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淡(组章)
2015-06-05许艳文
许艳文
关于一棵树的遐想
一向还算恋旧的我,迟迟不肯从居住十余年的老房子里搬出,似乎总是有这样那样的理由。直到开始请人搞装修了,仍然磨磨蹭蹭并不怎么在意,任由工匠们拖拖拉拉地超过合同上规定时间的好些日子。等到全部竣工时,却也不急着搬迁,心安理得地认可理论上说的,最好闲置一两年住进去才不至于被甲醛毒化。安静的时光,一天天很有耐心地等待着我,拖到最后再也找不出淹留的理由,何况新年在即。
新居是一套复式楼,我喜欢这种错落有致、不甚规则的结构,尤其喜欢上下两层宽松敞亮的室内阳台。将所有的重要家具等搞定之后,我们将旧房子露天阳台上的盆花全部搬了过来,从视觉效果来看感觉还不错,屋子的每一个角落都为绿色所充斥,为新居增添了许多生气,也为我每天的生活增添了不少乐趣,看一看,闻一闻,浇浇水,剪剪叶,无一不是生活的调节与享受。一位书人说得好,在这个世界上,能够做到令身边十个人愉悦的人,已经不多了,而植物,却几乎令所有人愉悦。
我们还去花卉市场精心挑选了一批养眼的花木。那位健谈的卖花人特意为我们推荐一棵风姿绰约的树,这棵树比站立的人要高出一头,蓬勃向上的枝干,浓密繁茂的枝叶,不知道它是来自于山中的自然形态,还是经园圃花工精心雕琢之后的作品?在寒冷的风中,枝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来,像是在与我言说着什么。卖花人告诉我们这树有个很好的名字,叫“幸福树”。我疑惑地看着这位卖花人,希望从他的脸上读出答案来,因为我懂得,任何植物的名字,看似自然普通,却是神秘而神圣的,谁能够随意地赋予它们一个呢?看着这棵颇有几分缘分的“幸福树”,品味着这名字不可抵抗的涵义与诱惑,不由自主地掏出票子与卖花人轻轻松松地进行了交易———他在制造“幸福”,我在买进“幸福”,如此而已?
无疑,这棵意义非同一般的树成为了我家新居的贵客,我们将之放在客厅与阳台交接处最显眼的地方,进门来一眼就可以看到。每天我耐心地伺候着它,全家人也都小心翼翼地对待它,唯恐哪一天不尽心而导致它枯萎。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这棵“幸福树”过不了多久就开始泛叶,出现了枯萎的征象,这是我最为害怕的。是浇水过多还是浇得不够呢?或者是被厚厚的水泥墙拘囿,缺乏自然的阳光雨露?面对着它们,我有点束手无策,实在不敢轻举妄动了,就是浇水,每次也是很保守极小心地淋那么几滴,意思意思。因为微信里有人提醒过,花是浇死的。然而,熬过一个冬天后,在大地回春的日子里,这棵“幸福树”终于落光了所有的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
春天日复一日地暖和起来,然我的盆花总不见有蓬勃光鲜的迹象,它们佝偻着身子,叶子也蔫蔫的,像一个个失血缺氧的老人,窝在苍白的时光里,被岁月的阴影笼罩着,张扬不出半点精气神来。正好,有次我们去楼顶观赏周围的风景,看到眼前空空荡荡的一大片,完全可以利用起来的,商议一番后,决定将我们阳台上几近枯萎的花花草草搬上楼顶,包括那棵“幸福树”,我们也颇费气力地搬了上去,将它从大花钵里抽出来,弃置于最不起眼的一个角落。那些细细密密、歪歪扭扭的树根,像极了一个人脉络不畅的毛细血管。
我以后上到楼顶的时候,居然对这棵已经死亡的“幸福树”视而不见,从它身上抽出的那只花钵,在朋友的指导下,我已经功利性地种上了两根丝瓜。看到丝瓜秧子生机盎然地往上攀爬时,我似乎收获了另一种快乐。然而,意想不到的是,我的盆花搬上去一段时间后,始料未及地全部焕然一新。更令人惊讶的是,那棵已经全部干枯的“幸福树”,竟然也开始在树根部冒出几片新芽,慢慢的,慢慢的,新叶迭出,再过一段时间,这棵树的新叶已经往上长到了半腰。原来,它没有死,它还活着!它们的生命,恐怕害怕人为的强制行为,害怕失去深山幽谷,他们需要的是餐自然之风雨,饮天地之精华。
