进,还要多想办法。我点头称是。

老板品了一口茶,翻了翻眼皮,忽然问道,你看过《收姜维》这出戏没有?

戏没看过,但《三国演义》这本书倒读过。我老老实实回答。

那你说说,姜维最终能归顺蜀国,谁的话最有力度?

这个,我想想。哦……明白了。

一日下午,木叉正在训练一只白熊狗蹲下、敬礼、鼓掌三个连贯动作,忽然手机响了。他的手机放在上衣口袋内,而上衣又放在十多米外的石凳上。我抬腿走过去想帮他拿,他摆摆手说,这点小事,不用劳你大驾。他冲白熊狗“嘟”了一声,白熊狗立马站起身,木叉一甩脖子,把头摆向了自己的衣服,然后短促地吹了声口哨。白熊狗得到指令,摇着尾巴撒着欢儿向石凳跑去。

这下我彻底开了眼界。

本以为,白熊狗会叼住衣服逶迤过来,那样,即便是木叉的上衣成了扫路的拖把,也算是培训成功。可这狗经木叉调教后,在智力上就更上一层。白熊狗把衣服从石凳上叼下来,发觉衣服太长,会落在地上,于是,两头一对折,它叼住中间,就把整个衣服拎了起来。这聪明劲,让我啧啧称赞。

刚跑两步,叽哩哇啦正在响的手机从口袋滑落地上。白熊狗扑愣扑愣耳朵,停下来,放好衣服,抬走前爪,轻轻一用力,把手机踢到衣服中间,再卷好衣服叼在口中,直向木叉奔来。

我操,这狗,真他奶奶的神了!

电话是棉叶打来的,要钱。贷款期限到了,若不还款,银行就起诉到法院,要封房子。再者,女儿涛涛也病了,发高烧,已住了两天医院,她四处借钱都借不到。说着说着,棉叶就在电话里放声大哭。

那……那我现在就回去。木叉也没了主意。

你回来干嘛?现在关键是找钱,有了钱,什么都好办。棉叶的声音又尖又长,连我站在旁边都听得清清楚楚。你在外面,多少还有点人缘,赶紧想想办法吧。

那要找多少?

银行说了,最低先还十万。

十万?我的天老爷,就算把我卖了,也搞不到十万啊。棉叶不再听木叉唠叨,啪地挂了电话。

木叉一屁股坐到地上,双眼发直,久久不再出声。

木叉,到底发生什么事?跟我说说。我用脚尖踢了踢木叉,旁边的白熊狗不乐意了,汪汪地向我抗议。这狗东西,也不知道等级高低,眼里只有主人,没有我这主管。操。

木叉说,钱,至少要十万,我到哪里去搞啊。

我思索片刻说,我们找下老板,看能否解决一下。

找老板?木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木叉来养殖场后,跟老板说话交流的机会很少,老板见到他只是点点头而已。木叉也曾向我抱怨过,老板没啥人情味。我说,这大概是有钱人的共性吧。

现在,在没有感情的基础上去找老板,并且要十万块钱,这在木叉的观念里显然是天方夜谭,根本不靠谱的事。我说,试试吧,死狗当成活狗医,谁让我们是兄弟呢。

我当着木叉的面拨通了老板的电话。老板沉吟片刻说,木叉是我们的工人,到我们公司来,就是一家人。只要他听话,好好干活,这十万块钱就帮他解决了。话说到最后,我点开手机扬声器,木叉听得清清楚楚。

他一蹦而起,连声说,老板啊老板,我谢谢你,谢谢你了,我给你磕头!

我嗓子一阵发痒,发干,有点想吐的感觉。

木叉精神抖擞地投入到狼与狗交配的工作之中。

狼呢,也“性趣盎然”,因为它隔壁的一条母犬正处发情期,那腥臊的气味随风飘来,狼就躁动不安,呜呜嚎叫,时不时把鲜红的生命之根暴露出来。

一切准备就绪,可到金毛犬这里彻底卡住了。

金毛犬死活不进狼舍。木叉牵着绳子使劲往里拽,可金毛犬四肢抓地,身子下挫,拼命向后趔,把光滑的水磨石地面都抓出一道道印痕。木叉急了,喊工人拿来套子帮忙,三五个人手忙脚乱地给金毛犬戴上套子,金毛犬狂吠不止,狗眼中流下浑浊的泪水。

我问木叉,它在说什么?

