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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奉献一段诗篇”

2015-06-05霍俊明

湖南文学 2015年3期
关键词:现实诗人诗歌

霍俊明

在一个自媒体全面敞开的时代,在一个新闻化的焦点话题时代,在全面城市化的去除“乡土性”的时代,为何“现实”重新成为写作者最为关注的一个话题?为什么写作与现实生活之间的关系如此密切而又难解?诗人在处理当下现实的时候该如何发声?这种发声是否遇到了来自于文学和社会学新的挑战?

一、“诗人之死”与公共话题的喧宾夺主

有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这就是文学与生活的关系。而今天,已经到了必须重新谈论、认识和评价诗歌写作与现实生活的话题了。

近期纸媒、网络和微信自媒体对九〇后跳楼自杀的打工诗人许立志的传播和评价,很大程度上已经离开了诗歌本身。也就是中国当下被热议的诗歌和诗人,尤其是“诗人之死”往往都具有某种被放大化的社会象征性和时代寓言性。“大众”和公共媒体所关注的不是诗歌自身的成色和艺术水准,而更多是将之视为一场能引起人们争相目睹的社会事件———哪怕热度只有一秒钟。这可能正是中国目前诗歌的写作、传播与评价过程中难以避免的悲哀!甚至这份悲哀来得让人无言以对。值得注意的一个细节是许立志是在今年的九月三十日(星期二)跳楼自杀的,而后来的媒体报道却将这一时间有意地改动为十月一日。显然,这两个时间节点上死亡的象征意义是完全不同的。一个国家的重大节日和一个默默无闻的打工诗人的死亡之间又恰好形成了意味深长的紧张关系———时代隆隆的发展与静寂的个体死亡构成了生动的戏剧。我们如何在一个诗人的生前和死后认认真真地谈论他的诗歌?如何能够有一个不再一味关注诗人死亡事件、社会身份、公众噱头的时代到来?这些追问也许都是徒劳。而由许立志定格在二十四岁的生命我们想到的是他奉献了怎样的诗歌?还好,他生前的诗歌值得我们认真谈论,因为,他确实是一个不错的诗人。只可惜他同样是一个没有最终“完成”的诗人。

“媒体报道”在今天看来甚至对“现实”也构成了一种巨大的虚构力量。而围绕着许立志,媒体(也包括一部分诗歌界)为我们揭开的是如下关键词:九〇后、打工者、诗人、打工文学接班人、深圳、富士康、十七楼、自杀、海葬。对于任何人来说这些时代关键词一起冲涌过来的时候都不能不为之心惊胆寒。对于“诗人之死”的谈论和关注更多是追认式的,包括海子在内。试想,在海子和许立志生前有谁认真谈论和评价过他们的“诗歌”?许立志生前诗歌的写作和发表数量都不多,在诗歌界的影响甚微。而许立志也许还算是幸运的一个。诗人伊沙在《新世纪诗典》(第三季)中推荐了许立志的诗《悬疑小说》。这首诗的戏剧性结构尤其是令人意想不到的结尾确实令人称赞。很多人读到这首诗最后两句的时候都会感到“一哆嗦”。确实,现实本身比悬疑小说还不可思议。

