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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的“效率与公平”悖论
——《21世纪资本论》的镜鉴

2015-06-05沈尤佳

山东社会科学 2015年6期
关键词:库兹涅凯蒂世纪

沈尤佳

(中国人民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872)

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的“效率与公平”悖论
——《21世纪资本论》的镜鉴

沈尤佳

(中国人民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872)

《21世纪资本论》回顾了从古典政治经济学与马克思的经济学说的“末日预言”到库兹涅茨的“理想主义”对资本推动的经济增长与收入和财富分配不平等扩大的截然相反的理论立场,皮凯蒂表达了肯定前者、质疑后者的理论态度。库兹涅茨关于不平等自动收敛的理想主义助长了中国自由主义经济学及深受其影响的经济体制改革的发展主义倾向,在效率与公平的排序上,效率被供奉在神坛,公平被曲解,收入不平等被要求宽容。文章将这种理论立场对中国经济制度的影响的分析置于二战以后的世界格局里面,从资本自我繁殖能力的衰竭,中国在整个格局中被设定的位置,以及中国的生产体系被要求适应这种格局做出的调整出发,试图理解自由主义对“效率与公平”的建构是如何嵌入到中国1979年以后的经济制度转轨当中的。从马克思主义的角度提出,效率与公平的二元对立只在资本占主导地位的生产方式里面存在,如果摆脱资本积累强加给物质资料生产的逻辑,回到物质资料生产的本原含义,效率与公平是同一件事情。中国20世纪的社会主义革命史使它有可能在人类历史上探索到一条与资本统治的逻辑截然不同的道路。

《21世纪资本论》;效率与公平;经济体制改革

托马斯·皮凯蒂的《21世纪资本论》无意中为中国1979年经济体制改革以来,理论经济学界和政治决策层内部旷日持久的“效率与公平”之争提供了镜鉴。

一、从古典政治经济学的“末日预言”到库兹涅茨的“理想主义”:《21世纪资本论》的理论探讨

在该书的“导言”部分,皮凯蒂回顾了从古典政治经济学与马克思经济学说的“末日预言”到库兹涅茨的“理想主义”对资本推动的经济增长与收入和财富分配不平等扩大的截然相反的理论立场。

不管是古典政治经济学家马尔萨斯、李嘉图,还是马克思,都深深地担忧工业革命以降的资本推动的财富分配的分化会破坏欧洲的社会结构和社会政治稳定,尽管他们之间的区别是显而易见的。对马尔萨斯而言,他担忧的是贫困人口的快速增长趋势造成当时社会的主要财产土地的价格和地租飙涨,导致贵族权威弱化,甚至触发法国大革命。①托马斯·罗伯特·马尔萨斯:《人口论》,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85年版。对李嘉图而言,他同样担忧人口和产出的增长意味着土地价格和地租的不断上涨,地主占国民收入的份额会越来越大,提供给其他人的份额会减少,从而破坏社会平衡。在李嘉图的理论视野中,事实上已经暗含着对价格体系的质疑,价格体系理论上可以协调个体的活动并达致社会的均衡。然而,事实上,价格体系既没有考虑极限问题,也没有考虑道德因素。②大卫·李嘉图:《政治经济学及赋税原理》,华夏出版社2005年版。马克思把工业资本主义的原动力理解为无限积累原则,即资本将不可逆转地不断积累,并最终掌握在一小部分人手中,是一个没有天然界限的过程。随着资本收入在国民收入中的比重无限制地增长,加之一般利润率的下降趋势将不可避免地遏制资本主义的动力机制,资本积累渐趋枯竭,因而他预言现有的经济和政治体系的破产。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12月版。《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12月版。无疑,他们的共同点是显著的,对于社会财富分配和阶层结构的长期演化都抱着相对黑暗甚至是末日的观点。

