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六一泉铭》的文化影响
2015-06-05程宇静
程宇静
今杭州市西湖风景区孤山西南有一景点曰“六一泉”,其地有石甃泉池一潭,约2平方米,旁构小亭,倚山而建。“六一”是欧阳修的雅号,可欧氏从未到过杭州西湖,更别说凿疏此泉了。为什么“六一居士迹不到,千古人呼六一泉”(王世贞《酌六一泉为故茅学士书院》)呢?其实,“六一泉”命名和形成皆源于苏轼。
元祐四年(1089)至六年苏轼任杭州太守。其间元祐五年十二月八日他去拜访方外友人西湖孤山僧人惠勤的旧舍(最主要是重访故地,缅怀座师欧阳修)。时惠勤已去世,其弟子“画公(欧阳)与(惠)勤之像,事之如生”(《六一泉铭并叙》)。据苏轼所记,“舍下旧无泉,予未至数月,泉出讲堂之后,孤山之趾,汪然溢流,甚白而甘”,惠勤弟子认为这奇异泉水是其师(之灵)闻苏轼来,特意“出泉以相劳苦”,请以文记之。于是,苏轼名泉为“六一”,并作《六一泉铭并叙》。苏轼为何以“六一”名泉呢?据序文,惠勤曾对苏轼说过,“欧公,天人也”,其身暂寓人间,其神则常“乘云驭风、历五岳而跨沧海也。此邦之人,以公不一来为恨”。苏轼怀念往昔与座师生死离合际遇,感慨前言往事,推原惠勤之语,视此不期而至、似有灵性的泉水为欧阳修的精魂幻化而成,也视其为欧阳修德泽披于后世的体现,故名“六一”。另一层意味是,苏轼认为欧公自号“六一”,深得“寓意于物而不留意于物”的主客关系之妙。推而导之,能使欧公乐而且适,又不累于心者,又何限于五、六?自然山川,凡能如风水相击而契心、有乐、自适之物皆能为其所有。惠勤曰“西湖盖公几案间一物耳”,如此,孤山之泉亦如西湖同样为欧公几案间一物。故“六一”之名既暗寓苏轼对欧公得意于物而不累心的契赏,又寄寓了他对恩师的深切缅怀。自此之后,西湖孤山始镌石为铭,标名立景。时迁岁转,“六一泉”渐渐成了西湖胜迹之一(郑清之《双井记》曰:“孤山六一泉,实欧、苏、惠勤之胜迹,故以泉名于湖。”)。尤其是南宋定都临安后,游览西湖、寻访“六一泉”的人也随之愈多。
南宋初绍兴年间,国家社稷风雨未安之际,六一泉“缺甃久未理”(周紫芝《酌六一泉颇怀昔游》),但拜谒先贤的热情仍吸引着人们不断来访。或如杨万里一样独游,《以六一泉煮双井茶》,或如喻良能与“羽客相携六一泉”。理宗朝,国家相对安定,淳祐十二年(1252),泉上被“覆以石亭,揭以御匾”,匾曰“六一泉亭”(《(乾隆)杭州府志》卷一六)。官方的正式赐额是对六一泉作为重要文化遗迹的认可和揄扬,也蕴含着对北宋欧、苏两位文章大家的肯定与推重。宋季,“六一泉”仍在,入道孤山的董嗣杲探访胜迹深情咏叹道:“取重欧公名有自,肯教勤老迹空传。此铭此意流千古,凿石为庵不可眠。”(董嗣杲《西湖百咏》卷上)久之,“六一泉亭”却难以抵挡风霜虫鸟的侵蚀与剥啄,元大德元年(1297)元月方回饮于孤山“六一泉亭”上时,亭子只“犹存石柱梁”了。