实际上,许立志并不是一个个案。他既不是打工诗歌写作的个案,也不是打工者自杀的个案。二〇一〇年震惊中国和全世界的是十三个工人先后从富士康的大楼跳下。二〇一一年许立志来到深圳富士康。而许立志之所以是作为一个现象出现,不仅在于打工者的连环自杀,而且更在于他的诗人身份。由他扩展开来的恰恰是十几年来打工诗歌的热潮。甚至对于打工诗歌或者工人诗歌而言,这已经是一个炒冷饭的话题了。打工诗人群体的出现与地方经济发展和全面城市化的时代直接相关。甚至十多年来我已经听惯了诗歌界和评论界对打工文学和打工诗歌喋喋不休的热议甚至争论。我并不是对这一写作群体有任何的不满,甚至从生存的角度来说他们是中国最值得关注和尊敬然而又一直受到冷落、漠视甚至嘲讽的人群。而据相关的统计,中国目前有三亿一千万的农民工,有两千万在写作。问题的关键是在评价许立志和郭金牛、郑小琼、谢湘南、乌鸟鸟等打工身份的诗歌文本的时候,人们和媒体争相关注的并不是诗歌本身,而更多是关注诗人的身份、苦难的命运以及一个阶层的生存现状。实际上这也没错,为什么诗歌不能写作苦难?为什么打工者不能用文学为自己代言?但是,有一个最重要层面却被忽视了———美学和历史的双重法则。历史上能够被铭记的诗人往往是既具有美学的个人性又有历史的重要性。而无论是任何时代,不管出现多么轰轰烈烈的诗歌运动、诗歌事件和大张旗鼓的诗歌活动,最终留下来的只有诗歌文本。历史不会收割一切!稗草只能成为灰烬。时下很多诗人和评论家认为农民工诗人是一支新兴的文学力量,他们抒写痛苦的打工生活和工厂世界,为农民工代言。但也有很论家和诗人认为农民工诗人的写作过于狭窄、单一和道德化,缺乏美学上的创造力。目前人们热议的许立志正是被附加了很多诗歌之外的时代象征性。也就是说,在社会学的层面他是被同情的弱者,即便谈论他的诗歌也更多是从社会学和伦理的角度予以强化。而十二月二日公布的所谓中国第一部打工诗人的记录电影预告片《我的诗篇》更是对许立志以及工人诗人的社会关注度予以推波助澜。我们必须承认,随着自媒体以及大众化影像平台的参与,诗歌的传播范围和速度确实是超越了以往的任何时代。这种影像技术以一种特殊的修辞方式通过极其真实的细节、画面和人物重构了诗歌与现实和时代的关系。深圳富士康超级工厂的流水线和一个个像机器一样简单操作的工人正上演了卓别林当年的“摩登时代”。而人与机器的较量又通过写诗者这一特殊的群体被提升到精神生活和社会公共生活的层面。看看许立志在今年七月份写的诗歌,那简直就是一份生命的自供状和临终的遗言。诗人“一语成谶”的能力又再次成为现实。看看许立志的《我知道会有那么一天》《死亡一种》《诗人之死》《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我一生的路还远远没有走完》《我弥留之际》《发展与死亡》《一颗螺丝掉在地上》《夜班》《失眠的夜晚不适合写诗》《最后的墓地》《我来时很好,走时也很好》等诗就可以找到“预知死亡”的命运了。这是真正的“死亡之诗”,如此不祥,如此让人不寒而栗。这些诗歌中不断出现和叠加的是钢铁、骨骼、血液、蛆虫、死亡、刑场、棺材、屠宰场、失眠、偏头疼。以许立志的为代表的呈现的正是一首首黑暗的充满了泪水和苦难的辩难之诗、控诉之诗、沉痛之诗,同时也是耻辱之诗、反讽之诗、无助之诗。任何诗歌都不能比这更“现实”更“锥心”了。许立志在诗歌中已经透露在繁重的工作中他又深陷长期的失眠和偏头疼之中。而作为精神上的“成人”许立志与同时代的其他打工者不同的是对自己的身份、命运和未来有着极为清醒的认识。换言之,在许立志等年轻一代人这里他们在大机器和大工厂里看不到自己的任何价值,更看不到自己的前途和未来———也许,他们是没有明天的一代人。他们已经被机器化、物质化和非精神化了。而有了精神,有了写作,有了诗歌,你又将更将痛苦无着。当你最终无力承担这一切,那么,许立志一样的命运就会出现和再次发生!许立志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在纪录电影《我的诗篇》预告片中有一个镜头,已经成名的打工诗人谢湘南无语地站在一大片墓地前。对于他们来说,这既是现实生活,又是时代的集体性隐喻。

此时,当你拿着手机刷屏和游戏的时候,你是否想到了某个国际品牌手机的那个无比煽情甚至还充满了“诗意”的广告———your verse anthem?你是否记得这款手机广告借用的电影《死亡诗社》里那句经典台词:“我们读诗、写诗并不是因为它们好玩,而是因为我们是人类的一分子,而人类是充满激情的。没错,医学、法律、商业、工程,这些都是崇高的追求,足以支撑人的一生。但诗歌、美丽、浪漫、爱情,这些才是我们活着的意义。”这款广告还借用了惠特曼的诗句“人类历史的伟大戏剧仍在继续/而你可以奉献一段诗篇”。但是,这则广告却有意忽视了惠特曼这首诗中更为重要的诗句,“毫无信仰的人群川流不息/繁华的城市却充斥着愚昧”。而对于许立志等工人诗人来说,活着已经没有意义了,那么你们奉献了什么样的诗篇?此刻,在那么多大大小小的工厂里,在无边的噪音中一定有一颗螺丝像发丝一样无声地落下。而一个已逝的诗人却曾经无比苍凉地写道:一颗螺丝掉在地上/在这个加班的夜晚/垂直降落,轻轻一响/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就像在此之前/某个相同的夜晚/有个人掉在地上。

二、新媒体平台提供了怎样的“诗歌生活”

新媒体尤其是自媒体的出现对诗歌生态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尤其是诗歌微信平台“为你读诗”“读首诗再睡觉”等大量的微信平台的出现对诗歌的大众化、“流行化”以及审美的多元化所起到的作用不容小觑。甚至,新媒体和自媒体平台制造了一种特殊的“诗歌生活”。几十万人共读一首诗并点赞、转载的热烈场面令很多人欢呼雀跃。确实,动辄几十万的阅读量、粉丝群和转载率、点赞数是以往包括文学网站和个人博客、微博平台在内的诗歌传播所没有过的。而由此出现的诗歌传播、阅读和评价的新变化已经引起学界和媒体的关注。微信平台的诗歌更适合高速的城市生活和读屏式的阅读习惯。人们最直观的感受是,诗歌好像正在从圈子里的创作和阅读走进普通人的生活,诗歌开始“流行”起来了。“诗人的诗”借助不断攀升的粉丝数和订阅数,似乎正在变为“大众的诗”。

“诗人的诗”和“大众的诗”这种划分虽不甚准确,但的确从一个侧面揭示了汉语新诗自发轫以来诸多未解的难题。今天,随着微信等移动终端的诗歌平台与大众之间越来越迅速、及时、开放、自由的“信息数据共享”与“交互性对话”,重提“诗人的诗”与“大众的诗”的关系问题,一定程度上也能帮助我们理性认识和反思当下的诗歌生态。较之精英化、学院化、小众化、知识化和圈子性(很大程度上具有排斥性和自我窄化的倾向)的“诗人的诗”而言,自媒体平台建立于更开放的“个人审美”基础上的“大众的诗”确实更容易为普通读者所接受。以个人微信号为主体的诗歌传播显然与一般意义上的新媒体和大众传媒不同,而是更强调个人性和自由度。微信平台上流传最广的往往是爱情诗和浪漫主义色彩鲜明、抒情性强又具有社会关注度话题的诗歌。

