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见惯惊鸿影,才隔重泉便渺茫
2015-06-05吴华峰
吴华峰
清代诗人厉鹗(1692—1752)一生有过三次婚娶经历:二十五岁娶正室蒋氏,他自云“岁丙申,予昏于蒋氏,先生为予妻之世交”(《蒋静山诗集序》,《樊榭山房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四十四岁复娶姬人朱氏。乾隆八年(1743)冬,于扬州纳姬人刘氏。全祖望《厉樊榭墓碣铭》云:“樊榭以求子故,累买妾而卒不育。最后得一妾,颇昵之,乃不安其室而去,遂以怏怏矢志死。”(《全祖望集汇校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杭世骏《哭厉徵君》诗中则有“服散几年疏酒伴,分香先日放歌姬”句,意刘氏乃厉鹗下世前遣归。两说颇有出入,今已无法详考。
而三人之中,厉鹗尤喜朱氏月上,《两浙轩续录》载:“朱满娘字月上,乌程人,钱塘举人荐举博学鸿词厉鹗妾。”(《两浙轩续录》卷五二,《续修四库全书》本)知朱氏其原名满娘。厉鹗和她一起度过了近七年时光,乾隆七年(1742)正月,朱氏病殁,厉鹗时年五十一岁,为作《悼亡姬十二首》。这组诗歌连同其后陆续所作的一系列零散篇章,构成厉鹗悼亡诗的全部内容,也是整个悼亡诗史中的佳构。
厉鹗在《悼亡姬十二首》组诗前作有一篇序言,记载了他与月上的生活经历,诗序云:
姬人朱氏,乌程人。姿性明秀,生十有七年矣。雍正乙卯予薄游吴兴,竹溪沈徵士幼牧为予作缘,以中秋之夕,舟迎于碧浪湖口,同载而归。予取净名居士女字之曰月上。姬人针管之外,喜近笔砚,影拓书格,略有楷法。从予授唐人绝句二百余首,背诵皆上口,颇识其意。每当幽忧无俚,命姬人缓声循讽,未尝不如吹竹弹丝之悦耳也。余素善病,姬人事予甚谨。辛酉初秋,忽婴危疾,为庸医所误,沈绵半载,至壬戌正月三日泊然而化,年仅二十有四,竟无子。悲逝者之不作,老境之无悰,爰写长谣,以摅幽恨。
序中回顾了当年客游吴兴,由友人沈炳谦做媒,于中秋夜迎娶年方十七岁的朱氏的经过,正可与诗人《中秋月夜吴兴城南鲍氏溪楼作》一诗中所写“纳用沈郎钱,笑沽乌氏酒。白张佳期,彤管劳掺手”的场景相印证。他还追述了给朱氏取字月上的初衷,及两人生活中的点滴细节。喜近笔砚、爱好吟诵,无不透露着朱氏的聪慧。最终她乃为庸医所误,染疴身亡。丧姬之痛,无子之悲一齐涌上樊榭心头,遂发为此绝唱。
二
《悼亡姬十二首》在结构上具有两个鲜明特点。首先,组诗体裁选用了近体七律的形式,篇章结构严整。悼亡诗这一诗歌题材正式出现于西晋,唐前悼亡诗所存不多,均为古体之作,除了个别单篇,主要是组诗。如潘岳《悼亡诗》四首,江淹《悼室人》十首。至唐代,自元稹、韦应物等人始以近体组诗写悼亡之情。此期悼亡诗形式古、近体皆有,尤以近体诗最多且名篇倍出。特别是元稹,他的《悲遣怀》悼亡组诗不仅广为传诵,还开创了以律诗组诗写悼亡的先例。在清代,厉鹗之前王士禛曾三赋悼亡,以七绝组诗体式前后作诗五十九首,蔚为大观。而像厉鹗这样以一组十二首律诗抒写悼亡之情的大规模组诗,也并不多见,不仅容纳了更多的内容,同时也避免诗作流于繁冗,可以视为是对悼亡诗体制的贡献。
