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食杂记
2015-06-05李满强
李满强
高处的暖锅
腊月三十的下午,我在院子里拆了鞭炮,一根一根点着玩,抬头间,瞥见父亲从堆放杂物的窗台上取下一个灰头土脑的东西,眯了眼,凑在跟前噗噗地吹,我问他:这是啥玩意?父亲边吹边应我:敬神的暖锅子!
吹去了上面的灰,那东西显出了真实的模样:一个像砂锅一样的粗砂器物,高约四十公分,中间凸起,是个烟囱,紧挨着烟囱,一圈儿中空的凹槽,底部有个小洞。我瞅到暖锅膛里还有不曾完全燃烧的木炭渣。父亲倒了木炭渣,又放到水盆里,仔细清洗。
年三十在哄闹中很快就过去了。除夕醒来,我们去堂屋里给爷爷拜年,给先人上香。磕完头,起身的时候,我看到那个暖锅高高地立在神案前面供桌的中央,烟囱里缭缭绕绕冒着青烟。它的周遭,是高高垒起来的菜。我踮起脚,看到有我平时最难吃到也最喜欢吃的肉片,焦黄焦黄的,还有鸡蛋饼、豆腐、粉条。暖锅似乎在故意挑逗着我的食欲,冒着热气,嘟嘟鸣叫,饭菜的香味在堂屋里弥漫开来……但这个暖锅我是吃不到的,父亲说,这是给逝去的那些先人们享用的。敬完神的食物,娃娃也不能吃,要给家里的长辈,也就是爷爷奶奶吃。
这是小时候第一次见到暖锅的景象。它是那么的高大、神圣,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
尝到暖锅的滋味,是后来。
三天年过完之后,村子里开始耍地摊夜社火。我那会儿才上小学一年级,因为个头小,顶狮子、舞旱船、跑纸马、敲锣打鼓这些重要的社火角色都轮不上我,由村里高大帅的小伙子们担任;“载旦”和“船娘”的角色,也是由十几岁的女孩子们来完成的。好在我有一副跟着伙伴们放羊时练就的大嗓门,于是“社火头”就叫我唱曲儿。《劝人心》《十杯酒》《绣荷包》《十炷香》等曲儿,腔调简单,在腊月里“烧”社火的时候已经基本练习会了,即使偶尔忘了也没关系,因为还有唱了好多年的大人们在那主唱,我们充其量也就是个帮腔的。
老家的社火在附近是出了名的,狮子威武,纸马灵活,还有会武术表演的“拳棒手”……每年都有附近的村庄来请我们去演出。这是最让我心动向往的时刻,我们叫社火“出庄”。老家人取笑某个有点本事的人,会说:“哇,你还是个出庄的社火嘛!”出庄是比较严肃的事,社火队演不好了,会遭到用土扬、“熬社火”等一些羞辱。所以出庄的那天,天还没黑,社火队就集中了,动作不熟的,要多练上几遍;曲儿不熟的,也要再温习温习。临走的时候,社火头儿还要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地叮嘱一番。
天黑下来之后,一干人提着灯笼,收拾好东西,就敲锣打鼓出发了。邻村的人也早早在村口提了灯笼,敲锣打鼓地迎接。转了东家转西家,耍上三五家之后,就到了我最心仪的地方。主人早在院子里摆好一排门扇,门扇上十几个暖锅子一溜儿排开,热气腾腾,火苗乱窜。暖锅子旁边是村里人家端来的油饼、花卷、馒头。主客寒暄一番之后,几十个人围着门扇开始呼哧呼哧地抢着吃,有些人没有筷子,怕暖锅里的菜没了,就地取材,折一些高粱杆儿当筷子,只见筷子雨点儿一般落下,不一会儿,十几个暖锅就都见了底。
锣鼓声再度响起时,吃完暖锅的人,就要给主家唱个道谢曲:“天上的星星打吊吊,我给亲戚把谢道,我有心给亲戚多玩耍,月落灯灭难回家……”因为肚子里装着香喷喷热烘烘的暖锅,每次的道谢曲,我都唱得特别起劲。