从“诗人的诗”及其场域来看,我们现在一方面有的是“繁荣”而喧嚣的诗歌现场———诗集(包括各种民间出版物)、诗选、诗歌类报刊的出版,诗歌朗诵会、大型诗歌节、小团体沙龙、跨界诗歌的公益活动以及采风、研讨、颁奖等形形色色活动的频繁举办,另一方面却是诗歌刊物的销量不断走低,大众对诗歌的“圈子化”“精英化”“小众化”“自我窄化”的诸多不满以及“诗歌正在离我们远去”的质疑之声犹在耳边。不仅是纸媒传播,之前以诗歌网站、诗歌博客为媒介的电子化传播大多也仍局限于诗人和专业读者内部。以至于有人在问,孔子倡导的“不学诗,无以言”的诗教传统,今天何以传承?还有人在问,新诗产生一百年了,为什么想找到一本属于孩子的诗集依然那么困难?新诗创作和阅读在多大程度上影响到普通人的文化生活?微信、微博等自媒体空间的诗歌传播给出了一些出乎诗人意料的答案。一个明显的现象是,现在订阅量比较大的诗歌微信公众号,其制作者并非都是专业的诗人和诗歌从业者(比如诗歌报刊编辑、出版人、诗歌评论家、大学的文学教授),而更多是由普通人来参与完成的,他们在以最大的自由度理解和接受诗歌。这种自由度不仅体现为筛选范围的扩大(古今中外应有尽有),还尤其体现为对诗歌美学理解的多元。可以说,因为挣脱了美学上、思想上和文学史意义上的条条框框,普通人忠实于自己的阅读感受,用订阅和转发来“投票”,选出了那些最能接通他们情感的诗作。比如,现代诗因为受到经验、智性、深度和戏剧化叙事的影响,已经更多体现出适合“思考”的特征,诉诸公众直接感官的抒情诗、朗诵诗正在大面积萎缩。这其实也是诗歌大众传播的障碍之一。在接受方式与阅读条件上,较之传统的纸媒传播,微信等移动终端也显然更贴合诗歌的本质,无需正襟危坐地潜心研读,而是一种直接有效的“心领神会”。快节奏的城市生活方式和技术的进步共同推动着“读屏时代”的到来。在这样一个时代,人们已经很难挤出长时间段来阅读长篇小说那样的大部头,而诗歌这种抒情短制恰恰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给低头族、刷屏族们以最直接、最强烈的感受和共鸣。甚至某种程度上来说,属于诗歌的阅读时代正在降临。匆促、烦闷的快节奏生活需要诗意来调节,诗歌无限凝缩的文字和无限敞开的意境刚好发挥了以前所发挥不到的功能。正如微信公众号“为你读诗”所倡导的,以诗歌吟读的方式,将我们的情感以浪漫的、柔软的、古典的方式向我们的爱人、亲友甚至是自己来表达,“与其说是读诗,不如说在这功利的、浮躁的社会中,以‘诗歌为切入点,倡导诗意的生活”。

当然,看起来无限自由和开放的以个体为主导的自媒体,很容易出现信息的泛滥和失衡,微信平台的诗歌传播也面临着一个风险,那就是由于缺乏必要的筛选、编辑机制,变成良莠不齐、泥沙俱下的诗歌大杂烩,比如对“废话体”“口水诗”“乌青体”“脑残体”诗歌的不良传播。甚至有的微信平台为了迎合眼球经济将那些与诗歌内容无关的暴露的色情图片和视频作为招牌。这带来的结果不是让人们离诗歌越来越近,而是越来越远。诗歌的亲和力和它在一定范围内的独立性和纯粹性并不矛盾,它在受欢迎甚至在“流行”的过程中,应始终保持来自日常却又高雅的诗意,对诗歌的阅读不能完全置于功利性的目的之上。我们当然需要通过自媒体的平台走近诗歌,用诗意滋养更多人的内心;与此同时,我们必须防止那些浮躁、功利、唯粉丝和阅读量为旨归的不良传播心态,营造一个健康的诗歌传播环境,让更多的人读到更多的好诗,也让“诗人的诗”和“大众的诗”相互补充,彼此打开。

三、“诗歌现实”与“精神图景”

用任何“关键词”来概括当下繁而不荣并且已经全面丧失了共识度的诗歌状态显然是一件危险而“不靠谱”的事情。但是,显然面对着新世纪以来无比繁杂的诗歌这个庞然大物我又没有其他更为行之有效的方法。这就是文学阅读和评价在全媒体时代的悖论和宿命。而是否能够通过关键词的做法来考察当下诗歌的现实与精神图景还为未可知,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这就是面对着无限放大和膨胀的诗歌版图,难以置喙或问路于盲多少成了难以避免的路径。

