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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居

2015-06-05傅菲

湖南文学 2015年3期

傅菲

碧山暮云遮

荣华山没我想象的那样,高耸云端,延绵数十里,山梁交错,人烟稀落。我来客居第一天,友人对我说:“门口的这座山叫荣华山,有时间你可以爬爬山。”我抬头望了一眼,相对海拔不超过两百米,林木竞秀,四支山梁像四只粗壮的脚。像一头卧在溪边的老虎,半是假寐半是觊觎,有一股雄视的气概。

说实话,我对山的高度缺乏兴趣。草丛间的小路,竹林里的鸟,遗忘的野花,灌木林,茶地,一片水田……烧荒,砍柴,打猎,采果,对这些,我却像个小孩,兴致勃勃。种菜,割稻,赶鸟,捕兽,作为“观众”,我保准是最忠实的那一个,也是最热情的一个,发烟,送水,说不定还留人吃饭,只要对方不推辞的话。客居一个多月,我哪儿也没去,既没拜山也没问水,更别说拜访邻居了。去过一次山坳,是查勘泉水。山涧水在坳里,形成一个深潭,幽碧得吸眼。我把毛竹穿洞,一根接一根,把水引到院子里,养鱼、煮茶、洗澡,很是清爽。水嘟嘟嘟地从毛竹管里,流下来,落在水池里,鱼逐着水花,夜晚,水声清脆,有时间的韵律,别是一番情境。离我最近的邻居,约有四华里,在山垄下。中秋节后,村里的捕蛇人老汪,到我这儿,见我用勺子掏罐子里的蜂蜜,问:“你常喝蜂蜜?”我说,什么都可以不吃,但不能少了蜂蜜,可惜,十年难买一罐土蜂蜜。他脸黝黑,尖尖的脸庞,说话口吃。他说,山里有个养蜂人,他割蜜时唤你一声。“哦,买蜂蜜不可以信养蜂人,只要是出售的蜂蜜,都不是的。”我说。捕蛇人说了很多理由,让我信深山掏好蜜。我是个偏执的人,吃上土蜂蜜需要和养蜂人修三年的情缘。但我还是去了———深山满黄叶,云雾觅人家。不错的。

其实也不是深山,绕了三个山坳到了,山路走了一个多小时。山路埋在灌木林里,生人进不了。山雀呜呜地飞,在竹林,在茶地,一群群,百十只一群,起起落落。山上只有一户家。一户人也就是一个人。养蜂人六十多岁,清瘦,手指长而刚硬。老汪用方言和他交谈。我懂,但我假装不懂。我在房子周围看看。房子是泥墙木构瓦房,墙体乌黑,东墙写有“深挖洞广积粮”的石灰标语。后墙坍塌了一部分,用木头撑着瓦楞。几只鸡在菜地里觅食。我没看到蜂箱。我送了一袋方便面、一包烟卷丝、四双厚棉袜给老人。老人执意不要。我说,要不是你住儿,我还没理由上山呢,我把这些东西带回去,你可得付工钱我。老人笑了起来,空空的牙床使得两颊陷进去。屋檐下,码了很多干木柴。他是靠卖柴为生的。他从门后摸出一根木棍,带我去看蜂。蜂在山崖上,一个圆木桶,挂在那儿。老人说,野马蜂收了,养起来的,养了三箱。另外两个挂在油茶林里。我站在崖下,马蜂翘着长尾巴,嗡嗡嗡,在眼前飞来飞去。不惊扰它,蜂不蜇人。木桶用棕叶包着,上面盖着棕布。小时候,我的一个邻居,养了十几箱蜂,摆放在场院里,我常去他家玩,他用一根小筷子,挑起蜂蜜,拉丝,滴到我嘴巴里。他有一个女儿,小我一岁,那时,我就想,长大娶了她,可以天天有蜂蜜吃。缓缓的山坡向下延伸,坡地是南浦溪。南浦溪像一条鳞光闪闪的巨蟒,蜷曲着安睡。枫树和松树,混杂在一起,偶尔一丛竹子冒出来。人烟散落在水岸边或山坳里。我始终没和老人提蜂蜜的事,捕蛇人显然有些失望,在回来的路上,不断地说:“哎,一个下午全走冤枉路,抵不上捉蛇去。”我也没应和他。怎么说呢?心深处奥妙的丝缕,只有极少数的人可以捕捉的。

差不多有半个多月的时间,我几乎每天去山间,中午或傍晚去。我采集了很多植物的子、花朵和昆虫,只要是不一样的,我都收集在标本盒里。我不去探究这些植物叫什么,属于什么科属,当我打开盒子,看见那些枯叶和干燥花,我心满意足。当然,我也尽可能去辨识它们。杨梅树、杨树、黄檀、紫荆、山楂树、桉树、苦槠、石楠、野山茶……斑竹、紫竹、桂竹、毛竹、苦竹……蜀葵、酢酱草、蔴、萱草、石兰……在我生活的每一个地方,我都尽极大可能去认识我可以看到的可以闻到的一切。我的一生,没什么宏伟的事情需要我去做,我所有的热情都会付诸于周遭的生活,深深地爱人,融于自然。哪怕我领略的自然仅仅是一个小小的岗,甚至是一个庭院。“山崖那儿,怎么秋分没到,树全枯死了呢?”我问杂工志友。志友是木工,也会泥工,粗壮,对这片山地非常熟。他说,那叫苦树呢,八月全死,树枝树干砍下来可做柴火,实际上没死,到了春天,比其它树都绿得快,树叶筛子一样盖下来。我们走了半个多小时,到了山崖。苦树是阔叶树,叶子肥厚,椭圆形,有锯齿,有一种涩香味。树干多枝杈,树皮灰褐色,会自然脱落。我嚼了一根木枝,甘甜。怎么叫苦树呢?或许是每到八月,面临死亡,多么不堪。可每到春天,又复活,多么受上苍眷顾。山崖上,有许多苔藓,半绿半黄。苔藓有筷子粗的茎,一米多长。我还没见过这样的苔藓呢。志友说,崖下有一个石墓,泥土都是新鲜的,有四米多深,拱形,肯定被人盗了。我下去看了看,墓道有五米多深,里面有一个石室,棺椁烂了,盖板还是整块的。墓穴潮湿,有一股腐木和土腥交杂的刺鼻气味。墓碑也挖走了,碎落的青砖还在。山边有一座寺庙,叫天阴寺。寺庙外,有一片竹林,竹子是方形的。很多人都对我这么讲。志友也这么讲,说,竹子是易种的,可方竹种不活,即使种活了,也成了圆竹。我种过很多竹子,毛竹,紫竹,桂竹,整片地种,竹子是方的,我还是到了荣华山才听说呢。我对志友说,年底,我们种方竹,掏深洞,埋肥泥,填猪粪,盖熟土,种竹鞭,五天浇一次水。