这些都是小时候关于暖锅的记忆。
现在的李家山,地摊社火是很多年没有再耍了。正月里的年轻人,更钟情于喝酒、打牌、上网、看电视这样的娱乐方式。倒是暖锅,从供桌上走了下来,成了农家冬日的家常美食。
装暖锅是有讲究的,要一层一层地装。先在底层铺上生洋芋片,酸菜、萝卜片;第二层可以放入泡好的粉条、煮熟的鸡块、排骨,再依次加入豆芽、白菜等生蔬菜;最上层可以放一些炒制好的五花肉片,豆腐和丸子等。暖锅里面的菜,最多可达七层之多。装好的暖锅,盖上盖子,才能生火。夹一些燃着的木炭,放在暖锅的膛里,用扇子将火扇旺,等暖锅里冒热气的时候,用调好调料的汤汁儿不断地浇淋,好让下面的菜入味。
吃暖锅也是有讲究的,要从最上层开始,一层一层地吃。暖锅的精华其实在下层,经过汤料的浇煮,土豆已经软烂如泥,入口即化,白菜和萝卜也摇身一变,成了让人迷恋的事物。有朋友说,吃暖锅就像看人,历久弥香,不到最后,你是无法品出它的真味的。
暖锅有新式和旧式的两种,新式的是红铜做的,很像四川、重庆、北京一带的涮锅;旧式的是传统的砂土烧制的那种,我们叫土暖锅。比起铜暖锅来,我更钟情土暖锅,因为经过无数次的烧煮,食物的味道已经深深地渗入到粗砂器的缝隙与颗粒当中,这样的暖锅,沉淀了时间的记忆和味道,这样的老暖锅,即使你不用调料,只装上菜,用火煨,也有浓郁的香味。去年正月里,我在秦安一个名叫双庙的小村庄里看地摊社火,有个老汉抱着一个小巧的粗砂土暖锅说:这是光绪年间的,我们先人传下来的,不知道有多少人吃过它,现在是我家最值钱的宝贝呢!
其实暖锅这东西,并不是吾乡特有的事物,江南某些地方,给了它一个很有品味的名字:“胡适一品锅”,这土里吧唧的东西,怎么就和新文化运动的旗手人物联系到了一起了,有待进一步考证。最近和散文家李新立喝酒,新立兄说,暖锅其实是古代祭祀用的青铜器演化而来的,醉酒之后,吃暖锅,听之,深以为然。
而距我七十公里的庄浪县,暖锅这种地方小吃已经被发扬光大,开发出了荤暖锅、素暖锅,配上庄浪特制直径达四十公分的大馍馍,吃暖锅成了当地一个盛大的景象。我曾暗自揣测,乡人喜欢暖锅,大概是冬天里,出门在外的人赶回来,外面的雪下得正紧,一家人团坐在温热的土炕上,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可以吃出来的那种团圆热烈的景象罢。
洋芋菜
洋芋大概是国人餐桌上最常见的食物。北方人喊它洋芋,南方人叫它土豆,搞科研的人称它马铃薯,猫叫咪咪,其实都是一回事。不过可千万别小觑了这土头土脑的东西,它是可以上得了国宴,进得了百姓厨房的菜。在我的陇东老家,长久以来,小麦、玉米、洋芋算是主要的农作物。前者是主食,后二者,农民除了留足自己的日常用度之外,还要拉到集市上粜了,换取一些收入,是农民经济收入的主要来源之一。
吃洋芋,有文吃和武吃两种。
文吃洋芋,我最喜欢的还是川菜的做法。酸辣洋芋丝或者醋溜洋芋丝。一盘好的洋芋丝,最讲究的还是刀工和火候。取一两个洋芋,仔细洗干净了,去皮,先切片,再切丝,刀工好的师傅,能切出两三毫米、细如头发的洋芋丝来,而且不会断。民间有许多切洋芋丝的好手,以前下乡的时候在静宁一个乡镇吃饭,曾亲眼目睹一个姓李的师傅,闭着眼,全靠手上的感觉,刀剁案板响,当当当,不到一分钟的工夫,一个硕大的洋芋就成了整齐有序的洋芋丝。