面对着当下的诗歌,我们是继续失望还是有着新的期许?或者说“诗歌正在离我们远去”的说法是否还适用于高铁的加速度时代和一个愈益“寓言化”的国度?或者说,我们的诗歌与“现实”之间到底发生了怎样的龃龉或“暧昧”关系?从回车键到诗歌究竟有多远?从诗走到现实究竟有多远?这在一个文字练习者普遍缺乏敬畏的年代显然已经成了问题。我们诗歌界这些年一直强调和“忧虑”甚至“质疑”的就是指认现在的诗歌写作已经远离了“社会”和“现实”。里尔克的名言“生活与伟大的作品之间,总存在着某种古老的敌意”在今天的中国是否还适用?新世纪以来诗歌和诗人与“现实”的关系是怎样的呢?或者说当诗人作为一个社会的生存个体,甚至是各个阶层的象征符号,当他们的写作不能不具有伦理道德甚至社会学的色彩,那么他们所呈现的那些诗歌是什么“口味”的?我想这是一个相当困难的问题。因为任何企图回答这个问题的人都必须具备一个能力,那就是你的阅读量。近年来诗歌和诗人与“社会”和“现实”的关系到底是怎样的?二者发生关系的结果是怎么样的?诗人是用什么“材料”和“成分”构建起的诗歌的“现实”?进一步需要追问的是这些与“现实”相关的诗歌具有“现实感”或“现实想象力”吗?

面对轰轰烈烈的在各种媒体上呈现的离奇的、荒诞的、难以置信的社会事件和热点现象,我觉得似乎中国已经进入了一个真正“寓言化”的时代。换言之,中国正在成为“寓言国”。首先应该注意到目前社会的分层化和各个阶层的现实和生存图景越来越复杂,越来越具有多层次性,越来越具有差异性。甚至这种复杂和差异已经远远超过了一般诗歌写作者的想象和虚构能力。也就是说,现实生活和个体命运的复杂程度早已经远远超过了诗人的虚构的限阈与想象的极限。诗人们所想象不到的空间、结构和切入点在日常生活中频频发生,诗人和作家的“虚构”和“想象”的能力受到空前挑战。由此,面对各种爆炸性和匪夷所思的社会奇观,一般读者是否还需要诗歌甚至文学刊物?这个时代所出现的一些社会现象、问题和事件(可能是个别的)确确实实发生了,但是它们又几乎超过了作家和普通个体的想象和理解承受能力。一个新的天方夜谭的时代已经来临。“天方夜谭”成了一个又一个的与每个人息息相关的社会事实。而这几乎涵盖了文学所能涉猎的任何题材。加之各个地区大大小小的“地方化”的文化软实力的角力和宣传活动也需要文学和诗歌的鼓吹,诗人们似乎与“现实”的胶着关系似乎从来都没有如此贴近和激烈过。这是好事,但也存在不小的危机。但是是否如一位诗人所偏激地强调的“足不出户的诗歌是可耻的”?实际上,诗人和现实的关系有时候往往不是拳击比赛一样直来直去,而更多的时候是间接、含蓄和迂回的。显然,中国当下的诗歌更多是直接的、表层的、低级的对所谓现实的回应。“足不出户”并非与现实不发生关系。“出户”的诗并非就一定能与现实发生关系。人们似乎已经忘却了一九九五年诺贝尔文学奖在希尼的授奖词中所强调的“既有优美的抒情,又有伦理思考的深度,能从日常生活中提炼出神奇的想象并使历史复活”。

值得注意的是目前无论是大面积涌现的城市题材还是乡村题材,都出现了写作的双视角或多视角。换言之,写作者更多是从城市和乡村的双重角度进入乡村、进入城市。单纯的、绝缘的乡村写作似乎已经消失。

当我们一再抱怨诗歌远离了读者,诗歌越来越边缘化和“个人化”,可充满悖论的是我们已经进入了一个“泛诗”或“仿真诗”时代。无论是楼盘广告、政治宣言、商品广告以及各种反应社会焦点和民生热点的“民意”都往往是通过各种打油诗和仿诗歌的形式出现。新媒体的无限拓殖性和各种纸质诗刊(很多文学刊物都推出“下半月刊”,甚至推出旬刊)的大面积出现,似乎显示着诗歌传播的速度和广度已足够令人乐观。各种级别、资源和渠道的诗歌活动、诗歌节以及奖金成倍增长的诗歌奖似乎都令诗界同行们足够鼓舞。确实诗歌活动、会议的频繁度已经超出了人们的想象,我们看到一个个诗人和批评家真正成了赶场的“在路上”的行色匆匆者。本年诗歌界流行的一个词汇就是“出场费”。无论是诗人还是批评家都对此心照不宣。诗歌批评和诗歌活动正在成为一种显赫的文化资本。

对于我多年的诗歌阅读体验来说,终于到了谈论城市境遇下诗歌写作的这一天。因为无论是你真切地身处城市生活,还是你在乡村正感受挖掘机的隆隆巨响,还是你正往来于城市和乡村之间的道路上,还是你正目睹城市的雾霾正在弥漫过来,你不仅一刻都不能在现实生活中忽略城市,而且你的那些长短的诗行也都程度不同地与此有关。因为诗人是日常的人,那么你就不能不在喧嚣和烟尘滚滚的“现实”中写作。尽管这些城市生活和现实进入你诗歌的时候会发生因人而异的变化、过滤和调整。不管你是有意地在诗歌中疏离或亲近它,反正诗歌与城市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实实在在而又无比的胶着。但是,我们是否可以凭着对新世纪以来十年的诗歌阅读经验在诗歌主题上来一次检测?比如底层、打工、农村、城市……当我翻阅了大量的刊物之后,我最终发现了一些诗歌(数量绝不在少数)与“乡村”“乡土”以及“乡愁”“还乡”(更多以城市和城乡结合部为背景,回溯的视角,时间的感怀,乡土的追忆)有着主题学上的密切联系。而这么多在谱系学上相近的诗歌文本的出现说明了什么问题?而这些“同质性”的诗歌又是来自于国内那么多的期刊这又说明了什么问题?我想这并不是编选者或者期刊“趣味”或者“标准”问题,而是牵涉到当下诗歌的生态和诗人所面对的一个难以规避的“现实”———阅读的同质化、趣味的同质化、写作的同质化。无论是政治极权年代还是新世纪以来的“伦理学”性质的新一轮的“题材化”写作,我们一再强调诗人和“现实”的关系,诗人要介入、承担云云。但是我们却一直是在浮泛的意义上谈论“现实”,甚至更为忽略了诗歌所处理的“现实”的特殊性。但是,当新世纪以来诗歌中不断出现黑色的“离乡”意识和尴尬的“异乡人”的乡愁,不断出现那些在城乡结合部和城市奔走的人流与不断疏离和远去的“乡村”“乡土”时的焦虑、尴尬和分裂的“集体性”的面影,我们不能不正视这作为一种分层激烈社会的显赫“现实”以及这种“现实”对这些作为生存个体的诗人们的影响。

