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行
2015-06-05葛芳
葛芳
在远方,找到一张安静的书桌
如果没有行走,我会渐渐委顿,心烦意乱。
也有人说,行走会上瘾的,它是一种生活状态,久居时日自然而然会想着下一个目的地在哪里,去把迷失在尘世中的自我牵拉回来。
这实在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好像谈着一场又一场的恋爱,不断邂逅,眼目清亮,不断把自我新的潜能激发出来,从而认识世界。
书案上,枕边多了一些日本文学书籍。《金阁寺》《源氏物语》《罗生门》《人间失格》《菊与刀》《伊豆的舞女》———我对旅行中衣食住行攻略并不特别热衷,总有船到桥头自然直的想法,但对远方的人文气息、民族文化的探究重视有加。
陈丹燕说过,有时一去万里,真的只为找到一张安静的书桌。
仍记得在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我捧起博尔赫斯的诗集静读。而土著人正埋头在树下编制着精美的皮质工艺品。那种感觉非常玄妙。穿越时空,我和诗人、文学、城市在一起。
在日本的朋友和我QQ联系,问我主要想去哪些城市。京都、奈良、镰仓。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也许我会在镰仓的花园小径上与光源氏相遇,也许和三岛由纪夫一同在红枫下怅望金阁寺的金碧辉煌———也极有可能,巧遇铃木俊隆禅师坐禅,微笑着对我说:你是一个自由的人,去吧,认识你的初心。
一个人,对日文一窍不通,带着对行走的小偏执出发了。朋友的一句话仿佛让我吃了定心丸:在日本,到处都是中国字,丢不了。
转眼三个小时的飞机,把我放在了异域之邦。但真不紧张,方块汉字比比皆是,地名中日文几乎一样,偶有差别。日本在汉字传入之前本无文字。汉字传入日本后,不仅成为公家用以记录史实,且为一般学者用以著作写书,而成为当时日本唯一的正式文字。
每一个细胞被唤醒、活跃起来,当从大阪乘着新干线疾驰在田野上直达京都时,我有了灵魂飞扬的感觉。秋天的岑寂还没彻底来到,田野上燃烧着激情,青山隐隐,幻想的气味化成了真实的气息笼罩在我的上方。冥冥中远方的通道已被我打开,我且好好享用在行走过程的每一刻。
站立在京都大学正门口巴士车站前凝眸远望,山在湛蓝的天壁下蜿蜒起伏,透明的银杏叶泼泼撒撒,铺盖着地面。京大的学生们穿着薄外套或疾走,或骑着自行车而过。恍然间,看到了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中的渡边君和直子,他们俩穿着胶底鞋,踩在路面硕大的法国梧桐落叶时候,发出“嚓嚓”的干燥声响。直子清澈无比透明的眼睛,目不转睛注视着渡边君,凄苦、无奈、寂寞说不清的心绪绕在这对恋人之间。村上春树出身在京都市伏见区。京都的哀婉、凄美从小就浸淫了他。“如今想来,那真是奇特的日日夜夜,在活得好端端的青春时代,居然凡事都以死为轴心旋转不已。”
中午休息片刻,在京都的第一站我去了金阁寺。
金阁寺太过盛名。据说当时建造过程中,全国通力支持,上自皇亲国戚文武百官,下至平民百姓纷纷布施,唐代宗甚至下诏命全国十节度使助缘建寺,化缘僧分赴全国各地为建造金阁寺募集布施,工程历五年而竣。寺院富丽堂皇,规模宏伟,寺中金阁高达百余尺,有上、中、下三层,雕梁画栋,高耸入云。
当然,吸引我前往更大的理由是作家三岛由纪夫,其代表作《金阁寺》集中体现了他所钟爱的“毁灭之美”。当跻身在人群中轻移脚步选择最佳角度拍摄金阁寺时,不由让人惊呼“世上最美的存在”。美轮美奂的建筑巍然耸立,火红的枫叶把层层叠叠的情感堆积,然而,寂灭之美暗生期间,以至于口吃青年面对这种坚不可摧的美,决心把它付之一炬,从而来抵抗人生的虚无与绝望。
