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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悲手

2015-06-05白话

湖南文学 2015年3期
关键词:石像和尚

白话

从一开始,家旺就觉得事情有些诡异。

那个午夜,濛濛的天空只挂着一钩残月,像张寡妇脸,既灰,且淡。没有一丝风,除了喘息声,四周一片寂静。远处的山线蜿蜒蛇行,脚下的沙丘匍匐着,随着心跳,一高一低,让人直发虚。

窟还是那个窟,石像分明是那座石像。仔细一看,白日里辉煌的明堂已然是黑洞洞的深渊,而那苦渡众生的佛早已成了迷幻的魅影。

打开防护网后,家旺第一个走进来,直接跪倒在座台下的蒲团上。当他的额头触碰到微凉的蒲团时,他猛地一颤。在那一刻,他看到旁边放着一盏马灯,灯油将尽,灯火摇曳。他一惊,抬头环顾,罗成拿着专用手电筒正在石像前摇晃,一脸灿烂。

陈九最后一个进来,甩起巴掌用力拍了一下家旺撅起的屁股,笑道:“还真把自己当成信徒了?”然后,指着石像问罗成:“就是它?”见罗成凝视不语,他走上前,夸张地张开双臂向石像搂过去。可石像太高太大,够不住。他转而倚靠在石像的胸前,举手抚摸石像的头,喃喃自语:“亲爱的,想死我了。”

罗成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一把拉开煽情的陈九,用电筒对照着石像比对着看。家旺也起身上前,与陈九一左一右,附在罗成身边,争着看那影像。灯光照射下,相片是黑白照,看上去有些年月,画面很是模糊,上面有一尊大大的佛和一个小小的独臂人。佛像很熟悉,只是那人有些特点,长服长袖的,不像是本地人穿着打扮,唯一单着的那只手,吊在石像上扬的手臂上,像只黑蝙蝠。只一眼,家旺就知道,他们找对地方了。

石像有两米多高,身形瘦削,衣带飘逸。灯影下,庄严肃穆的雕像更显凝重,原本方头大耳的佛首,无故少了几分慈眉善目,平白多了几分狰狞。最令人着迷的是,那嘴角虽还是带着笑,可似笑非笑,透露出无限诡异。倒是那一双手没有太多变化,一手朝上,屈臂上举于胸前,手指自然舒展,手掌向外呈半托举状,似乎在宣示什么。另一只手朝下,手心向外,指端自然下垂,五指兰花状,拇指在中指与食指之间,彼此相距一厘米不到,似乎是在拿捏着什么,可又别无他物。

家旺缓缓伸手,拂了拂像身,冰凉刺骨。他心里一紧,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陈九见他凝神不动,用脚踢了一下他的屁股,笑道:“家旺,这就是你那传说中的老祖吧,还不叩拜!”家旺没有理他,又轻握那直指地下的小拇指,圆润光滑,质感坚强。陈九虽说是笑话,可他还是有些恍惚,悲从中来,几欲落泪。

罗成用电筒在像身前后左右照了几下后,便打开背包,拿出一把钢锯递给陈九,低声吼道:“别他妈废话,有这闲工夫磨嘴皮子,倒不如省点力气给老子干活!”见家旺还在发愣,上前拍了拍他的肩,指着那只上扬的手,转换口气,柔声说道:“刚才得罪了,家旺兄弟。我知道你心疼,我也不多要,就一只手。”停了停,再轻轻补充了一句:“放心。”

陈九拿着细细的钢锯,摆弄了几下,望了望罗成,又看了看眼前的石像,说:“老板,你花钱请我来就使这玩意儿?”“怎么?不会用?”罗成斜看着他,冷冷地说:“你不会是来旅游的吧?”也不与他废话,转过身,一把搂住家旺,暗暗用力将他推挤开,然后,踮脚伸手轻轻抚摸那只托举的手臂,对陈九说:“我就喜欢这只手,你帮我把他锯下来吧。”“就要一只手?听说头更值钱呢。”陈九走上前,举手摸了摸石像巨大的耳垂,试探着说道:“要不,这头就给我?”罗成乜了他一眼,骂道:“贪心不足的家伙,你就不怕遭天谴!”又瞟看一旁低头祷告的家旺,示意陈九快动手。

“成哥,这个不行。”家旺终于忍不住了。当陈九将钢锯放在石像手臂上时,家旺抽出腰间防身的短刀:“你知道的,它是我们家老祖宗用命换来的,不能弄。”

“狗屁!别给老子废话。你也知道我的,谁阻止老子发财,老子就跟他玩命。”罗成毫无惧色,走前一步,胸口直抵刀锋:“要么你捅死我,要么你让开。”

“别介,大家都是这么多年的好兄弟,犯不着为这破石头翻脸。”陈九见两人瞬间对峙,急忙收起钢锯,走过来劝架。双方都不退让,他就用手拉。“家旺,江湖人都说你随身两把刀,今儿个怎么只亮了一把,看样子是手下留情啊!”他干笑两声,又走上前,想拽回拿刀的手:“家旺,不是我说你,别说这破石头不是你们家的,就是你家亲祖宗,也犯不着跟兄弟们动刀子啊!”

