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南苍茫
2015-06-05苍耳
苍耳
想起了老玉米
我的有关老玉米的记忆类似一排金黄的纺锤在旋转。掉第一颗牙时,我就发现它特别像一粒灰玉米———连它的形状都非常相似。烂了一个洞的牙齿,被我从牙科诊所带了回来,颇有点“敝牙自珍”的意味。其实,那些连绵梅雨中的灰玉米已退入一片虚无,但这并不妨碍它们在某个瞬间突然像潮水一样不可阻挡。也许有人要问,在“玉米”前何以要加一个“老”字?原因很简单,今天的玉米都太“嫩”———它们经过杂交和改良,尤其经过转基因,此玉米已非彼玉米了。我承认,我并不喜欢吃玉米,尤其在文革风潮激荡时,城里粮食严重短缺,玉米粉和山芋干几乎成了主粮。那时祖母还在省城家中,她将玉米粉摊成薄薄、金黄黄的饼子,很好吃。但是吃多了,胃就糟得很,不好受。我常常抱怨玉米饼难吃。可祖母从不抱怨,说:“遇上荒年,哪吃得到这么好的玉米饼?”
我不知道真正的荒年是什么样。但我知道只要能吃到玉米,就不算荒年。当然,那时我见到的不是原状的玉米,不是身材颀长、随风摇曳在广袤天空下的碧森森的植物,而是被碾碎的玉米的细碴儿。
口腔里的“玉米”只能再生一次,而地里的玉米可以随季节无限轮转下去。这是上帝精心的设置。老玉米看上去确实像“玉”,尽管它有“棒子”“玉茭”“包谷”等诸多别名,但“玉米”这个称谓在东方无可替代。它的坚硬、平和、爽朗与灿烂,让你想到一个皮肤黝黑的皖南小伙在笑,而不是布尔乔亚式的忸怩晦涩,以及土豪们一掷千金的粗蛮作派。当“玉米汁”成为全球化时代人们怀旧的替代品时,我记忆中的老玉米依然生长在贫瘠之上,并在梅雨中以块块黑斑倾诉不满和挣扎。事实上,在那时,村人摘玉米非要等它变得黄灿灿、熟透且坚硬之时,因为此时的玉米含淀粉最多。我至今仍记得全家初到皖南村庄的情景:母亲用脚将那把短锹———朝鲜战争时用于挖坑道的工兵锹———嚓的一声插进垄上褐土,泥壤瞬间裂开缝隙,母亲随手丢入两粒玉米籽。我问母亲为什么播两颗而不是一颗?母亲说,播一颗,怕它不出芽嘛。我惊讶于玉米播种,竟是如此简单而原始,连挖坑、填土和施肥都不需要———拔出雪亮的锹刃后,播种即告完成。
后来读阿斯图里亚斯小说《玉米人》,才知道玉米像马铃薯一样来自南美大陆。当年土著印第安人将玉米视为神圣的图腾之物。在他们的神话中,也出现了好几位玉米神,诸如辛特奥特尔玉米神、科麦科阿特尔玉米穗女神等。每个民族的造人神话是不一样的。玛雅神话认为,人的身体是造物主用玉米做成的。当西班牙入侵者闯进他们的部落,开始焚毁树林、改种玉米以出售谋利时,他们像冲天燃烧的玉米杆一样愤怒了。这也许就是人的玉米?是的,那便是呐喊在拉美天空下的玉米人!