木叉叹口气说,我和它算是彻底结了仇,它说,它不会放过我。

这狗东西真不知天高地厚,它的小命随时掌握在我们手中,敢这样和你叫板,今晚就吃它的狗肉煲。

木叉瞪我一眼,净说虚伪的话,老板的狗你敢动吗?

这……我一时语塞,只好换个话题,木叉,狗记仇了是不是很可怕?

是,不要说猎狗了,单是遭到土狗记恨,不咬你两口誓不罢休。

那就别让它和狼交配了。

不行。老板待我有恩,我答应的事,一定要完成。

我一阵心虚,不好再说什么。

把戴着套子的金毛犬拉进狼舍,狼的双眼立马发出贼亮贼亮的光,它大概没想到被囚禁的自己会有这种待遇。狼疑惑地望了望我们,见我们都一脸献媚的笑,再看看低声哀号的金毛犬,似乎在一刹那间明白了我们的用意。狼,毕竟是狼,只要有眼前的欢快,它可不计什么后果。待木叉关好笼子门,它嗷叫一声,抬起前爪就扑到金毛犬身上。金毛犬紧紧夹住尾巴,不停扭动身体,死死护住入侵的通道。

狼连扑几次,都没成功,急得左蹿右跳。木叉也急,可他不敢把手伸进铁笼里拉开金毛犬的尾巴。因为里面交配的是头狼,狼性诡诈,万一把他的手当成滋补的美味,木叉可就倒大霉了。

狼挺胸收腹,再一次扑上去。金毛犬力气渐弱,扭动几下身子,没能把狼甩下来,忙紧护后腚,将尾巴下垂,如胶带一般从上到下粘在腹沟。狼无法进入,恼羞成怒,张开尖牙利嘴,喀嚓一声,将金毛犬的尾巴齐根咬断。金毛犬痛得浑身哆嗦,后面的防御系统很快土崩瓦解……

金毛犬不再动弹,也不再嚎叫,而是用一双死鱼般的眼珠紧紧盯在木叉脸上。

几天后,按照老板的吩咐,为确保已受孕金毛犬的安全,那头从东北空运过来的狼被活活打死。

春暖花开,金毛犬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

按木叉的估计,至少可以下到五只真正的纯种狼狗。老板听完这样的汇报,点头赞好。并吩咐要加强营养,确保金毛犬顺利分娩。

这期间,木叉极小心地伺候着金毛犬。他想用自己的体贴化解金毛犬对他的仇恨。可是,效果并不理想。金毛犬对他的一举一动视若无睹,既不点头,也不俯耳,该吃则吃,该喝则喝,很认真地孕育着腹中的小生命。

夏季来临,金毛犬生下三只小狗,这狗个头较大,比一般土狗崽要重出二三斤,可惜的是第三只一生下来就夭折了。金毛犬呜呜咽咽,看样子很是难过。老板得到消息,也心痛得直咧嘴。

在木叉的精心饲养下,毛茸茸的小狗渐渐长大。大半个月后开始换毛,这一换,我们发现这两只狗从外型上极像狼,腰细,身子长,嘴尖,耳直,眼睛亮。特别是到了月圆之夜,它们也会对着月亮长嗥。好在,它们吃狗食,不喜欢吃生肉,这点充分显现了狗的本性。

满月后,木叉按照老板的交待开始对这两只小狼狗进行训练,那只断了尾巴的金毛犬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

这两条小狼狗反应十分灵敏,一般的动作比如起卧走坐,教上半天,就能记住。较难的动作像作揖打滚,举腿敬礼,也就是花费一二天的时间,两只小狼狗都能操练得滚瓜烂熟,不会出错。这可把老板乐坏了。他一高兴,随手就奖励了我们养殖场一万块钱,让我们加餐喝酒,好好庆贺一下。