见家旺还不收回武器,陈九又转头问要做烈士的一方:“老大,弄这玩意儿,又伤感情又玩命,值吗?犯得着吗?”

罗成看了看家旺,又看了看陈九,轻轻说道:“它值三百万!”顿了顿,见陈九张开的大嘴没有合上,他又抬手指着石像,对家旺大声吼道:“三百万!只要一只破手,你说犯得着吗!”

“三、三百万!”陈九有些结巴了:“老大,你怎么不早说?”转头用手推推家旺:“兄弟,三百万呢!”这数字杀伤力太强,家旺原本就不强硬的底气顿时跑得精光。气短之余,家旺有点后悔冒失之举,拿刀的手也就觉得千斤重。见对方有些松动,陈九顺水推舟,再一次伸手拽住拿刀的手。这回他成功。

陈九夺下刀子,在家旺面前挥舞了几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兄弟,你可以跟我陈某人有仇,但你千万别跟钱有仇!”

家旺有些悻悻,可又有些不甘:“成哥,我们家有祖训。破四旧那些年,其他的石像都被砸得稀巴烂,要不是我爷爷拼命顶住,恐怕这一尊都剩不下了。”

罗成也见好就收:“兄弟,这些我都知道。你们家为了这尊石像搭上了七条人命。”见家旺低头不语,他又进一步说:“要我说,仁义道德都是狗屁。你看看,现在这世道,除了钱,还剩下什么呢?”

“对头,如今世界,有钱就是硬道理。”陈九将刀递给罗成,又走上前,拍拍家旺的肩,笑着说:“跟兄弟动刀子情有可原,可跟钱动刀子,那就太不值了。”

家旺看着罗成手中的短刀,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成哥,不是有三百万么,怎么只给我五万?”

陈九一听,也跟着来劲了:“对啊,老大,兄弟们跟着你出生入死这么多年,怎么着也不只这个价吧!”

罗成看了看陈九,又转头看了看家旺,松了一口气,笑着说:“兄弟,知道我这次请你做什么?”见对方不语,又笑着说道:“你家人可以直接通过安检,而且你还能破解那道防护网的密码。兄弟,这五万,说白了,就是个买路钱。”见对方还是坚持,他再次拍了拍家旺肩,说道:“这样吧,再加五十万!记住啊,这可是我罗成给的。”停了停,见对方还是不动声色,又轻声说道:“兄弟,我提醒一句,万一要是出了事,那可是用钱量刑哟!”

没等家旺开口,陈九不干了:“老大,那我呢,我不怕坐牢。再说了,我跟你这么多年……”

“闭嘴!”罗成回转头,恼怒地骂道:“好!事成之后老子给你二十万,干不干?不干就他妈的给老子走人!”停了停,见他还愣在那里,抬脚踢了他一下,又指着石像,低声喝道:“还不给老子干活!”

“慢着!”见陈九要动手,家旺再一次出面阻止:“成哥,钱呢,钱什么时候到位?”“家旺,什么时候变成了婆娘?”罗成有些不耐烦了:“交货就给,放心!”“对方是什么人,应该付有定金啊?”家旺不管是不是变成婆娘,他关心的事就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帮你还的那四万多的赌债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兄弟!”罗成走上前,在家旺的肩膀上重重拍了几下,意思不言而喻。

见陈九还愣在那里,罗成又骂道:“你狗日的还不干活?”转头又对家旺说:“兄弟,你来锯,他的那份就是你的了!”

家旺看了看罗成,又看了看陈九,嚅了嚅,再又抬头看看石像,使劲咽了一口唾沫,艰难地吐出一句话:“老九,还是你来吧。”

天很阴。住持长眉和尚领着客人进来时,特意提了一盏马灯。进到窟内,他放下马灯,双膝跪倒在蒲团上,三拜九叩。

长眉起身时,发现客人并没有和他一起跪拜,而是站在石像前发呆。这个刚才还与自己高谈佛法禅理的日本人,此时两眼精光闪闪,一脸迷醉。

在那一刻,他发现自己错了。

那天,腾原并没有穿军装,他套了件和服,趿了双拖鞋,也没有乘车,只骑了匹瘦马,带了两个便衣随从。其实,独臂客人进门时,翻译就告诉了长眉对方的身份,可他没有在意,还被对方高深的佛学知识所折服,被虚幻假象所迷惑。

尽管还不适应窟内的阴暗,可来自奈良的腾原少佐还是被眼前这尊石像的精妙工艺惊呆了。

他到这座小城才一个月,主要负责此地的治安防务,确保交通运输线的畅通。在太平洋征战多年的他,已将一只手臂丢给了浩瀚的大海。腾原本可以光荣地告别这场战争,作为军人,服从是天职。在国内休养半年后,他还是应帝国召唤,重新佩起军刀,跨上战马,来到这里。