天阴寺下,有一家农庄,我常去。我暗想,“天阴”应该是“天音”的误读误写。问过很多人,都说,一直是这么叫,也一直这样写。去农庄,倒不是那儿有美食,而是有一条溪流在屋舍边。溪流边,有桂圆大的螺蛳吸附在溪石上,密密麻麻。溪流刚没了脚踝。下雨的时候,下游的鲫鱼鲅鱼,成群地游上来。我把溪拦一个坝,在中间掏一个缺口,用饭萁套在缺口处,把上游的鱼往下赶,全进了饭萁里。鱼在饭萁里蹦跳,倒进水池里,又快活起来。

山坳里有雏菊。雏菊贴埂上,金黄色,一盏盏的小灯一样亮着。我已连续看了半个多了。前天早上,我去看,路过一片板栗林,五只喜鹊飞出来。长长的尾巴,嘻叽叽嘻叽叽。大概还是十五岁,我才看过喜鹊和乌鸦。我住在祖屋里,门口四棵大香樟,喜鹊在树上筑巢,饭窝一样的大巢。每年初夏,巢里会伸出黄喙,毛茸茸的稚鸟在枝桠上跳来跳去。祖父把楼梯靠在树上,扶梯而上,摸鸟给我玩。鸟没摸到,抓出一条蛇。恍然间,祖父已去世十八年。山野秋天枯瘦,萧瑟。荣华山却还是繁木葱茏,更别说在边地上有各色的野花。当然,我比较偏爱芦苇花。芦苇在地头墙角溪边,一蓬蓬地冒出来,油绿油绿,到了秋天,叶边枯涩叶心发黄,叶子裹着一根脆脆的杆,杆头抽出一枝花。花白色,细密,须绒软软。风吹,芦苇摇曳,杆头动。山雀,灰雀站在杆头上,迎风舞蹈。我偏爱它,不仅仅是它有植物线条的柔美,它更像是一种言说:又一年的秋天已至。芦苇,亦称荻,又名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给人一种苍莽且永远无法抵达的境界。据说古代有荻笛,能吹出美妙的音乐,人归雁落。在异乡的人听了,马上回家,大雁听了,落下来,不再南飞。沿着南浦溪,有密密的芦苇,斜斜地趴在水面上。现在,它几乎全黄了,芦苇花白白的,白发的那种白,枯瘦,似乎随时会被风折断,如提前到来的暮年。

冬青树林在山巅上。有人说,林子里有很多鸟,是候鸟,夜间栖留,早晨飞走。看鸟的话,可以清晨上去。我立马来了兴趣,第二天去了山顶。林子里,有许多白白黑黑混杂的鸟屎,还有一些羽毛。冬青亦称女贞,秋天结籽,是鸟偏爱的食物。无鸟可看,鸟或许早早飞了。山并不高,但整个浦城之南,尽收眼底。南浦溪是大地上的腰带。山峦紧紧交叠着山峦,一直延伸到铜钹山山脉。山下的盆地,呈两个菱形,像蜻蜓的两只翅膀。但看不到,赣东的灵山。灵山北脚,是我的故地。延绵山峦是苍翠的竹海。

山区的黄昏来得早,太阳还没落山,暮云便把荣华山罩住了。投宿的鸟儿,呼啦啦地往林子钻。我把灯掌起来,望望窗外,荣华山已不见,只有暮云沉沉。

飞雪满孤村

前几日还是朗朗的,太阳像绽开的冬菊。灰雀和黄鹂扑啦啦落在院子草地,逐食草籽。十月份垦出的六块菜地,白菜、菠菜、萝卜、蒜苗等秧苗都已经长到脚踝那么高了。一畦一畦,绿洋洋。三日前,晚上东风席卷,桂花树枝折断了好几根,有一棵杨树,齐腰断。我一直未眠。风嘣嘣嘣地拍打后窗。山垄传来唔———唔———唔唔唔———唔———唔唔的风卷树枝之声。这些天,我很难安睡,半夜两点左右,我都醒来,且不再入眠。有几次,我穿上衣服,看着窗外,乌黑黑的院子,大门口昏黄的路灯把整个旷野的寂静带进我眼里。寂静是有重量的,沉积在地面上,空气里,涂上乌黑黑的颜色,被风掀起,灌入窗口。冻雨来了,激烈,但不密集,摔在地上,是颗粒裂开的碎响,啪唦啪唦。后半夜,雪来了。先是雪籽,耐着性子,从筛子一层一层筛下来。树叶上,路上,瓦垄里,水缸盖板上,白白的一片。雪飘来,芦絮一飞,风把飘下来的雪吹上去又飘下来。树枝没了声息,雪朵像吹起的泡沫,不一会儿,满眼白茫茫。

这几年,山里都没大雪,一年而终,亦只是三两场小雪,飞舞几下,没了。和一群飞蛾路过没区别。可这场雪已经下了一天半,虽然中间有些许的间歇。柳枝上,篱笆上,石头上,菜叶上,墙垛上,瓦楞上,雪积出不同的形状和厚度。川峦间,都是皑皑白雪。树林里,不时传来雪压断枝条的清脆的叭喳声。三只鹧鸪蹲在厨房背后芦苇丛里,差不多有一天了。脖子缩起来,翅膀紧紧裹着身子,眼睑偶尔耷拉下来。芦苇也堆着雪,中间有一个分叉的芦根,鹧鸪栖身在这里。桂花树上,不时传来雀叫,啾啾———啾啾,但看不见。这片山林里,有很多鸟,乌鹊、喜鹊、山鹰、游隼、白鹭、画眉、斑鸠、麻雀、鹧鸪、啄木鸟、黄鹂、猫头鹰,还有很多我辨识不了的鸟儿,平时四处觅食,嬉戏,求偶。地上积雪两天,鸟儿很难看到了。厨房里,倒是在无人时,鸟儿溜进来,吃米粒饭粒。人来了,它们也不跑,一边吃一边警觉地歪着斜长的头看人。鹧鸪胆子大,我吃饭时,它站在饭桌上,也吃饭粒。我手挥一下,它跳几步,又吃,再挥,再跳,再吃。事实上,我也懒得理会它,只要不啄我的手就可以。

晚上,杂工聂大姐对我说,厨房里切好的半斤多肉没了,会是谁拿走了呢?她是一个细心人,碗具厨具都是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厨房也从不丢失物件。我说我去看看。东西都完好,案板上纱罩落在地上。一个窗子的纱窗被什么戳了一个洞。我对聂大姐说,可能是老鼠或黄鼠狼跑进来了,天寒,它们饿得受不了,偷吃,老鼠会走下水道,猫不咬纱窗,黄鼠狼可能性会大些。我把志友叫来,说,到仓库取一根一百一十公分五米长PVC水管来。我把水管中间穿了大一个洞,扣紧一根细铁丝,把一块拳头大的肉挂在铁丝上。志友疑惑地看着我。我说,你到路灯边的斜坡上,挖一个洞,把水管埋下去,水管口和地面平,再回填土,露出管口。

