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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走在城市与乡村之间

2015-06-05谢新茂

湖南文学 2015年3期
关键词:土坯房乡邻孙子

谢新茂

每次回老家小住,目睹父母大人忙碌的身影,就有一种矛盾的心情开始郁结。一方面总想在父母身边多待几天,父母老了,在一起待一天,就少一天了,对在父母身边的日子,备加珍惜;另一方面,却又盼着快快逃离。老人年事已高,作为儿子,不但不能将两位老人接到身边颐养天年,还要让父母为自己操劳,实在于心不忍。父母大人肯定了解我的心思,只要我们一回家,他们总是快乐地忙碌着,将他们辛辛苦苦喂养的鸡呀、鸭呀,将他们过年熏的腊肉呀,将他们种的花生呀,将他们做的猪血丸子呀、炒的南瓜籽呀,几乎倾其所有,炖好了煮好了炒好了,热气腾腾地端到我们身边,殷勤地劝我们一一吃下去。我们不吃,两位老人就不停地劝,我们吃下去了,他们从内心里洋溢出来的高兴就溢于言表。而当这个时候,面对着这些最可口的饭菜点心,我却难以下咽。我知道,两位老人平日里的孤独和对儿女的思念,就在我们回家的这寥寥几天中,才用这种殷勤得让我们不好意思的方式,释放出来。一年里的绝大部分日子,就两位老人厮守在家,他们生养的一儿一女,都不在身边尽孝,他们的孤独,可想而知。而在这个时候,面对两位老人的呵护备至,作为儿子,除了羞愧,还是羞愧。

是的,只有羞愧。

父母大人一辈子厮守着庄稼地,好不容易把一儿一女拉扯大,并将我们一一送进了城市。原指望能够享享清福,没想到到了暮年,不仅仍然在庄稼地里耕作,甚至不能享受儿孙绕膝的快乐。这其中的苦痛,父母不言,我自清楚。而对我来说,更有两件事,让两位老人非常失意。

一件是没有给他们添一个孙子。

老人就我一个儿子。我结婚的时候,恰逢独生子女政策执行最到位的时候,当我的妻子给他们生了个孙女,他们虽然表面上一样高兴,对坐月子的儿媳关怀备至,母亲一天都要杀一只他们专门为儿媳坐月子喂养的土鸡,亲自炖好了端给儿媳。但在背地里,总是悄悄地对我说,让我过些年想办法,弄个二胎指标,给他们再生个孙子。此后每年回家,他们都会有意无意地说,某某某在城里工作,生了二胎,某某某又生了二胎,是个大胖小子。

对生二胎的事,我及我的妻子和父母大人的想法不一样。不管男孩女孩,生一个,都行。见我们没有动静,母亲就一次一次在我面前叹气。大概在十来年前,我的年龄已到了四十左右的时候,一次回家,母亲又说到孙子的事情。母亲说,前些日子,因为一些琐事,和一个乡邻拌嘴,那个乡邻气急之下,骂出了“断子绝孙”“没人上坟”的话来。母亲听了,当时就冲上前和那个乡邻扭打在一起,把腿都摔了,好几天起不来。母亲说,她有人上坟,她的儿子在城里,在干大事。他们家才没人上坟,那个短命死的!

母亲说着说着,差不多就要掉眼泪了。我在旁边听着,当“断子绝孙”“无人上坟”几个词从母亲的嘴里蹦出来,尽管很轻,我听了却一股热血往头上涌。我知道,这几个词,是乡邻之间最恶毒的攻击,凡有人骂出来,基本上就是天翻地覆一场大架的架式。母亲当时心中的愤怒,可想而知。可是我,在脑袋被一股热血冲得涨痛之后,却被一种无能为力的无奈深深地攫住了。除了一句一句地宽慰母亲“你们有儿子”之外,我还能做什么呢?现在的农村基本上还是聚族而居,几千年来养成的“传宗接代”的宗法文化仍然浓厚。父母大人身处其中,被这几句话一刺激,那种痛苦的感觉应是刻骨铭心。他们希望有一个孙子,并不是不爱孙女,相反,他们对唯一的孙女看得比什么都宝贝,可是,他们需要一个孙子,让他们能够在乡邻面前扬眉吐气。