这里的人们还算恭良温顺,该出工出工,要缴款缴款,应纳粮纳粮,少有反抗者。工作熟悉后,腾原在铁路线上的指挥部待了半个月,无所事事,又在城里转悠了半个月,七转八转,他就带着翻译转到这窟里来了。

家住兴福寺边上的腾原与宗教有很深的渊源。年少时,他就游历过许多名刹古寺。在东南亚及缅甸征战期间,他也忙里偷闲,阅历无数佛塔禅院。可一看到这尊石像,他就被那瘦削的身躯、那不可言说的迷人微笑、那洞悉万物的智慧神情、那超然一切的飘逸风范迷住了。特别是那双手,轻盈舒展,圆润通透,似乎要点化人世间众生万物的迷途。

“佛祖拈花,为何不见迦叶尊者?”腾原凝视着石像,半天不动,俄而环顾左右,空空如也。他又想卖弄,便问长眉和尚。

“尊者在苦行。”迟疑了片刻,长眉和尚淡然答道。又蹲下身子,将放在地上的马灯调至微弱光亮,然后起身,见对方还在凝望石像,他长叹一声,对着翻译说:“请他出去!”

主持突然转变态度让腾原有些无趣,可他没有在意,注意力始终集中在眼前的这双手上。他手抚石像臂,指着那已然有些残缺的石花,又问:“这金婆罗花不是送给迦叶了吗?佛祖怎么还拿在手上?”见和尚不语,自觉有些冒失。未几,发现因光线的调整使石像面部特征发生了一些奇异的变化,他觉得很神奇,又想调节此时的尴尬,便指着石像笑道:“大师,此间佛陀为何不笑?你看那紧皱的眉头,是不是因为此间的和尚们侍奉不周?”

“灵鹫山破颜有破颜的法则,此间不语有不语的道理。”长眉和尚依旧垂袖肃立,不咸不淡。

此话很有深意。腾原一听,有些警觉,可他还想维持自己的形象,又不想打破这良好的氛围。停了停,他仍用不紧不慢的声音问道:“是何道理?”

“我等劣根后学,不敢妄揣世尊深意。”还是不咸不淡。

腾原顿了顿,一时无语,也觉无聊。窟外的光线直射,石像更显沉静庄严,让人动容。腾原更是不舍,又绕着石像细细观摩。光影之下,他始终觉得那双手禅宗佛法,具有无穷妙意。抚摸再三,腾原收起浅薄之心,对着站立在光亮处的长眉和尚虔诚问道:“我始终不明‘拈花一笑,心心相传的意境,大师是否给我开示?”

“佛拈佛的花,迦叶自己笑自己的事。”长眉和尚想了想,不紧不慢地答道。

“如此简单?”腾原以为是敷衍,有些恼,可又不好发作,便正色说道:“大师是出家人,不打诳语,怎见得只是自己的事?”

长眉和尚抬头仰看石像,又长叹一声:“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如何开示?”

又见和尚还是那副不阴不阳的样子,腾原以为受到侮辱,一时火起,两眼一瞪,那只独手便习惯性地摸向腰间枪套。一旁长眉轻颂佛号,腾原一时气短。原本又有些悟性根基,知道此时此地不应有此恶行邪念,便收手,一个转身,踱步出洞。

窟门外,随从早已在地上铺了块行军雨布,摆好茶几,点燃炭火。腾原盘腿在雨布上坐下,拿出自己的茶具,一一摆上,又从行军背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水壶,注满从寺里汲来的山泉水,放在炭火上,又清洗茶具杯碟,在几上一一整齐陈列。虽是单手独臂,整个过程从容自如,行云流水。

在等水开的空档,腾原再次起身进窟,围绕石像又踱步走了一圈。最后,他在像前停了下来,细细玩赏着那双手。那石像在洞外光亮直射下,慈眉善目,嘴角含笑,似乎又与刚才不同。他凝视良久,心情大好,回头看见呆立在洞窟入口边,低头不语的长眉和尚,他笑了笑,招手将他唤过来,指着那只兰花石手问道:

“知道这手势叫什么吗?”

“与愿印。”长眉和尚抬头看了看石像,又长叹一声,慢慢说道。

“何为与愿?”腾原又问。

“菩萨能给与众生愿望满足,使众生所祈求之愿都能实现。”和尚双手合十,轻声念佛。

“与愿印,满足愿望之印。”腾原沉吟着长眉的话,停了一下,再问:“只要真心祈求,是不是我的愿望也能满足?”

“佛家慈悲,唯愿天下太平安好。”

“世间人多恶业,何来与愿?”