第二天早晨,我正喝茶。志友喜滋滋地叫我:“黄鼠狼钓到了。”我放下杯子,三步两步跑去看。黄鼠狼在PVC水管里,头翘起来,吱吱吱吱惊慌地叫。我用铁笼罩住管口,把管子竖起来,黄鼠狼被关进了笼子。黄鼠狼,即黄鼬。这是一条成年黄鼠狼,身子差不多近一米,尾长,浑身橙黄。志友说,黄鼠狼臊重,有狐臭,但好吃,我把它剥了皮,红烧吃。我斜斜地看了他一眼,说,流口水了吧,但不能吃,我也爱吃,可不能吃野生动物,你想想看,它长这么大多不容易,说不定还带一窝仔仔呢,拎到院子外面的茶地里,把它放了吧,我们看几眼就够了。

雪不但没有融化,第三天晚上,再次来了一场猛雪。北风晚边时吹,呜呜呜地嚎叫。山野和路上,已经两天没影迹了。风刀片一样刮在脸上,痛。我们无事可做,一整天在厨房里,烤炭火,用火炉煨火锅,喝一个月前酿的米酒。厨房有三百多平米,码了很多木柴。木炭填在火盆里,我和几个工友说说笑笑,偶尔靠在椅子上打盹。下雪的时候,我都睡下了。可我入睡不了,想起童年时,有一年大雪,把门槛都埋了,出不了门,家里烧的柴火没了。我和我父亲踏雪去山里砍柴。深山去不了,到后山的油茶林里,把油茶树砍了。那时我大概是十三岁,父亲还不到五十岁。厚重的棉袄裹着他,他显得那样笨重,佝偻着身子,背着生柴火,脚步踉跄。父亲并不强大,比我认识的父亲更衰老。事实上,从小至今,我和父亲少于言辞,几乎不怎么交流,我对他知之甚少。可这个雪夜,能带上儿女和我所爱的人,陪父亲喝一碗温热的米酒,该有多好。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触。我穿衣下床,端起一把锄头,到楼下的菜地里,把雪一铲一铲堆在畦洼里。雪厚,会把蔬菜压坏。路灯是高杆路灯,雪被一架风车扇出来,从光线里喷射而下。从天空锤击出来的大雪,飞扬的石屑一般,击打在脸上,嵌入进去。

坐在门口,毛毯盖在身上,我翻看《圣经》。年轻时,熟读它,随身带了三年,现在都不记得了。在旅途上,在历经挫折时,在难以自抑时,我打开它,就能一下子安静下来。我至少买了十本,全送人了,手上的这本是上海友人送我的。雪堆满山梁,四野一片银白,悉悉索索的雪落之声似时光的沙漏声。我掩卷抱住自己的身子。白茫茫的视线里,我看见了一条午夜的大街,积雪遍地。在街头,在一支伞下,有两个人像两条河流交织在一起———我疲倦地闭上了眼睛。我已经老了。我吹了吹雪,雪还是飘落在脸上,一会儿便融化了,滢滢的水淌入嘴唇。我几乎听到了雪在脸颊上嗤嗤嗤嗤地燃燃。一生之中,我们究竟可以经历几场大雪呢?一场难忘的大雪,足可以把人掩埋在记忆里。雪的意境覆盖。

一点。两点。三点

黑色是病

红是血

梅。驿外断桥边正是雪的意境

———摘自汪峰的《梅》

梅花映在了眼前。怎么忽略了梅花呢?在围墙外,有一棵梅树,有碗口粗,弯弯扭扭,斜斜地往坡口长,腰身有一个大树瘤。志友几次想砍了它当柴火烧。我不肯。丑树也是树,更何况它是梅树呢?我拿起铁锹,往梅树走。梅树的叶子落光,细细小小的枝梢上,全是一朵朵妍妍的红花。花朵小小,完全绽开了,卷卷的花芯吐出来。我用铁锹敲树身,积雪沙沙沙,几朵小花也随之落了。我捡拾了几朵,要把它夹在书页里。在山中,在雪地里绚烂盛开的花朵,并不多,梅花是一种,茶梅也是一种。相较而言,我甚喜梅。梅开,悄无声息,羞涩,奔放,迎雪而歌。坡下是一畈稻田,积雪像一层泡沫。更远处,村舍浮在一片白色里。几只山鸡在田畴里,跳来跳去,彩色的羽毛甚是夺眼。

这个冬天略显漫长一些。我似乎比以前更怕冷,穿了厚厚的长披风,脚上套着一双黑棉皮鞋。去年不需要这些的。两年前,毛衣还没穿过。我把手抄进衣袖里,衣领竖起来———我多么像我父亲,躬身,吸着鼻子,抱着一个火熜,轻轻地干咳,在火熜里煨两个红薯,熟了,带皮一起吃。再过几天,雪将化尽,无声无息地渗入大地,化为来年的春水。我买了一只羊来。我把羊切成巴掌大的方块,把羊排剃出来,其它部位和萝卜一起放到锅里煮。一个萝卜切两块,旺火煮半小时,把羊肉捞上来,余下的萝卜和水倒掉。再而三。去了臊味的羊肉,倾进大土瓮里,用啤酒作水,放花椒、食盐、生姜、干辣椒,用泥封了瓮口,放在木炭火堆里慢慢焖。两个小时,整个房间里都是羊肉香。冬笋早早埋在沙窖里,粉丝挂在梁上。香菇和冬枣干从来都不缺。羊肉要吃的时候,从土瓮里捞一块上来。过几天,大寒到了。我预备在大寒之日吃。大寒之后即是除夕,一年已尽,而我返家的日子始终定不下来。看着满地的雪,我靠在门框上,沉默下来。

深山晚钟

特意从外地来探望我的徐鋆、祖明,中午返程了。我一时无所适从,在房间里坐一会儿,又去院子走走,没走几步,又去房间小坐,喝着冷冰冰的凉开水,不知把自己安放在哪儿,才可以安静下来。围墙外,有一坡茶树,前半月开满了白花,大山雀叽叽叽叽,很是闹人。我看看天色,暮日将沉,向西蜿蜒的山梁有一抹霞绯,殿基村的人烟淡淡升起。我拿了一根木棍,向茶地走去。

到茶地有五十余米,在右边山道的右坡上。初来这里时,有一天傍晚,我散步,遇见一个在坡上砍杂木作柴火的人,五十多岁,尖尖的下巴,穿一件破旧的黄衣服,柴刀吃入木头的声音,哒,哒,哒。我问:“这片山是你家的吗?”他说是呀,有五十多亩呢。我说,山上有茶地、竹林、李子树、杉树,你栽种这么多,不容易。“茶地两年没垦了,草多,茶树有一人多高了,茶也采不了。你要采的话,你可以直接来采。”他说。事实上,我们并不认识。或许他知道我是谁,因为我是惟一在此客居的外地人。就这样,我拥有了这片茶地。我差不多,每天散步,都会到坡上,看看,看一眼,心里有一种无由的欣喜。茶地右边,是一条可以开农用车的山道。但我从没再弯过去,看看。