然而,我怎敢说,我能给他们一个孙子呢?生二胎这件事,对我来说,实在太难了。当年,他们的这个儿子意气风发,还是在一九七九年,十五岁多的时候,以应届高中毕业生的资历,考上了重点大学,让两位老人很是扬眉吐气了一回。此后却一路下滑,大学毕业的时候,被分配到一所中师教书,以一些不合时宜的观点,误人子弟。在城里,教育部门本来就是一个老老实实教书育人的部门,而他们的儿子,更是老实得木讷,除了工作往还,党政机关那些手握重权的官员,一个都不熟悉,而主管生孩子的部门的头头脑脑,更一个都不认识,也没有余钱来跑这样那样的人家来弄个二胎指标,至于大不了不要工作,也要生个儿子的做法,我是万万不敢莽撞地做出来的,只能老老实实地遵守着国家的独生子女政策。而这些话,我又怎么好意思对母亲说?在母亲眼里,我在城里,能接触到掌管权力的人物,弄个二胎指标,不是件太难的事,不然同在城里的某某怎么能二胎生个胖小子?正因为自己无能为力,到了后来,面对父母大人一次又一次的诉说,我除了胸口隐隐作痛,只能有两种选择:要么粗暴地将话题打住,转移到别的话题上;要么默默地走开,让自己的胸口继续痛下去。

现在,我和妻子的年纪都大了,两位老人知道,他们想要一个孙子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了。我再回去,他们也不太说了,但我心中清楚,这件事情,他们心中的失望,是一辈子的失望。

再就是没有在老家建一栋房子。老家的房子,是在四十多年前起的土坯房。房是两层,横宽进深,高大亮敞,二层铺的是厚厚的木板,完全可以做卧房用。在当年,这间高大的土坯房,曾经叫各位乡邻羡慕不已,叫父母大人在众乡邻面前引以为傲。可是,后来,随着政策的逐渐宽松,各位乡邻用他们辛勤劳动换来的钱,在我家老屋的周围,建起了一幢幢崭新的楼房,而且一幢比一幢高大,一幢比一幢洋气,相形之下,父母起的这栋土坯房,在整个村子里,显得特别不合时宜。还在十多年前,我在城里有了一套比较像样的房子后,父母就在说,他们已经在老家帮我批好了宅基地,等着我回去建房了。

按照那些年的情形,要把老家的土坯房改一下,不是件太难的事。那时候的房子和工资水平比较起来,真是令人羡慕啊。可是,就在我有了在老家建房的想法后,我自己的境遇却发生了变化。我调到了另一个城市工作,虽然也是当老师,但房子呀什么的,却得重新购买了。而妻子,更是调到沿海城市工作了。两人分居两地,就在我们两口子犹豫着是在我工作的城市买房,还是在她工作的城市买房的时候,城里的房价,已如雨后的春笋,“唰唰唰”一个劲地往上蹿了。开始,我们还如韩寒想的那样,觉得这样高的房价,只不过是八十年代疯狂的君子兰式的扭曲,总有一天会回归理性的,没想到,这一涨,就好比春笋长成了一支直插天空的冲天楠竹,到我们终于决定买房的时候,才蓦然发现,我们的那点可怜的积蓄,根本够不上买一套房子!不得已,我们只好贷款买房。这些年,为了还贷,天天心里被一块石头压着,喘不过气来。而农村建房的价格,父母大人也在一路向我报着。十来年前,父亲说,一般的房子,十万就可以了;五年前,父亲说,二十万左右;两年前,父亲说,三四十万吧。我默默地听着,不答腔。现在,父母起的土坯房,尽管仍然能看到当年的英姿,但日晒雨淋,已如迟暮老人,日渐倾圮。而父母为我们留着的宅基地,依然还是一块宅基地。

其实,我何尝不想在老家建一幢房,叫父母在众位乡邻面前扬眉吐气一回?就是为我自己着想,我也愿意将这幢房子建起来啊!农村的空气多好!仍然在农村里耕作的少时的玩伴多纯朴!将来告老还乡,每年回农村老家居住一阵,那是多惬意的事情!可是,我拿什么来建呀?还在前几年,父母曾经不经意的问我到底多少钱一月,我老实地告诉他们,我和妻子每年的收入,也就十五万左右,一年下来,扣除可恶的房贷,所剩无几。要在老家建房,掐指一算,也得多少年以后的事了。父母听了,不再作声。