一九七○年春夏的皖南丘陵充斥过量的雨水。玉米最初的长势是不错的,但后来就慢慢变灰了,变黑了。村民说是玉米螟在作怪。但是我没看见它。我问他你说的玉米螟是不是天上不散的梅雨云?他摇摇头说,小伢子你不懂。我的确不懂。多少年后我仍看见了巨大的玉米螟张开灰翅遮盖了广漠的田野和村庄。那年暮春,祖母在江北去世。至此以后,一想到祖母的死,眼前就浮现出皖南乡村的黑玉米,还有一副假牙。
祖母死后,只留下一张愁容满面的遗照和一副假牙。这副假牙祖母生前很少戴,被造反派从省城赶到江北乡下也未带走。它的制作确实精致,只因材质太重,祖母戴上吃饭,一嚼就往下掉。如果撇开材质,它的制作仍值得称道。父亲不忍丢弃,将它从合肥带到皖南乡村,一直存放在抽屉里。后来我想到,在我抱怨玉米饼难吃时,祖母一口牙已掉光,她是怎么吃玉米饼的?难道靠牙床能将它慢慢磨碎吗?简直不可思议呵。
四十年后我闻到了皖南玉米地里的死亡气息。高高的、密密的玉米杆在梅雨中像广场上人群的方阵。他们在风的号令下,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然而,很少有人听见脆折或倒伏下去的声响。它们淹没在无边无际的灰蒙蒙的雨季里。但我确信,玉米地是属于那种能够包容死亡和村庄隐秘的地方。那年,并非所有的玉米都变灰变黑,那些未变黑的某一株上照常生出须髯般的暗红的缨子。当我将红缨子插入鼻孔,我就成了传说中红胡子爷爷的模样。
不过,在皖南的村庄待久了,你就会发现村民的口音并非一律,这里有异乡人。倘再深入下去,又发现他们解放前都当过兵,有的还是“国军”。他们对此讳莫如深。比如,我家斜对面是小狗子家。小狗子继父身板矮壮,沉默寡言,一张口就听出四川口音,据说他是川军,具体当过什么谁知道?还有下街队的老段,据堂兄说当过国军军官,聪明绝顶,整个大队安装有线小喇叭,都是他带领知青完成的。在贫寒而封闭的乡村,你不难发现这些落魄者、逃难者和流浪者的踪迹———他们如此驳杂而又归于一,前半生的历史像玉米秸一样被轧碎了,做了肥料,然后融解在皖南广袤起伏的旷野和丘陵。
记得那年小狗子要结婚,从邻县南陵的丫山请来一个漆匠。这个漆匠三十来岁,中等个子,面相英俊,一看就像个唱生角的。我看着他在架子床上描龙画凤———那踏枝的黑喜鹊活灵活现,当地人把它称作土凤凰!当然,他还画了金黄的稻穗和玉米。当几棵玉米生长在架子床上,就意味着这间土墙草顶的新房将迎来新生命了。闲下来时,漆匠为我玩了个小魔术:拿两个瓷碗倒扣在桌上,一个碗里放两粒玉米,另一个是空的;他用一根芦柴对准碗一吹,这个碗里的玉米粒就跑到另一个碗里。如此反复,我一直找不到破绽。当然,它的奥秘至今也无法破解。他说他以前也在城里,后来因成分问题流落到了穷乡僻壤。
后来我家搬离那儿,来到陵阳。但记忆中的一九七○年依旧长满了黄玉米和黑玉米!我在河边奔走或者在学堂里念书,仍能闻到绿森森的玉米地里散发出的死亡气息。再后来读鲁迅的著作,发现大先生对牙痛体会甚深。他说他幼时曾经牙痛,历试诸方,只有用细辛者稍有效,但也不过麻痹片刻。中国人向西医学拔牙,最后只学得镶补而忘了去腐杀菌。假定牙痛起源于两千年前,那么中国人也牙痛了两千年。我想我的祖母前半生在牙痛中度过,后半生在无牙的痛苦中度过———她如何嚼动坚硬的玉米并艰难地生存下来?事实上,祖母后来双目失明,据说是喝农药而死。但父亲似乎不知道,或者忌讳提及。
那年我在陵阳老宅里打开抽屉,祖母的假牙仍存放在那儿。我有时将上假牙和下假牙咬合在一起———它们看上去太像排列整齐的玉米棒了。那肉红色的微隆的硬腭部分,甚至还带有一种体温。我不知道这是酷寒后回暖的幻觉,还是记忆摩擦私史所带来的可怜温度?但可以肯定,那种肉红色,在赤红的年代是唯一接近羸弱躯体的颜色。
不可逼近之黄石岭
可接近的黄石岭是不可逼近的。
