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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垓词论略

2015-06-05房日晰

古典文学知识 2015年3期
关键词:词人感情细节

房日晰

程垓,字正伯,眉山(今属四川省)人,程正辅之孙。程正辅与苏轼为中表兄弟,杨慎、毛晋、四库馆臣均误以垓与苏轼为中表,后世学者多有沿袭其误者,况周颐《蕙风词话》、梁启超《跋程正伯〈书舟词〉》等均已辨之。垓曾与尤袤、陆游等游,光宗绍熙三年(1193),已五十许。杨万里曾荐以贤良方正科。家有拟舫号“书舟”,其词集因名《书舟词》,存词157首。

程垓在词史上的地位虽不显赫,但也得到过相当高的评价。《四库总目提要》谓“颇有可观”,梁启超称“不失为宋词一名家”(《跋程正伯〈书舟词〉》),毛晋说《酷相思》、《四代好》等词,“秦七、黄九莫及也”(《书舟词跋》)。这话虽然说得有失分寸而欠公允,但也可见毛晋对其词的推崇。本来他的词存量较多,艺术质量上乘,其词的创作成就是应当予以充分肯定的。然近几十年来,他的词似被词论家遗忘了:二十世纪竟找不到一篇专论其词的论文,在众多的《中国文学史》中也很少提到他,词选家也不大选他的词。总之,他似乎已从中国文学史上淡出以致渐次消失了,这实在是很不公平的。我们细读程垓的《书舟词》,其词的的确确有着自己的艺术个性,是不应也不能终被忘怀的。

作为言志之作的诗歌,程垓的诗已经不见存于人世了;作为谨守传统的词人,他只能以含蓄委婉的笔调,抒写个人的情愫,留下大量的婉约词。即使这样,他的爱国情怀与报国之志,在其个别词中也仍有流露,使我们看到他的胸怀被掩盖的另一面。

程垓有三首《凤栖梧》,盖为一时之作。其题序云:“客临安,连日愁霖,旅枕无寐,起作。”他羁旅在外,又适逢霖雨,内心苦闷,情绪翻腾,感情激荡,遂挥笔填词三首,抒一时之情怀。其一云:

九月江南烟雨里。客枕凄凉,到晓浑无寐,起上小楼观海气,昏昏半约渔樵市。断雁西边家万里。料得秋来,笑我归无计。剑在床头书在几。未甘分付黄花泪。

此词上阕承题序,写霖雨引起他无限的苦闷情绪,下阕则抒写自己不得志的牢愁:书剑飘零,壮志未酬,荣归无计。诗人于志难申而于心不甘,蕴含着壮志未遂而又不甘认输的强烈情绪。第三首云:“忧国丹心曾独许。纵吐长虹,不奈斜阳暮。莫道春光难揽取。少陵辨得寻花句。”他以有“忧国丹心”自许。尽管岁月蹉跎,不觉已到晚年,但有一展宏图的暗示与期许。他在现实中经常碰壁,其愿望难以实现,难免有壮士失路之悲。这种情绪,在词中时有流露。如在《水龙吟》中,就有“伤时清泪”之叹,在《满江红》中,也有“醉来一任乾坤窄”之怨。偌大乾坤,容不得一介书生略展宏俦。词人满怀国事的愁思,壮志未遂的苦闷,与其伤时伤老情绪的结合,汇成浩莽深沉的感叹。如此等等,都表现出一个正直的知识分子,在苦难时代对祖国前途命运的特别关注,想竭尽自己绵薄之力而又无法施展,这怎能使他不充满愁怨呢?