切好的洋芋丝,要放到凉水里漂洗,一者去污,二者,是去淀粉,这样入锅炒的时候,就不会糊了。洋芋放入清水之后,需要准备蒜瓣、干辣椒、葱、姜、盐。油料以我们本地的胡麻油或者菜籽油最佳。等油入锅,快冒烟的时候,放入干辣椒,拨弄一下,等它出味之后,再放入葱、姜、盐和洋芋丝翻炒。翻炒时可适当加点水,火要相对猛一些,火若是太弱的话,容易炒糊。等洋芋丝七八成熟的时候,再滴一些香醋,撒上蒜瓣,一盘酸辣洋芋丝就可以出锅了。酸辣洋芋丝一般不放酱油,避免它染了洋芋清白的本色。
老家还有一种比较文的吃法,是洋芋叉叉。洋芋叉叉不能切丝,要用擦床擦成丝,尽量让洋芋溢出更多的淀粉来,也不用在清水里漂洗,在洋芋丝中撒少量小麦粉,用手搅拌一下,等油热了之后,直接入锅摊平,撒上葱花和盐,焙。要用文火。火若是太急的话,就会焦。等靠锅的一面焦黄之后,再翻到另一面,继续焙。焙好的叉叉,像饼子一样。用薄面饼卷了,佐以大葱,是极其过瘾的美食。像这样的吃法,还有洋芋糅糅,洋芋夋夋。
比起文吃来,老家最常见的,还是武吃。
武吃的做法比较多,有煮、炸、烤、烧等等。要么是整块的洋芋,要么是画个十字,横竖两刀。煮洋芋保证了洋芋最初的味道,经过一番温度和水汽的洗礼之后,洋芋一般会炸开花,老家人都叫“笑”。刚出锅的洋芋,还烫手,在两手之间来回掂着,趁温度还没有降下去,沿着笑开的地方,迅速将皮剥了,涂上韭菜或者小葱做的酱,一口咬下去,呼哧呼哧,口腔有些烫得受不了,但是极其过瘾。烤洋芋和煮洋芋差不多,但是多了一份焦香,更醇一些。
武吃里面,最喜欢的,还是冬天的烧洋芋。
我小时候身体弱,哥哥姐姐都帮着父亲干重农活,放羊的任务就落到了我头上。我也喜欢放羊。最喜欢的是秋天和冬天的周末,跟村里的人一起放。这里面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可以在放羊的时候吃上好东西。秋天可以在野地里烧豆角和玉米,冬天则可以烧洋芋。
其实到冬天的时候,地里的洋芋基本都收完了,该入窖的入窖,该做粉条的都变成了白花花的粉条。拿去换钱的,早已被洋芋贩子贩到天南海北去了。但是洋芋是长在土里面的,即使是活干得最细致的庄稼人,也不能一一挖了回去,总有一些漏网之“芋”潜伏在冬天挖过的洋芋地里。西北的冬天冷,一般都在零下好几度。洋芋在土壤里,也就是三四公分的深度,入九之后,就基本冻死了。造化是很神奇的,这些冻死的洋芋,若是找出来,做菜,是不能吃的,但若是烧了吃,那可真是人间美味。
怎么找洋芋呢?我们这些放羊娃都不是千里眼,但办法还是有的,人找不到,羊能找到。把羊群赶到那些收获过的洋芋地里,我们就站在羊群中间看,若是哪只羊低头在地里刨,肯定是下面有洋芋。这时候放羊人的注意力一定要集中,眼要尖,手要快,等羊基本刨出来的时候,赶紧把羊驱赶开去,捡了。若是时机把握不好,这些漏网之芋就成了羊的美食。等捡上几个后,就可以烧洋芋了。野外的柴火是现成的,要么拨拉一些野草和树枝,要么直接取地主人还没有拉回家、已经风干了的洋芋蔓。将洋芋置于蔓底下,点了火,一干人围着火,嘻嘻哈哈,取暖。等火势小下去之后,十几分钟的工夫,从热灰里扒拉出洋芋来,凑在嘴前,噗噗吹了上面的灰,咬一口,不仅甜,而且柔韧,劲道。天啦,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居然能吃出肉的味道!