皮凯蒂利用英法两国19世纪的经济史数据指证了马克思在《资本论》里面总结的他生活的19世纪以英国为典型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两大特征——资本的无限积累和无产阶级的悲惨命运——的客观性。“直到19世纪下半叶——甚至是到最后30年——才出现了工资购买力的显著上升。从19世纪的第一到第六个十年中,工人的工资一直停滞在非常低的水平——接近、甚至不如18世纪及其之前的水平。……两国的资本收入(工业利润、土地租金和房屋租金)占国民收入的比重在19世纪上半叶大大增加了。随着工资部分赶上经济增长,这一比重在19世纪的最后几十年略有减少。”①托马斯·皮凯蒂:《21世纪资本论》,中信出版社2014年9月第1版,第6页。

然而,20世纪美国经济学家西蒙·库兹涅茨的一项重要的实证研究被利用来迎合资产阶级经济学界所需要的那种对资本主义圆满结局的过度偏好。库兹涅茨的理论被总结为,不管经济政策如何选择或者不同国家间的其他差异,收入不平等将在资本主义的高级阶段自动降低,并最终稳定在一个可接受的水平上。库兹涅茨被塑造成理论经济学偶像,成功地站到了与李嘉图和马克思关于不平等螺旋式增长针锋相对的立场上,以反对19世纪的末日预言。库兹涅茨的这项重要研究是1953年出版的《高收入群体在国民收入与储蓄中所占份额研究》,首次运用历史序列的收入分配数据,根据1913-1948年美国联邦所得税申报表和其他历史数据对美国国民收入的测算,衡量收入的不平等分配及其随时间变化的演进过程。结果显示,1913-1948年,美国收入不平等突然减少。在此期间,高收入人群(即美国收入最高的10%人群)年收入总额占全国收入总额的45%-50%,但是在20世纪40年代末期,这个数字骤降为约30%35%,将近10个百分点的跌幅。库兹涅茨自己对美国1913-1948年高收入人群的减少表示非常意外。他承认,这一现象主要是由于“大萧条”和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多重冲击造成的,他在1953年的著作中对此进行了详细论述,并警示读者不要轻率地进行归纳。②Kuznets,Simon,1953,Shares of Upper Income Groups in Income and Savings,NBER.在1955年的文章中他还提醒读者谨慎解读各项数据文件,注意外部冲击对近期美国收入不平等减缓的重要作用。③Kuznets,Simon,1955,"Toward a Theory of Economic Growth,"in R Lekachman(ed.),‘National Policy for Economic Welfare at Home and A-broad,Garden City,NY:Doubleday.然而,作为美国经济学会主席,在1954年12月的底特律会议上,他又给出了对这一结果较为乐观的解读,演讲内容于1955年公开发表,名为“经济增长与收入不平等”,著名的“库兹涅茨曲线”由此诞生并成为不证自明的教条。该理论宣布,任何情形下的不平等都可以用“倒U曲线”来解释,即在工业化和经济发展过程中,收入不平等必然会出现先扩大后缩小的过程,第一阶段收入不平等的自然增长与工业化的早期阶段相联系,紧随其后的就是一个不平等大幅减少的阶段。这被描绘成一种理论上可以被其他国家复制的普遍现象,包括那些在后殖民时期陷入贫困的欠发达国家。④Kuznets,Simon.1955.Economic Growth and Income Inequality.American Economic Review 45(March):1-28.

库兹涅茨1953年的实证数据变成了强有力的政治武器,推动欠发达国家“并入自由发展的轨道”,因应了美国冷战的需要。罗伯特·索洛也有类似的理论,他在1956年提出“经济增长路径需要同时考虑所有变量(产出、收入、利润、工资、资本、资产价格等)按照同一速率变动的情况,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每个社会阶层都可以享受到相同基准(或偏差很小)的经济增长红利。”⑤Solow,R.M.,1956,"A Contribution to the Theory of Economic Growth,"Quarterly Journal of Economics 70:65-94.也就是说,社会各阶层收入和财富占有的均等化是有可能实现的,只需遵循某种条件。