我围着金阁寺走了一圈,天晴后的光芒毫不吝啬地洒向它,它又顿生出凛然之美。主人公汹涌的疲劳感给了他最后的勇气。作家三岛由纪夫的切腹自杀也将大和民族中对生命对幻寂感推向极致。
红叶飘零无寄,随水转辗而落低洼。
京都的夜晚,秋雨潺潺。
掀开江户川居酒屋布帘,我要了两杯清酒,淡而泫,慢慢饮啜,听那缓缓的东洋音乐,渐渐有了卞之琳《尺八》中的萧寂:想一个孤馆寄居的番客/听了雁声,动了乡愁/得了慰藉于邻家的尺八/次朝在长安市的繁华里/独访取一枝凄凉的竹管……
微醺着,慢慢踱回到国际青年旅舍,耳畔仿佛还有白日里所见和服女子穿着木屐发出轻微的哒哒声。到二楼公共阅览室书桌前,翻开日文版《源氏物语》,虽不能完全读懂,但能有所体悟,这是最妙的境界。第一回写《桐壶》,文字极为清丽、典雅、秀洁。
有诗为证:秋凉凄伤泪,荒草更孤零。遥怜荒渚伤,小草独凄零。
庭园中的宇宙
紫砂壶上刻着“空庭”两字,来纪念我的第一本散文集。
壶的造型很美,属于美人肩壶。削肩、细腰。泥料也好,四年来壶养得也不错,润泽有光。于是,这空庭壶越发像个唇红齿白、有内涵的美女,得到茶客的好评。字是书法家晨曦兄写的,飘逸灵动。“空庭”是我散文集的名字,当初也有人问我,为什么起这书名。用诗人胡弦的话解答:“空与庭相连,意不在某种超脱的境界,而在于凄美和无奈,取的是红尘中曲终人散的惆怅和伤痛。‘庭是实在的,‘空却是无限的,这其中的交融与背驰,是否也含有某种真谛呢———犹如佛家的因果变化之说,我们的散文写作不也是这样吗:总是藉由某种局限性而获得自由,并到达于一个更高的抒情层次。”
似乎思维游离太久,但不碍事。用刻着空庭的紫砂壶来泡茶,来回想日本的庭园艺术,恰到好处。
日本的庭园,和中国的后花园不同,没有《牡丹亭》里才子佳人的惊梦,也没有百花争艳的娇媚。有的只是心灵的澄净与观望,以及生命深处的闲寂淡然。
那日从古都奈良东大寺出来,心里怅怅的,有说不清的落寞,唐朝宏伟的建筑气象在异邦留存得如此完好。我们只能觅了它的影踪而无缘长期留守。
无意中溜达进吉城园,对于外国游客,庭园是免费开放的。满地的苔藓,一小球一小球,起初误以为是绿草。苔藓喜阴喜潮湿,小小的脆弱的生命个体里蕴含的是卑微倔强姿态。唐诗李商隐的诗句“阶下青苔与红树,雨中寥落月中愁”很微妙地表达了此景。霎时间,心沉静下来,松门寂寂,照见本心。
抬头不远处是池塘庭园,树木掩映之中水波轻摇,那是闲寂之风在吹。很自然联想到松尾芭蕉的俳句《古池》:闲寂古池旁,青蛙跳进水中央,扑通一声响。于是,放下行李,坐在茶室的木板地上,凝眸,体验这一刻的宁静与永恒。
落红无数,几乎都是枫叶。密密匝匝,堆积在苔藓上,漂流在清水中。呈现出凄楚、婉约之美。物哀的情绪弥漫出来了,那是川端康成的无奈、孤独、寂寥,是太宰治的恐惧和自我放逐,是芥川龙之介的怀疑主义和悲剧意识。
茶道庭园小而秀雅。没有人出入,但透过人工的玻璃窗可以瞥见洁净的环境。挂轴、茶釜、株花、茶具、木炭,每一样物品,静谧摆放,和茶室共同呼吸融为一体,形成了和敬清寂的氛围。只可惜在日本始终没有机会参与整个茶道过程,来体验他们对于死生、刹那、寂静、敬重之美的独特理解。
继续游走,我相信生命中有许多可遇而不可求的时刻,自然而然地发生和遇见,心灵会有一种无比愉悦的满足感。
另外一次,是在镰仓的长谷寺。
抬脚要离开寺院的时候,瞥见一处地方,写着“书院”两字。踏进后内心惊呼,众里寻她千百度,这正是我苦苦寻觅的日本庭园的特色啊!这里有的是白砂、大石、苔藓、松树,极简,极素,极枯槁,极自然,极幽玄,名曰“枯山水”。它和禅境相通,让修行的人在此处直抵宇宙的内核。
白砂铺盖着中庭地面,被粑上或平行或围绕枯石假山的波段起伏,让静止的庭园里多了流动的线条,如江之岛的潮汐涌动。石幢古朴凝重,周围的同心圆将凡尘中的往事重重推却,只剩一颗简约的心。园里多历经风霜的老松,有枯槁威严之状。白石貌似随意闲置,却让观者无限想象,产生没有边际、不着痕迹的美感力道。
枯淡留白,无物胜有物,一沙一世界。
室内有人在抄写经书,端坐,着细碎花样的和服,低头默默。