黄石岭那年的冰雪并未融化。赵医生说他看到了黄石溪积年的坚冰。我想那肯定是残雪隐入看不见的地方凝成了冰块。
在这座江城待了几十年,唯一能跟我谈论黄石岭的只有赵。
然而赵医生死了。赵在一个不为人知的深夜走了,走得如此匆忙。我得到这个不幸消息并非第一时间,而是一年之后。这死讯和间隔如同钝刀,虽不能切开泥沙俱下的混沌生活,但寒意是足堪体味的。于是想到赵的一生以及自己的大半生。那光景竟有点像雪霰裹挟着枯叶在天空中闪飞,呜呜地混成一片,无法分辨;但那些叶子必有来历,必生聚于某个枝桠,倘两片叶子相邻也必有其缘。我想,陵阳正类似这粗大的枝桠———我和赵早年都是它上面的青叶子。当然,赵比我年长许多,叶缘阔大且纹脉清晰。那时我在陵阳读中学,赵已大学毕业多年,且娶妻生子。
黄石岭是包含几个峻岭的习称,并因“黄石溪”而得名———那是葱岭环抱中的一个小山村。我读中学时搞野营拉练去过那儿。我的一个姓陆的同学,全家就下放在黄石岭里面。后来其父调回铜陵,他也转学走了。此岭并不耸峙,也不算峻拔,但一直高高地绵亘至天台峰之南———它是从南面进入九华山的必经之道。上一趟岭约十几里路,植被茂密,山石怪异,陡峻处丝毫不亚于天台峰。这肯定是陆同学常年住校的原因。
赵刚调到江城时,还经常回陵阳,他特别钟爱黄石溪茶。在氤氲缭绕的茶香中,可瞬间达至一种久违的清冽状态。“人道是‘上一趟黄石溪,湿透三重衣。要我说,喝一口黄石溪,尽吸九华之精气。十里横排山终年浓雾深锁,茶质特别好咧。”赵说。六十年代末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赵刚跨出安医校门,就注定了被裹挟在奔赴农村的时代狂潮中———他是一条胡碰乱撞的灰鳞之鱼,被偶然地抛到陵阳这个山沟沟里来。赵不止一次说过,他生平遭遇的第一个挑战,是隆冬之夜突然接到紧急报信:黄石岭内有一知青掉入山涧,急待抢救。赵背起药箱连夜冒雪出发,岭上的雪越下越大,石阶结冰后极为陡滑。这表明:不可逼近的黄石岭是可接近的。凌晨时分他终于翻过岭脊,抵达黄石溪村。在队屋里,村民们用红红的炭火将白鹳一样的年轻躯体围在中间,指望以此驱走死神和寒气。然而,赵检查后发现,他的瞳孔已散大,回天无术。这个知青名叫陈庭才,来自铜陵。赵叹了一口气,怪自己晚来一步。我问他陈是怎么掉下去的?赵说,陈当天押送四类分子来陵阳公社接受批斗,返回时押送对象不慎滑入深涧,陈庭才竟跳下去,将他救起,自己却再也没有爬上来。被救者赶紧跑回村里呼救,村民们打着火把满山遍岭地寻找陈。赵说人掉到冰涧最多撑十分钟……我说,陈被救起时是不是已冻死?赵叹了一口气说不可能有心跳。我感觉赵的语流和眼眸同时散发着一股雪霰气息。赵说摸着陈庭才那温软但正在变硬的躯体,感觉他好像睡着了。村民们不相信这么好的知青会死掉。
那个知青是一个勇敢的人。赵说。
你连夜爬岭也很了不起。我说。
不不。那不是一码事。我是医生,我不去谁去?赵说。
黄石岭是不可逼近的。那山涧飞溪的坠鸣声听来还是那么惊心动魄。野营拉练去那儿时,我们专程去陈庭才墓祭扫。一个老知青讲述了陈庭才的往事。不过,那时我曾暗自纳闷:他拿自己的生命去救一个“阶级敌人”———四类分子,值吗?
在那个滚沸却冷酷的年代,“阶级敌人”是个什么概念?如果你想抵达“阶级敌人”中的“人”,你必得穿越“阶级”之壁垒,涉过“敌”之雷区———其迢遥,其艰险,其烤炙,决不亚于历经炼狱和涅槃!“死先于出生,伤疤先于伤口,伤口先于打击”(英国哲学家布拉德莱语),看似颠倒却揭橥了某种真实。陈仅凭天性的良善和救赎般的担当,在生死之一瞬便穿透了它———那惨淡的人性的光辉,至今仍令那个时代雪涌不止!
陈的墓在岭下的一个山坡上,素朴、孤单而凄清。且不说如今不可能有人谈起它,即便在当时也迅速被遗忘。后来知青都返城了,只有他留在那里。在这个越来越繁华、花哨的世界上,除了我和赵,还有谁会在某个下午谈论那个知青,那个冰霰之夜?