不同于库兹涅茨所谓的“不平等收敛”,皮凯蒂认为,即使19世纪末、20世纪初工人运动的不断抗争,也未能根本上改变不平等的结构;20世纪50年代以后所谓资本主义黄金年代的不平等的缓解,绝大程度上要归因于两次世界大战对资本价值的部分销毁。“然而,从我们整合的数据中并不能看出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不平等的结构性下降:我们在1870-1914年看到的充其量是稳定在一个非常高水平的不平等,以及在某些方面不平等程度的螺旋上升,尤其是财富的集中度越来越高。很难说,如果没有因战争引发的重大的经济和政治冲击,这个轨迹将会向何处发展。借助历史分析和远景预测,我们现在可以把这些冲击视为自工业革命以来减少不平等的唯一力量。”⑥托马斯·皮凯蒂:《21世纪资本论》,中信出版社2014年9月第1版,第7页。

皮凯蒂尖锐地批评库兹涅茨曲线理论,认为其产生在很大程度上是基于错误的解释,并且它的实证基础非常薄弱。“1914-1945年所观测到的几乎所有发达国家发生的收入不平等的锐减,总体上都是源于世界大战和这些国家(尤其是当时那些国家里拥有巨额财富的人们)所遭受的剧烈的经济政治冲击。这与库兹涅茨所描述的跨行业流动这一平静的过程几乎没有什么关系。”①托马斯·皮凯蒂:《21世纪资本论》,中信出版社,2014年9月第1版,第11-12页。皮凯蒂沿用库兹涅茨相同的实证方法,把美国经济数据的历史序列延展到21世纪,而不仅仅是库兹涅茨的1948年,得到与之截然相反的结论。“自从20世纪70年代以来,收入不平等在发达国家显著增加,尤其是在美国,其在21世纪头十年的收入集中度回到了(事实上略微超过了)20世纪的第二个十年。”②托马斯·皮凯蒂:《21世纪资本论》,中信出版社,2014年9月第1版,第19页。皮凯蒂显然支持古典政治经济学家包括马克思的观点,他说,“没有任何理由相信增长是自动平衡的。”③托马斯·皮凯蒂:《21世纪资本论》,中信出版社,2014年9月第1版,第12页。

库兹涅茨把不平等自动收敛的机制归结为技术和知识的扩散,皮凯蒂的观点相反:“一个至关重要的事实是,无论传播知识和技能的力量有多么大,……增长可以在惠及一些群体的同时伤害其他人。……我特别关注那些令人不安的导致分化的力量,尤其不安的是这些力量甚至可以在一个对技能有足够投入,并且满足所有‘市场有效性’(按经济学家们理解的含义那样)条件的世界中存在。”④托马斯·皮凯蒂:《21世纪资本论》,中信出版社,2014年9月第1版,第17页。皮凯蒂测算了1910-2010年美国收入前10%人群的收入占国民收入的比重,以及1870-2010年欧洲私人资本与国民收入之比,得到与库兹涅茨截然相反的U型曲线,即不平等在一个时期减少后紧接着在另一个时期有所增加。⑤托马斯·皮凯蒂:《21世纪资本论》,中信出版社,2014年9月第1版,第17页。

二、库兹涅茨教条对中国“公平与效率”的制度选择的影响

然而,库兹涅茨倒U型曲线隐喻的政治涵义,诱导着中国的主流经济学界,影响甚至设计了经济制度改革,对资本和它推动的发展主义毫无戒备,⑥发展主义是与发展不同的一种意识形态取向,其特征是对发展的拜物教化,肆无忌惮地追求发展带来了空前的社会不平等、政治边缘化、环境恶化、意识形态和制度领域的冲突等诸多矛盾。参见阿里夫·德里克:《发展主义:一种批判》,《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4年第2期。效率被奉若神明,公平被任意曲解,收入不平等被要求宽容。