除了这些家常的吃法,西北人还把洋芋和羊肉一起炖了吃,也是难得的美味。洋芋切成三公分左右的方块,用热油过了,紧皮,然后入锅和羊肉一起炖,洋芋可以吸收一些肉的膻味和油腻,但又不烂,不糊,入口即化。新疆的大盘鸡里面,洋芋更是必不可少的辅料。
据说洋芋这个原产美洲大陆的事物,是十六世纪辗转欧洲进入中国大陆的。大概连原产地的人都不会想到,它在中国西北角会有如此广泛的种植和丰富的吃法。距我一百公里的甘肃定西,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但那里的洋芋个大面饱,不仅仅养活了定西人,也通过火车运到了四面八方,登上了南方人的餐桌,出现在肯德基店里,成为人们舌尖上的最爱。
荞麦凉粉
凉粉是北方常见的特色小吃之一。二○一一年春天,在山西游完悬空寺后,中午和几个诗人朋友在浑源县城吃午饭,朋友说一定要尝一下这里的特色美食———浑源凉粉。我们去的是当地最有名的“小媳妇凉粉店”。浑源凉粉是土豆粉做的,加了浑源本地产的酥大豆,颇有些软硬兼修的意思。此外,比较有名的还有川北凉粉,是用豆粉做的,酸辣绵软,生津止渴。
但我最喜欢吃的,是老家陇东一带的荞麦凉粉。
荞是一种古老的植物,曾经养育了我们的先民,《齐民要术》里就有关于荞的记载,但荞麦大面积的推广与种植,则是唐代以后,唐人所著的《四时纂要》和孙思邈《备急千金要方》里面,都有确切的记叙。荞麦性甘味凉,不仅仅是一种食物,更有降血压,开胃宽肠,下气消积的药用功效,用当下流行的话来说,荞麦是养生的好食品。
在我的老家,荞麦饭食的做法比较多,有荞面节节、荞面疙瘩、荞面搅团和荞面饸饹,以及荞面凉粉。
母亲说,荞面凉粉好吃,但是做起来着实是要费一番气力的。
先取干净饱满的荞麦,在石磨上磨了,磨成做荞粉用的荞面,我们不叫磨,叫“拉”。石磨不能用齿口太细的,要用粗口石磨,这样拉出来的荞面,果实和荞麦壳分离开来,呈颗粒状。拉好的荞面,用簸箕顺着风,将荞麦皮簸出来,剩下的就是做荞粉用的颗粒状的面,我们叫“荞麦糁子”。
拉好荞麦糁子,才是做荞粉的第一步。接下来就是“醒”荞麦。将荞麦糁子放在清水之中,泡。泡的时候,可以用勺子舀去表层浮着的一层细碎的黑皮,那是荞麦皮的杂质。水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太多了会泡成面酱,影响后期的制作,太少了,糁子就会泡不醒。一般是吃完晚饭,选一个粗瓷盆泡上,睡一觉,等天明之后,人醒了,荞麦糁子也刚好泡醒了。然后就进入了做荞粉最费气力也最关键的环节:搓荞粉。
将泡醒的荞麦糁置于案板之上,用手掌来回不停地搓,类似于揉面。用小擀面杖或者瓷碗亦可代替手掌。用力要匀称,得把握好节奏,是个技术活。一只手搓,另一只手要将那些溅开来的糁子及时拢到一起,在不停地揉搓之中,荞麦糁子变得精细柔软,面粉里的筋也就慢慢出来了。这时候,就可以下锅煮。将搓好的荞粉糁子放入盛了清水的盆里,搅动一下,再用细细的筛过一遍,将那些残留的杂质去掉,然后就将荞粉水放在锅里烧。水和荞麦糁子的比例,是要靠经验来掌握的。大火烧开之后,就得控制火候,用文火慢烧,火若是太急的话,荞粉就容易糊,而且熟不了。一边烧火,一边用擀面杖不停地在锅里搅动,荞粉在锅里嘟嘟冒着气泡,面筋因为加热,迅速团在一起。熟好的荞粉要趁热用勺挖出来,倒入盆、大碗等一些器物,再将装有荞粉的碗和盆置于凉水之中,等它们降温成型。