生命的迹象,已经奇妙地回归到这棵被判定为死亡的“幸福树”身上,我们除了赞叹生命的顽强、赞叹大自然的神秘力量,还能说什么呢?这棵“幸福树”,到底从未死亡,还是重新复活过来?我至今尚未找到答案。总之,它现在活得很精神很生气。相形之下,我不免感到有几分惭愧,在歉疚中来回往返地行走,差不多觉得我是不是已然成为这棵树的杀手?是我曾经一度将它送入死地,而大自然却适时地解救了它,使它获得了新生。
我想起了有人说过,了解一种植物,你能够做的只有:呼吸它、触摸它,感觉它的气场。如果它不在你身边,那么四季不断地去看望和观察它。说到底,喜欢一种植物就像喜欢一个朋友,对一棵树一朵花所花费的时间,决不能比与一位朋友交往的时间更少。你得全心全意、专心致志,你要认真与它交流,与它说话,与它倾诉,让它懂得你的情感,懂得你对它的喜欢,倘若一个人真能够做到这样,一棵树还忍心离你而去吗?谁说植物没有心灵?谁说植物没有情感?就是一茎小草,你若在心里栽种了它,它也一定会在你心里发芽生根、相伴永远的,它们为生命所作的努力,并不亚于人类。那么,我们该如何滋养它的心灵,滋润它的生命呢?
时间在词语里快速奔跑,就像我们身边的这个秋季,匆匆地赶来,匆匆地离开,一眨眼间就快接近尾声了。连续好多个日子,一场雨淋湿了一场雨,一个梦追逐着一个梦。菊花的气息在风雨中飘过来,沁人心脾,散发出淡淡的馥郁。
安详的冬雨
一道篱笆,似乎想挡住岁月流逝;几片落叶,仿佛要敲响一串旧梦。
窗里窗外是两种不同的风景:窗里的人静静端坐在书堆里,桌上还有几张被风吹乱了的素笺;窗外是一方清朗的天空,还有几枝沉郁的绿色或重叠或招展。窗里独坐的人,一颗心穿行于天地的浑然之中,窗外的景色,一点一点浸润到了这寂静的书斋。
严冬早已颤抖着向我们走近,晴朗日子里那些素白的云朵飘去了哪里?风,一阵阵地掠过之后,雨就接着来了。淅淅沥沥,点点滴滴,一声远又一声近,声声打在叶上,落在心里。
心在此时动了一下,踌躇间还是推门出去。我不想带伞,难道在雨中真需要伞的保护么?一个人在阴郁的灰色天空下走着,将手松松地斜插在口袋里,仰着头任丝丝细雨淋在脸上,还真有几分爽快和惬意呢!我相信自己应该是很洒脱的模样,看看四周沉着而黯然的深绿,庆幸自己的红色棉袄竟然是这个冬季最好的装饰和点缀。
路灯像涂了奶油的果子挂在没有枝叶的杆子上,黄色的光晕在被雨淋湿的路面泛出含糊不清的亮斑来。我的身影一次次在灯光中被拉得颀长,最后消失在前面那片空旷的草坪子里。站在空无一人的地方,一时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我仰起头来,张开嘴闭上眼睛希望能够吸进几滴雨水,似乎这样能够浇化一点心火和焦灼,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会这样?邪门了?莫非入冬以来火锅吃多了并不是好事?温暖和烦躁的感觉为什么总是同时出现?
在雨中漫无边际地遐想了几个来回之后,心似乎得到洗涤一般,顿时轻松了许多,看看四周次第亮起的灯不断地传达出温暖和光明,不由得伸伸胳膊踢踢腿然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经常这样吐故纳新据说有益健康,何乐而不为呢?当代人最需要的应该是健康和平安,有了这个才能够得到真正的快乐,至于其他固然重要,但位置还是可以稍微排在后面一点。可惜很多人沉溺于对钱财和权势的追逐之中,往往容易将最重要的东西给弄丢了,难道不也是一种本末倒置吗?记得香港女作家梁凤仪说过:健康是“1”,美貌、名声、权势和财富等都是“0”,有了“1”,后面积累的数字才会最大,倘若没有了“1”,就什么都没有了。
也真奇怪,就这样在晚雨中走了几个来回之后,心情顿时轻松了很多。当我释放了一身的疲劳和困倦回到书房时,无形中已经将很多个日子积聚的郁闷和不快挡在了门外。寒夜将临,端坐一隅,展开长卷,凝神屏息。研墨,吟笔,扶琴,弄弦。忽然想起毕加索笔下的鸽子,曾经将那样的温暖与安详带给世人,然在今天这样的茫茫雨夜,该去哪里寻访它们的行迹呢?