在程垓的词中,也偶有旷放之作。如《临江仙》:“送我南来舟一叶,谁教催动鸣榔。高城不见水茫茫。云湾才几曲,折尽九回肠。买酒浇愁愁不尽,江烟也共凄凉,和天瘦了也何妨。只愁今夜雨,更做泪千行。”他在表面的旷达中,却蕴含着无可奈何的情绪。看来,他不过是有意为自己鼓气罢了。“只愁今夜雨,更做泪千行”才是他的本意,无可排遣的愁思,才是他心底的真情。这样将其愁写得更深刻、更感人。从这表面的旷达中,我们也可想到其很不得志的另一面。当然,这种情绪只是在其个别词中的流露。由于程垓传记资料的极端匮乏,其详细情况已很难深知了。

作为婉约词人,程垓继承并发扬了北宋婉约词的优秀传统,其词绝大部分是言情之作,是以男女相思相恋之情为主导的。这些词写得缠绵悱恻而又不涉淫荡,不及色情。词风清雅而凄婉,极富韵致,极见才情。如《最高楼》:

旧时心事,说着两眉羞。长记得、凭肩游。缃裙罗袜桃花岸,薄衫轻扇杏花楼。几番行,几番醉,几番留。也谁料、春风吹已断。又谁料、朝云飞亦散。天易老,恨难酬。蜂儿不解知人苦,燕儿不解说人愁。旧情怀,消不尽,几时休。

这首词通俗易懂却颇具匠心。上阕回忆往事,下阕抒发今情。回忆引起了抒情,抒情将回忆的内容予以升华,表现了凄婉悲怆的感情,写出了绵绵不尽的情怀。用笔轻盈细腻,极尽温细情态,极有韵致。《酷相思》、《满庭芳》、《卜算子》等,都是格调婉约、词情含蓄、极有韵致的好词。

独创,是文学的生命。作为文学样式之一的词,它需要词人在创作中不断创新,在创新中发展提高,在创新中获得艺术生命力,在创新中形成自己独特的艺术个性。唯其创新,才能使词艺术表现生新,并获得无穷无尽的艺术魅力。程垓对词的艺术创新,达到了自己预期的目的。

词是具有音乐性的文学,在词史上许多著名的词人,都擅长音乐。他们不仅能依调填词,声律和谐;而且能自创新调,广为流传。柳永、周邦彦、姜夔、史达祖、张炎,都创造过一些新的词调,以之填词,这些词都因其独具特色而受到世人的特别重视。和许多著名的词人一样,程垓也具有高超的创调才能。《酷相思》就是他首创的词调之一,其词云:“月挂霜林寒欲坠。正门外、催人起。奈离别、如今真个是。欲住也、留无计。欲去也、来无计。马上离魂衣上泪。各自个、供憔悴。问江路梅花开也未。春到也、须频寄。人到也、须频寄。”此调上下阕同格。词中多用逗,音节短促,适于表现急切的情绪;又多用“也”字,以舒缓语气,在急管繁弦的奏声中间以舒缓和谐的声调,适于表现哀怨凄楚的感情。正如许昂霄所云,此词为“人人之所欲言,却是人人之所不能言。此之为本色,无笔力者,未许妄作邯郸”(许昂霄《词综偶评》)。这种词调,不是词人都能驾驭的,须才情如程垓者,才能运笔自如而不至画虎类犬也。

程垓词富于独创性的另一个方面,则是在运用旧的词调时,在严格遵守格律的前提下,还能充分发挥其独创性,形成一种新的艺术表现力,使之产生一种新鲜感。《长相思》是一个常用的以题为调的词,词人用以表现萦回心头难断的情思。程垓有三首《长相思》,抒发游子漂泊异乡之悲。他在填词时,将上下阕的两个三字句,巧妙地用了排句,如“对重阳,感重阳”,“景凄凉,客凄凉”;“酒孤斟,客孤吟”,“爱登临,莫登临”,“风敲窗,雨敲窗”,“剔银,点银”。如此,他成功地借鉴了民歌中复沓的技巧,形成感情复叠、反复咏叹的艺术效果,表现了内心激动的感情。语言朴素、感情真挚,充分展现了词人羁旅漂泊之苦,使其感情跌宕而别有韵致,有一唱三叹之妙。这种特殊而别有韵味的词,在其他人填的《长相思》词中,是不曾出现过的。