然而唯一能跟我谈论黄石岭的那个医生死了。从此以后,黄石岭离我越来越远了,即便你站在它的岭脊也无法逼近它。
当年我不止一次在赵的医院就诊,他并不认识我。陵阳医院不过一排简陋的平房,外面有围墙,后面是住宿区。最东头是就诊室,里面有两张桌子,靠墙有一张诊床。赵就坐在桌前,很耐心地听你陈述病情。赵的脸宽宽的,戴一副琥珀色的老式眼镜,态度平和、温善,问诊时额头皱加深,看上去与其年龄不太相称,却显出他的谨严和细致。
其实,赵医生也离黄石岭越来越远了。赵退休后,一直忙活得没停。先是到合肥办诊所,然后四处兼职,风风火火,最后在本城红木棉酒店附近的一家私人医院上班。他是顶呱呱的中医专家,在治疗脾胃方面造诣颇深。他想多挣钱,也能挣到钱。我和他很少见面,但有关他的信息还能辗转打听到。想不到……他竟走了,厚厚的积雪上没有留下任何脚印。
有一次,赵医生说他保存了一块黄石岭的冰。他见我不信,便加重语气说,哪天我带给你瞧瞧。我仍将信将疑。
后来他来了。我问他冰呢?他不紧不慢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相片:他身背药箱,其后的背景正是初春的黄石岭。赵笑着说:你看,这溪边不是有冰凌吗?我仔细辨认,果真有冰凌,透亮、多棱、嵌着草梗。你保存的就是这块冰吗?我不禁笑了。赵也笑了。
那可接近的冰凌此刻也是不可逼近的,一如那个雪霰之夜!不可逼近的黄石岭闪烁在丝绸般滑过的逝光之下,那山涧飞溪的坠鸣声听来还是那么惊心动魄。
即便你能融化这些冰凌,你也不可能消解它的明澈和寒意。我也保存着其中的一块———此刻它在我手上,你一定看见了它。
深渡流水
天色昏黄时分,深渡会经历一阵青瓷般的薄明———晚归的舳舻和不知名的绕来掠去的水鸟一起,将清激的江水晃得有些迷眼了。不过,通向江中的斑驳石级仍滞涩得如同古筝的音阶,丘峦的深黛和徽屋的深灰投影在远处的流波中,仿佛正在漂洗的蓝印花布;紫铜色胸膛的挑夫迎着夕光,踩着石级缓缓将货物担向高岸。这时,江心泼来几瓢慢速度的、低缓的船笛声,一声,一声,丝毫没有刺破江空的意思,似乎只想用桐油般的清亮将它轻轻抹一遍,但拍向岸阶的波纹确乎被拉长了一寸一寸……
目睹这一幕的那个年轻人,不会想到三十年后仍会在脑海中浮现它。
那个人就是我。但深渡仍是它:深渡仍在它的流水中。深渡四面环山,两面临水,从那儿上溯可至歙浦,下行可至千岛湖。但我记忆中的那个青白小镇,在滚滚逝水中必定成了另一个渡口———只要你回溯,你必得打那儿摆渡。当年的悠悠芦絮,也早已飞上了那个年轻人的头顶。
一九八二年五月,我带学生来歙县各茶站实习,在深渡及周边呆了一个月。一个班分成几个组,其他老师都嫌女生组难带,我是班主任,自然落到我头上。深渡实习条件较好,生活也方便,校方决定将女生组放在这里。下午抵达深渡后,茶站派一个穿灯芯绒红褂子、胸部高挺、脸盘圆圆的女孩,带我们去房东家。她一手抱一条搭床用的长凳,我们各自提着行李卷,跟着她穿过店铺紧挨的小街,在幽暗又幽长的巷子里穿行,踩着不知多少年的青石板,转一个弯,又抹一个角,这才到粉墙黛瓦的房东家。女孩摇摇了门罩下方的铜铃,过了一会,漆皮斑驳的老院门“吱呀”一声开了。女孩喊了一声“姑妈”。一个五十开外、穿灰白布褂、面色也灰的老女人显现在眼前。院子里种了些花草,屋内有些暗,正堂不大但向上耸起,顶上两片亮瓦像它的眼睛;后进倒不小,上有天井和楼梯。干瘦的老妇人坐到照壁前的火桶里,继续抽她的黄烟,一边拿眼光盯着我的五个女生。女孩外语般地同她说了几句,老妇人指了指右厢房。房内不足十平米,光线很暗,女生嘀嘀咕咕地埋怨起来。