我安定了自己的心绪,在灯下读韩少功的一篇《雨读》,凝眉静思颇有些共鸣和感触,希望也能够像他那样在雨中于一些书卷中循一些诗句或者散章,飘然落入古人昏黄的心境中去。而且在这样的一个雨夜里,很容易与他的思想产生共鸣,也很容易认同他的见解:较之西洋文化总体上的外趋势,中国传统文化有总体上的内趋势,比如崇“安”、重“定”、好“静”、尚“止”,最能够准确地反映出中国人的心态,从中可以感觉到是一种对雨中山林的真实写照,也是一种可以让你充分想象的古人凭窗听雨的情态描写。
我在这个有雨的夜里,不期然而然地读到了一种冷静、悠远、释然和安详。由此我更加相信古人在没有电影电视网络和手机等诱惑的情况下更容易天马行空、精骛八极,各种思想和知识以及感怀确实很有可能在雨声中诞生,难怪那么多的古诗文中的佳词妙句往往在孤寂的雨中与你相约,伴你在种种设想与期待中与苏子相携“一蓑烟雨任平生”了。
思绪刚刚在兴头上回旋时,我的手机音乐在寂静的夜里响亮地传过来,那优美而跳跃的旋律在冬日的房子里荡漾,我缓缓放下手中的书本,在雨声中从容地接听起来。
另一种安静
清晨,睁开惺忪睡眼。起身,推窗,远近交错的高楼倔强地耸立着,最高处直指云端;草地葱绿,繁茂葳蕤。万物沐浴着朝阳,看起来整个世界绽开得有如令人赏心悦目的花朵。
时令已接近深秋,阳台上本来灿烂的花容早已憔悴,只留待菊花如何在霜降时展现她的姿容。我的窗外是一片水杉与樟木间杂生长的树林,早起的各色鸟儿飞来飞去,发出活泼欢快的叫声,无疑这里成了它们的天堂。
城市里能够听到鸟声很是稀罕。身居闹市的人,满眼都是高楼,成日奔波于钢筋水泥和喧闹嘈杂之中,早已习惯于被这些现代文明的东西所包围,这样的包围令人烦躁不安,欲求一方安静已是奢望。企望下班后赶快回家,放下一切,忘却一切,不见不想见的人,不说不想说的话,端上一杯清茶,独享一份宁静。窗外倘若偶尔响起清脆的鸟声,无疑会让人感到心情愉悦,纵有躁动,也会慢慢复归于宁静。
心若安静,便是读书的最好时候。一本考琳·麦卡洛的《荆棘鸟》安然地摆在桌上。我翻开透着墨香味的书页,仿佛看到窗外的鸟儿落在我的面前,难道它就是传说中的那只鸟吗?我不由得吟诵起那首令人为之一颤的诗歌来:
它把
自己的身体
扎进
最长、最尖的
棘刺上
在那
荒蛮的枝条之间
放开了歌喉
无疑,考琳·麦卡洛的这只鸟儿虽然一生只唱一次,而这歌声比世上所有一切生灵的歌声都更加优美动听,震撼着人类的灵魂。只是———颇有一种牺牲和无畏的悲壮,带上了浓郁的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色彩。
喟叹之余,情不能已,好不容易才回归属于自己的安静,目光渐渐从书页转至窗外葱郁的树林。我目前居住的这个大院,若干年来都十分注重绿化,每一片区域都有参天大树,葱翠欲滴的绿色往往在你不经意间破窗而入,挡都挡不住。早些年曾经因为某种需要,到外地工作和生活了一段时间,成日在灰色高楼中匆匆穿行,绿色从视线中悄然隐退,更难听到婉转的鸟声。回忆起那些趴在窗口看雨、看云、看树、看鸟的日子,疑心是自己鬼迷心窍,一不留神竟然把自己的天堂扔掉了———鸟儿需要天堂,人类同样需要,在一个寻常的日子,迫不及待地做好打道回府的准备。还好,尽管颇费周折,到底遂了心愿,回到自己现在的住地,从此与自然和心灵又接近了许多。
光阴如白驹过隙。法国诗人布瓦洛有一句关于时间的诗很精妙:“时间流逝于一切离我远去之际。”著名的阿根廷文豪博尔赫斯也有一句同样美妙的话:“所有的人都睡着了,只有时间之河在悄悄地流着,流过田野,流过屋顶,流过空间和所有星辰。”掐指一算,又是好些年过去。当年的新居颇有老屋的感觉,我一直嫌书房不够大,希望哪天拥有一座“广厦”,狠狠心终于买下一套复式楼,且考虑为我的新书房构想一个雅致的名字。如今,这旧院里的人早就陆续迁居那边,留下的恐怕只有两成了。很多人问:“怎么还不搬过去呢?”我常常无以应,似乎找不出更多的理由,内心在新旧之间不断纠结。自以为一向是个念旧的人,住久了的地方,就像是一个相交多年的老朋友,甚至是自己的亲人,说走就走吗?感情上总有几多不舍,一拖再拖,到现在还顾不上去装修。不急,真的不急。谁人能知我其实是舍不得这里的阳光、树林和鸟声呢?