荞粉挖完之后,还有一层粘在锅底的,要用锅铲铲出来,不懂的人,会以为这是废弃之物,而行家都知道,这叫“荞粉呱呱”,是最好吃的,不仅有荞粉的筋道,更有锅巴的焦香。
在等待荞粉变凉的时刻,母亲也不会闲着,开始利索地准备各种辅料和汤料,辅料一般是蒜泥、葱花和姜末,蒜泥捣好之后,搁在一边。葱花和姜末要放在热油中炒一下,出锅,盛在碗里。汤料一般是醋或者浆水。取一些葱花置于热油中爆了之后,倒入醋或者浆水,加盐,炝了之后,烧开。
这时候盆里的荞粉已经变凉了。将器物翻过去,使劲一拍,荞粉坨就颤颤悠悠地落在了案板之上。你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用蘸了水的刀切成条或者片,也可以用专制的上面布满斜状小孔的金属拉板,拉成粉条。切好的荞粉和呱呱可以和在一起,放到碗里,再盛上醋汤或者浆水汤,调上炝好的葱花、蒜泥、热油泼好的红辣椒,一碗正宗的陇东荞粉就上桌了。
除了荞粉之外,还有荞粉鱼鱼,前面的做法和汤料的配置大致一样,只是中间有点差别。当荞麦糁子在锅里的时候,勿需搅得太稠,能挂住线的时候,用勺子舀了,倒进专用的漏勺里,用擀面杖在漏勺里搅,熟透的荞粉从漏勺里滴入凉水中,迅速降温,变成蝌蚪或者鱼儿一样的形状。再用小一点的漏勺捞出来,沥水,加入汤和葱花、油泼辣椒等佐料。鱼在碗底游,花在汤上飘,是极能激发人的食欲的。连汤带鱼,用细白瓷小勺舀起来,光滑爽口,还没来得及尝出味道,一碗鱼鱼已迫不及待地入肚了。
老家最有名的荞粉是秦安莲花的。莲花是秦安、静宁、庄浪三县的交界地带,距离闻名中外的大地湾彩陶博物馆也就不到半个小时的车程,是附近最大的乡村集市。每每到一三五七这些单日,附近的乡民们都从四面八方赶来跟集。男人们一般忙着买卖,而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大多则是奔着一碗荞粉而来。在十字一带,一圈儿都是卖荞粉的摊儿。在任意一个简陋的小板凳上坐了,摊主头也不抬,只问一下:要切的还是拉的?吃的这位则高声应了:切的。只见那摊主左手掌着一块粉嘟嘟颤悠悠的荞粉团儿,右手握了刀,也不用砧板,直接在手里切。在你为她的左手揪心的当儿,几刀飞快地下去,不多不少,刚好是一碗。板凳上的人,赶紧接过去,连荞粉上面的佐料还没有搅匀,就心急火燎地吃了开来。在莲花看乡人吃荞粉,实在是一种盛大的景象。老家有句俗语说:不吃荞粉了赶紧腾板凳。说的是也是这个意思,好东西,不愁没人吃。
这些年在小城生活,市场里有现卖的豆粉,可以买来自己做了吃,省事不少,然而总觉得缺了一些什么。豆粉看起来白静可人,但是味道太寡,也没有荞粉的筋,二者不可同日而语。
甲午年秋天,我回李家山,转道莲花,朋友带我去当地最有名的“伏氏荞粉店”,我给父母买了几斤。老家现在都种了苹果,没地种荞麦了。再者,父母都已年届七十,没有力气做荞粉。晚上陪着父母在家里吃,两碗荞粉下肚,酸辣爽口,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小汗珠,心里不免感叹:这荞粉,货真价实,是老家的味道,也是记忆中的味道。
羊毛套子酸拌汤
看到这个题目,朋友们也许会哑然失笑:羊毛套子是美食吗?即使是食物,一看这名儿,就先倒了胃口!
