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题薛涛《江月楼》诗作者质疑

卿彦

旧题薛涛《江月楼》诗云：

秋风仿佛吴江冷，鸥鹭参差夕阳影。垂虹纳纳卧谯门，雉堞眈眈俯渔艇。阳安小儿拍手笑，使君幻出江南景。

此诗见于《全唐诗》卷八GA996三，张篷舟《薛涛诗笺》亦予以收录。历代对其归属权向无质疑。《薛涛诗笺》附录“真伪诗考”并未提及此诗。佟培基《全唐诗重出误收考》第七GA996六则专考薛涛诗作，也未质疑此诗。邓剑鸣、胡国强《薛涛诗笺中几首诗真伪辨》对《薛涛诗笺》误收诗有所辨正，但也未提及本文所论《江月楼》诗。然而，在细致考察此诗的文献依据之后，它的归属权却实在值得质疑。

《全唐诗》于此诗题目下自注：“以下见《唐音统签》。”据此可知，《全唐诗》的收录依据是胡震亨所编《唐音统签》。而《唐音统签》卷九二四《江月楼》诗题下有注云：“见曹能始《诗话》。”也就是说，胡震亨也是据曹学佺（1574—1646，字能始）《诗话》才将其收录与薛涛名下。曹学佺《诗话》即是《蜀中诗话》（又名《蜀中诗话记》），本是《蜀中广记》的诗话部分，共四卷。《诗话》云：

予初入蜀，见当事者梓《薛涛诗》一卷，云系新都杨家抄本，喜以为秘书也。及观之，只五七言绝句而已，此（笔者注：“此”字当是“皆”字之误）在洪迈《万首绝句》之内。且江南有一抄本，亦与之同。大抵从《万首》内抄出。但蜀本多《酬人雨后看竹》五言律一首，又少江南绝句数首，亦可互校。予叔汝载搜阅《简池志》，载其《江月楼》诗：“秋风仿佛吴江冷，鸥鹭参差夕阳影。垂虹纳纳卧谯门，雉堞眈眈俯渔艇。阳安小儿拍手笑，使君幻出江南景。”又《西岩》诗：“凭阑却忆骑鲸客，把酒临风手自招。细雨声中停去马，夕阳影里乱鸣蜩。”此二首抄本所无，致可喜也。

据此可知，曹学佺的叔父曹汝载曾在一本《简池志》上看到过这首题为薛涛《江月楼》的诗，曹学佺便根据他叔父所言将其记载于《诗话》。他见此诗为当时传抄本所无，便“可喜”地认定这是薛涛的佚诗。而胡震亨便据此将《江月楼》录为薛涛诗。到了清代，吴景旭（1611—1695）《历代诗话》卷五一还曾就《江月楼》诗中“纳纳眈眈”四字展开点评，并且也认为这是“薛涛所作《江月楼》诗”，他的依据同样来自曹学佺。此后，耗时仅一年左右，成书于清康熙四十六年（1706）的《全唐诗》也据《唐诗统签》将其收录于薛涛名下。而乾嘉时期学者王初桐（1729—1821）《奁史》卷四四也据《蜀中诗话》将其收录为薛涛诗。综上可见，所有将《江月楼》诗系于薛涛名下的文献的最根本最原始依据都是曹学佺的《蜀中诗话》。那么，《蜀中诗话》的记载有没有问题呢？

简池是简州别称。据顾宏义《宋朝方志考》研究，《简池志》当纂于南宋宁宗末、理宗初年。如果曹汝载所见不虚，那就说明在南宋时期就已经有人认为《江月楼》诗为薛涛所作。可惜的是，这本《简池志》早已亡佚，我们已经无从查证其中是否如曹汝载所言确有薛涛《江月楼》诗。即便有，也应先对《简池志》的记载加以考辨再予以定夺。限于条件，这项工作当前无法进行。然而，除了这本亡佚的《简池志》，还可以从其他宋代文献里找到这首诗的出处。王象之《舆地纪胜》卷一四五《简州》记载：

秋风仿佛吴江渡，鸥鹭参差夕阳影。垂虹纳纳卧谯门，雉堞眈眈俯渔艇。阳安小儿拍手笑，使君幻出江南景。唐文若《题江月楼》。

这首题名为唐文若（1106—1165）《题江月楼》的诗在文字上与曹学佺记载的薛涛《江月楼》略有出入（曹本作“吴江冷”，此处作“吴江渡”），在诗题上也多一“题”字。《全宋诗》卷一九八一据此将其录为唐文若诗，惜未作考证说明。李勇先《舆地纪胜研究》提到，王象之《舆地纪胜》初稿当写定于南宋宁宗嘉定十四年（1221），最后成书不会早于南宋理宗绍定二年（1229）。《舆地纪胜》在理论上完全有可能录入唐文若诗。那么，《江月楼》诗的作者到底是薛涛还是唐文若呢？