我想,如果一件事情找不到理由存在,也许存在的本身就是最充分的理由了。此时,你把茗临风,倚窗远眺,轻烟一缕,若在云际,近前绿树,蔼然可亲。又闻枝头鸟儿轻啼,免不了让人有物我皆忘之慨了。
自己的世界
最近一段连续下雨,常常夹杂着电闪雷鸣。在细细密密的云屏雨幕中,我听到岁月的声音在搅动一只咖啡的杯子,有一些甜味,也有一些苦味。人心有时如风卷残云,散落一地的碎片,无从收拾;有时如许久未曾清理的抽屉,杂乱无章。
今天总算放晴了,沉郁的心在快乐的旋律中激荡。傍晚时分,沿着河畔的柳荫路朝前走去,遇上一些踽踽独行者,他们脸上是或落寞或安然的表情,突然想起曾经讽笑过一位师兄,问他为什么特喜欢做“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甚至不怀好意地戏谑说:“你排斥的东西那么多,恐怕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吧?”事后想来,人在这滚滚红尘,大都于夹缝里求生存,试问又有几人真正能吃得到上好的葡萄呢?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有些事心里明白,不过是欲说还休罢了。
夏季的傍晚是热闹的,夕阳逡巡在天空、山头、河流和田野;岸边的通衢大道从不寂寞,南来北往的车辆呼啸而过,四周还隐隐听到一些虫鸣鸟叫。
世界从来都不会寂寞,寂寞的只有人心。人处于低谷时最容易寂寞,而谁又能保证自己一路顺风呢?人的一生总会在成功和失败、快乐和痛苦中沉浮。就拿我自己来说,有一年时运不济,诸事不顺,正惆怅中,恰好有机会去武汉出差,等到工作结束,我们一行四人结伴到归元寺一游。这寺里有一个颇带娱乐性质的项目———数罗汉。我们在寺中师傅的引导下,随意选一尊罗汉开始起步,一直数到自己的岁数为止。我正好停在一百三十七号罗汉面前,带着这个数字到一边去查签,精美的签卡上有四句话:“人间事态有炎凉,浮沉荣辱事寻常。福慧双修先布施,东山再起指日望。”刹那间心怦然一动,莫非菩萨也知我心?此四句无一不是我目前的境况啊。问问其余三人,他们的签都与各自情形相符合,四个人的签没有能够互换的。大家都叹道冥冥中老天爷还真在查访人间呢,竟然把每个人的情况都把握得如此准确!
接下来的日子,我的所遇果然应验了签上的那四句———原来看似搁浅的事竟然又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了。这时候想到了西方一条富有哲理的谚语:“上帝把一扇门关了,却打开了另一扇窗。”生活中的事莫不如此,命运有时候充满了玄机。记得有一年我要去外地开会,因买不到快艇票差一点赶不到会期。就在快艇即将起航时,突然来了个退票的人,就像是专为我而来的。我喜不自禁地买下那张票,待上船坐定之后,很快安定心绪闭目养神。一会儿后,女播音员清脆的声音响起来:“亲爱的朋友们,我们来个幸运号抽奖游戏吧,先请一位朋友上来帮助抽奖。”我无动于衷地微闭着眼睛想自己的事。播音员随即宣布了中奖号码,只听到周围一片稀里哗啦的声音。我依然心无所动,难道这唯一的一个幸运号会恰好是我的吗?不会的,我怎么会有那么好的运气?今天能够赶上这趟船就算不错了,幸哉,幸哉!这时,我身旁的一位先生把那号码轻声念了一遍,不无遗憾地说:“我只差一点点,可惜,可惜!”我心里一动:只差一点点?莫非是我吗?睁开眼睛把自己那张船票翻开,啊,还真是中奖了呢!虽然奖品只有区区一百六十八元,但不知道怎么回事,自从那一日之后,我的很多事情都一直很顺利。难道真是命运之神对我的眷顾吗?
