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鹏运与郑文焯的校词情谊
2015-06-05杨传庆
杨传庆
清季之时,词籍校勘之风兴盛,整理刊刻唐宋词籍成就最大者无疑当推王鹏运。王鹏运(1848—1904),字幼霞,又作佑遐、幼遐,号半塘老人、鹜翁、半塘僧鹜。广西临桂(今桂林)人。王氏为晚清词坛宗师,“晚清四大词人”之首,著有《半塘词稿》。他先后辑刻了《四印斋所刻词》(1888年)与《四印斋汇刻宋元三十一家词》(1893年),光绪二十五年(1899)与朱祖谋合校《梦窗词》时,又申明校词五例:正误、校异、补脱、存疑、删复,开创了词籍校勘之学,成为名副其实的校词领袖。从王鹏运的校词经历看,其培育校词人才,善于团结同人的品质,对词籍校勘事业的发展产生了良好影响。他和郑文焯的校词交往就是最佳例证。
郑文焯(1856—1918),字俊臣,号小坡、叔问、瘦碧,晚号大鹤山人。奉天铁岭(今属辽宁)人。隶内务府正白旗汉军。文焯与王鹏运及朱祖谋、况周颐合称为清季四大词人。文焯光绪戊戌年(1898)入京会试时与王鹏运正式订交,在此之前,他已有校勘词籍之举,但其用毕生心力校勘《清真词》与《梦窗词》,将校勘词籍作为词学事业,则与王氏的信任与鼓励密不可分。
光绪戊戌年闰三月三日,王鹏运将新刊元巾箱本《清真集》赠予郑文焯。郑氏《片玉词》批本记云:“戊戌闰三月三日,邂逅王侍御佑遐前辈,出新刊元巾箱本《清真集》,证以元钞明刻盟鸥园主人校本,详为考订。”(郑文焯批校本《清真集》,刘崇德教授藏)王鹏运将《清真集》赠给郑文焯并非只是友朋间的客套,而是希望文焯能够成为他词籍校词事业上真正的同志。这在文焯会试不售离京后所记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其云:
犹忆出京时,鹜翁斥斥嘱录校本,将别为校勘记附刊卷末。至以余改定《双头连》一曲上阕字句,谓有神助,虽有美成复生,必无异词,是亦好之者不觉其誉之过也。余旅沽上三月,中更丧乱,卒卒未有以报鹜翁。今复旋吴阊,人事丛蕞,问事旧业,每一展诵是编,辄惧为冥冥之身。行将入浙,或于湖山胜处稍得清致,重为校订,与许榆园商榷付锲,亦足为《片玉》荡涤纤瑕,且有以副良友诿,庶几幸甚。(刘崇德《词学的宝藏:郑文焯批校〈清真集〉再现人间》)
由文焯所记可知,王鹏运非常欣赏他的校勘才能,并且对其校勘体例提出要求,希望他录出校记,将来刊在卷末。从文焯的些许愧怍与不敢懈怠的心情,也可以看出他不辜负词坛尊长兼良友王鹏运嘱托的决心。文焯日后校勘《清真集》近二十年,校阅数十过,并最终经朱祖谋帮助,在王鹏运逝世后将其刊刻,兑现了对良友的承诺。
今存郑文焯《石芝西堪校订〈清真词〉》稿本(国家图书馆藏)清晰记录了文焯与王鹏运、朱祖谋共校清真词的亲密交往。该稿本为郑氏誊清稿本,文焯列出了校勘清真词的校记,在某些校记的眉端王鹏运与朱祖谋给出了批语。如校《华胥引》词“去舟似叶”句,文焯校云:
“去舟似叶”,“似”字,元巾箱本作“如”,《草堂诗余》作“一”。案:“一”字亦以入作平声,汲古作“似”,非。
眉批云:“当从‘如或‘一字。”(鹜翁)又校“凤笺”,文焯校云:
下阕“凤笺盈箧”句,旧本并作四字,戈氏谓汲古夺“有”字,仁和丁氏《西泠词萃》作“但”字,并未注所据。案:此与上阕“对晓风鸣轧”句调同,方千里、陈允平和作箧韵却作五字,是《草堂》、元巾箱、汲古诸刻有脱无疑。其作“有”字者,盖戈氏以意增之耳。
眉批云:“从《词萃》作‘但不当,仍毛脱。”(鹜翁)郑文焯在后来的刊刻本《清真集》中吸纳了王鹏运的眉批建议,刻本《华胥引》词作“去舟如叶”,并出校云:“‘如,汲古作‘似。从元本。陈刻《草堂》作‘一。”于“凤笺盈箧”句,也采纳了仍从毛晋刻本脱文的意见,作“□凤笺盈箧”。在这一稿本中,王、朱眉批的词作还有《隔蒲莲近拍》、《四园竹》、《六丑》、《花犯》、《如梦令》、《倒犯》等。从这些批语可见王鹏运、郑文焯、朱祖谋三位词学同志的深厚情谊及矻矻于词集校勘的勤奋与认真。