那晚刚好是十五,木叉高兴,也有点喝多了,他拿了两个油炸馒头去喂他的两个宝贝小狼狗。要在平时,这可是它们最喜爱的食物。然而,这次却出现了意外。当木叉拿着馒头递到一只小狼狗嘴边时,圆圆的月光正好射进院内,照到两个小狼狗的身上。小狼狗的双眼在这一刻发出了绿光。它们不吃馒头,却张开尖尖的嘴巴,一下子咬住了木叉的手。

幸好,这狼狗小。幸好,这狼狗从没吃过生肉。也幸好,递给它们馒头的人是整日照料它们的人。就这,木叉手还是被咬出了血。

木叉心里一惊,他知道,这小狼狗身上流淌着狼的血液。搞不清哪一会,狼的本性就会复发。

要不要把这事告诉老板呢?木叉征求我的意见。我觉得还是养养再说,毕竟它们小,不懂事,也许是和木叉闹着玩。等完全调教和驯服后,它们应该是无比忠诚勇猛的狼狗。

木叉却不这么认为,他说这种真正与狼交配出来的狗亦正亦邪,而我们又没有养这种狼狗的经验,放在身边就是一个不稳定的杀手。他说,找个机会,他要告诉老板。

然而,还没等他找到机会,悲剧就在悄无声息中发生了。

这都怪我们老板,他又从东北运过来一头公狼,让木叉再接再厉,培育出更多的真正的狼狗。这两只小狼狗他要带走。

木叉说还没完全训练好呢。

老板说,客人等不及了,他的女人也等不及了。这两条小狼狗,一条送给客人,一条送给他的女人。要从小联络感情,长大了才好把控。

木叉一听,觉得也有道理,就没再说什么。

两条小狼狗被带走后,那只断了尾巴的金毛犬显得烦躁不安,呜呜直叫。木叉没工夫理它,按照木叉的理解,这条母狗已经原谅了他,只是不肯同他再做朋友罢了。

接下来,木叉选中了一条正在发情的德国黑贝,让它同狼交配。黑贝自然不肯,凄厉嚎叫,不肯让工人把套子戴到自己头上。正当大家在木叉的指挥下,专心对付黑贝时,一条黑影从狗舍里跃出,张开大嘴咬住了木叉的胳膊。大家惊魂甫定,一看正是那只断了尾巴的金毛犬。

快,快救我。木叉鬼哭狼嗥般向大伙求救。可木棍打断两根,金毛犬也不松口。再不及时想办法,木叉的胳膊将会被生生咬断。

危急关头,我再也顾不了许多,冲进伙房,迅速操起剔骨钢刀,瞅准金毛犬嘴角露出的缝隙,一刀插了进去。鲜血如柱,喷薄而出。

金毛犬死了。木叉的胳膊保住了,可中间留下了四个深深的黑洞。

没过多,还在养伤的木叉被老板客客气气地送走了。后来据养殖场的工友们说,老板怕木叉留下狂犬病后遗症,找个借口把他打发了。

木叉走时,说要还老板那十万块钱。

老板在电话里说,不要了,真的,不要了。老板说得极真诚。

木叉把手机放在地上,咚地磕了一个头。他想,老板应该能听得见。

木叉走没多久,我也辞职了。因为我看到那群狗,心中就会发抖。当一个大老爷们,见到狗时会发抖,那他待在那里有什么意思呢?

这个故事如果就此结束,那么,我自已都感觉一点意思都没有。

还好,这个世界每天的生活远比小说精彩。

就在我离开辉州一个多月后,当地的《东江晚报》报道了一则社会新闻:辉州市著名慈善家勃某和他的女人在豪华别墅里,被自己饲养的一条猎狗咬死。据警方现场勘探,事故发生在晚上十点。当时,勃某和他的女人正在欣赏《猎狼》这部记录片。记录片主要讲的是人们如何围狼、打狼,甚至将逮住的活狼吊起来,在野外活活剥皮,以此来震慑其他的狼。其场面很血腥,室内同样血腥。猎狗咬死自己的主人后,已逃出别墅,下落不明。至于猎狗为什么会咬死主人,目前还是个谜。

这则消息是我在网上无意中看到的。

看完,我就知道,这些不知情的记者们报道错了一个字。那不是猎狗,而是狼狗。一只真正与狼交配出来的狼狗。

这只咬死人的狼狗逃跑了,另外一只呢?

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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