面对父母的失望,在乡下父母起的这栋土坯房里,这些年来,我曾经不由自主地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次次地拷问过自己。父母大人的要求,并不过分,我当年是他们的骄傲,按理说,我现在也应该满足他们的心意,让两位经年在家两相厮守的老人,能够在众乡邻面前不至于自惭形秽。然而,我却不能。对此,我曾经觉得,自己这五十年的人生,过得非常失败。除了日复一日地上班下班,除了写几篇没用的文章,编几本谁都不看的书,一事无成。可转而一想,城市里像我一样依赖正常工资过日子的人,多了去了,他们的日子,过得也和我差不多,很多人甚至更糟糕。比如我的一个大学同学,毕业后分配到一所高校教书,老夫子不开窍,总想着写个文章必须是自己的原创,不然的话宁可不写,结果教书三十多年,一字不着。临退休了,还是个讲师,拿着个讲师的工资,挤在两室一厅的福利房房里,自得其乐。和他比,我的境况肯定好多了,我的职称比他高,还不时得几个稿费,得几个编辑费,也不时有些老板们找上门来,叫我替他们写一些吹嘘的文字,换来一个小小的红包。

可是,我为什么一辈子就这样愧对父母?

记得当年,我供职的学校,发现我能涂鸦几个文字,安排我到院办做秘书。回家的时候,我把这事儿对父母说了。父母大人听了,先是高兴,然后,就在饭桌上,曾经读过几年私塾的父亲,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文官当如海瑞,武官当如岳飞。不求名留清史,只要做人清白。母亲也在一边,对父亲的话进行解读,说,崽呀,做官,第一不要做贪官,你舅舅常说,当官要当朱买臣,别人一文也不要。

父母大人不知道当秘书就是写材料的干活,以为就是个官了。但他们的教诲,我一直铭记在心,二十多年来,无论职务升迁沉浮,我都小心翼翼地安分工作。这期间,并不是没有敛财的机会,但我总是把父母当年的训诫,作为自己的底线恪守着。我从不收人家送上门来的一分钱,一些送儿女来上学的乡亲,给我带来几只自己喂养的鸡呀鸭呀,我收下他们的情意,但总要在节假日,给他们的儿女送上一个小小的红包,算是我的情意。我坚守着自己独立的人格,从不向我的上司出卖自己的灵魂与尊严,也从不对自己的下属颐指气使。这样做,我让自己的内心一辈子安宁,却没有使自己飞黄腾达,也没有让父母大人因我过上好日子。

说真的,经年累月在城市里生活,面对种种灯红酒绿的诱惑,面对着对父母大人的羞愧,我的内心不是没有软弱过。那些在城市里挥金如土的主,绝大部分也是从农村走进城市的“土豪”。“酷吏出自深山”。他们当年的卑贱,正在用糟践别人的人格来找回。他们用出卖灵魂、出卖人格为代价,卑躬屈膝,换得一官半职,然后就人五人六,在曾经养育过他的平民百姓面前趾高气扬,把官职变现,换成别墅,换成香车美女,打扮着城市的光怪陆离。面对着他们,我也在想,我也是从农村来的,我的脑袋不比他们笨,我的心机不比他们浅,只要自己放下高贵的内心,所有这一切,我也能够拥有,拥有金钱,拥有美女,拥有父母大人需要的孙子,拥有筑在乡间的高堂亮宅。可是,当脑袋里闪现这些东西的时候,父母大人当年的教诲就不由自主地跳到了脑海里,一个声音就在心底里阻止着自己:“不!不能这样!”我也曾在许多夜深人静的时候,想着用什么法子,替父母大人生一个孙子。其实只要想生,歪办法有的是。但只要那么一想,内心里就有另一个声音在响起:“你是那种人吗?你不要脸,你的父母还要脸呢。”种种法子也只好作罢。

每次回老家小住,面对父母大人的殷勤和期盼,我都无法平静。我想对两位老人说,我愧对你们,是儿子的无能,才使你们在众多乡邻面前抬不起头。可是,我无愧于你们当年的教诲啊。正是因为你们的教诲,才有了我现在的平凡乃至平庸,我只是敢对你们说,我赚的每一分钱,都是干净的,我所走的每一步路,都不是用出卖灵魂出卖祖宗换来的。这都是两位老人当年谆谆教诲我的呀。我在外面走得再远,我的根,就在你们这脚下的土地,尽管泥泞,但是温暖。而这种平凡乃至平庸,才使我至今都能够平静地生活,上上班,写写文字,把自己的情愫,寄托在文字之中,寄托在山水之间。而这种生活,也才是你们最希望儿子过的生活。

我的平安,才是你们最大的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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