这个看得见摸得着的世界有时候会把你逼到一个死角,似乎让你不能动弹也不能突围,你的精神和心志往往会严重受挫,有一些必然,也有一些偶然。如是,又有多少人能够处乱不惊呢?只有那些从根本上觑破红尘、有大智慧者方能够从容淡定地于禅境里“虑淡物自轻,意惬理勿为”,得也好,失也罢;爱也好,恨也罢,总归都是自己的一方世界,天晴与下雨,你自己去掌控吧!
有人评价北岛的诗歌有一种“冷抒情”方式,即出奇的冷静和深刻的思辨性,他在冷静的观察中,发现了“那从蝇眼中分裂的世界”如何造成人的价值的全面崩溃、人性的扭曲和异化,北岛想通过自己的作品建立一个自己的世界。那么,他究竟想为自己建立什么样的世界呢?在现实的此岸还是彼岸?
每个人对世界的看法都不一样,世界在每个人的眼里也不一样。尽管客体对每一个主体来说都是相同的,但由于主体各方面因素的的差异,客体也就发生了本质的变化。如果说北岛的“世界”无可捉摸,无从理解,那么,我们可以再来读一段周国平先生的《安静》,按周先生的理解和诠释,“诗人并不生活在声色犬马的现实世界里,他在这个世界里是一个异乡人和梦游者,他真正的生活场所是他的内心世界……”大凡诗人的内心与现实总是有一定的距离,这种情形类似于世界三大表演体系之一布莱希特“离间效果”的理论:你是你,我是我;你是一个角色,我则是演员;你是现实的,而我是理想的。这样看来,北岛无非是想“通过作品建立一个自己的世界,这是一个真诚而独特的世界,正义和人格的世界”。我们不由得发出疑问:要想在现实的土壤上建构一个自己心目中的理想世界,谈何容易!你得有多大的耐力和韧性才可以抵挡住来自现实生活的种种诱惑和烦恼,然后天马行空地漫步于你内心的绿色原野。
我们的生命有可能在现实中一点点被剥蚀,不见鲜血,只见疤痕。理想的彼岸总是光芒万丈,通常来说是很难以抵达的,甚至永远地在水一方;理想的实现往往要通过幻想和虚拟,借助诗歌艺术便是理想的非现实的体现。而人最容易感伤和痛苦,倘若有一天能够在自己的世界里懂得“出离”的真正含义,我想心里自然会绽放出花开般的前景。
永恒在一刹那间里收藏
季节像一条小船,悄无声息从春天划向了夏天。或许我从来与雨有缘?一抬眼一握笔就见一场雨接一场雨,淅淅沥沥,连绵不断。雨落在河里,溅起一层层涟漪;雨落在草地,凝成一颗颗露珠。莫非真是“情不够,雨来凑”吗?如何我的多篇散文随记总是少不了一种雨的情思呢?