其次,这组诗作在构思与内容安排上并未被体制所拘,虽为组诗,而形式灵活。总体上看,由第一首诗作领起全篇,为全诗奠定一种悲惋感伤的基调,并将思绪引入追忆:
无端风信到梅边,谁道蛾眉不复全。双桨来时人似玉,一奁空去月如烟。第三自比青溪妹,最小相逢白石仙。十二碧栏重倚遍,那堪肠断数华年?(其一)
接下来数首诗的表情达意都随着诗人情感的波动自然流露,在结构上造成一种散漫感,有时甚至显得有些语无伦次。如组诗其六,诗人写道:“今日书堂觅行迹,不禁双鬓为伊皤。”这是说自己由于过度悲伤与思念,须发皆白。在其十中又出现类似的句子:“只余陆展星星发,费尽愁霜染得成。”亦含发白之意。其六中还有“一场短梦七年过,往事分明触绪多”之句,表现出对世事无常,生如梦幻的感慨,其十一再次写到“此生只有兰衾梦,其奈春寒梦不通”。在这种回环往复的诉说中,寄予着作者的无限哀思,给全诗带来一种无意为之的互文效果。组诗看似没有内在的章法,却符合诗人情感律动的实际:厉鹗处于丧姬的极大悲伤之中,思维肯定不如平常那样平稳,总会受到不同场景与事物的触发而悲从中来,在这种情境之下,诗歌结构也必然会打破一般的逻辑,显示出极强的跳跃性。
除了结构上的别出心裁,具体到每一首诗作个体,厉鹗的写作手法规律是明显的。组诗紧扣“悼亡”主题,将以往生活化整为零,剪裁出一个个典型的片段和场景,融入进不同的篇章。一方面写对过往的追忆,一方面写现实中自己的悲慨,在回忆与现实的反复交错中,突出亡姬之痛。如组诗其二:
门外鸥波色染蓝,旧家曾记住城南。客游落托思寻藕,生小缠绵学养蚕。失母可怜心耿耿,背人初见发毵毵。而今好事成弹指,犹剩莲花插戴簪。
前六句描写了与朱氏初次见面的场景。朱氏本住吴兴城南,家以养蚕为生。“思寻藕”乃一语双关,指友人为厉鹗择偶,将母亲去世的朱满娘介绍给他。两人初见时朱氏年方十七,毵毵下垂的长发、害羞转身的模样,都给厉鹗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可是七年的时光弹指而过,莲花头簪将厉鹗的思绪拉到现实,抚思陈迹,只留下无限的怅惘。再如组诗其四:
东风重哭秀英君,寂寞空房响不闻。梵夹呼名翻满字,新诗和恨写回文。虚将后夜笼鸳被,留得前春簇蝶裙。犹是踏青湖畔路,殡宫芳草对斜曛。(自注:姬人权厝西湖之南)
首句中“秀英君”语出苏轼《与陈季常书》中“一绝乞秀英君”。秀英君本为陈慥姬妾,厉鹗此处以之代指亡姬,乃是虚写。接下来又转入对自己独居空房时神情恍惚、百无聊赖之状的实际描述。当他看到家中被上的鸳鸯,以及月上穿过的裙子,不禁又陷入到睹物思人的感伤之中。这不禁让人联想到潘岳《悼亡》诗中“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帷屏无仿佛,翰墨有余迹”、“床空委清尘,室虚来悲风”的场景(《文选》,中华书局1977年版),而与潘作相比,厉鹗诗又多了几分委婉和缠绵。