这里的山道特别多,在山坳与山坳之间,在林子与林子之间,山道相互串连,有的仅容一人侧身走,有的可通车辆,有的铺设石头台阶,有的刚刚被锄头挖出来(村民为了砍一片野生苦竹林)。浦溪河边的山道或草间小径,我在半个月内几乎走遍了,一个人,在夕阳西下时,漫无目的地走,走到天全黑了,返回。鞋子上全是草屑和灰尘,裤脚上黏着草籽和野莿。有几次还遇见蛇,乌黑黑的一条,忽地从脚踝边游过,惊吓出一身冷汗。在我所见识的动物中,最怕蛇和狗,也或许,我无从见识更加凶狠的动物,如野猪、豺狼、云豹、黑熊。茶地有七八亩,枝头满是花苞,白白的圆圆的,把香气裹成一团,在某一个夜间,嘣地炸开。有一部分,完全开放了,中间撑起金黄的花芯,蜜蜂嗡嗡嗡,蛰在花芯里,翘起尾巴,闪动翅膀,吸一会儿,飞走,又在另一朵花上,吸一会儿,再飞走。茶地右边,有一条山道,一直伸向深山,我一次也没走过。虽然离我宿舍那么近。山道有两条深深的车辙,泥土路。车痕凹纹宽而深。车痕之间,长着酢浆草、牛筋草等杂草。路两边是密密麻麻的的细苦竹和灌木。拐过一个弯,是一个岔路,左边的山道去往一个山坳,坳下有一片收割后的稻田,坳口是茂密的板栗林,如今空留光秃秃的枝桠和满地黄黄的落叶,过了山坳会是什么呢?不得而知。右边的山道,往更深的山坳转,只看见满山坳的树枝,坳下是空空的山谷。我往右边走。苦竹往路中间挤压,人像在窝棚里走。

溪涧在山谷里,淙淙有声,从灌木和芭茅混杂的密林里传出来,清脆,悦耳,有的沐浴感。但看不见溪涧。树叶在唰唰唰,被一只手在飞速地翻阅什么。啊啊啊啊,我放开嗓子叫了几声,声音消失得无影无息。山谷空出了巨大的空间,由空寂填满。苦竹林里,大山雀三五只,叽叽喳喳地跳来跳去。两只斑鸠站在冬青树上,像一对小沙弥。黄鹂浮在芭茅杆上,啾啾啾啾,音译起来:去去———就来,去去———就来。鸟声使山谷的空寂有了重量感:沉沉下坠,向低处滑下去。几棵高大的枫树,在山腰,红红的叶子在摇动,似乎空气都是红彤彤的。阳光斜斜落下来,有一层厚厚的光泽。转过山坳,山油茶在灌木林窜出来,白白的花夹在绿绿的枝条里,像一撮没有融化的雪。隐隐传来木杵撞击黄钟的声音,咚———咚———咚———咚———咚———咚———。浑厚,绵长,不绝于耳。咚———咚———咚———。我的心肺也随之震动。浦溪河,一群白鹭飞向中天。有多少年没听过这样的钟声呢?不记得了。也许,从未听过。这是一个远离人烟的山野,这个即将到来的薄暮时分,说不定我是惟一造访的人。山道顺着山势,弯着山梁往山坳转。在一棵枫树下,我坐了下来。我怕我的脚步声惊扰了钟声。一丛丛的灌木在山谷里,沉静。蟋蟀在脚边,嘻嘻,嘻嘻。我用干树枝拨了拨草丛,想把蟋蟀找出来。一棵草一棵草地拨,却找不到。蟋蟀怎么这么早叫呢?咚———咚———咚———咚———咚———咚———。我站在山梁的一块岩石上,眺望钟声传来的地方,除了遍野的树木,什么也没有。

在从未来过的山野,没有听到高山流水的琴声,能听到钟声,也是有福的。咚———咚———一只有力的手,粗壮。一张慈祥的脸,圆润。咚———咚———把所有的声音盖住了,使静寂有了金属感,可触摸。我懊悔,来山中客居这么长时间,都没来这条山道走走。也暗自庆幸,终于来了,就像和一个心仪的人相遇,相遇了,就永远不会晚。山梁上,有许多树,有的飘零有的葱茏。

漆树紫红紫红,似乎它有流不尽的血浆,在深秋时,全部贡献了出来。这种脆脆的落叶乔木,在儿时玩耍的墙埂上,和泡桐在一起,旺旺地肥长。我是漆树过敏症者,讨厌死了它。虽常见,但我不知它是落叶的,以为和野山茶一样,青青翠翠,四季油油。它开颗粒状的米黄色花,结紫黑浆果。灰雀趴在枝上,翘起灰色的尾巴,吃得忘乎所以。浆果是从一根黄芯上抽出来,饱满,看起来和一只花斑昆虫差不多。我肯定看过它落叶,或者说,看过它落叶之前喷发血浆的情境,但提取不了记忆的汁液。现在,我数了三次,数出来了,在前面山坳的一块坡地上,有七棵漆树。它让人血脉喷张的紫红色,和绵绵消散的钟声,在这个寂寞的山野里,溶合在一起,使这个秋天,有一种醇厚、拙朴、延绵的质地。它吸尽了春天的雨水,吸尽了夏天的阳光,积聚了全身的血浆,在晚秋,它喷发了,它落下,腐烂,成了秋天的骨灰。我坐在岩石上,写《大钟高悬》:

所有人必须低下头,大钟高悬

万物匍匐下身子,紧贴地面

若有悲伤,那么我们一起来唱: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大钟高悬,树枝摆动

巨大的阴影犹如铺天的乌云

灌满肺部。目睹的寂静是滔滔

泥浆扑打而来,一层盖一层

在高处,始终保持缄默

大钟高悬在无人知晓之处

隐隐钟声传来

我的到来和离去,无人知晓

应该是这样的。钟声响了三遍,漆树叶落了三次,乌鹊绕树三匝,我撕了三页纸,山谷却始终静默如初。晚风游进胸膛,脸盖了一层冰凉的阳光(从稀疏的树叶里漏下来,是那么的远古和苍老),我折回身,沿山谷下浦溪河。似乎整个山谷里,有钟声在荡漾(假如这个山野化为一个巨大的湖,钟声就是湖水)。我想象那个敲钟人,会是什么模样。在一个苍山如海的幽闭之处,有一处庙宇,在日暮时分,敲钟人爬上木楼,咚———咚———咚———。他可能是一个半百的人,穿灰白色的百衲衣,他的神色和铜钟一样,有厚重的金属气质,木讷,静穆。他敲钟有多少年了呢?钟声带给他什么呢?在无人的山野,我是第一次听见钟声。钟声被风送来,又被风送走。摇动的树枝依然在摇动。