但是诸位且慢,国人对食物的命名,有时夸张,有时贬低,若非亲口尝过,万不可望文生义,犯了主观的毛病。比如那翡翠白玉汤,也不过是白菜煮豆腐罢了,而那“猛龙过江”,其实只是一碗清水里放了一根大葱……已故著名小品演员赵丽蓉和巩汉林最为叫座的作品《如此包装》,说的就是这个理儿。
一个地方的美食,大多与此地的民风物产息息相关,是有性格的,就如南方人喜食甜食甘怡,北方人则重酸辣刺激。吾乡地处西北黄土高原地带,物产贫乏,十年九旱,能在此地生根发芽养活人的作物,不过数种。羊毛套子的主料还是老家最常见的洋芋和荞麦面粉,是穷人家的美食。
做羊毛套子,先要取个大面饱的洋芋三五个,仔细洗干净,去皮,在金属擦板上擦,在来回搓擦之中,洋芋变成了白色糊状物,里面的淀粉得到了有效的释放。擦好之后的洋芋糊,盛在盆子里,放入少量的清水,再取适量的荞麦面粉撒在里面,边撒边用筷子搅动,面粉不能撒得太多,也不能太少,稀稠的把握,全靠主妇的经验。有些勤快的主妇,还会在里面放入少量葱花。和好的洋芋糊,用勺子挖起,倒在烧热的平底锅里,均匀摊平,烙熟,老家人叫摊馍馍或者摊饼。一盆和好的洋芋糊,能摊上厚厚一叠饼。
饼子摊好后,备好葱花、蒜瓣、胡麻油,加新鲜的大肉片,爆出味道后,将案板上的摊饼用刀切成方块或者菱形块,倒入锅内一起炒,肉的滋润和淀粉的甘醇在热气升腾之间,完美的结合在一起,让人闻香止步。吃一口,柔韧劲道,口齿生香。
因为羊毛套子是干菜,还要配上酸拌汤,才过瘾。
拌汤做起来比较容易,和点小麦面,在案板上搓好,用菜刀剁成小颗,开水下锅,然后调上炝好的浆水,撒上葱花,就是解渴的好汤。一碗羊毛套子下肚,再喝上两碗酸爽的浆水拌汤,打一个饱嗝,那个舒坦,大有天子呼来不上船的气势。老家有俗语云:“世上有五美,公羊打角牛喝水,天快亮的瞌睡新媳妇的嘴,羊毛套子酸拌汤。”从这俗语上,你或许能猜度出这羊毛套子酸拌汤有多爽。
今年夏天,我陪四川来的几个诗人朋友在兰州城关区的大众巷吃饭,大众巷是兰州有名的美食一条街,窄窄的街道两边,一溜儿全是陇上美食。在一个小饭馆的菜单上,赫然列着:兰州破棉袄。惊讶之余叫来老板打听,原来这道菜正是我们老家的羊毛套子。我曾问父亲,为什么叫羊毛套子呢?父亲说,这菜炒出来之后,乱蓬蓬的,也不知是哪个先人就给起了这么个名字。我估计,起这名的人,大概是羊倌之类的人物,没识过字,信手拈来,但形神兼备。这个菜名,也是西北人只求实际、不讲浮华性格的体现。
父亲还给我讲过一个故事: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月,一般人家做了好吃的,都要端一碗给左邻右舍的老人孩子。村里有两户人家,是本家亲房,一穷一富。穷的一家没年猪,富的一家杀年猪的那天,穷的一家知道他们是要做羊毛套子的,心想是本家,肯定会端一些来,连晚饭也没做,在家里等,等到掌灯时分,还不见本家端来,就想,肯定是在招呼帮忙杀年猪的人呢。一家人饥肠辘辘地闻着羊毛套子的香味在整个村庄上空飘荡,一直等到快上门闩睡觉的时候,本家还没端来。穷的这一家仍然没死心,还抱着希望,大门没闩,油灯也没灭,直等到凌晨,不但没吃上本家亲房的羊毛套子,还搭上了一盏灯油。
这绝非杜撰,是真实发生过的事。这些乡村美食里面,不仅有乡人的性格,更有人世的冷暖。
巴罗肠
陇东乡下有谚云:“腊月八,家家门上挂的猪尾巴,过来过去擦嘴巴。”说的是那时候家家缺衣少食,家境好点的,到了腊八都要杀猪。家境窘困之人,为了避免别人瞧不起,每天出门的时候,用猪尾巴擦一下嘴,看上去油汪汪的,意思是自己肚子里也是装了好饭菜的。这貌似打肿脸充胖子的举动,其实是为了在众人面前维护自己那点仅有的自尊。
这回要说的是一篇与杀猪有关的乡间美食:巴罗肠。
据父亲讲,很久以前,有一个皇帝,吃厌了宫里的山珍海味,对什么都失去了胃口,转而责备御厨们的手艺不佳,于是下了诏书,遍寻天下有独门秘籍的厨子,若是能做出让他开胃的饭菜,便升官晋爵,反之,则要杀头治罪。这样一连杀了几个厨子之后,皇宫里面没有人敢为皇帝做饭了。但天子的话,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正在诸大臣愁眉紧锁、六神无主的当儿,一个西北村夫揭了皇榜。皇帝问他会做什么,这人答曰:巴罗肠。皇帝说,你可知道,你要是做不出我喜欢的饭,是要杀头的。这西北村夫说,杀头不怕,但有一个条件,恳请皇上应允,皇帝点了头之后,村夫说:您三天不要吃饭。皇帝觉得这个乡间厨子有点意思,就答应了他。
到了第四天,这西北厨子端上了自己亲手做的巴罗肠,饥肠辘辘的皇帝一连吃了两大碗,连呼快哉!厨子说,皇上啊,不是草民的巴罗肠好吃,是您现在锦衣玉食,不饿,所以对五谷吃不出味道来。后来读书,看到朱元璋和翡翠白玉汤的故事,和这个大同小异,大概是民间的传说吧。但在我的陇东乡下,在我的记忆之中,巴罗肠一直是只有过年时节才能吃上的美味。
过了腊八之后,乡间开始杀猪。辛苦了一年的庄稼人,即使手头再紧缺,日子再难熬,到了年关,也是要犒劳一下自己和家人的。村头路尾若是遇见,在互相点上烟锅的当儿,这边的一个问:今年杀年猪没?那边的一个笑着答:杀了,不怎么肥,也就两百多斤。说着,美美地吐出一口烟,很是扬眉吐气的样子。这边的便乘机恭维他:那你今年的年“大”得很啊!