“放下!”长眉看了看腾原,轻声说道。见对方不解,他走到石像前,再次跪地参拜,然后起身,抬头凝视石像,轻声说道:“世尊手势向下,明示众生要学会放下。”

“你的意思是要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腾原收起笑容。

“只要放下,举起的屠刀也是佛。”说罢,长眉再一次跪倒在地,轻声急快地颂诵起来。

腾原闻声一震,细细想来,顿觉羞愧。良久,腾原抬头看看石像,又回首看了看脚下颂经的和尚,既无趣,又很是不屑,便转身出窟,盘腿坐在雨布上,微闭眼眸,凝神静思,等水开。

沏好茶,腾原招呼长眉和尚过来坐下,一起品茗。茶过三巡,两人脸上稍有活色,谈兴又起。从眼前的石窟,到奈良兴福寺东墙的浮雕,腾原说得很仔细,长眉听得很沉静。不过,与刚才寺内品茶时的畅谈交流相比,已然少了许多融洽,而又多了几分戒备。

“想知道我这手臂是怎么回事么?”腾原突然指着自己的断臂问。

“茶不错。”长眉端起茶杯,小口品茗,答非所问。

“我想说的是我在太平洋征战的经历。”腾原一再坚持,还以为是翻译的问题。

“茶道也是一门学问,除了茶,水也是关键环节……”长眉自话自说。

“法师无礼!”再次从翻译嘴里听到这样的话,腾原恼了,将手中的茶杯重重放在几上,大声说道:“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了大东亚共荣的伟大事业而英勇奋战的经历么?”

“不想知道。”长眉一听,也将茶杯轻轻放回,收手入袖,敛颜正坐。

“为什么?”

“凡事有前因,必有后果。”

“佛家慈悲。和尚这样说话,你不担心也会带来不好的后果吗?”腾原再也忍不住了,他霍地站立起来,指着和尚,厉声喝道。

“来的自然会来,去的必然要去。”顿了顿,长眉伸手提壶,将水注满茶杯,又慢条斯理端起茶杯,放在嘴边吹了吹,一饮而尽。

腾原一听,愕然。停了停,他按住心头上涌的怒气,试图想挽回:“大师刚才不是说菩萨能给与众生愿望满足吗?我只想与和尚探讨佛法,这个愿望都不能满足么?”说罢,他硬硬地笑了笑,盘脚坐下,也端起茶杯,小饮一口。

“无论是佛法,还是手臂,请放下。”长眉将手中的空杯放回茶几,起身站立,走出雨布,转身低首,对坐着的人轻轻说道:“因果是佛法,放下就是慈悲。”

说罢,高颂佛号,扬长而去。

陈九坠落悬崖的时候,家旺再次看到那盏马灯亮起来了。

在那一刻,家旺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其实,今天一直都很顺利。无论是破解防护网进窟,还是锯手断臂,守卫都没有露面。一切都在罗成的预料之中。只是那手臂断落入怀时,家旺托举的双臂一沉,心也跟着一沉,几欲落泪。这在行内是大忌。

完事后,三人就商量好了,陈九打头阵,罗成殿后,家旺背着锯下来的物件走在中间。山道险峻,峰回路转,陈九习惯了城市里的现代生活,久不上山,开路不顺。走到半途,罗成重新调整行走秩序,改由识路的家旺走前头,陈九走中间。自小就在山中讨生活的人,平时闭着眼睛都没问题,怎么今天才走几步路就出事了呢?

刚才锯完石像那只上扬的手,陈九还想继续干活,被罗成拦下了:“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别贪心不足,王八蛋,你怎么就是听不进去呢?”“进来一趟不容易,也就是个顺手的事,一袋烟的工夫,误不了你的大事儿。”陈九笑嘻嘻地,还想动手。罗成掏出刚才对方递过来的短刀,直指陈九:“狗日的,老子弄死你,信不信?”“刚才你不是说了吗,这玩意值钱呢!”陈九也坚持:“弄死我容易,可别跟钱过不去啊!”眼看着两人要干起架来,家旺站出来:“老九,见好就收吧!好歹也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狗屁,给根葱你还真就以为自己是大象了。”陈九一听,正愁怒火没处发,一巴掌甩过去,被家旺侧身闪过,他又指着骂道:“老子出来混的时候,你小子还在怀里吃你妈的奶呢。”“别太过分,老九,逼急了谁都不好过!”家旺一把打开伸过来的手,回击道:“这石像里有我五个叔伯爷爷和两个老祖的命呢。你说老子是不是装?”“哟哟哟,说得比唱戏的还好听!”陈九扬起手中的钢锯,连连冷笑道:“除了人肉还没吃过,你小子什么坏事没做?这会儿虚头巴脑地假装善男信女。”

“交易里没有其他项目,锯了还成负担。”眼看陈九这头犟驴就要动手,家旺也蓄势待发,罗成到底说了实话:“买家就要这只手,其他都是破石头。”“搞什么鬼,你怎么谈的嘛,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猫腻?”陈九有些气急败坏,又有些将信将疑。“老子迟早要坏在你的手里,好歹做完这一单趁早滚蛋!”罗成恨恨地说。“是你小子想坏我吧?我等着!”陈九收起钢锯,可嘴上还在斗气,不依不饶:“知道你看我不顺眼,不就是个女的嘛?至于吗?”