元代,欧阳修古文风格是对元代散文影响相对最大的文风传统,欧阳修的道德人格也很受推崇,在此大背景下,一些对欧阳修素心仰慕的士人凡过“六一泉”都要前去拜谒。如以文章知名当时的王旭就是这样,诗云:“平生梦寐欧阳子,今日经过六一泉。”元末诗人周权谒“六一泉”,也以诗表达了对欧阳修的景仰与知解:“欧公天人世无匹,六物之中目为一。孤山山下西湖西,飞梦逍遥绕云石。凿开瑶窟迸银泉,水镜胸中湛虚白。是心洞洞何所容,内照此泉皆外物。”(周权《此山诗集》卷四)
苏轼曾在六一泉旁“凿岩架石为室”,南宋称曰“东坡庵”(王象之《舆地纪胜》卷二)。元季兵燹,东坡庵久废,“(六一)泉铭亦为他僧舍舁去”。明初洪武间,有僧曰行升者,用心疏浚六一泉,图复旧观。他重建石屋(按:原名东坡庵),且不辞辛苦寻找到石碑《六一泉铭》还于旧处,并新建祠堂祀欧阳修、苏轼与惠勤三人(徐一夔《六一泉重建祠堂疏有序》)。约百年后,泉又湮废。成化丙申(1476),南京大理寺卿夏时正访得“六一泉”于蓁秽中,命扫薙而浚发之,泉源泓然如故(《(雍正)浙江通志》卷九)。“六一泉”的不断疏浚与周边相关泉亭、祠堂等的修缮,增添了游人游览西湖的兴味,延长了游人在“六一泉”流连驻足的时间,人们有时会“置酒孤山阁,来探六一泉”,甚至还特意到“六一泉”这里来雅集。如明末陈仁锡《仲春望后三日,陈梅臣榷使社集六一泉和胡豹生韵》就是这样一次集会。当然,游人中也不乏文学名流,如前揭后七子之首王世贞即是。
清代康、雍、乾时期,国运昌隆,西湖游人盛多,“六一泉”濒临孤山西岸,自然游人多爱舣舟于此。康熙乙未(1715)进士王露《游西湖绝句》即云“蓬莱原近孤山寺,游舫多停六一泉”。尤其是乾隆朝,乾隆帝南巡时分别于乾隆二十七年、三十年、四十五年、四十九年凡四次游历“六一泉”。他题诗四首,御书“六一泉”额“光明普印”,还特别颁旨在“六一泉”上修建了“述古堂”(今皆废)。一代帝王的题咏与推重大大提升了杭州西湖孤山“六一泉”的文化影响,使得“六一泉”成为西湖名副其实的“名泉”。乾隆四十二年(1777)冬,顾光旭《六一泉》诗赞曰:“烟冷越山青,天光一鉴渟。名泉开北宋,文物盛西泠。有本于何住,无声试静听。欧苏去不返,勺水亦沧溟。”“名泉”盛称可以说是帝王题诗、赠额之后人们对“六一泉”最直接而强烈的感受。
当然,我们也不难想象,“六一泉”极易壅塞,木制的“六一泉亭”也难久存于世。今天杭州西湖孤山上的泉池及“六一泉亭”都是近年疏浚并兴建的。
“六一泉”只是普通泉水,自然属性并无多少特别之处。但由于它地处江南政治、经济、文化富盛之区,以欧阳修雅号命名、有苏轼题铭,有文坛翘楚、盛世帝王题咏、赐额、推奖,又由此惹得多少文人为之想望、流连,衍生出如许多文学作品,所以它不仅是自然之泉,更是“文化之泉”。泉水水量相对较小,且受气候、地质条件影响很大,如不常常疏浚,在自然生态中很易干涸或壅塞。然而就是这样一眼在广袤天地、悠长历史中如此渺小的泉水,却断断续续、兴兴废废绵延近千年而犹存,直至今日仍然被人们当作西湖一景而得到重视(虽然只占据西湖孤山并不起眼的一隅)。它究竟有什么魅力能得到历史如此礼遇?原因不难推想:它不仅是自然之泉,它的物质躯体中一定承载着令不同时代文人感发、感动、仰慕的某种情蕴、人格精神或文化蕴味。
