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言+杂文:相得益彰别具一格
2015-06-05周先慎
周先慎
《聊斋志异》不仅内容丰富多彩,而且形式写法也多种多样,不拘一格。这篇《黑兽》,无论在内容、形式和写法上,都独具特色,与他篇迥不相同。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一是作品的正文非常短,只有一百多字,而文后所附的“异史氏曰”却有将近二百字,远远超过正文。二是正文所讲的故事,含寓着某种道理,却不点明,类似于一篇寓言。在“异史氏曰”中,才以精炼的语言点出其中所包含的道理。紧接着,为了证明这一道理,又打破了本来是以发表评论为主的“异史氏曰”的体制,以相当于正文的篇幅另外讲了一个相同类型的故事;进而根据这一故事,又针对时事发表了一番议论,揭露和抨击贪官,一针见血,类似于一篇尖锐泼辣的杂文。三是在具体写法上,虽然有正文与“异史氏曰”的划分和明确标志,却又是前后浑然一体,不可分割。全文在整体上,由叙事引入议论,又由议论转换为叙事,最后又由叙事归结到对时事的尖锐抨击。叙议结合,交替采用,既相间又相生,连贯而又不断变化,行文显得生动活泼,读来既饶有兴趣,又耐人寻味。
我们先读正文故事。为了说明所叙述的故事是真实发生的事情,作者一开头就交代是“闻李太公敬一言”。有名有姓地指出故事的来源,这是蒲松龄为增加所记奇闻异事可信性的常用手法。但除此而外,这一篇的叙事还采用了一个独特的视角,就是“某公在沈阳,宴集山颠”,这是某公在当时的亲眼所见。所以特意用了“俯瞰”二字以引领下文。从山顶往下看,一切尽收眼底,却又没有被野兽伤害的危险。这也增加了叙事的真实性。就好像今天已经普遍使用的摄像头,确定了位置,有了一个特定的视角,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因而写出来的景象逼真生动,历历在目。
这个小故事可以分作两段来读。前一段说,看见有一只老虎衔了一个东西来,用爪子在地上刨了一个坑,把衔来的东西放进去,掩埋好以后就走了。某公感到有点奇怪,就派人去刨开来看,原来里面埋的是一只死鹿;去的人把鹿取走,再把土坑掩上。这一段虽然也有令人不解之处,但倒也还算平常,其作用只是为后文的情节作铺垫。后一段的内容就显得十分诡异而更加令人不解了:过了一会,老虎带着一只黑兽过来。这黑兽“毛长数寸”。这是从外形写它与其他野兽的不同之处。但奇异的还在后面:老虎在前面领路,对黑兽那小心尊敬的态度,就像是迎来了一位贵宾。“既至穴,兽眈眈蹲伺。”“眈眈”是指看东西的时候露出一种威猛的眼光。有一个词叫“虎视眈眈”,说的就是只有兽中之王的老虎,看东西才会有这种带着强烈攫取欲望而射出凶光的眼神。这黑兽是何方神圣,竟敢在老虎面前如此“眈眈蹲伺”?当老虎发现它掩埋的死鹿不见时,竟然吓得“战伏不敢稍动”。接下来几句,作品以极其精炼生动的语言,写那黑兽突然发威制虎:“兽怒其诳,以爪击虎额,虎立毙。”这黑兽果然厉害。前面所写老虎对黑兽的畏惧之状,我们不能理解,而在这里就得到了解释。但同时却又引出来一个更大的疑问:这黑兽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动物,竟然比老虎还要凶猛呢?作者并未给出答案(当然他是有意不给出答案的),只是写“兽亦迳去”,就结束了正文。
这篇小故事,写两只野兽及其关系,栩栩如生,很有吸引力。有趣的是,虽为野兽,但他们之间强者可以压迫弱者的关系,却近似于人类。不过讲这个故事有什么寓意呢?读者不知道,就是再三捉摸也还是捉摸不透。因此,如果没有后面一大段的“异史氏曰”与之相配、相映,加以引申、发挥、阐释,尽管写得很生动,也不过是一个没有思想艺术光彩的平庸故事而已。
整段“异史氏曰”,加进了另一个精彩故事,同样写得非常生动,具有吸引人的力量。这则故事是由议论引出,而落脚点也还是在于引出议论、阐释、揭露、批判。在艺术表现上,叙事部分只是为议论提供更加充分的依据。其实作者跟我们一样,对他前面所叙述的那个故事,也是很不理解的;但独特而又耐人寻味之处在于,他后面的立论,却正好是建立在这种不可理解的基础之上的。所以他在“异史氏曰”的一开头就说:“兽不知何名。然问其形,殊不大于虎,而何引颈受死,惧之如此其甚哉?凡物各有所制,理不可解。”作者虽然说不出道理,却是非常明确地得出了他的结论:“凡物各有所制。”意思是:世界万物,都是一物降一物的。用今天科学的眼光来解释,也许这一结论说的就是自然界和社会生活中都普遍存在的弱肉强食的生存竞争吧?
妙的是作者由此又引出另一个生动有趣故事。但讲这个故事的目的,同样不是为了好听、好玩,而是为下文精辟的议论作铺垫。这个“狝最畏狨”的故事,是作者当作“凡物各有所制”的典型例子来引用的,同时又是正文故事的延续和扩展。两则故事具体情景不同,而其理则一。故事说,有一群狝,远远看见有狨来了,虽然自己一方有百十之众,却全都赶快排列在一起,没有一个敢于逃跑。接下来就是令人惊心骇目的弱肉强食的一幕:那一群狝“凝睛定息,听狨至,以爪遍揣其肥瘠;肥者则以片石志颠顶。狝戴石而伏,悚若木鸡,惟恐堕落。狨揣志已,乃次第按石取食,余始哄散。”
前后两则故事,都是讲自然界之所见,可是下文一转笔,即由自然界引入社会生活,向现实中之贪官污吏掷出了匕首投枪:“余尝谓贪吏似狨,亦且揣民之肥瘠志之,而裂食之;而民之戢耳听食,莫敢喘息,蚩蚩之情,亦犹是也。可哀也夫!”这几句感叹,表现了两方面的社会情景和与此相应的作者的思想感情:一是对于贪吏对百姓的肆意掠夺和压迫,进行了无情的揭露和愤怒的谴责;二是对被压迫被掠夺而无力反抗的百姓,表达了深切的同情,心情是十分哀痛的。
总观整篇作品,虽然篇幅短小,但在思想上却颇具锋芒,艺术表现也独具特色。其写法既不同于正规的小说,也有别于记述奇闻异事的笔记小品,而是事与理兼俱;形式上很像是寓言与杂文的结合,两者互相依承,互相生发,相得益彰,意味隽永。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中文系)研究综述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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