没想到,话音还在夜空中回响,事情就发生了。

陈九失足掉落下去的那一瞬间,曾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抓住前面家旺,没抓住。家旺也回手想拉他一把,可被罗成拦住了。

天上那弯月明明还挂在那里的,到这时忽然就隐了。那一刻,家旺发现,那盏欲熄要灭的马灯又亮了起来,照在那空空如也的崖壁上,冰冷刺骨。同时,他也看到,罗成的嘴角有诡异的笑,像沙漠西边那洞窟大门前的那尊韦陀菩萨。

崖,不高,就二十来米的样子。咔嚓一响,很快,陈九的呻吟声就传上来了,叫骂诅咒声也跟着来了。家旺猜测,他的脚可能摔断了,也许是更严重的部位。五十多年前,罗成的爷爷上山采药,也就是从这个地方掉下去的,跌在那块舍身石上。第二天,大家下到山谷找到他时,一只母狼正啃食他的尸身。抬回寨子里人们才发现,罗成他爷爷小腿骨从膝盖处突了出来,连同他被狼咬坏的头骨,白森森的,吓人。

陈九撕心裂肺的哀哭叫骂声同样吓人。罗成趴在崖壁边,一声不吭地听着。家旺窝在地上,双手死死地抓住罗成的裤脚,浑身瑟瑟发抖,背后那物件也跟着颤,如泰山压顶般让人透不过气来。

他们都是周边县市土生土长的人,又不是第一次合作。三人所从事的工种不同,但配合天衣无缝,鲜有失误。罗成有头脑,是个臭皮匠,有小诸葛的天赋。家旺是个钳工,在周边大大小小的城市里,他那双剪刀手还没有碰到过开不了的锁,进不了的门。陈九不同,他纯粹是个卖苦力的搬运工。做这一行,技术活常有,做得更多的是体力活儿,风险又大,有他在场,安全系数猛增不少。

在这之前,罗成和陈九在广东待了一年多。上次他俩挖了座翰林墓,得的东西不多,可事儿闹得挺大。除了警察要抓他们,翰林的后人们也想要他俩的项上人头。没法,只得跑路暂避风头。这次两人不顾危险突然回来,罗成说是认识一个大老板,要做单大买卖。可除了能给他家旺赚回多少钱,要带什么工具外,罗成其他一概不说。家旺打牌输得差不多要把短裤当掉了,正急着找本。三人一拍即合。

说实话,如果事先知道是做这活儿,就是杀了他,家旺也不会参与进来。进洞窟前,他就想中途退出,打开防护网也是在罗成两人挟持逼迫下的无奈之举。不过,做一行有一行的规矩,既然来了,就不能空手回去。

家旺有自己的底线。他不只一次地去过那窟里。尽管早在幼年时就听父辈们提及有关石像的传说,可他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听着讲解员述说着有关他们家族与这尊魏晋时期塑像的传奇渊源,也一次次为先人们感到自豪。

可自豪归自豪,被逼无奈也是事实。都到这份上了,家旺知道,即使自己想退出,罗成和陈九也不会放过他。不就是要那只手嘛。与其做个冤死鬼,还不如赌一把,先把眼前最要命的赌债还清了再说。

可陈九掉下山崖后,他知道事情发生了变化。

尽管是起伏的岩石路,可山里人的腿脚,早就彼此适应。没有外力,无法想象会出现这种状况。只有一种可能:陈九是罗成推下去的!他想独吞!在那一刻,家旺毛骨悚然。明白这一点后,他霍地一下从地上跳起来,本能地抬脚就跑,不想,被蹲在地上的罗成抓住后腿,一把拖倒在地:“兄弟,你想干什么去?”语调尽管还是不紧不慢,可家旺听起来不亚于是夜叉无常索命的声音。他在地上翻滚着试图摆脱对方的控制。可罗成的鹰爪功很厉害,几无挣脱可能。家旺再也顾不了那么多,又拔出另一把短刀,上下挥舞,斩向钳住自己脚的那只手。罗成不得不松开,可他不想放弃:“别走,兄弟,有话好说,有事好商量。”家旺重新站立起来,拿刀指着罗成,语无伦次地说:“是你,是你杀了他……你想独吞……”“别,陈九是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不是我!”“你杀人了,你杀了他!”罗成从地上慢慢站起来,连连摆手:“兄弟,好商量。这陈九怕是不行了。要不,这生意做成后,咱们对半分成,一人一半?”他知道家旺最想要的是什么,知道什么对他有吸引力:“有三百万呢!咱俩二一添作五,各得一百五十万!”家旺哪里还听得进去。此时此刻,就是傻瓜也知道,再多的钱自己也无福消受:“我不要钱……都给你,别杀我!”

说罢,他把手中的刀朝罗成一扔,转身死命朝山下跑去。

“站住,留下东西!”罗成侧身躲避,见状,大喊道:“想活命,把那手臂留下!”对方哪里还肯听,加上熟悉地形,转眼之间,家旺就消失在夜幕里,没了踪影。

“石像呢?”