回到诗作本身。这首诗描写的是身处江月楼所感受到的情景，江月楼位于简州，这就意味着作者应当是到过简州。而据这首诗首尾两句的意义还可以推测，作者还很有可能到过江南。如果薛涛、唐文若其中有一人并没有蜀、吴之游，则可以断定这首诗非此人所作。薛涛有一首名为《酬郭简州寄柑子》的诗，可知她与当时的简州太守有过来往。薛涛长期寓居成都，成都离简州很近，薛涛很有可能到过简州。而唐文若乃唐庚（1070—1120）之子，本就是四川眉山人，入仕后又多在蜀中各地为官。简州位于成都东南，素来为成都往来资、普、荣、昌、泸等四川东南州府必经之地，因此唐文若也极有可能到过简州，并有江月楼一游。唐文若曾赴临安应举，并担任过秘书郎等中央职务，必定会有吴中宦游经历。而薛涛则是自小随父从关中流寓蜀地，并未到过吴中等地。此外，唐宋时期题壁诗风气盛行，《舆地纪胜》作“唐文若《题江月楼》”显然是将这首诗当作唐文若的题壁诗之一。《全宋诗》唐文若名下仅有三首完整的诗，其中就有一首是《题绍兴焕文阁》，可见唐文若生平有作题壁诗的习惯，这也进一步印证唐文若有作《题江月楼》诗的可能。综上，《江月楼》诗很有可能是唐文若所作，而非薛涛。

此外，《蜀中广记》本身还提供了另外一个线索。《蜀中广记》卷八《简州》有云：

雁赤二水之间有江月楼，薛涛《江月楼》诗：“凭栏却忆骑鲸客，把酒临风手自招。细雨声中停去马，夕阳影里乱鸣蜩。”

曹学佺将《诗话记》里提到的薛涛《西岩》诗的诗句列在了《江月楼》之后。在同一部书内，在如此重要的诗句问题上，都能出现如此自相矛盾的情况，可见曹学佺在作《蜀中广记》时还并不是太审慎，严正道《曹学佺蜀中诗话记辨正》就对该书的《诗话》部分比较明显的五条讹误进行了考辨工作，这也说明这本书还存有相当纰漏，文献可信度也自然受到影响。

对于这一疏漏，现代学者也有沿误。刘天文《薛涛诗四家注评说》便引及日本学者辛岛骁的说法，认为宋本《简州府志》也是将这几句诗放在《江月楼》后面，并且还对这首诗的文字出入作了讨论。据其所言，辛岛骁的意见出自青木正儿主编、辛岛骁任分卷主编的《汉诗大系·鱼玄机薛涛》卷，此书笔者未能寓目。不过据刘天文所言，辛岛骁参阅的这本《简州府志》来自日本的内阁文库。事实上，简州从未有过府一级的建置，更不会有《简州府志》的提法。而据日本内阁文库编撰的《改订内阁文库汉籍分类目录》著录，内阁文库确实藏有《简州志》，不过这本《简州志》却是清代乾隆年间修撰的，并没有所谓的宋本《简州府志》。据《中国地方志联合目录》著录，现存最早的简州方志是乾隆年间修撰的，而这本简州方志在国内多个单位有藏，并不算是稀见版本。书目文献出版社、北京图书馆出版社先后出版的《日本藏中国罕见地方志丛刊》、《日本藏中国罕见地方志丛刊续编》，其中都没有收录一本宋代方志，全是明清时代的方志，可见日本还存有宋本《简州府志》一事纯属子虚乌有。所谓宋本《简州府志》也是将这几句诗放在《江月楼》诗下的观点，也便不攻自破。

与曹学佺不太审慎的态度相比较，王象之特别讲究文献的出处。《舆地纪胜》、《方舆胜览》都是南宋地理总志，在同样的“四六”类目下，《舆地纪胜》多注明出处，而《方舆胜览》基本上予以省略。王象之的文献来源也比较可靠，他也应当翻阅过唐文若的《遁庵集》（《舆地纪胜》卷一五三有提及），同时很有可能见过宋刊本的薛涛诗集。他之所以将《江月楼》诗系于唐文若名下，应当是有他的客观依据的，而非向壁虚造、因袭谬说。相比于曹学佺的耳食之论，王象之对《江月楼》诗的文献记载应当更加令人信服。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