镰仓物语
我执意要去镰仓。
镰仓在日本只是一个小城镇,面积不大,名气当然没有大阪、东京来得响亮。我只是被直觉牵引,我觉得理所当然要把一天的时间慢慢消磨在古老的镰仓城。
从京都坐新干线辗转过去要三个小时。加上我不通日语,周折自然要多一番,有时电车坐反了方向,开出一站后感觉出貌似不对,再急吼吼跳下车重新换对面车。看日本人坐电车、巴士都不急不缓的,从来没有插队、抢座位、争吵、大声喧哗、车内接手机等现象,于是自身焦虑浮躁的一面也渐渐被拂去。
定心看车窗外的风景。镜头是跳跃、模糊的,但见日本村落、田舍、青山、雾霭,刚刚一会儿雨丝飘洒,随即蓝天白云爽洁明媚,转眼又是萧萧芦苇于夕阳中伫立。
风一样速度在疾驰,风一样自由,这特殊的一场火车之行,让我充分学会与自己相处,与陌生的世界相处。沿途欣赏着异域风光,喜欢着纷至沓来的缤纷的一切,我晓得自己内心一点点变得强大与柔软。去年的此刻我在南极,在寒风肆虐的冰盖上与一群群憨巧的企鹅接近,我张开四肢躺在雪地上与太阳直视———如今我剪成短发,很干练的样子,穿着牛仔裤,风尘仆仆赶往镰仓。
米原、静罔、新富士、名古屋、新横滨、热海,随着一个个地名越过,眼前出现了一片蔚蓝大海。镰仓是海滨城市,据说夏天时候冲浪的年轻人络绎不绝。
到达目的地已是傍晚,太阳即将落山,去看海吧!江之岛的海水在退潮,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腥味。而登高极目远眺时,海水在脚下涌动,似乎到了天涯尽头。转瞬,一轮孤月皎皎空中斜挂,海水扑打着礁石,惊涛拍岸。此时摄像机已拍不出任何影像,也罢,用心感受,风景就印在了心中,而不要总是想着去占有和掠夺。
江之岛的石灯在树木掩映中露出幽光,拾级而上,觉得那灯光极富余韵,如和服女子行走时,素色衣裙内侧隐约一痕鲜艳的衬里。
第二天醒来想着要见白天的海。如同见了一个心仪的人,念念不忘。想在海滩边晒着阳光悠悠缓缓坐上一个时辰,想听听海鸟的声音,想什么事也不干,只是看着海水发呆———这些都不是难事,跋涉了千山万水,就是想满足自己心中一个又一个的热望。
我在海边抱膝凝望,远处千帆竞发,而海水在脚下一点点推涌过来。弯腰捡了两个多孔的火山石,还有一枚棱角被海水打磨圆整的碎瓷片。碎瓷上的花纹极美,靛青色,缠枝莲,有宋朝的气息。
在镰仓小城里闲适漫步,会不自然被家家户户精致的院落、门扉里探出的花所吸引。叫不出花的名字,但它们一簇簇的,极尽鲜妍或淡雅。《源氏物语》第四回《夕颜》里就写到“这里的板桓旁边青葱可爱的蔓草。草中零星地点缀着些百花,素雅可爱。”里面居住着薄命女子夕颜,从此与光源氏的宿缘也拉开了。
日本是一个爱美的民族,也是一个极易伤感的民族。门前的篱笆,篱笆上的藤蔓,石臼里的清水,清水里一株红枫的倒影。两只柿子,一盆菊花,一席竹帘,三两只鸟雀。几乎都是轻轻逸逸的感觉,划过一道影子,听过一声啼叫,倏然里花颜消逝,美人迟暮。
我听凭于直觉牵引———漫无目的在小城闲走时,一切都似曾相识———梦境相扰,抑或文学影像在脑海中的停留,如车轮上齿缝的咬合这般妥帖。
站在高德院大佛前,心情更是明净,无求,不悲。
这尊青铜大佛历史追溯于一二五二年的镰仓时代,它曾经位于一座寺庙建筑中,而原本容纳大佛的木质寺庙建筑毁于十五世纪末室町时代的一场海啸,但佛像却保留了下来,从此露天而居。沿着大佛三百六十度转一圈,蓝天映照下的大佛呈现出不同角度的慈悲心怀。
于是,在佛前银杏树下默默坐了很久。微风袭来,黑色乌鸦盘旋着上升,黄得透明耀眼的叶子一片片飘零。我内心被无数个细节充盈着,也许,生命中某些时刻是在虚度时光,但大佛下静坐却有着无以言说的收获。
出门拐角,阳光拉着长长的腔调,洒在高德院的门楣上。想起正冈子规的一首禅诗,极吻合:
坐在法隆寺的茶店歇脚
吃着秋天刚成熟的柿子
耳边传来寺内的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