“担心被坏人抢劫,我把它藏起来了。”

腾原第二次来到洞窟时,天色已近黄昏。他穿着军装,腰挂军刀,脚套长靴,乘坐两辆大卡车,带了十几个士兵,气势汹汹。来到窟门边一看,腾原就有些气急败坏:石像不翼而飞,只有那枝破损的金婆罗花碎片散落在那个灰白色底座上。

他派人找来主持长眉。和尚倒也不含糊,直截了当地道出了缘由所在。

“藏哪儿了?”腾原恼怒异常,可他还是压低着嗓音问。

“在那里。”长眉手提一盏马灯,指着前面那漫漫黄沙,轻描淡写:“你找吧,也许你能有所发现。”

腾原傻了眼。

上次他在这里逗留了半日,尽管长眉不欢而去,可他玩得很尽兴,还特地叫人拍了几张照片,以示存念。临走,他又到寺内辞行,并告诉长眉,省城不日将举行阵亡将士追思祈福法会,当局将遍请宗教名流到场祷告,超度亡灵,祈求世界和平。腾原在邀请的同时,还提议长眉届时携带那尊石像一同前往,以示虔诚,既能光大寺院名声,又能传扬佛法,普渡众生于苦难。

然而,长眉不但没有接受他的邀请,按时参加法会,而且连石像也被他弄得没了踪影。接到线报,腾原第一时间赶过来。为确保万全,他先在山下村落里将一干人等进行抓捕,严加拷问。谁知竟无一人肯说出石像下落。无法,他又不顾天晚路远,再次上山,质问长眉,却不想和尚虚以应对,藐视他的存在,无视军人的威严。如此再三,腾原再也顾不得许多忌惮,他单手抽出长刀,直接架在和尚的脖子上:“别挑战我的耐心,最后一次问你,石像在哪?”

长眉抖了抖眉头,抬起长袖,指着前面的那片沙,再次轻声说道:“就在那里。”顿了顿,又回手,试图推开利刀,见对方不让,又轻轻说道:“佛法慈悲,请你放下。”

“你是说刀,还是石像?”腾原狞笑着,又将手中的刀紧了紧。血肉之躯,怎挡利器锋芒?所到之处,刀刃已然见红,有血汩汩流出。

“都放下!”长眉反倒镇定。一字一句地说完,他又避让一步,紧闭双眼,盘腿坐地,将马灯放在脚边,稍稍捻亮灯芯,然后,正襟危坐,口念佛号,不再理会。闻讯而来的众弟子见状,都围坐在他的身后,也跟着一同念佛。一时之间,四下颂经之声不绝于耳。

腾原见状,进退两难,又欲罢不能。他环顾左右,自觉不妥,便收刀回鞘,也盘腿坐在长眉面前,从随身携带的急救包里拿出纱布,慢慢拭去对方脖子上的血痕,又用绷带敷贴:“我不杀比丘。”停了停,又说:“情非得已,也请大师理解一名军人的职责。”

长眉始终闭目,以紧念佛号为回应。

腾原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纸币,放在长眉的怀里,又招手让士兵从车上拿下几袋面粉,堆放在众和尚的周围。然后,他环视众人,高声说道:“请大家不要误会,我们是来礼佛的,也是为了亲善而来。”停了停,见四下没有回应,他又举起单手:“与佛法宗旨一样,我们也是与人向善,替你们谋福共荣的。请相信,我们的终极目标是一致的。”

和尚们只是闭目念佛,似乎是在做晚课,专心颂经。有的双眼微闭,有的直视前方,眼睛清澈通透,视若无物,旁若无人。

相持之下,腾原再次怒气上涌,一挥手,又从另一辆车上拉下七八个五花大绑的人:“大师,这几位可曾相识?”见和尚没有反应,他从人犯中扯出一个中年人,拖到长眉面前,再次抽出长刀,在人犯脖颈上试了试,回头望着长眉,厉声说道:“和尚,我说过,一个人的耐心是有限度的。你想看看我单手刃敌人首级的功夫吗?”说罢,高举长刀,作势要砍。

“慢着!”长眉睁眼站起,走到腾原面前,一把抓住长刀:“他们只是当地普通老百姓,何来敌人?”

“前几日,他们帮你搬运石像时,你怎么没有发现他们是普通老百姓?被抓住后一句话也不说,分明是要对抗,对抗者就是敌人!”腾原也不放手,空手与利器相持之下,长眉又一次染红。

“他们只是世尊的信众,并不知道石像埋藏在什么地方。你放了他们,我来告诉你!”长眉长叹一声,大声说道。

腾原哈哈一笑,顺势将刀徐徐放下:“我知道,大师是一位有大修为的出家人,不会为身外之物,而眼睁睁看着不相干的人丢掉性命,给自己平添许多罪孽。”

“五弟,是我连累你们了。”长眉扶起刀下人,替他松开捆绑,回头又一一解开其他人的绳索,连连作揖:“各位亲友乡邻,老和尚这厢告罪了。”

说罢,他徐徐转过身来,提起地上的马灯,走到腾原旁边,说道:“上次礼佛,不是要我给施主开示世尊‘拈花一笑的典故吗?要不,现在我给你讲解一下?”