夕阳最终落下山梁。像一枚果核,被天空吞进。我泡了一杯秋茶。涩涩的,苦苦的,粗粝的。秋茶是茶地上自己雇人采摘的。茶叶在簸箩上晒了两个太阳,在火灶锅里烘焙,手炒,晾晒三天,装进茶叶罐里,自己喝。每次喝茶时,手上仿佛都留有茶叶烘焙后的温热与馨香。我是个不喝茶叶的人,但这个茶,我喝。早上起床,第一件事,泡茶,喝到五脏俱热,身体有通透感,我才开始吃早餐。一片无人照料的茶地,我每天去看它。它几乎成了我散步时最重要的一段路程。我只是看看,何时抽芽,何时开花,鸟雀翻飞。作为客居者,这是我十分珍爱的。在一个将晚时分,我出于对陌生的探究,弯过了茶地,进入一个弯弯的山道,意外地听到了模糊又清晰的钟声。我不知道意味着什么,或者什么也不意味。只是偶遇而已。深秋的苍凉是一种境界,只有少数人可以深知其味。我也无法深知。但在钟声传入耳际的瞬间,这种境界似乎与我贴得那么近,几乎是从我心肺里发出的,使我不由自主地举目四望,而山谷更空,苍山更远。

抱向空山

四支山梁向上收缩,形成一个山尖。像一个杨桃。这是一座普通的山,在秋阳下有一股米黄色的气流在回旋,沉降,汇聚在山坳的田畈里,扑在脸颊上有洗涤的清爽感。假如一个鲜来山中的人,置身于此,抬头仰望,满山的枯涩茅草和肃穆墨绿的灌木相杂,偶尔一只或两只蛇雕掠过山脊,咻———咻咻———咻,山毛榉林里,鹪鹩喳喳喳喳,会误以为这是他的恍惚梦境。在南方,尤其在武夷山山脉重重叠叠的余脉之中,大地起伏,像一群鲨鱼在海洋里搏游,不时地跃出水面,潽起浪花。山一个叠一个,山川相连。每一座山都是一个四肢发达粗壮的支架,撑起另一个高塔。它宛如一个古老保存完好的巨大建筑:从山梁上斜斜上升的太阳,给墙体抹上古铜色的油漆;大片大片的松树林和杉木林是墙体壁画部分凝结的黑绿色块,由山毛榉、苦槠、漆树、冬青、紫荆、山油茶、杨树、乌桕、桉、栎等混杂的杂木林,在山坡的斜面上,板结在壁画的最下部,和最上部的岩石、云雾、飞鹰,形成反衬,隐去的部分是四季,漫流的溪涧,野菊不忍诉说的昨夜凋零,黑斑鸫跳跃时枯枝的瑟瑟响声;闽江是几滴虚墨,飘忽;高耸的尖峰远远看上去,仿佛是僻壤之处清寂的教堂,静穆,庄严,山雀白头雀纷飞,绕着塔檐,叽叽喳喳;高山盆地是别院的古朴院落,墙垛延绵,溪流弯弯。倘若深冬时节,有一场漫天大雪,铺盖而来,更是磅礴巨制。让人想起俄罗斯的森林画家伊凡·伊凡诺维奇·希施金笔下的《松树林之晨》《林边的小花》《第一场雪》《森林的远方》。

推开一扇窗,山以窃窃鸟语问候。每天清晨,我都会凭窗远眺。两条山梁像两条手臂,环抱而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在午后和傍晚时分,沿门前的山道去采集植物标本,同时观看鸟巢。我对鸟巢有一种近似病态的入迷。芭茅丛,灌木林,枫树上,竹稍间,山毛榉的三角杈中,野山茶的枝窝里,芦苇的密叶下,野地的草窝上,丛生的刺竹林,香樟的树洞里,废弃的墙洞里,有各种鸟窝。编织鸟窝有的用草丝,有的用芦苇叶,有的用枯树枝,有的用树叶,有的用芭茅杆,有的用菖蒲。鸟窝有漏斗状的,袋囊式的,碗型的,吊袋式的,有的干脆把枯草扒成一堆,身子扑下去形成一个凹状。我脖子上挂一个望远镜,一手拿柴刀一手拿木棍,在深山里乱走。有时一走就是整个下午。山垄里有一个废弃的山塘,水浅浅的,四周长满睡莲鱼腥草,山塘的坝堤全是芦苇。尾莺把枯苇叶啄断,衔在嘴巴上,飞到塘尾的芦苇丛里,筑巢。尾莺站在苇叶顶端,啄几口,哔噜哔噜地叫,溜到芦苇根部,嬉戏,发出悉悉索索的响动,又溜回去,啄几口。尾莺身上黄褐色,翅膀之间有黑色的纵斑。它是一种非常胆怯羞涩的鸟,惧怕人或其它体型较大的动物。尾莺的鸟窝是十分难得看到的。我坐在一枝板栗树横出来的枝桠上,像个窥癖症患者一样,看了一个中午。有一次,在杨梅林里,看见一条花蛇绕着树身,悄悄地溜进一个碗大的鸟窝里。一只鸟跳起来,扑棱棱地啄花蛇,蛇吞进鸟头,翅膀拍打了三两下,整个身子进去了。花蛇蠕了蠕腹部,又滑溜溜下来了。我看清了,那是一只小鲛鹟,眼睛周围有一圈白色,背部灰褐色,下面没有斑纹。它的天堂在海拔一千米以下的阔叶林地带,开阔,阳光充足,喜爱捕捉飞动的昆虫,躲在树枝上,看见昆虫突然飞起,把昆虫含进口中,然后返回树枝。是个突袭大师。而蛇是个潜伏袭击大师。母鸟不见,蛇惊动了稚鸟,黄黄的喙伸出巢穴,啾啾啾啾地惊叫。花蛇有一条黑白相间的带状斑纹缠在黄鳞上,三角形的头,高高昂起来,嘶嘶嘶嘶,吐信子,给人冰冷刺骨的邪恶感。赣北和闽北,有一种常见的乌梢蛇,全身乌青黑,和红薯叶颜色差不多,常在菜地、水池边、山脚矮墙上、阔叶林地带,似幽灵出没,捕食老鼠、小鸟、青蛙、蜥蜴。它是捕食小鸟的猎手,甚至吃鸟蛋。大乌梢蛇把鸟蛋吃完了,盘踞在鸟窝里,缩在里面,母鸟飞来,它张开巨大的尖尖的嘴巴,一口吞了进去。它盘踞在窝里,像一根乌黑黑的稻草绳。它盘踞在菜地上,像一堆牛屎,整天赖洋洋,一副谁踩牛屎谁倒霉的样子。小时候,我们上树摸鸟蛋,手伸进去,摸到冰凉冰凉的蠕动的滑溜溜的,多半是乌梢蛇。山猫和黄鼬,亦是捕鸟大师,长于山地突袭,匍匐在躲藏之处,鸟在窝里瞌睡,成了它们的夜宵美食。