在新世纪以来,打工和底层越来越成为社会学和文化诗学上越来越主流的词汇,这种写作路径越来越成为无论是官方还是所谓的民间不约而同摇旗呐喊的大旗的时候,我想这种写作带给我们这个时代甚至文学本身的除了一部分有意义之外,更多的却是需要重新的反思和检视。人们对此种类型诗歌的语言、技巧和结构已经不闻不问,只对诗歌题材中具有社会性、伦理性和阶层性的内容予以高强度的关注和阐释。说到文学生态,诗歌所呈现的“同质化”倾向,就不能不涉及刊物、编辑对写作者和读者无形中的“培训”和“塑造”功能。尤其是那些“大牌”刊物和“国刊”(当然,在那些持有“个人”和“独立”立场的写作者而言他们从来都不认为存在什么刊物的级别和重量)。显然,传统意义上的纸质媒体在“编辑”和“审稿”的过程中会有一个总体的风格、选择标准或者基本的“底线”。有人说编辑队伍是“老化”最严重的,我一定程度上认同这个判断。刊物的“风格”作为一种持续性的要求和惯性“气质”从积极的意义上讲会保障诗歌的质量和刊物的“个性”,但是这种期刊普遍存在的“气质”、“风格”和“个性”显然会对与之相悖或者具有差异性“风格”的诗人诗作形成搁置甚至遮蔽。我们不能不承认,阅读者越来越呈现为专业化和圈子化。或者说,写作、阅读和批评都越来越在“自说自话”且“自以为是”。我们知道自古以来就有些好诗写得就不像“诗”。显然,很多刊物都会不同程度地将这些“不像诗的诗”阻挡在门外。而更为重要的还在于,尤其是国家级期刊的用稿标准会对写作者、阅读者和批评者形成巨大的“塑形”作用。其中刊载的诗歌无形中已经成了很多诗人尤其是青年诗人仿效的“样本”,诗歌趣味和写作的“同质化”问题就出现了。这也很大程度上形成了诗歌写作的“同质化”倾向,而这个不良倾向已经存在了很多年。或者说这种“题材类同化”、“表达趋同化”、“意识社会化”的诗歌写作现象的出现不能不反映了诗人身份的复杂性以及生存压力和影响的焦虑,当然也不能排除作协系统、评奖标准、主流趣味、刊物口味所一起形成的对诗歌写作者尤其是年轻写作者们的重要影响和“规训”。再进一步,由“同质化”的诗歌写作我们必须面对另外一个重要的层面———阅读。由这些文学期刊每年的发行量(有的每况愈下,发行数量已经难以示人)我们要说我们的读者是谁?读者群的“成分”?流失的读者哪里去了?尤其是对于诗歌刊物而言,其阅读者无外乎诗人、诗歌习作者、批评家和各大高校院所的一部分学生(更多是与文学相关专业的研究生)。这实际上就形成了一种“小阅读”,或者说这种阅读带有小范围内的“专业化”倾向。而更令人堪忧的是各大期刊不仅形成了写作者的“同质化”,而且也对阅读者和研究者形成了带有同质化倾向的阅读趣味和评判标准。实际上,这就形成了一个封闭的系统,而其结果就是每年下来,在汪洋般的诗歌大海上,能够真正站立的岛屿般的诗人,寥寥无几。我们是否也会由此引发这样一系列追问:我们是否进入了“纯文学”式微的年代?

四、修辞化、想象化、提升性的“文本现实”

实际上,“历史病”有时候就是“现实病”。当公共生活不断进入到个体的现实生活甚至诗歌写作当中的时候,应该正视无论是一个政治极权的时代还是紧张而又涣散的城市化时代我们的精神生活都远没有那么轻松。

“我抱着一只兔子,走在人群中间/每个人都转过头/很好奇我怀里的这个/东西/兔子,它只是一个动物/有两只很大的耳朵/和两颗东张/西望的/红眼/睛/我白色的外衣/包裹着这个动物/我去哪/就带它到哪/人们看着/我/觉得奇怪/兔子,它大大的耳朵代替我/皮肤竖起的/警觉/它小小的/挂在笼子里的心/和我一起/在黑夜/怦怦/乱/跳”(非亚)。