我喜欢斜倚在窗口看雨。滴答,滴答,滴答。半小时,一小时,三小时。夏季虽带有春天的旧痕,但夏季毕竟告别了春天的伤感和忧郁,就算是这样有雨的天气,你也不会觉得它如何阴晦和暗淡,因为满眼的绿色像优美舒缓的抒情曲氤氲在你的头顶,你不能不强烈地感到神清气爽、心旷神怡。刹那间我到底禁不住夏的诱惑,飞快地出门行走于雨中。
我居住的大院带有地道的江南特色———小桥流水、曲径回廊,石山垂柳、亭台楼榭。尽管每天要从大院的一片樟树林走过,但也许是司空见惯了吧,我竟然很少关注这里的境况。你看,一棵树挤着一棵树,枝叶覆盖着枝叶,微风掠过,轻轻颤动,整个树林荡漾着一层融融的暖意。
一种叫不出名字的树,枝干高大,叶子尖细,属常年青绿的乔木。与其它树木不同的是,春天一树绿叶,到春末夏初时,不经意间慢慢泛红,点缀于万绿丛中,远远望去,犹如结满了成熟的果实,煞是惹眼。雨渐渐消停了,绿色愈加葱翠,红色也愈加清晰,风中,一片,一片,纷纷扬扬飘落下来,铺成一地斑斓,犹如美丽的织锦。
一个三十多岁的陌生女子,扎一束马尾,瘦小的身材,穿一件薄薄的浅绿色衬衫,披一件雨衣,在这个区域出出进进地忙碌。当我看到她操起一把长扫帚将那些落叶撮成一小堆一小堆时,心便莫可名状地复杂起来,既理解她的职责就是要保证院子里的洁净,又不忍心那样的一种自然装饰被人为地破坏了。抬眼望见一棵棵大树上的红叶依然一片一片地往下掉,我甚至幸灾乐祸地想:你怎么打扫得干净呢?你能够扫得完它吗?君不见红叶片片天上来!
然而,那女子扫地的身影转得更灵活了,她专心致志,毫不倦怠。我想起了我写的诗歌:“只是,雨又来了/你携带的那条河流/在你熟悉的眼中消失/天空越过天空,铺成一片苍茫/山中的顽石、草木、荆棘,常年坚守/都说,这就是幸福的一种”,那么,我想问,你不懈怠,也不厌倦,你是幸福的吗?我还想继续对你说:“雨还在下/我在雨中摘下一片绿叶/为你写上一首诗歌/大声吟诵,点亮这个季节/祈盼明天的阳光晒干潮湿的路/花朵和梦,正蹒跚着走来”。此时,我恍然觉得那女子俨然就是一首流畅的诗了。
前边的樟树林里有一群飞来飞去热闹的黑鸟。它们是这里的主人吗?也许吧。你看,有几只站在枝头或耳语,或对唱,或讨论。难道这里真成了黑鸟的王国?驻足于此,兴趣盎然。我不懂它们的世界,甚至不认识它们到底是什么鸟?似曾相识,梦中见过?有一只跳下来,黑油油地披了一件光滑的外套,昂着头在麻石路上悠闲地走走停停,就是有行人路过,它也若无其事。我很少如此靠近地欣赏这些黑鸟,到底是什么颤动了我平静的内心呢?
前几年曾遇到一只小黑鸟,可怜的伤者,某一日折翅于我的门前,当我精心喂养、护理它半个来月,感情上越来越喜欢上它之后,它却在伤痛痊愈之后突然离去。眼前这独行者会不会是它呢?能否明了我牵挂和惦念的感情?还有我因为思念而流下的泪水?
靠近花径的有只小黄狗活泼地跑来跑去,它看到一只黑鸟慢慢独行,猛地一下扑向它———小狗也许是嬉戏,而那黑鸟却因为受惊,急忙扑腾扑腾飞到了树上。黑鸟大声尖叫起来,是告诉同伴这里有“敌情”,还是向小狗示威呢?我不得而知。如今人类的某些行为常常令人费解,而况乎鸟兽?
一大群黑鸟开始此起彼伏地歌唱,它们如此开心的缘由是什么呢?或许正在举行什么盛大的活动吧?是不是一场婚娶?春夏季节是它们谈情说爱的最好季节,那么新郎新娘藏在什么地方呢?我的眼睛在一片迷茫中寻觅,我为我自己此时的臆想而感动,似乎我从来就是一个容易感动的人?
初夏走近了我们,抚摸着我们的脸,而我却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去描写它,我想也许词语躲在什么地方等着我去寻找然后再将它们擦亮吧?擦亮以后的词语将会以什么姿态示人呢?我以为夏季的步伐从来都是从容而矫健的,如果一直朝前走向秋季,那就不用去寻找了,到时候累累果实会告诉你它们究竟在哪里?诗人陈陟云说过:“语词的高蹈,沦陷于血肉的传奇/只有钟摆的苍老,预示相爱的短暂/一生只照亮一秒,一秒几乎长于一生”,人生具有幻象性和虚构性,可谓“一生何其短暂,一日何其漫长”。
时光的小船已经划向了夏季的河流,它将继续顺水而行直抵秋天的河流,我们在宏茫的宇宙面前,如何能做到“仰俯自得,游心太玄”?于有限中获得无限,与瞬间把握恒远,也许,永恒,往往在一刹那间里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