在《悼亡诗十二首》中,厉鹗总是能够抓住记忆中最平凡的细节,在不断的今昔对比中拓展诗歌的内蕴,以渲染出自己的悲伤心境,达到激荡人心的言情效果。如组诗其八,诗人回忆当年自己频频出游,无论归来还是离去,朱氏总是倚门相候的情景。每逢自己生病或感到寒冷,朱氏又悉心照料,毫无怨言:“郎主年年耐薄游,片帆望尽海西头。将归预想迎门笑,欲别俄成满镜愁。消渴频烦供茗碗,怕寒重与理熏篝。”其十中回忆朱氏过世的前一天,自己还曾为她剥柑而食:“衔悲忍死留三日,爱洁耽香了一生。难忘年华柑尚剖,瞥过石火药空擎。”如今这一切都已化为一场春梦,故组诗其十二中有“当时见惯惊鸿影,才隔重泉便渺茫”之语,其中所蕴含的哀痛之情,更加耐人寻味。
厉鹗的悼亡诗亦保持了其创作的一贯风格,如好用典故。“重问杨枝非昔伴,漫歌桃叶不成腔”(其三),上句用白居易家伎善唱《杨枝》曲之事,下句用王献之为爱妾桃叶作歌之典。“何限伤心付阿灰,人间天上两难猜”(其九),则用《北梦琐言》所载唐张曙(小字阿灰)为其叔作悼亡姬词《浣溪纱》的故事。他还喜用替代字,如“定情顾兔秋三五”(其三)、“无复蟾钩印碧苔”(其九)中以“顾兔”、“蟾钩”代指月亮。但是在一片真情流转中,这些典故和替代字反而给诗歌增加一段委婉的情韵,很少有人在意它们的生涩之感了。故而一向对浙派颇有微词的袁枚,也在《随园诗话》中说:“诗人笔太豪健,往往短于言情;好征典者,病亦相同。即如悼亡诗,必缠绵婉转,方称合作。东坡之哭朝云,味同嚼蜡,笔能刚而不能柔故也。阮亭之悼亡妻,浮言满纸,词太文而意转隐故也。近时杭堇浦太史《悼亡妾》诗,远不如樊榭先生。”(《随园诗话》卷十四,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版)又《清诗评注读本》评此诗亦云:“缠绵悱恻,情溢于词,微之悼亡,不得专美于前。”(《清诗评注读本》,中华书局1936年版)
三
厉鹗迎娶朱氏月上也成为当时传诵一时的佳话。《两浙轩续录》载:“月上针管之外,喜近笔砚,从徵君授唐人绝句二百余篇,颇识其意,故徵君悼亡诗有‘搦管自称诗弟子语。初,徵君客湖州,邂逅得之,遂载以归,绘《碧湖双桨图》,一时艳之。题者甚众,杭堇浦太史二绝云:‘薛家镜子照梳鬟,黛碗何曾尽日闲。夫婿爱夸新样好,画眉只学小敷山、‘青芦结响正西风,一舸浮来是闹红。手把凤箫罗袂薄,香吹动月明中。月上每喜诵之,年二十四而卒。”(据朱文藻所撰《厉樊榭先生年谱》所记,《碧湖双桨图》为友人程士椷所作)《吴兴诗话》中也记载“樊榭客湖纳姬朱氏,名月上,绘《碧湖双桨图》。沈翁题云:‘澄湖雀舫载娉婷,四面烟螺作画屏。须识先生非浪迹,煎茶莫漫比樵青。‘苕水苕山花月乡,任呼苕子或苕娘。翁廿载湖中住,但有空舲载笔床。”(戴璐《吴兴诗话》卷十五,民国《吴兴丛书》本)此外,友人严遂成也有诗《同年厉樊榭孝廉纳姬》(《海珊诗钞》卷一,《清代诗文集汇编》本)、闵华亦作《题樊榭碧湖双桨图》(《澄秋阁集》卷二,《四库未收书辑刊》本)。月上虽生于农家,但生性聪慧,清末李濬之所辑《清画家诗史》亦收录了朱氏,意其不仅能诗,也通晓绘事(李濬之辑《清画家诗史》,《清代传记丛刊》本)。在厉鹗寂寞的生活里,他完全将月上视为知己看待,所以才会对其人有如此特殊的情感。《两浙轩续录》中录有朱氏《题自画红梅》绝句一首,诗云:
一枝红绽傍墙阴,疑是绛衣仙子临。莫说桃花偏命薄,多缘霜雪未能禁。
不幸的是此诗末二句竟然成为谶语。在朱氏临榻病危之际,家境贫寒的厉鹗也曾设法医治,他在《岁暮二咏·典衣》一诗中写到:“青镜流年始觉衰,今年避债更无台。……半为闺人偿药券,不愁老子乏诗才。”(《樊榭山房集》续集卷一)而终究没有挽回月上的生命,她的离去,遂成为厉鹗一生中最沉重的打击。