库兹涅茨对不平等自动收敛的解释是,工业化早期,收入不平等的加剧是因为只有少部分人从工业化带来的新财富中获益,随着进一步发展,收入不平等自动减缓是因为有越来越多的公众参与分享经济增长的丰硕成果。这一论断,在中国被演绎成“先做大蛋糕、后切蛋糕”。根据库兹涅茨曲线,收入差距扩大在经济发展的早期是不可避免的,那么政府的再分配政策是徒劳无益的。中国多数地方执政者笃信这一教条。“发展主义”执政理念在制度设计和社会实践层面占据了事实上的主导地位,企图通过推动经济增长和现代化来解决中国的一切社会问题,避免在社会结构、价值观和权力分配等方面的变革,或者至少要把这类改革减少到最低限度。他们崇拜“发展”,即不论以什么手段,都要把蛋糕做大。理由是,蛋糕不进一步做大的话,分蛋糕是没有前提和基础的。只要不停歇地经济增长或曰发展,即使分配得再不公平,人们也都有的吃——哪怕是掉下来的蛋糕渣。为了蛋糕渣,别再谈什么阶级和主义了吧!强调阶级,突出阶级的主义,据说会使社会陷入无休止的动乱,不去做蛋糕,或者只能做出很小很次的蛋糕,那时连蛋糕渣也吃不到了。⑦梁小民:《做中的公正》,《中国经济时报》2002年2月21日。

“蛋糕论”其实就是“效率优先,兼顾公平”指导思想的形象化表述,而效率与公平孰先孰重的问题,是中国经济体制改革最核心的命题之一,迄今为止仍然是值得反思的。

中国的自由主义经济学家的公平观,强调机会均等或起点的平等,肯定结果的合理差距恰恰意味着平等,他们所强调的“合理”,就是竞争机制的充分发挥。他们甚至公开反对结果的平等,认为结果的平等即大锅饭,和效率有负相关关系。⑧《厉以宁解读公平、效率和宽容》,《新财经》2009年3月。

自由主义经济学家对效率的看法,强调资源配置的效率,他们绝对化地强调市场在资源配置的唯一地位,一切按市场价格和市场竞争决定。强调法治对市场的保护,所谓“法治”的反面是权力不肯退出市场,行政审批甚至宏观调控对企业经营的引导也被理解为“不合法的”干预。在各类市场中,尤其强调资本市场的重要性。⑨吴敬琏:《当前中国面临的最严重危险是权贵资本主义》,《领导文萃》2012年4月(上)。

就公平与效率两者的关系而言,自由主义学者主张效率最优化、最大化。认为效率与公平存在着替代或者取舍关系,反对追求结果的公平,理由是追求平等必然要以牺牲效率为代价。①韩强:《评厉以宁和吴敬琏的公平观》,《金融信息参考》2005年第2期。然而,效率原则的实质就是资本的无限积累原则。到了资本的逻辑占统治地位的生产方式底下,物质资料的生产过程或劳动过程才从人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过程、亦即人为了自我或群类的生存和繁衍而改造和利用自然的过程,演变为价值增殖过程;生产过程演变为资本主义的生产过程;劳动生产商品演变为商品生产的资本主义形式;效率也从提供使用价值的多少演变为提供价值(主要是剩余价值)的多少。资本占统治地位的生产与一般生产的最关键的区别是,劳动力本身成为商品。劳动不仅要生产使用价值,而且要生产商品;不仅要生产使用价值,而且要生产价值;不仅要生产价值,而且要生产剩余价值。劳动力本身对象化的价值与劳动力一天耗费提供的活劳动是两个量,劳动者取得前者,资本的所有者取得后者与前者的差额,这是他不付等价物无偿占有的部分。劳动力使用一天创造的价值比劳动力自身一天的价值大得多。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12月版。这种情况对资本的所有者是特别的幸运,对劳动力的出卖者在自由主义学者的视阈里也决不是不公平,因为:这种情况符合起点的公平,彼此都是所有者,尽管一方是劳动条件的垄断所有者,一方是劳动力的所有者,前者可以凭借劳动条件的所有权占有和支配后者的劳动过程的结果;这种情况符合程序的公平,即等价交换,雇主向他的雇工支付了劳动力商品的价值。这两点是自由主义经济学家理直气壮地把效率置于公平之先的伦理基础。至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定语“社会主义”,在自由主义学者那里是缺省的,最多不过默认为上层建筑保留共产党的领导,至于经济基础的设计里面,并不考虑社会主义因素,市场原则高于社会主义原则。