女孩用两条板凳在右厢房搭睡铺,女生睡在这。我住楼上,上有一片亮瓦,还有小木窗。楼上跟楼下一样大,薄薄的板壁隔出两间来,各有一张雕花床。我最不愿在楼上看到“寿材”。徽州有这种习俗,老人们早早预备好了棺材。我问女孩,堂间那个又大又长的大箱子干什么用。她说是装稻米的。我悬着的心可以放进肚里了。老女人细高但有点佝偻,白皙的长脸因色衰而布满皱纹;从眉眼看,年轻时应有几分姿色。楼下堂间的照壁前有个大条几,下面是乌红色的八仙桌。条几上对称地摆着一对圆柱形的大花瓶,然而没有插花———古旧的瓶面上倒有仕女和花,只是有些模糊了。在贫寒的乡村,抽烟的女人是极少的。而这个老女人烟瘾很大,她坐在火桶里一个劲地抽黄烟,手中捏着一根芦柴作引火。烟雾在她脸前缭绕而起,连牙齿都熏黄了。房东话不多,说出来也不冷不热,与侄女的热情、爽直颇不同。后来孙子放学回来,她竟能指导他做作业。这也让我惊讶。
晚上我洗了一个热水澡。但女生却反映用水不便。房东限制她们用水,更不用说热水了。我也觉得不解。水有什么稀罕的?何况这儿有如此丰沛的新安江?感觉房东对我们不太欢迎,也许嫌房租少了。后来发觉从江边挑水确乎有些远。次日晨我起得很早,船笛的声音比鸡鸣更准时。透过小木窗,仅看见高低错落的马头墙和黑黢黢的鱼鳞似的瓦脊。灰青青的天空下,灶间的烟缕从瓦缝中挣扎着冒出来,匍匐着爬升,倒有点像山岚四起。我想我晒鞋子倒挺方便,又保险。这里的阳光很稀贵,房屋很密集,小巷终年湿漉漉的。不过,炊烟起来时,须把小木窗关上,否则蚊帐会被熏黑的。女生们抱怨清早就被柴烟呛醒了。这房子如同迷宫,炊烟也摸不到上天的门路,因此房东家的蚊帐是黑沉沉的。我说你们不必太计较,毕竟是在农家呵。
吃饭被茶站安排在附近医院食堂。吃完早饭便去实习,观摩如何制作炒青。茶坊远在一里外的半山腰。女生边走边采野花儿,看溪水打着碎旋儿朝下淌,继而惊起一只蓝鸟扑棱棱地掠埂而过,倒像是踏青了。制作炒青,先是揉茶,再放到锅里炒,不过那个炒锅是电动的。揉茶是纯手工活儿,先把手洗净,再使劲揉芽尖,要把茶汁揉出来;用不了多久,手掌便浸渍得青乌乌的———跟村伢子吃多了桑椹,嘴唇变得乌紫差不多。女生们有些娇气,怕白净的手弄黑了,一时半会儿洗不掉。不过,她们一旦进入角色,倒也像深山里的茶妇似的。
第三天我们在外面吃过晚饭,回来时终于看见老女人的儿子、媳妇和两个孙子围着桌子吃饭,灯芯绒姑娘也在。他们吃得很香,脸上露出善意的微笑。两个小孙子拿好奇的目光盯着我们。儿子长得像母亲,在烈日下干活也晒不黑。我问他:怎么见不到你们?他笑道:你们早上在睏觉,俺下田了;中午带饭吃,不回来;晚上俺们睏了,你们才回来。后来听说女房东年轻时就守寡了,其丈夫解放前是深渡镇的镇长。她说她一年要吃六斤黄烟,当时一斤黄烟六块钱。
我感到疲乏,上楼刚睡下,茶站女孩咚咚地上楼来了。女孩姓姚,她说这两天不在茶站,回家了。她原本睡在楼下厢房,女生来了,只得临时到楼上住。我在灯下,注意到姚姑娘的腮边有一点冻疮。我和她只隔一层薄薄的板壁———上面还有裂缝,且板壁只隔了半截,并不到顶。那边开灯,这边也亮堂堂的。那种感觉真的很奇怪。两床靠得确乎很近,且枕头都在一个方向,床板的吱呀声和大姑娘的呼吸声,都能听见。天气似乎有点热。我说有蚊子在飞。她说你把蚊帐放下来嘛。我说看得出来你姑妈很有点文化。她说她姑妈从前也是大小姐……我“噢”了一声。又问她在茶站做临时工辛苦不?她在那边叹了一口气,慢慢诉说起一段辛酸的家史,因为上一辈存在历史或政治上的问题,她家长期遭受社会岐视,也被亲戚本家瞧不起。我在板壁这边听着,但方言很重的“徽普”,听得并不清晰。我说小姚你怎么不念书?参加过高考吗?她说家里太穷了,没念几年就辍学,弟弟在念,她是长女,只得外出谋生。我叹了口气,不想再触动她的伤心事。一阵沉默后,她说一瞧见你的学生们,就羡慕得不得了。又是一阵沉默。忽然那边传来啜泣声,她哭了。我隔着薄薄的板壁,劝她不要哭,一切会好起来的。但她仍啜泣不止,似乎要将她自己和家中所遭受的苦楚通通哭出来。我不知所措地劝着。至于她是如何停止啜泣的,我记不真切了。