“请明示。”腾原愣了一下,将刀收回鞘内,冷冷地看着这个莫名其妙的和尚。

“佛拈佛的花,迦叶自己笑自己的事。”长眉郑重地说。

“废话!”听到翻译口中的言语,腾原恼羞成怒,一脚踢飞长眉手中的马灯:“八格,你耍我?”

看着马灯落地,灯蔸破损,灯油溢尽,灯火欲熄,长眉走过去,将灯扶正,捻亮灯火。然后,他回转身走到腾原面前,轻轻一笑,说道:“施主知道世尊下垂的手势是与愿式,你是否还知道,那上扬的手势是什么式?”

“我管他什么式?快说,石像藏在哪儿?”腾原怒不可遏,又一次拔出长刀,直抵和尚胸前。

“无畏印。”长眉屈臂上举于胸前,手指舒展,掌心向外:“这手印是世尊为救济众生的大慈悲心愿,它能使众生心安,无所畏惧。”

“无所畏惧?”腾原杀心顿起,狞笑之下,握刀的手不知觉里又加了几分力道,刀尖已然刺破衣襟:“血肉之躯,怎挡我钢铁利器?你不怕死,那我替佛祖超度你!”

“罪过!罪过!”长眉和尚双手合十,连连说道:“此间孽业,我一人领受,与他人无干。”

“你就不怕我大开杀戒吗?”腾原浑身颤抖,双目圆睁,已然到了爆发的临界点。

“你开你的杀戒,我宣自己的开示。”一声叹息之后,长眉微微一笑,看着腾原狰狞的脸,猛地将身体一挺,刀锋直刺胸膛。

在倒下的那一刻,他紧紧抓住腾原握刀的手,又轻轻说道:

“放下吧!”

家旺疯了。

半年后,在看守所里,他见人就磕头作揖,口中念念有词:“七条人命呢,七条啊!”一会儿又对人说:“灯,我的马灯呢?还我!”

偶尔清醒的时候,家旺总是四下寻找,渴望能再次发现,有一盏马灯能在他的前面头顶上晃荡。尽管灯油已尽,可那灯火,欲熄未灭。

他一直没有看到。

但是,刚进来的时候,他别的都不害怕,也知道警察拿他没办法。家旺就怕一样:那盏昏暗的马灯。在无数的噩梦中,他总能看见一盏孤零零的马灯在自己面前摇晃,灯油将尽,灯火欲灭未熄。

家旺是作为一宗杀人案的重要嫌疑人而被抓进来的。

罗成死了。

他被人勒死在广州一家宾馆床头。

那时,他已完成交易,刚回到宾馆,从买家手中接过的钱箱都还没有打开,就被人从后面用绳索套住了脖颈。罗成用手拼命往后抓扯,试图看清对手的面目,手指头都掰断了几根,也扯到了几根头发,可直到咽气,他都不知道背后的那个人是谁。

面对警察的盘问,家旺将盗窃石像的一切罪过都推给了罗成。反正已死无对证。他有把握解脱。多年的经验让他每次作案时都将所有痕迹抹得干干净净。但是对于罗成的死,他百口莫辩。

他有证据抓在警方的手里。

上次在悬崖逃脱后,罗成心里一直害怕家旺会自首,也担心自己交不了货。不想一个月不到,家旺却主动来广东找他,要求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罗成很警觉,以为是计,反复试探。直到货物到手,罗成发现家旺只是要钱———他被债主们逼得要挑脚筋。为确保自身安全,交易时,陷入信任危机的两人都没有露面。家旺请一赌友送货拿钱,罗成把五十万装箱,用电话通知快递送钱拿货。

被抓后,赌友为求自保,来了个竹桶倒豆子,将一切抖了个干干净净。

都是那只手惹的祸。

其实,这单生意是陈九无意中碰上的。逃难广东,他俩投亲靠友,东躲西藏。陈九有一个堂弟在一间外资工厂打工,在一次聚餐时,堂弟告诉他,有人多次问起老家的那尊石像。陈九不以为然,倒是罗成看到了商机。仔细问清情况后,罗成又请堂弟想方设法联系。对方是厂里的一名高管,天津人,留过洋,有很高的学问。双方约在一起吃了几回饭,谈了几次,事情就有些眉目。

罗成原本没想把陈九怎么样。

尽管两人时常争吵打闹,可他们都知道,要想做成事,彼此都离不开对方。就像这单生意,罗成是主导,负责谈判,谈价钱,陈九只是打下手,作保镖。尽管每次他都与罗成同进退,可无论是在宾馆饭店还是在咖啡馆酒吧,陈九从不参与谈判,每次都拿着一本故事书,装模作样,坐在对门或临窗位置,注意四周情况。