鸟窝,这是一个令人神往的大自然的教堂。(它让我勾连起家园、母亲、孩子、夜晚)人类的任何手工艺品都不如鸟窝更具美感。我们的屋宇也不如鸟窝温暖(鸟窝的温暖来自于鸟自身的体温,像母亲穿在身上破旧的棉袄,紧紧地裹着年少的我们)。它看起来破败,粗陋,但结实。可以和鸟窝相媲美的是蜂窝和蚁巢。在北山,我看过一个马蜂窝,筑在一棵珍珠油山茶树上,有扁篓那般大。马蜂也称蚂蜂或黄蜂,体大身长毒性也大,有长长的蛰针,受到惊扰,会群起攻击,蛰液有毒。一九八九年秋,我在乡间工作时,一个上山砍柴的中学生,用刀砍马蜂窝,被马蜂攻击,身上蛰得冬瓜一样臃肿,当晚中毒疼痛而死。马蜂通常用浸软的似纸浆般的木浆造巢。巢红褐色或黑褐色,蜂孔比黄豆大些,巢壁和草纸差不多,柔软有弹性。马蜂不惧怕人,也常筑巢在屋檐或窗角。北山的马蜂窝,是我见过的最大蜂窝。有一种蜂,叫沙蜂,在河滩沙地,把沙子掏空,筑蜂窝在里面。很少有人见过这种沙蜂窝,沙地上,有一个一个小孔,蜂飞进去飞出来,像个隐居者。在我所能品尝到的蜂蜜之中,沙蜂蜜亦是最好的蜂蜜,甘泉般清澈,有一股青草味,勺子舀起来,粘稠,透亮,有橄榄油的色泽。喝一口,滑而不黏,气脉顺畅,肺脏俱润,甜而不腻。

山民知道我喜欢观鸟,有几个捕鸟人把一些叫不来名字的鸟送到我这儿来,叫我辨认。他们只知道麻雀,鹰,猫头鹰,其它的都统称鸟。一次,一个捕鸟人捉来一只奇怪的鸟,像猫头鹰,麻色羽毛,尾短,眼球有一圈金黄色球体和乌黑黑球体组成,眉角上方各有一根翘起的羽毛,像猫耳朵,爪弯钩一样,刚硬细长,趾甲尖利。我说是雕鸮,筑巢在树洞和岩石缝隙,夜间捕食,贴着地面飞行,捕食老鼠、蛙、蜥蜴、山鸡、山兔。捕鸟人说,这种鸟炖天麻医治偏头疼,贵着呢,六十块钱一只。我说,我收了,放到山里去吧,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一九九六年在《中国濒危动物红皮书》(鸟类)中被列为稀有种)。山里,雀类、画眉类、莺类、斑鸠类、鸫类的鸟,特别多,在芦苇丛,在茶地,在竹林,在杉木林,在板栗林,在杨梅林,成群结队地飞,三只五只,十只八只,甚是上百只,掠过眼际,尤其在黄昏降临时,像一群放学回家的小学生。之后,黑夜冗长,沉寂冗长,哇———哇———哇———,深夜时分,山鹰来了,用沙哑阴森的叫声把厚厚的黑夜擦亮,随后,咕咯———咕咯———咕———咯,松鸡在松林愉快地过上一夫多妻的生活。

大概在我来此客居一个月后,溽热的夏天略显枯燥。我选择在浦溪河边漫步或游走。河风吹来稻田的泥腥味和稻花香。尤其在傍晚,暑气消散,河水中浮上来的幽凉气息,很是爽人。我采集了很多植物标本,也捡拾了两麻袋形态各异的鹅卵石。我是这样的一个人,对即将或已经来临的陌生之地的生活,都充满了热爱。我选择属于自己的生活方式,因为我知道,生活的情趣是自己寻找的,也是我等普通人而存活的意义之一。我也常告诫自己,不要把生活过得过于枯燥乏味,也不要把工作视作惟一的人生圣经。

也是在夏天即将结束时,一天早晨,志友喜滋滋地站在我办公室,露出折叠起来的衣角,问,鸟蛋怎么处理呢。衣角兜起来的是五个鸟蛋。他说是修围墙下的护坡时,挖芭茅,发现了一个鸟巢。我说放回鸟窝呀,说不定母鸟找得正焦急呢。志友说,鸟窝在茅荪丛里,修护坡茅荪已经挖了。鸟蛋麻壳,比鹌鹑蛋大一些,比土鸡蛋小些,蛋壳麻斑少,我也看不出是什么鸟蛋。我说,鸟巢是怎样的呢?“在芭茅丛里,乱扑扑的一堆,是稻草和芭茅叶。”有说实话,看鸟蛋,我还真不知是什么鸟下的———鸟蛋见识太少,无从辨识下蛋的鸟。鸟蛋怎么处理呢?这倒是难题,吃吗,太少,扔了也可惜。志友怔怔地看我,我把鸟蛋揣在裤兜里,说,你先忙去吧。

有好几个人听说我有鸟蛋,都来看看,有人说是斑鸠蛋,有人说是山雀蛋,有人说是黄鹂蛋。“肯定是布谷蛋,我看过的,有很多蛋黄,不信你敲一个看看。”一个工友摸摸蛋,语气很是自信。我猜想是松鸡或山鸡蛋,但肯定不是小鸟类的。我没说。我愉快地笑笑。我走到厨房火灶下,有一堆温热的柴灰,我把五个蛋埋在柴灰里。我对烧灶膛的师傅聂大姐说:“你每天早中晚换三次柴灰,盖在蛋上,不能太热,手摸起来有温热感就可以,也不能冷。”聂大姐说,世上的事见多了,没见过用柴灰孵鸟蛋的,一定成不了。我说试试看吧,反正都是举手之劳,不需花力气去做,也只有做了才知道行不行。隔了十一天,聂大姐慌慌张张地对我说,有一个蛋破壳里,毛茸茸脑袋露出来了,再怎么孵出来呢?我快步走到厨房里,把破壳的蛋单独放,用柴灰盖在四周,让毛茸茸的脑袋露在外面。当天下午,一只小鸟破壳而出。我把小鸟抱到鸟笼里,把青菜虫一条条地夹进食罐里。小鸟有黄黄的喙,坚硬,全身都是黄黄的毛,看起来,一团金黄。这是什么鸟呢?大家都在猜。大灰雀,鸫鸟,麻雀,布谷,猜了十几种。可没人能说出一个众人信服的答案。陆陆续续的几天,又孵化了两只小鸟。大家问我,这是什么鸟,我说,鸟的羽毛还没长,现在的毛要全换了,鸟稚成了雏鸟,毛色和毛羽出来了,才能确定是什么鸟。稚鸟放在地上,小脚叭叭叭,跑得比人快。它吃米粒,吃饭粒,吃稻谷,吃菜虫,吃蚯蚓。能吃能拉,白白的黄黄的鸟屎。我在鸟脖子上各套了一个矿泉水瓶口的小圆圈。到了第八天,聂大姐说,小鸟跑了两只,不见了。我说,怎么会呢?关在笼子里好好的,哪会不见呢?聂大姐说,看见小鸟关在笼子里,咯咯咯,叫得好可怜,昨夜放出来,在地面上过夜了。我也不好多说,不见就不见了,可能是被老鼠或猫咪吃了。聂大姐说,不可能,地上都没鸟毛,也没听到鸟叫。我说,这只鸟要有人看守时,才放出来活动,不然成了猫咪的下酒菜。