写过这一组悼亡诗,厉鹗依然情不能自已,在之后的一年内又连写了八篇回忆月上的诗作。均不明言悼亡而哀思自寓其中,完全可以当做《悼亡姬十二首》组诗的续篇。其中最为感人者,一为《小园杏花一株去年颇盛今春月上亡后叶发而绝无一花因用旧韵志感》(续集卷二):
乍晴时节旧房栊,寻遍交枝曲径中。燕识帘空全不语,花知人去故藏红。香销梦断真怜汝,酒冷灯昏故恼公。为怕易开还易落,休将怪事怨东风。
作者独步在小园中,内心极度的悲伤,他甚至连春燕的呢喃也充耳不闻,觉得它们也在为朱氏的亡故而沉默悲哀。园中的杏花还没有开放,厉鹗却认为这也是因为月上的死去所致。这当然只是诗人的错觉,但此刻他宁愿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因为厉鹗觉得姬人月上的生命就像这风中开而复落的杏花,是那样的脆弱短暂。另一篇是《雨夜旧房二首》(续集卷二):
犹似昔离居,夜雨空帷处。淅淅不同听,沉沉隔何许。柔乡谢慧男,退相惊天女。茹恨待平明,残膏出饥鼠。(其二)
诗歌从往昔短暂离别的感受写起,但是这次的分别却成为永恒,同样面对着夜雨空帷,人已经到了不同的世界。作者在雨声中回忆着朱氏美丽的容颜和姿态,不觉灯尽膏残,饥鼠绕床,景象一片凄凉。
其余数篇亦各有特色。既有因睹物思人的感伤:“履綦声已销闲砌,粉指痕犹印故书。命似凉蝉偏易断,情如暮雨肯教疏。”(《初秋有感》续集卷二),《清诗评注读本》评此诗云“文生于情,凄婉欲绝”。又有因过度思念导致神情的恍惚:“疏帘仿佛见明姿,碧浪湖头月出时”(《中秋夜感旧》续集卷二)。朱氏亡后,可能由于生活太过贫穷,厉鹗一时无法找到合适的墓地安葬她,就将其棺木临时安放在西湖南边,所以诗中还特别写到前去祭奠月上的心境:“怕近城南路,扁舟又暂停。落花知别恨,荒草酹幽灵。”(《清明日过朱姬湖上权厝》续集卷二)“路近南湖已怕行,旧游无处不伤情。”(《重过南湖有感》续集卷二)情感刻画真实而深刻。
自晋代潘岳首次将“悼亡”冠为诗歌篇名,悼亡诗逐渐发展成为一类特有的诗歌题材而得以延续,名篇佳作代不乏人。明清以降,悼亡诗的创作蔚为大观,但论者很少给予正面的评价,这倒并不是因为偏见所致,主要原因则在于悼亡诗的内容、体制,乃至抒情模式都在诗歌史演进过程中不断的被给予完善、定型,使后来者难以有所突破。如陈衍所云:“语云欢娱难工,愁苦易好,而悼亡诗工者甚鲜。王阮亭、尤西堂不过尔尔,则以此种诗贵真,而妇女之行多庸庸无奇。潘令、元相所已言,几不能出其范围也。”(《石遗室诗话》,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然而时代与经历的不同,也造就了不同的诗歌风貌。从厉鹗的悼亡诗中,可以看到诗人试图从诗歌体制上突破前人的努力和尝试,更重要者则在于这些诗作中真挚的情感表述,以及潜藏在诗歌语言之后诗人本身深沉的内心世界,具有一种感发人心的生命情境。而厉鹗身边这个普通女子的名字,也因此得以被人铭记。
(作者单位:新疆师范大学文学院)域外汉学与汉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