《愁倚·三荣道上赋》则是另一类独创的例证。词云:

山无数,雨萧萧。路迢迢。不似芙蓉城下去,柳如腰。梦随春絮飘飘。知他在、第几朱桥。说与杜鹃休唤,怕魂销。

这是一首思妇词,以题为调,写倚阑远望之悲苦。上阕写倚阑远望之所见:重重的山,绵长的路,加上萧萧的雨声,行人旅途艰辛之状可见;下阕写主人公梦随春絮追逐情人,但又不知情人之所在;本来就心烦意乱而又闻杜鹃悲啼,真是悲苦之情情何以堪。词人将主人公思念亲人的感情写得那么真切,虽未点破而已呼之欲出。以艺术表现言,整首词语调顿挫而情致缠绵。

细节的描写与诸多修辞格的成功运用,是程垓词的又一特点。它大大地增强了词的艺术表现力,使其文学创新才能,得以更好地施展。

生动的细节描写,在叙事性的作品中不可或缺;在以抒情为主的词中,很少有细节描写,特别是较为成功的细节描写。但作家在词中偶然用了细节,则显得特别生动。程垓是善于和擅长细节描写的词人。在他的词中,成功地运用了许多细节描写。如“有人睡起香浮颊。倚着阑干,笑拣青荷叶”(《醉落魄》)、“几回心曲,选胜摘来情自足。插向云鬟,要与仙郎比并看”(《减字木兰花》),这都是极为生动而又能表现人物心曲的细节。细节的描写,在程垓词中是较多的,如:

独立晚庭凝伫。细把花枝闲数。(《谒金门》)

手撚青梅无处问。一春长闷损。(《谒金门》)

“细把花枝闲数”、“手撚青梅无处问”,都是愁思无由排遣,闲得无聊、闷得发慌的表现,生动地表现了思妇的苦闷与牢愁。这些顺手拈来的细节,生动形象,深刻地揭示出主人公的心态。

修辞格的运用,则是为了加强词的艺术表现力,将词写得生动活脱,使其更有生气。程垓在词中,喜欢用对偶、排比、反复等辞格,譬如“愁绪多于花絮乱,柔肠过似丁香结”(《满江红·忆别》),上句以愁绪与花絮相较,极状其心绪之乱;下句以柔肠与丁香相比,状其柔肠之郁结。上下二句又形成对偶句,将其柔肠与愁绪,形容得淋漓尽致。

绝妙的对偶句,在程垓词中是颇多的,可谓俯拾即是。如“月在衣裳风在袖,冰生枕簟香生幕”、“摇叶声声深院宇,折荷寸寸闲池阁”、“东篱下,西窗角”(《满江红·水远山明》),“衣上雨,眉间月”(《满江红·忆别》),这些对偶,有些并非词调的特殊要求,而是词人的独创。又如“楼底杏花楼外影,墙东柳线墙西恨”(《蝶恋花·满路梅英飞雪粉》),这是一种蕴含颇丰的诗的境界。这些对偶词格的运用,使其词显现着整齐而对称的均衡美。

用排比词格的有“花也相宜,人也相宜”,“莫厌杯迟,莫恨欢迟”、“何似休归,何自同归”(《一剪梅·小会幽欢整及时》),“春在怕愁多,春去怜欢少”(《卜算子·几日赏花天》),这些排句的运用,起到了加强语气的作用,使词人感情得到进一步的深化。