它(兔子也好,诗人自我也好,白日梦也罢),是如此日常而又让人感到新奇和陌生。那红红的眼睛,那高高竖立的警觉的大耳朵还有那些匆匆的人流。它们所一起带给我们的正是细小、日常、个体却重要的精神现实。它们都生发于日常生活流之中,可是它们却呈现了并不轻松的一面。当下很多已经日益成熟的中青年诗人,他们已经一次次在生活的现场制造了一个个精神生活的寓言。我们需要剥开日常的多层表皮才能与内核和真相相遇。这可能正是诗人们需要做的———文本中的现实。

“怎样才能站在生活的面前?”这句疑问正在强烈地敲打每个写作者的内心。

我在当下很多诗人的文本世界中不断与那些密集的灰色人流相遇,与一个个近乎废弃的落寞的村庄相遇,与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城市相遇,与一个个车站和一条条交错的道路相遇,与一个个斑驳的内心暗疾或者精神幻象相遇。也许,诗歌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成为对照生活的一部分。盘妙彬曾经在一本诗集中说“现实不在这里,不在那里”。那么,对于诗人而言“现实”在哪里呢?

而近年来文学界讨论最多的就是“现实”“生活”和“时代”。如何讲述和抒写“中国故事”已然成为汉语写作者共同的命题。无比阔大和新奇的现实以及追踪现实的热情正在成为当下汉语诗歌的催化剂。而当下对于诗歌与现实的判断,已经出现了两种甚至更多的声音。一种声音认为诗歌看似空前繁荣,活动众多,但实际上诗歌已经远离了时代和大众;另一种声音则认为当下诗歌与现实的关系空前紧密和胶着,诗人和时代的关系似乎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密不可分。为什么在诗歌写作越来越自由和开阔的今天,我们必须重提“生活”“现实”和“时代”这些老旧的字眼?而问题正在于在写作越来越个人、多元和自由的今天,写作的难度正在空前增加。甚至当写作者表达对生活和现实理解的时候竟然出现了那么多经验和修辞都空前同质化的文本。这是怎么造成的?生活与想象和写作之间在当下的城市境遇下到底存在着怎样的复杂关联?

那些处理日常生活和公共生活的诗歌,其中不乏长久打动我的优秀文本,当然也不可避免地存在着个性特征不明显、类型化、肤浅化、同质化的问题。由此,在诗歌数量不断激增的情势下做一个有“方向感”和精神难度的可辨识的诗人就显得愈益重要,也愈加艰难。尤其是在大数据共享和“泛现实”写作的情势下个人经验正在被集约化的整体经验所取消。当下诗坛仍然非常耐人寻味!当我在一个个清晨和深夜翻开那些诗集、刊物、报纸以及点开博客、微博、微信的时候,那一首首诗不仅没有让我看清这个时代诗人的个性,反倒是更加模糊。在自媒体平台上成倍增长的青年写作群体不仅对诗歌的认识千差万别,而且他们对自己诗歌水准的认知和判断更耐人寻味。这些诗人(尤其是年轻诗人)好像是被集体复制出来的一样。与此同时,很多成名的大腕诗人正在国际化的诗歌道路上摇旗呐喊。可看看他们的诗,他们仍然是翻译体写作的二道贩子。而很多诗人也欣欣然于毫无创见和发现的旅游见闻写作,他们正兴奋无比的给那些山寨、仿古的景观贴上小广告。还有一部分诗人更为恶劣,他们对诗坛不断恶语相向。看似义正言辞的面具却掩盖了他们的私心、恶念和狺狺的嘴脸。

由诗歌与现实的关系,我认同小说家阎连科关于现实“炸裂”的说法,“终于到了这一天,现实的荒诞和作家的想象赛跑”。不久前著名汉学家葛浩文对中国作家过于依赖现实的批评我也比较认同。似乎当下中国的作家对“现实”和讲述“中国故事”投入了空前的热情。中国作家对现实主义的不满与批判,集体患上了现实写作的焦虑症。随着新媒体和自媒体的全面放开,言论自由和公民意识的空前觉醒,曾经铁板一块的社会现实以突然“炸裂”的形式凸现在每一个人面前。这些新奇、陌生、刺激、吊诡、寓言化、荒诞的“现实”对那些企图展现“现实主义写作”愿望的写作者无论是在想象力还是在写作方式、精神姿态、思想观念上都提出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大众共享的大数据时代所提供的新闻和社会现实无时不以直播的方式在第一时间新鲜出炉。每个人面对的都是同一化的新闻热点和社会焦点,每一个人都在一瞬间就通过屏幕了解了千里之外正在发生的事情。这种新闻化的生活方式导致了同一化思维方式,每个人在新闻和现实面前都患上了集体盲从症。新闻化现实自身的戏剧性、不可思议性已经完全超出了写作者对现实理解的极限,现实的新奇也已然超出了写作者的想象能力。由此,我们看到的就是对新闻和现实的“仿真性”写作。如此平庸、肤浅、廉价的现实化写作怎么能够打动他人?与此相应,写作者的现实热望使得近年来的底层写作、打工写作、贱民写作、新乡土写作、城市写作正以“非虚构”的方式成为主流的文学趣味。这或者正如米沃什所说的诗歌成为时代的“见证”。然而不得不正视的一个诗学问题是,很多写作者在看似赢得了“社会现实”的同时却丧失了文学自身的美学道德和诗学底线。也就是说很多诗人充当了布罗姆所批评的业余的政治家、半吊子社会学家、不胜任的人类学家、平庸的哲学家以及武断的文化史家的角色。