泉以人重,“六一泉”被历代文人所看重,无疑是看重两位文宗欧阳修与苏轼。“此泉只是寻常水,为有欧苏姓字香”(方回《元月饮孤山六一泉有感亭以太湖石为柱梁》),“六一泉之名亦千百世不朽,以欧苏文章甲天下也。泉不能自重,赖人以为重”(方回《觉喜泉记》)。那么“六一泉”凝结着欧苏何种被人看重的人格精神和文化意蕴呢?欧阳修与“六一泉”没有直接关联,只存在一种符号、想象、情感意义上的联系,这些联系都由苏轼《六一泉铭并叙》衍发。分析这篇文章,至少包含以下两方面的蕴意:
一是对欧阳修的敬慕。一般情理下,古代凡是以人名或雅号为自然山川、亭台建筑命名,至少包含两层原因:或是其人有德、有文、有勋业,足以让人仰慕;或是其人与命名之人有着特别的情、缘关系。“六一泉”也是如此。从历史评价来看,欧阳修的确有足以令苏轼乃至更广泛的文士群体、官吏群体甚至佛、道等方外人士所仰慕之处。《六一泉铭》序言虽然语调平和,却内蕴着苏轼对欧阳修深挚的推重和赞叹。这赞叹是借惠勤之口表达的(详见上文惠勤“公,天人也”等语)。苏轼云“勤语虽幻怪,而理有实然者”,意谓欧阳修人虽已没,而其恢宏迈往的精神气格可以凌峰跃海,无处不在。其实“天人”之称或许最能引发苏轼共鸣,苏轼曾在不同语境中称欧阳修为天人(如苏轼《苏文忠公全集》卷二九《答舒焕书一首》“欧阳公,天人也”;卷二四《范文正公文集序》亦称欧阳修等人为天人)。天人显然与凡人相对,是对一个人的极高评价,至少有不同凡响、出类拔萃、超世拔俗的意味。有关苏轼对欧阳修的评价集中见于《谢欧阳内翰书》、《祭欧阳文忠公文》、《六一居士集叙》等诗文中。《谢欧阳内翰书》评价了欧阳修嘉祐二年知贡举的意义,《六一居士集叙》则评价了欧阳修的学术渊源与创见及他对于北宋仁宗朝学风、士风、人才储备的重要意义:
其学推韩愈、孟子以达于孔氏,着礼乐仁义之实以合于大道。……自欧阳子出,天下争自濯磨,以通经学古为高,以救时行道为贤,以犯颜纳谏为忠。至嘉祐末,号称多士,欧阳子之功为多。
这一评价也得到了后世的普遍共鸣。北宋当时及后世文士学者也普遍对欧阳修的道德、文章和功业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因此,从这一角度说,泉名“六一”,凝结着苏轼对欧阳修的评价与仰慕。同时,也由于这一评价很大程度上能代表一种共识,所以后人谒“六一泉”,总是自然地循“六一”之名、苏轼泉铭而上溯至欧阳修的历史贡献与人格风采,在情感上表现出仰慕和感怀。这样的心理过程不可能在诗中呈现,在诗人笔下,通常只是外化为一种浑厚的景贤之情。如清康熙年间理学家李绂《六一泉怀欧阳公》“百岁如风狂,岂足较近久。吾有不亡者,乃与霄壤寿。君看六一公,有泉着清浏。当其观化时,辙迹此何有。乘云真天人,海岳一涔阜。畴能仰止深,山僧与通守。遥遥七百年,且暮适卯酉。乌用沉水碑,辛勤求不朽”,赞许了欧阳修的道德与人格精神能与天地同寿,欧公精神不朽能使泉源生发,泉水常在。嘉道年间汤鹏《六一泉》诗则表达了“泉”、“人”的关系的另一侧面:“泉在翁长在”。即“六一泉”是“君子之泽”,是欧阳修人格精神的外化。见泉如谒人,泉水不竭,精神长存。
《六一泉铭并叙》另一层感人意蕴是欧苏师生情谊。序言铺叙了以惠勤为纽带、师生二人的一段死生交往:
予昔通守钱塘,见公于汝阴而南。公曰西湖僧惠勤甚文而长于诗,吾昔为《山中乐三章》以赠之。子间于民事求人于湖山间而不可得,则往从勤乎。予到官三日,访勤于孤山之下,抵掌而论人物。……明年公薨,予哭于勤舍。又十八年,予为钱塘守,则勤亦化去久矣。访其旧居,则弟子二仲在焉。画公与勤之像,事之如生。
这段交往绵延十八年,欧苏师生相契又何止十八年?嘉祐二年,欧阳修知贡举,以苏轼之文有孟轲之风,不同流俗,拔为礼部试第二。欧阳修读了苏轼《上梅直讲书》后欣喜地给对好友梅尧臣说:“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轼所言乐,乃某所得深者,尔不意后生达斯理也。”从此,开始了二人相契以深的师生情谊。熙宁四年六月,欧阳修致仕归颍,同月苏轼乞外补得杭州通判。九月赴颍州拜谒欧阳修,流连近一月。苏轼元祐六年《祭欧阳文忠公文》这样回忆这次拜谒:
契阔艰难,见公汝阴。多士方哗,而我独南。公曰子来,实获我心。我所谓文,必与道俱。见利而迁,则非我徒。
这次拜谒的主要背景至少有两个方面:一是欧阳修门人蒋之奇等负公诬公。二是王安石熙宁变法,士多趋之,而欧阳修对青苗法等政策并不十分支持。所以欧阳修致仕颍州后,门庭颇为冷清,如苏轼所言“朱门有遗啄,千里来燕雀。公家冷如冰,百呼无一诺。平生亲友半迁逝,公虽不怪旁人愕。世事如今腊酒浓,交情自古春云薄”(苏轼《和欧阳少师寄赵少师次韵》)。在这样的背景下,苏轼不同众人喧喧然而迎合势利,独南下拜谒欧阳修的契心,无疑加深了师生二人的情谊。对于苏轼而言,欧阳修“我老将休,付子斯文”的嘱托无疑是对他莫大的信任和鼓励。
第二年闰七月,欧阳修去世,时苏轼在杭州通判任上,距去年相会还未满一年。苏轼惊闻噩耗,哭欧阳修于孤山惠勤舍,成为这段交往中最为动心的一幕。所以杭州孤山是欧苏情谊、苏轼深切怀思欧阳修的见证。凡仰慕欧苏的士人游西湖过孤山谒“六一泉”能无感乎?在后人眼中,“六一泉”是“东坡先生、惠勤上人哭欧公处”(陈仁锡《无梦园初集》江集二)。人们甚至认为苏轼哭师孤山上,精诚所至,使天地也为之动容而涌出泉水,“勤上人于此幽栖,苏长公因之数至。迹分缁素,同登欧子之门。谊重死生,会哭孤山之下。惟精诚有感通之理,故山岳岀迎劳之”(徐一夔《始丰稿》卷一四)。因此,游孤山而谒“六一泉”,人们常常深切感慨于欧苏师生情深、相得相契、前往后继与前后辉映。如清代钱大昕《六一泉》:“惜哉六一翁,屐齿竟未到。赖有老门生,补天出奇巧。”清代屈复《与门一曹勉仕坐六一泉》:“欧公不负识坡仙。”丁丙:“重来感枯禅,铭泉报知己。”(苏轼《上梅直讲书》云“向之十余年间,闻其名而不得见者,一朝为知己”。故“铭泉报知己”所言非虚)
总之,“六一泉”的兴废历史体现的是苏轼《六一泉铭》的文化影响。文学赋予了自然泉水以人情、历史、文化的内涵,使其具有了绵绵不绝的文化生命。人们不断疏浚它,就是为了使这“天地间清淑之气,山水文章交光互映,雪泥鸿爪不与劫灰俱尽耳”(黄宗羲《永乐寺碑记》)。
(作者单位: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新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