三、中国收入不平等的自由主义解释

如果把中国在经济体制改革30多年以来,最富阶层积累的私人财富与中国国民收入的占比,跟皮凯蒂描绘的欧洲三个世纪以来最富阶层积累的私人财富与欧洲主要经济体的国民收入的占比相比较,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与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一样,实现了私人资本的超速度和超规模积累。在学术界、媒体和政府智囊中占据毋庸置疑的主流地位,30多年来为政府决策和执行部门输送无数经济学人才的自由主义经济学,会如何解释中国的不平等现象呢?

皮凯蒂在《21世纪资本论》中提供了1870-2010年英国、法国和德国以国民收入的年数表示的私人财富总额(包括房地产、金融资产和专业资本、净债务),欧洲19世纪末的私人财富总量约为6-7倍的国民收入,1914-1945年的冲击使这一数量急剧下降到只有2-3倍的国民收入,然而,英国和法国自1950年以来该比率迅猛上升,以至于21世纪初的私人财富即将回到5-6倍的国民收入水平。③托马斯·皮凯蒂:《21世纪资本论》,中信出版社,2014年9月第1版,第20页。

皮凯蒂对财富分配差异化的解释是,资本收益率(包括利润、股利、股息、租金和其他资本收入)长期、显著高于经济增长率(年收入或产出的增长),他称之为“根本性的不平等现象”④托马斯·皮凯蒂:《21世纪资本论》,中信出版社,2014年9月第1版,第20页。并宣布它“与任何市场缺陷无关”。⑤托马斯·皮凯蒂:《21世纪资本论》,中信出版社,2014年9月第1版,第21页。

胡润排行榜的中国超高净值人群入榜门槛2008年为7亿/人起,2014年为20亿/人起,上榜人数约1000-1300人,超高净值人群资产总额占当年GDP比重在10%-13%,见图1。其中,胡润中国富豪排行榜资产排行前50名的富豪资产之和占当年GDP的比重,如图2。

胡润百富联合中国民生银行于2015年4月发布了《2014-2015中国超高净值人群需求调研报告》统计,中国超高净值人群约1.7万人,总计资产规模约31万亿元人民币,约为2014年中国GDP63.65万亿元的1/2。⑥《民生银行与胡润百富调查:55%超级富豪隐匿二三线城市》,《联合早报》2015年4月4日。

中国自由主义经济学者对收入和财富不平等的解释。由于始终强调机会均等或曰起点的平等,他们激烈地反对中国的“旧”体制,认为中国的收入不平等是旧体制残留制造的机会不平等的结果。他们认为,中国的体制转轨不是革命而是改革,是由原来的权力机构掌握的,所以原来有权力的体制内的人能够利用这个权利积敛财富,一个渠道是腐败积累财富或曰“寻租”,综合表现在“审批制度”;另一个渠道是市场竞争中的垄断特权。“垄断”在中国的语境中专指国家所有制企业在部分行业的垄断地位妨害真正的市场经济。①吴敬琏:《当前中国面临的最严重危险是权贵资本主义》,《领导文萃》2012年4月(上)。民营和外国资本的行业垄断地位鲜被提及,其力量的扩张被默认为市场化改革和竞争充分的标识。还有另外一种把收入不平等归结为产权制度改革不彻底的解释,呼吁赋予农村人口土地的私有财产权利,以此解决所谓农民财产权利占有的初始平等问题。②厉以宁:《民富需要流动》,《商界评论》2013年5月。