《上惜平·惜春》开头以“爱春归,忧春去,为春忙”的层递辞格,极写惜春之情,结尾以“笑他人世漫嬉游,拥翠偎香”的衬笔作结。《四代好》云:“凭画阑,那更春好花好,酒好人好。春好尚恐阑珊,花好又怕,飘零难保。直饶酒好(如)渑,未抵意中人好。……又岂关、春去春来,花愁花恼。”词中用八个“好”字,四个花字,跌宕流畅,自然高妙。《水龙吟·夜来风秋雨》,词中用了四个“愁”字,都是一般词中少有的现象。这些重复,绝无累赘之感。《酷相思》、《长相思》中复沓句法的运用,使情绪跌宕起伏,语言通俗流畅。如此等等,都表现出“清便流易,不施雕饰”(永瑢《四库全书简明目录》)的艺术特色。

总之,在他的词中较多地运用了对偶、排比、复沓以及其他修辞手段,用得精巧而自然,毫无斧凿之痕;有些用法颇特殊,极富艺术个性,深化了感情,增强了艺术表现力。

另外,像《摊破江城子》:“娟娟霜月又侵门。对黄昏。惜黄昏。愁把梅花,独自泛清尊。酒又难禁花又恼,漏声远,一更更,总断魂。断魂。断魂。不堪闻。被半温。香半温。睡也睡也,睡不稳、谁与温存。只有床前,红烛伴啼痕。一夜无眠连晓角,人瘦也,比梅花,瘦几分。”语言通俗,情调曼佻,极似小曲。余如《最高楼·旧时心事》、《一剪梅·小会幽欢整及时》、《入塞·好思量》、《蓦山溪·老来风味》等词,语言佻达,情调曼倩,有着浓郁的生活气和小曲味道。这种词的曲化,实际上则是词的异化,显示了词向小曲过渡的前兆。

语言平淡、本色,是程垓词的一个最为突出的特点。他的《书舟词》,几乎可以说首首都是白描,首首都明白如话,首首都很清雅,语言本色,字里行间,流荡着婉约、清新、轻倩之美。如《生查子》:

溪光曲曲村,花影重重树。风物小桃源,春事还如许。情知送客来,又作寻芳去。可惜一春诗,总为闲愁赋。

长记别郎时,月淡梅花影。梅影又横霄,不见江南信。无心换夕香,有分怜朝镜。不怕瘦棱棱,只怕梅开尽。

这首词语言淡雅,没有僻典,没有生硬的字,没有土语方言,从头到尾的白描,在这颇为雅致的句子里,蕴含着极丰厚的诗情画意。有人说他的词,“风格近似柳永”(陈耳东、陈笑呐《情词》),甚至有人以为他是深受柳永影响的词家。其实,他的词没有柳永的卑俗气,感情真淳,词风委婉,词调趋雅;也不像秦观、黄庭坚那些俗词语言的土气,语言是标准而又活泼的书面语。他是学习继承和发展了李清照、朱敦儒的词的语言,把口头语用得清、炼得醇,无生硬之感,无媚俗之弊,语浅情深,醇味芳香,清雅有致,别致隽永,因而极富艺术魅力。

程垓词中平淡而自然的语言,并非随意为之,轻易得之,而是反复锤炼的结果。彭孙通谓“词以自然为宗,但自然不从追琢中来,便率意无味”(《金粟词话》)。况周颐也认为“自然从追琢中出”(《蕙风词话·广蕙风词话》)。他们的看法,都是很有道理的。况周颐云:“《韵语阳秋》云:‘陶潜、谢朓诗皆平淡有思致,非后来诗人怵心刿目者所为也。……大抵欲造平淡,当自组丽中来。落其芬华,然后可造平淡之境。如此,则陶、谢不足进矣。梅圣俞赠杜挺之诗有“作诗无古今,欲造平淡难”之句。李白云:“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平淡而到天然,则甚善矣。此论精微,可通于词。欲造平淡,当自组丽中来。”(《蕙风词话·广蕙风词话》)这种经过反复锤炼而达到的自然,是词人语言运用上的纯熟与成功,是词中用语平淡而有思致的典范。

程垓词风婉约真淳,艺术上诸多独创,语言自然本色,其词有着相当高的艺术水平,是很值得我们重视并加以认真探讨的。

(作者单位:西北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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