我从来不否认当下的诗歌写作环境比照历史上极权年代的宽松和自由,我也从来没有忽视大量的优秀诗人和优秀文本的不断涌现,但是我还必须得说出我的不解和不满。因为这也只能是产生“优秀诗人”的年代,却不可能有“大诗人”产生。吊诡的时代和现实景观以及自媒体的新闻“个人解释权”都使得诗歌的精神和思想难度遭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战。而更令人不解的则是当下众多的诗人都投入到了写作现实景观、关注社会问题的伦理和道德化的写作潮流中去。在很多现实题材的写作中社会学僭越了文学,伦理学超越了美学。这无形中形成了一个悖论:在每一个诗人津津乐道于自己离现实如此贴近的时候,我们却发现他们集体缺失了“文学现实感”。大浪吹卷淘沥之后,更多的“现实性”的诗人和文本已经淹没不存。所以,当你继续在写作,继续以诗歌的方式生活和幻想,继续以诗歌的方式来反映、反观甚至来对抗现实,那么你就必须懂得对于诗歌而言永远存在着一个基本的尺度和底线。由此我想到的是诗歌的梯子。你需要它把你抬高到故乡的屋顶或者城市的阳台,你需要它把你送到更低、更黑暗的地下室去!

这使我想起莫言在发表诺奖获奖演说时所说的:“我母亲生于一九二二年,卒于一九九四年。她的骨灰,埋葬在村庄东边的桃园里。去年,一条铁路要从那儿穿过,我们不得不将她的坟墓迁移到距离村子更远的地方。”这种尴尬关系、混搭身份和错位心理催生出来的正是一种“乡愁化”的写作趋向。这种“乡愁”与以往一般意义上的“乡愁”显然是具有一定的差异性。这种乡愁体现为对城市化时代的批判化理解。在城市和乡村的对比中更多的诗人所呈现出来的现实就是对逝去年代乡村生活的追挽,对城市生活的批判和讽刺。更多的诗人是在长吁短叹和泪水与痛苦中开始写作城市和乡村的。很多诗人在写作城市的时候往往是从社会伦理的角度进行批判。这无疑是一种简单化的单向度的写作方式,这是必须要予以反思的。几乎每个人都在写作“乡愁”。那么这就给写作者提出了非常大的挑战。如何在同质化的熔炉中脱身而出?

诗人必须具有发现性!焦点社会现象背后的诸多关联性场域需要进一步用诗歌的方式去理解和拓宽。写作者必须经历双重的现实:经验的现实和文本的现实。也就是说作家们不仅要面对“生活现实”,更要通过建构“文本现实”来重新打量、提升和超越“生活现实”。而这种由生活现实向精神现实和写作现实转换的难度不仅在于语言、修辞、技艺的难度,而且更在于想象力和精神姿态以及思想性的难度。

五、最细微处的“现实”界河与“风景”

诗歌产生于时间深处。诗人是不断跑到时间表盘背后去验证命运的人。而在当下时代诗人的时间感又被加上了更加沉重的负荷。

在全面城市化去除“乡土性”的时代,诗人如何在真正意义上站在“现实”面前已经成为切实的命运。我不否认那些直接面对生存苦难和新闻化现实的诗歌,但是很大程度上我更认可那些安静的写作,以及安静背后挑动我们神经的诗歌。它们处理的同样是日常和生活,不动声色但是并不缺少芒刺和荆棘。它们往往具有通过细小的事物和场景展现出来的精神普世性。我更认可波兰诗人亚当·扎加耶夫斯基对现实的态度———“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我们可以确信诗人目睹了这个世界的缺口,也目睹了内心不断扩大的阴影,但是慰藉与绝望同在,赞美与残缺并肩而行。这是一种肯定,也是不断加重的疑问。而对于有着不同生存经验的各阶层而言,“现实”是分层的,“现实”是具有差异性的。而这体现在写作中就最终落实到了对“现实”的差异性理解。在此我想以青年诗人陆辉艳的诗《最后一块长草的土地》为例略读说明。这首诗日常、平静、舒缓,没有大张旗鼓也没有故作姿态。就是在不断的呈现与抒怀中,那些细小的、日常的、过去的、当下的事物仿佛蕴含了巨大的情感和精神势能在一瞬间就击中了你。那是细小的闪电!它让你想到了每个人的生命和死亡,想到了长久被遗忘的卑微的生命以及土地、天空、星群和历史,想到了每个人不尽相同的生存境遇以及每个人都会有同感的时代的荒芜和不可知的未来———“我们停止拥抱,坐下凝望/在他们方形的房子上方/谈论他们曾种下的蔬果,土地上的劳作/以及涨潮的大海带来的空气中的咸味//那是农夫们在夜晚的灌溉/白色圆顶的水塔像教堂似的/矗立在道路旁。当我们经过/听见水声在水塔中响起

/什么也没改变,过去的时代并没有/过多参与我们的生活。除了/我们从叶缝中仰望星空的时候

/视线稍微改变了方向”。

不论你处理的是生活的近景还是愿景,诗歌写作都最终必须回到时间的法则中去。也就是说只有你真正打开内心幽暗的精神通道,你才可能找到真正属于你的语言和诗句。这样的诗歌才是可靠的。也许这才是“命运之诗”。