回到正题上来,说巴罗肠怎么做吧!
腊八杀年猪的时候,用盆子将新鲜的、还冒着热气的猪血盛了,然后在热血之中撒入荞麦面粉,边撒边用筷子搅匀,一直撒到猪血和面粉坚硬为止。呈块状的血面,要放在日光下晾晒,晒干之后,还要放在自家的石磨上再磨一遍。
血面粉磨好之后,挂在屋檐下的猪肠子就该登场了。自檐下取下肠来,用碱水正反揉搓着洗,直到干净为止。在我家,这个过程一般是由父亲来完成的。父亲洗的时候,我在旁边眼巴巴地瞅着,因为我知道离我最爱吃的巴罗肠已经不远了。等父亲洗干净之后,母亲就将盛在盆里的雪面粉小心翼翼地灌进肠子里去。一根肠子,从中截开几节,分段装。装瓷实之后,再用线在两边绑牢了,很像现在超市里火腿肠的样子。装好的段肠,放在锅里蒸上半小时,等凉下来之后,切成薄片,然后在热油中放入葱末、蒜瓣、姜末和自己腌制的酸菜,爆炒,一碗热气腾腾的巴罗肠就可以上桌了。
经过这么一道有些繁杂的工序,荞麦面的清香和猪的血肉就完美融合到了一起,入口的巴罗肠,清爽可口,肥而不腻,是难得的美味。我们家最多的时候有八口人,爷爷奶奶、父母和我们兄妹四人,一头猪的肠和血制作的巴罗肠,基本上一顿就可以吃完。我刚撂下碗,就开始盼望着明年腊八杀年猪的事,觉得时间要是能快进就好了,期盼的过程是那样漫长。及至年龄渐长,我暗自猜想,像巴罗肠这样的食物,是在那些困苦艰难的日子里,乡人为了填饱肚皮,在肉和面都非常紧缺的情况下,充分发挥他们的聪明才智,将仅有的食材有机地结合在一起,不料想却创造了一种特色美食。
因为父母还生活在乡下,每年过年,我都要回李家山,但是正宗的巴罗肠却很久没有吃到了。现在的日子好了,乡人过年,几乎家家户户都要杀猪,巴罗肠却是很少做了,一来觉得麻烦,太费事;二来一些会做的老人都相继过世,这些古老的手艺正在失传。现在农村的小媳妇,个个穿得光鲜漂亮,拿着新潮的手机,会网购,会使用微信、QQ聊天,但若是问起一些传统食物的做法,头都摇得拨浪鼓似的。比起老一辈来,她们更愿意坐享其成,更钟情于一些超市和商店里的速食食品和沿街叫卖的垃圾食品。
巴罗肠其实是血肠的一种。我曾询问过许多老人,为什么叫巴罗肠,但这些老人说,他们的爷爷奶奶都是这么叫的,也说不上个一二三来。这些年我在外游荡,去过宁夏、内蒙和河西的一些地方,见过一些血肠的做法,尤其是满族的血肠,似乎更丰富一些,有凉拌血肠、蒜泥血肠、蒸血肠,但我还是最喜欢老家的巴罗肠。每一种食物和它的味道,若是与你的记忆和成长有着血脉的联系,就会永远地镌刻在心灵深处,时间越久,越是浓烈,越是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