一个篱笆三根桩,一个好汉三个帮。罗成是个精打细算的人,也是个谨慎的人,还想做大事。知道陈九是个直肠子,走路不拐小弯,说话不过大脑。有时候对方的话说得过分了,他一发火,陈九就住嘴。两人都能彼此容忍,最多只是骂骂娘。在罗成看来,除了贪多,担心分赃不均而时不时无理取闹外,其他时候陈九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帮手。

罗成真正对陈九动杀心主要是买家的一句话。

这宗买卖双方磨合了很长时间。主要是对方很谨慎。工厂高管只是牵线人,谈了几次后,换人再谈。如此再三。罗成不怕麻烦,他也喜欢和谨慎的人打交道,这样合作起来大家都放心。正头买家是最后一次定盘子交订金时才出现的。双方约定在一家宾馆房内见面。来到门口,对方只许一个人进门,陈九倒也不在乎,也没计划进去,他四下看了看,直接搬了张椅子在过道对面坐下。罗成进门,看见桌面上放着一个行李箱和一张照片,另外一个人坐在窗下光亮处,无法看清其长相。按照事先约定,他直接拿起桌上的东西,转身要走。对方喊住了他,用僵硬的语气说了一句:“人多嘴杂。”停了停,又补充了一句:“交易时,地点你定。我一个人去,也希望罗先生一个人来。”

做这一行有风险,人多的确不行。罗成万不得已才找家旺合作,但他每次做事都有陈九在场。他认为,赌徒逼急了都是亡命之人。喜欢女人的男人说破了天,也只是个懦夫。再说,陈九粗野,可人简单,好控制。这一行做久了,罗成萌生了退出的想法。人在水边走哪有不湿鞋?再谨慎的人也有失手的那一天。关键是能够功成身退。这次是个机会。只要交易成功,下半辈子不说大富大贵,至少是衣食不愁。罗成唯一不放心的是陈九。他清楚自己做的每一件事,包括上次在广州因入室抢劫弄死那个富婆的命案。

与家旺不同,陈九不赌,但他好色,见了漂亮女人就走不动路。这些年他们做了很多事,也赚了不少钱,可陈九没剩下几个子儿。做这一行,来钱快,花钱更快。他把钱都花在女人身上。近年流亡,身上更是穷得叮当响。没钱找外面的女人,他就内部解决。趁罗成外出谈判,陈九将他的女人给搞了。正像事后陈九狡辩的,女人如衣服,可以用来分享的。对于这个在东莞认识的女人,罗成看得很轻。尽管是露水夫妻,可到底事关男人的面子,再好的手足之情也有翻脸的时候。这是个不错的导火索。

罗成知道,要洗底,就得痛下决心,还要干净利落。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不仅底没有洗清白,反而还丢了自己的性命。

便衣警察在省城的一家地下赌坊围捕家旺时,他以为是罗成派来灭口的,还着实挣扎了一番。不过,警方办案的效率很高,不长时间,真凶便落网了。是陈九。

摔下悬崖的陈九没有死。他的命大,坠落时,他抓住崖边上一棵小树,虽然树不大,但足以大幅减小自由落体的加速度。落地时,他只是大腿和背部严重挫伤。更幸运的是,山中的野狼早在灭四害时,被人们顺带给杀绝了种。再加上近年旅游开发,崖下也有小路通行。虽是夜黑风高,陈九还是凭借着自己的强壮体魄走出了绝壁悬崖。

陈九原本可以拿钱走人的,可他心有不足。箱子里的钱款只有一百五十万,先期预付的一半不知被罗成藏哪儿去了。陈九又与买家联系。他手中还有货:另一只手,还有头———从崖下逃出生天后,他一不作二不休,又返回窟内,将石像锯得只剩下光秃秃的躯干。

陈九认死理,两物件要得不多,一百五十万。买家原本不想与他交易,可陈九一再以报警相威胁。买家不愿再生事端,就想花钱消灾。再次交易时,被辗转追踪而来的警方逮了个正着。陈九负隅顽抗,抢了台摩托车逃跑,途中被警车撞翻,那条受伤的腿被车轮碾得粉碎。

警方在罗成的死上还了家旺一个清白,可在那只手的问题上,并没有轻易放过他。尽管他死不承认。

事情的转机还是那个买家。

家旺曾经想过无数种可能,他也无数次地推演着警方可能采取的各种手段,就是没有猜透是这样的结局。

那一刻,他看见那盏破碎的马灯终于油尽灯枯,嘣的一声,熄了!

他崩溃了。

警察告诉家旺,买家是个日本人,姓腾原。

他的独臂老父亲直到临终前,都无法忘记那尊石像。作为在终战前,因滥杀非军事人员,触犯军规,被遣送回国而侥幸逃过国际军事法庭审判的腾原,对于当时的情形始终无法释怀。他不能想象,世上还有这样无所畏惧的人。

腾原坦白,他之所以要那只手,不仅仅是因为它价值连城,也不仅仅是为了完成父亲的遗愿,更主要的原因是他不相信有那样一群人,为了一块冷冰冰的石头,而甘愿舍弃自己的性命

独臂老腾原留给他的遗言只有三个字:

无畏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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