约两个月,幼毛全褪,背部有了麻褐色,前胸草绿,翅膀白黄相染,尾部长长的毛羽黑黄相间,耳垂冠红红的。我对聂大姐说,我们养的是一只野鸡。野鸡即雉鸡,羽毛华丽,生活在丘陵地带的矮木丛、河边和低海拔灌木林里。我把它拎到茶地里,把它放了。它咯咯咯咯,蹦跳着,钻进茶林,不见了。我还傻傻地站在那里。

我已经养成了这样的习惯,每天去山地里走走,看看。诗人瓦西多·罗扎诺夫说:“我曾以为,一切都是死的。所以我歌唱。而今我知道,一切都有终结,于是歌声止息了。”一座空无一人的深山,一个无处可去的异乡人,意外地相逢,把手言欢。当我看到满地金黄色的野菊花,一直伸向远处,呱呱鸣叫的大雁南飞,山下的人烟在松树林的细缝里若隐若现,晚风一阵凉过一阵,路边的蛇床花白灿灿,我想起泰戈尔的话:来到岸上的人,都是客人。

山峰高耸,像一座古朴的神庙。

盒子里的野谷

霜重。稻草屑上,枯死的茅草上,弯下来的树枝上,路边牛屎壳上,矮墙的石坯上,都是白白的霜。一个月前,霜来了,空气有火苗噗噗燃烧后的干燥。晚间天空越澄明,露气就越阴寒,翌日晨早,霜越凝重。在野谷,芭茅叶,荒地边绒草尖,落在沟渠的板栗树叶,也是白白的一片。我吃过早餐,拿了一本庞培的《乡村肖像》,沿山边草径,无意之中到了这个野谷。我原本是想找一处石埂,坐坐,看看书,晒晒太阳,或者静默地独处一会儿,度过一个虚妄的上午。事实上,是鸟把我引到这里来的———在山道的岔路口,有一蓬山毛榉,叶子干涩得发黄(像血吸虫病患者的脸),树枝杂乱地开叉,有五只,哦,七只,黄鹡鸰,从山毛榉飞出,先是五只,越过杜英树,栖落在山茶树上,另两只呼呼,在茅草地上空留下两条弧线,不见了。黄鹡鸰有棕黄色的腹部,黑褐色的翅膀,黑斑头,喙硬硬的尖尖的像一枚铁钉。它喜欢在冬季河边的光光树枝上落脚,十只八只,逐食昆虫。我太喜欢它的叫声了:呱唧,呱唧,呱唧。边飞边叫,尖尖细细的声音显得它特别愉快,似乎吃穿不愁,没什么事情值得烦心的。我轻手轻脚地走到山茶树下,它们又飞了,呱唧呱唧,像躲过捉迷藏的胜利者。这时,我看见了一只短耳鸮,在高高的枫树上,蜷缩着身子,耷拉着脑袋,在一根横斜的枝干上瞌睡。短耳鸮,是我第一次见到的———以前只在彩图本上抚摸过它麻灰色身子———比拳头大一些,全身麻灰色,弯弯的喙钩和黑骨质的爪随时预备刺入老鼠青蛙的脑壳。我走到枫树下,它拍了拍翅膀,哇啊尖叫,破空远去。正在对面斜坡觅食的黑头果鸽,从板栗林里,扑棱棱地四散,嘎啦啦,惊恐无比。黑头果鸽差不多有三十多只,贴着树梢飞。我小跑到板栗林,不见了。板栗林稀稀寥寥,只有二十几株板栗树,地上铺了一层破败的黄树叶,板栗壳裂开,棕黄色。我站在树林边,四周望望,只看见山梁上有一丛毛竹和一棵冠盖如屋的松树。树林有一条斜坡路通往山梁,在我穿过树林时,又有几只黑头果鸽突兀而飞,我毫无防备,在树叶下竟然窝藏了它们,我不免惊吓了小一会儿。黑头果鸽脖子有暗红的光泽,头乌黑,全身羽毛浅棕黑,身形体态和鸽子无异。它是一种极其机敏的鸟,善隐藏,在阔叶林地带生活,发出呜呜呜的呼伴声。山梁的另一边,是一个巨大的野山谷。

几乎是连滚带爬到了野山谷的———没有路,我从杨梅林下去,把油竹分两边掰开,弯过芭茅丛的谷边,才到了一片枯草茂密的湿地。我刚换上的裤子裂开了口子,皮鞋也划了几道痕。一直握在手上的书,遗落在哪儿,也不知道。山雀和麻雀,一直在我前面飞———我每拨弄一片油竹或芭茅时,它们都惊慌失措,喳喳喳喳,沿水波浪一样的弧线飞。说是湿地,不如说是一畈无人耕种的山垄田。山垅田分成一级级,向山谷往下延伸,杂草匍匐在地,灰白色,有几处露出白亮亮的积水,远远看去,水汪汪的一片。杂草上全是白霜。山谷约有四华里深,宽的地方有半华里,最窄处仅仅几十米,像一个葫芦。我之前从没来过这里,其实它离我非常近,走路不足半小时———或者说,我来过这里,路过它,去了另一个山谷,忽略了它;也或者说,它没有哪一样品相引起我注意,以至于它成了某种形式上的审美空缺。也许吧。事实上,作为一个野山谷,它从不需要任何人注意或瞩目,更何况是我这样一个漫不经心去生活的异乡人呢?

从七月中旬来此客居,荣华山下四处的山谷、山梁,我几乎都徒步走完了。我把群山分成东南西北四个区域走。一般是在午后或傍晚,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走到哪儿算哪儿,不走重复路,沿溪边,沿山腰,沿土公路,我拿一根木棍,有时是一把柴刀,走走停停,歇歇看看。有时心烦气躁,我去山里转了一圈,人完全平静下来。有时心里会特别想一个人,想说很多琐碎又动人的话,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我不如去一个无人的山谷站半个下午,望望在头顶上盘旋叫嚣的山鹰,心里只有那一片天空中积淀下来的蓝了。在晨早去深山,我完全是因为一本好书要到有露水的地方去读。没有露水,有霜也是好的。