姜夔的《白石道人歌曲》是晚近以来词籍校勘家重点关注的词集,王鹏运与郑文焯本有可能就校订白石词商讨探究,可惜二人最终未能对这一重要词集进行校勘切磋,此可谓清季词籍校勘学的一个遗憾。关于此事,文焯记云:
曩在京师,闻半塘老人述及《白石诗词合集》祠堂本当有家传,年谱足征之,文颇以未见为憾。今予得来,它日斠订之后,可与半塘翁分任之,聊记其颠末如是。……越五年,甲辰夏六月再展是本,方思持向半塘翁商榷,而翁忽示微疾化去,辍弦之悲曷能云已。老芝又记。(郑文焯《批校〈白石公诗词合集〉》,上海图书馆藏)
文焯因未能与王鹏运商榷白石词之校订,且失去一位词学知音感到分外悲恸。
清季民初,梦窗词转移了词坛风会,对梦窗词的校勘成为词集校勘的热点。与校勘《清真集》相仿,王鹏运在梦窗词校勘上也与郑文焯密切交往,相与商讨。王鹏运光绪己亥(1899)刊出了他与朱祖谋合校的《梦窗词甲乙丙丁稿》四卷,《补遗》一卷。郑文焯即据王、朱校本开始校勘,文焯日后曾回忆云:
曩当半塘翁初议校刊之际,邮视大凡,雅意谆属,命举新旧斠正各条,壹意相贶。会余有期功之丧,戚戚烦襟,未及尽以所得为报知己。而翁之冲怀虚抱,连函敦趣,清问逮延,切切满口。且谓若有它刻复出,视此精当,看将咎余,其信善之诚如是。(《郑文焯手批梦窗词》)
由文焯所记可知,王鹏运在初议校刊梦窗词时即与他有过信函交流,王鹏运将校勘梦窗词之大要邮示,并请文焯赠示所校梦窗词各条。王鹏运以文焯为词集校勘知己,敦促其用心校勘,“它刻复出,视此精当,看将咎余”之语,更见王鹏运对文焯校勘梦窗词的勉励信任与殷殷期盼。
光绪壬寅(1902)年九月二十八日,王鹏运南游,以整装本《梦窗词甲乙丙丁稿》赠给郑文焯,并与文焯就梦窗词校勘相与裁决。文焯记云:“殆翁南游,壬寅冬孟,犹访余吴下,连舩载酒,纵览湖山,时复道及铅椠苦心,间为裁决一二疑义,相与称快,盛口不置。”(《郑文焯手批梦窗词》)文焯校《金缕曲》(陪履斋先生沧浪看梅)词眉批云:
半塘先生云:初读此词,不得其解。后见说部中谓沧浪为韩蕲王故墅,始知君特意之所在。词中多感咏当时遗事,藉看梅以发思古幽情,良有以也。壬寅九月晦日记。(《郑文焯手批梦窗词》)
在到达苏州的第二天,王鹏运即与文焯就校勘梦窗词进行了探讨,又如文焯校《思佳客》(癸卯除夜)“无限妆楼尽翠华”句,王鹏运刻本于此句下注云“句疑”,文焯云:“‘翠华疑作‘醉哗一以音讹,一以形误,待与半塘商榷之。”王鹏运去世后,郑文焯与朱祖谋二人于梦窗词校勘每有突破,文焯即会怀念王鹏运,其云:
今翁下世,匆匆四年,辍弦之悲,乌能已已。沤尹侍郎方补刊翁之遗稿,索叙颠末。徒以哀迫,不能成章,阙然未报。侍郎今复议重刻吴词,不揆狂简,悉以比年校定去取,注之简眉,尽情举似。俾今昔得失,斠若画一。惜翁不少待,预斯壮役,九原可作,得毋念前言,而督过之乎。袖灯隐几,吮墨泫然。
又云:
后半塘老人之没越七年,从孝臧得明太原王(应为张)氏旧钞本斠订,多所是正,亦一大快。孝臧复据以刊布,恨半塘老人之未见也。每一披诵,辄为凄绝,如何如何?(《郑文焯手批梦窗词》)
文焯始终把校勘梦窗词作为三人共同的事业,即其所云“壮役”,而这也正缘于王鹏运的期盼。正因如此,他在王氏逝世后,全力与朱祖谋配合,在朱祖谋重刻梦窗词时将所校内容“尽情举似”。他还在丙午(1906)正月三日写给朱祖谋的信中说:“昨宴甚欢,说词益承教匪浅。恨鹜翁仙去,不少待校梦堪补梦也。悢悢何如。”(《大鹤先生手札汇钞·致朱古微书》)校词论词之时,文焯始终念念不忘王鹏运与他的深厚词学情谊。
王鹏运在其校词生涯中,密切团结了郑文焯、朱祖谋等人,他们之间的深厚情谊成为词学事业的重要维系。这一维系使这些词学俊彦黾勉从事于词籍校勘,戮力推进词籍校勘学的不断发展。
(作者单位:南开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