而说到“命运之诗”,我想到近年来很多诗人关于“身体”“肉体”“病体”和家族“死亡”的诗,还有填满了各种添加剂的畸形变态的“身体”。正如德国女神学家伊丽莎白·温德尔( Elisabeth Moltmann Wendel )所说的“身体不是功能器官,既非性欲亦非博爱之欲,而是每个人成人的位置。在这个位置上,身体的自我与自己相遇,这相遇有快感、爱,也有脾气。在这个位置上,人们互相被唤入生活……身体不是一个永恒精神的易逝的、在死的躯壳,而是我们由之为起点去思考的空间……一切认识都是以身体为中介的认识。一旦思想充满感性并由此富有感觉,就会变得具体并对被拔高的抽象有批判性……我们需要一种新的思想系统”。记得一位哲人说过身体就是打开哲理的大门。甚至在列斐伏尔看来空间的生产是从身体的生产开始的。灵魂和“现实”正是在“身体地理学”这种特殊的人生体验和场域中不断融合或者盘诘与交锋。围绕着诗歌中这些形形色色的“身体”,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个人的命运,而且还隐秘地串联起个体与历史和现实之间的交叉地带。它们的存在和消失既是个人的,又是社会性的。甚至从这一点来说,每个人都是为自己和他人写作黑白色调的“挽歌”。时间是无情的单行道,每个人都不可能倒退着回到过去。在很多诗人这里不断出现的是那些疼痛的、缺钙的、弯曲的、变形的、死亡的“身体”。那些敢于把自己置放于时间无情的砧板之上的诗人是值得敬畏的。我喜欢其中一些诗人以诗歌的方式还原了身体经验的重要性。实际上很长时期中国的诗歌是不允许说身体和肉体的,因为那会被认为是有损灵魂和崇高的。也就是说,中国的诗人曾经自欺欺人了很多年。没有身体的改变和感知,比如对季节冷暖的体悟,对时间流变中身体变形的疼痛,比如行走过程中身体与历史的交互,比如身体对外物和他人的接触,怎么会有真正的诗歌发生?很大程度上可以说诗歌这种话语方式印证了“道成肉身”。我曾经在几年前去陕南的时候亲眼所见两尊菩提肉身,那种强烈的对身体被夯击的感觉至今仍在持续。

尤其值得强调的是对于现实写作往往容易分化为两个极端———愤世嫉俗的批判或大而无当的赞颂。很多诗人在处理乡土和城市的时候,这种批判性和伦理意识就非常强烈了。累积了那么多的重要诗歌文本和写作经验之后,当下写作城市背景下的生活越来越有难度了。因为,一般意义上的行吟、流连、歌哭、浪漫、抒情甚或疼痛与泪水式的“乡土写作”与“城市写作”(更多的时候二者是一体的)已经不足以支撑现代断裂地带空前复杂的经验。由此,诗歌是一种精神的唤醒。这种唤醒既直接来自于时代境遇,又生发于普世性的时间法则。也就是说这来自于诗人的个体现实,比如生老病死的时间法则,同时又来自于大时代背景之下的具体而微的刺激和反射。什么样的诗人看到什么样的世界。在物化中确认自我,在自我中发现世界。这就是诗人要做的事。而现在很多的诗人都不会说“人话”,往往是借尸还魂,拉虎皮扯大旗。借尸还魂,即利用贩卖来的西方资源用翻译体蒙人,用古人和精神乌托邦自我美化、自我圣洁。而说“人话”就是你的诗应该是可靠的、扎实的,是从你切实的体验、从身体感知、从灵魂深处生长出来的。这样的话,即使你浑身疙疙瘩瘩像榆木脑袋,你也该被尊重,因为那是你最真实的部分。这实际上又回到了上文说到的“诗人形象”。进一步说很多诗人通过诗歌进行自我美化、自我伪饰、自我高蹈、自我加冕。很多诗人那里的美化、洁癖和圣洁,既可疑,又可怕。尤其是你见识了那些诗人在生活和文字中巨大的龃龉和差异的时候,你就如同被强行吃了一口马粪。

面对大量写作城市生活或者以城市为背景的诗歌(实际上这已经成为当下诗歌写作的共同现象),我认为在当下的城市与乡村、前现代性和现代性之间无疑形成了一道“界河”。说到“界河”,我想说的是诗歌有时候会面临很多临界甚至转捩的当口。比如现实与白日梦之间,生活与远方之间,城市化与农耕情怀之间,亲历与历史想象之间都会形成“界河”的对峙状态。那么就诗人和写作而言,你如何在“界河”用界碑的方式标示自我的位置和话语的存在感呢?看看当下很多的诗人都在地理的快速移动中写出了旅游诗和拙劣的怀古诗。高速前进时代的诗人生活不仅与古代的游历、行走不可同日而语,而且就诗歌的历史对话性而言也往往是虚妄徒劳的。速度并不能超越一切。日本的柄谷行人被中国评论界津津乐道的是他对现代性“风景的发现”,而这个时代的诗人是否发现了属于自我、属于这个时代的“风景”?今年的十月中旬,秋风渐起的时候我独自一人站在江心屿和楠溪江,看着不息的江流我竟然在一瞬间不知今夕何夕。千年的江水和崭新的大楼同时出现在我们的面前,这就是生活。在那些迅速转换的地理和历史背景中诗人应该时时提醒自己和当代人牢记的是,你看不清自己踩着的这片土地,不呼吸当下有些雾霾的空气,不说当下体味最深的话,你有什么理由和权利去凭空抒写历史,以何感兴又何以游目骋怀、思接千载、发思古之幽情?诗人,还是老老实实、踏踏实实地把文字揣在自己怀里,继续说“人话”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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