现在想来,那留下“深渡渡船深渡渡,姚来姚去两边姚”千古绝句的,早已流得很远了,它属于另一个更遥远的时代———宋时成都府探花姚支仲来歙县任职时,爱深渡山水,并定居于此;南宋时又有湖州府姚氏迁移于斯,深渡始盛。姚姑娘略带晦涩的柔细的言说,正属于我所经历的那个年代的深渡之夜:它卑微、黯淡、柔弱,不值一提,但它仍是深渡流水的一部分,是上游的涡漩奔流到此刻的一部分。
深渡的夜实在太静了,静得能听见忽明忽暗的狗吠、蝙蝠飞来绕去的拍翅声。小木窗外挂着一角星空,像民间剪纸一样古朴而剔透。也许任何年代的人都能眺见它。
这之后,我常在晨岚初起或倦鸟归林之时,在深渡的周边转悠。这里的雾岚很重,渡口那边直到中午才摆脱迷蒙状态,一切均看不分明。徽州自古以来,山多田少,土地瘠薄,旱涝频仍,迫使大量草民外出谋生,据说深渡是奔江浙的最后一渡。很难想象,那么多名扬天下的徽商、才子和巧匠就是从这里“渡”出去的。在一片波光桨声中,那扁舟悄然远去,然后融入如梦如幻的一片烟雨。
一星期后,我去其他实习小组巡视,十来天才返回深渡,实习已近尾声。晚上茶站举行欢送茶会,气氛很热烈,女生们还唱了歌。但没见到姚,回房东家也没见到。第二天房东请我们吃“深渡包袱”:类似馄饨的小吃,馅里有火腿、香菇、葱、蒜、姜末,其外形酷似徽州游子背负包袱的形状,味道特别香嫩、鲜美。明清时徽州人出远门,家人便做一碗“深渡包袱”作为送别。女生跟房东已很熟了。彼此都有些依依不舍。饭后,房东的儿子还带我们去山上参观他家的菇房———专门培植蘑菇的土房子,里面充溢着潮湿的菌丝生长的浓烈气味。我问他,你们家一直在深渡吗?他说是的。我说我昨天在江边花房看到不少玉兰花,你怎么不种玉兰花?他说玉兰也很值钱,周期长,不敢栽培。我问深渡老街就这么一点么?他说五十年代末,新安江大坝建成蓄水,老街大部分被淹没,里街、外街、横街不得不拆掉,只剩岭上这一段老街。我从这个深渡男子的眼里看到一种忧郁。
这之后,我们告别了深渡,各实习小组到县城集中。没想到姚也来了。她的神情显得紧张。她到旅馆找到我,似乎是专门来见一面的。我说这几天怎么没见到你。她说她回家了。她说要送我一件礼物。说完就把礼物交给我,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就跑了。那是用一块花布包着的礼物。我打开一看,是一对金黄灿亮的缨穗。这物件我在徽地见过,常常挂在蚊帐两边。但我不知姚送这个是何意。几个男生见了,调皮地说,老师,说不定是定情的信物。我说你们别瞎扯。男生竟一口咬定:当然是嘛,就是!
第二天我们就离开了歙城。最初在汽车上仍可以看到青碧的江水与我们相向而行。但很快它就被遮没在无边葱峻的群山那边了。是的。从那以后,我就一直生活在这边。后来读到古人写深渡的句子:“……浦口东南四十里,亦曰深渡。盖自严州界溯流而上,穹山峻流,峰峦掩映,萦纡旋绕,清深若一,故皆以深渡为名”(《读史方舆纪要》),便觉得好似见到远房的亲戚,身上仍有遗传密码在呼应。当然,深渡与我仅一月之交。但它毕竟曾经流过我。当我有一天意识到它仍在流过我时,我的脸上除了留下岁月的痕迹,还有不经意露出的迷茫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