在一道石埂上,我放眼四望,堆叠两华里之外的山峦,山腰上的灌木大片大片枯黄,山尖上是墨绿葱油的冷杉和松树,右边山冈是一片分成条垄的茶地,左边山冈是杨梅林芭茅地和油竹,山谷的低处沿着山形弯曲,一直弯到南浦溪,几丛阔叶乔木从地面喷出来,像几股绿色凝固的浓烟。溪边有一条机耕道,常常有拉沙的货车哏啉咯啷通过。我记起来了,我走过三次这条机耕道,河石垫的路基,铺了粗粝的砂石。有一天傍晚,我走机耕道,看见好几条被车子压死的花蛇。花蛇有黑斑黄斑白斑三道纹,螺旋形缠绕,头黑黑的。压死的蛇,弯弯曲曲,成了壳,扁扁地吸附在路上。走不了五十米,有一条死蛇。有一次,我居然看见一只山鹰叼着蛇飞走,蛇扭曲着身子,尾巴晃动。机耕道两边有很多芦苇,一蓬蓬,根蔸有箩筐那般大。人走过去,苇莺吧啦吧啦,在苇叶间蹿来蹿去,不停地啄食,啄几下,把黄麻色脑袋转过来,眼睛溜溜,跳到另一根啄。前几天,我在院子里挖树洞,有一处竟然挖出泉水。泉水不是冒出来的,而是渗出来,渗了一天才渗了半个树洞。有水的地种什么树适合呢?种香樟梨树杜英桃树杨树茶花都会死,烂根而死。杂工志友说,种柳树,柳树砍一根枝,往地里一插,保准明春散枝开叶。我说,啥树也不种,种一丛芦苇。志友取笑我说,哪有种芦苇的。我说芦苇有山雀苇莺来筑巢,我们种不了梧桐引不来凤凰,有芦苇可会来苇莺呀,苇莺叫得多悦耳,唫唫唫,像情人前来约会时吹的口哨呢。

太阳完全挂出来了,像一块柿子饼。霜转眼消失了,成了剔透晶亮的露水。我默诵了《圣经·创世纪》神与挪亚立约的一段:神说:“我与你们并你们这里的各样活物所立的永约是有记号的。我把虹放在云彩中,这就可作我与地立约的记号了。我使云彩盖地的时候,必有虹现在云彩中,我便纪念与你们和各样有血肉的活物所立的约,水就再不泛滥一切有血肉的物了。虹必现在云彩中,我看见,就要纪念我地上各样有血肉的活物所立的约。”我多无知,之前一直认为,彩虹是出现在雨后的云彩之中,其实在清晨露水之中,有虹的闪现。草叶上的露珠,是虹的显影液。虹的闪现只是过于的短暂。

沿着山谷的纵深处走,我被一种鸟叫声迷住了:嘁嘁嘚,嘁嘁嘚。有两只鸟,在相互叫,在山谷边的芦苇地里。音译起来是:亲亲的,亲亲的。声音特别细,清脆,像是从芦苇笛里吹出来的。我听得出,这是黄眉苇鵐在叫。这是一种习惯生活在有水的芦苇丛里,吃昆虫也吃草籽。在十月份,枫树叶开始泛浅红,丹桂一夜红满枝头,黄眉苇鵐就来到这片山林了。一天,捕鸟人带了五只鸟来,用一个布兜兜起来。捕鸟人说,这几只麻雀不一样,很会啄人,手被啄破皮了。我放进鸟笼里,见它样子确实像麻雀,可腹部略黄,喙略粗一些,眼眉淡黄,也不像麻雀。它闭嘴时上嘴边缘和下嘴边缘合不拢,喙坚硬,睡觉时把头掖在翅膀下。它不怕人,不像其它鸟在笼子里蹿来蹿去,它们相互啄头或翅膀,抢占笼子中间的一根横档。晚饭后,我一直站在鸟笼边,把灯拉黑,只有窗外路灯的虚光照到它。嘁嘁嘚,嘁嘁嘚。到了晚上九点多,我听到它们的叫声。这就是黄眉苇鵐。第二天早晨,我去看它们,全死了。撒开翅膀,头扒拉着,羽毛零乱。这是一种很刚烈的鸟,要么绝食而死,要么撞头而死,要么互啄而死。我异常懊悔,我不应该养它们,白白地枉送生命。我无知,不知道鸟儿也会像烈士,为了自由,可以牺牲肉体。山谷转暖,湿地冒起白腾腾的蒸汽。油竹林,芭茅地,竹林,灌木林,转眼喧闹起来。像幼儿园,早晨入学,原本寂寂的,大门打开,孩童涌进来,闹得人心里喜滋滋。

在一个弯道的石埂上,我捡到一块干粪。干粪有两颗,各有土鸡蛋大,黑黑的,很结实。我喜出望外。干粪有许多尚未消化的草茎,这是野生食草动物或杂食动物的粪便———这里无人放羊,更不会有家畜来———这是什么动物呢?山兔?刺猬?我不得而知。据村里人说,山上有很多野猪,常在红薯地、玉米地出没,但我走了这么多山谷,一次也没看见过,哪怕是粪便,野猪脚印倒是看过很多,在山田里,蹄印一行行的,有的玉米地被拱得稀巴烂。我见过山猫。一次,司机小汪神秘地在我办公室对我说:“昨晚在路上捡到一只猫,但比猫大多了,不知是什么东西。”我说,死了没有。小汪说,差不多快死了。我扔下手上的活,去杂货间看。我说,这是山猫,怎么会伤成这样呢?小汪说,一个过路车撞的。山猫有七八斤重,前肢断了,嘴巴裂开,整个身子全是干了的血。我说,把吕医生叫来。吕医生来了,说,我看不来动物的,开不出药,怎么治疗呢。我说,病理相通,你把青霉素化在水里,灌下去给它喝,隔半小时给它喝葡萄糖冲剂,消炎和补充营养同时进行。山猫到了晚上,能走路了,喵喵喵,叫的人心里很凉,很悲酸。第三天死了,嘴巴破裂无法进食。它的体毛翻出来,乱扎扎,我颓然坐在凳子上,对小汪说,拖走吧。我看见树被砍,动物死,我都会异常难过。树也是一生,动物也是一生,人也是一生。生命的消失都是同样悲凉的。对动物残忍的人,我想象不出这个人的人性会美好成怎样。我把干粪用塑料袋装好,揣进裤兜。

整个荒废的田畈,在初冬清晨,是空寂的。山边的杂木树叶有的深黄有的墨绿有的泛红,间杂起来,看一眼,我就想做一个深呼吸———山峦,无论在哪个季节,它都会铺展淋漓尽致的野性之美。像老虎的斑纹。现在,枯木哀哀,岩石赭赭,竹林幽幽,野花夭夭,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它都是肆意奔流的柯罗笔下的《枫丹白露的树林》。山谷里,有各色的鸟音浮荡过来。我也辨别不出是哪些鸟欢叫。在各隐秘之处,鸟音间杂着树枝或芦苇芭茅杆相互磕碰的声响,沙沙沙,还有翅膀在树叶苇叶下拍打和振翅的声响。天空不时有鸟飞过,一只两只三只,有的成群掠过,扇形,向一棵大树围拢过去。

空落的山谷,夹了一片荒撂的山垅田,成了我这个冬季最初见识到的原始圣殿:荒芜是因为要把最重要的一部分空出来,留给将至的人;空落是因为我们的内心需要被一种不着痕迹的东西灌满。大地就是这样,在我们出其不意时,把珍藏的秘不示人的魔盒,端到我们面前,我们无意间打开它,看见微小的彩虹,牛背一样隆起的山脊,孤独高大的树耸立在高岗,所有的色彩在一片林子里浓缩……在这一刻,打开魔盒的人,会有短暂的晕眩,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