中国自由主义经济学者神圣化市场的效率,主张政府从经济活动中完全退出,只负责为市场的有效运行建立一个好的制度环境,以及提供公共品。③吴敬琏:《当前中国面临的最严重危险是权贵资本主义》,《领导文萃》2012年4月(上)。推崇资本市场的效率,主张国家在履行所有者的权责时,放弃所有者对企业经营的正常参与和控制,而只负责国家资本在资本市场的产权交易。主张民间资本参股甚至控股国有企业。④《我们还有很多制度红利需要释放——访著名经济学家厉以宁》,《企业改革与管理》2014年第1期。主张国家资本集中配置到民间资本不愿意投资的“短缺”部门。⑤吴敬琏:《当前中国面临的最严重危险是权贵资本主义》,《领导文萃》2012年4月(上)。认为在市场这只看不见的手的自动调控之下,“自然会取得“和谐”的社会结果,即每个人在这样的气氛下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积极性,实现积累,积累才有和谐。”⑥《我们还有很多制度红利需要释放——访著名经济学家厉以宁》,《企业改革与管理》2014年第1期。

中国的自由主义经济学不外是西方自由主义和新自由主义经济学的复述,这种苍白的理论描绘着现实经济过程中并不存在的自动出清的充分竞争的市场机制,勾勒出的另一种乌托邦,却能够深刻地影响到中国的制度选择和国家轨迹,但要放到更广阔的二战以后的世界秩序里面去加以解释的。

图 1

图 2

四、中国收入不平等的马克思主义解释:超越皮凯蒂

我们尝试着为中国收入和财富的巨大的不平等以及如何直面这种不平等,提供马克思主义的解释。正如皮凯蒂所言,以库兹涅茨曲线为代表的对资本主义圆满结局的理想主义为冷战的西方提供了“福音”,资本主义在二战后的世界秩序结构中,承诺普遍的发展。冷战的东方以及南方的欠发达地区几乎无一幸免地接受了这种文化霸权建构的“常识”,即使被公认为探索出独特的“中国模式”的中国,也未能完全地置身事外。自由主义经济学以及整个自由主义思想意识对中国的体制改革留下浓重的痕迹,其对公平与效率问题的观点,导致的直接结果就是“发展主义”在中国的滥觞。发展主义将现代性视作唯一的目标,这种现代性依托的载体就是资本积累。资本被鼓励不择手段地完成积累,不忌惮以空前的社会不平等、环境的恶化、民众权利的退化和社会的撕裂为代价。

这是资本主义中心的资本自我繁殖能力不断衰竭的结果。皮凯蒂对马克思提出批评,“马克思完全忽视了持久技术进步的可能性以及稳定增长的生产率(皮凯蒂的生产率实际指的就是马克思的劳动生产率),这些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作为平衡私人资本积聚进程的重要因素。”①托马斯·皮凯蒂:《21世纪资本论》,中信出版社2014年9月第1版,第9页。事实上,恰恰相反,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历史命运的判断不是皮凯蒂以为的基于收入差距不断扩大导致的政治动荡,而是基于资本自我繁殖能力即积累速度的趋向衰竭。并且马克思非常重视技术进步和知识扩散在资本主义机制里面扮演的角色,与皮凯蒂把技术进步、知识扩散与资本积累视作彼此分割的两件事情不同。马克思认识到,资本积累本身是以技术进步的形式出现的。资本积累不是旧有的生产的技术条件的基础上的简单再生产,而是在急剧变革的技术进步和知识扩散基础上的扩大再生产,伴随着资本有机构成急遽提高,表现为资本主义劳动生产率的持续增长。这不可避免地导致资本的一般利润率渐趋下降,带来一个毁灭性的结果:资本积累的手段直接成为对抗资本主义生产目的的悖论,也就是说,资本积累是劳动生产率提高和技术进步的同一过程,阻滞了资本主义动力源泉的资本利润率的空间。罗伯特·布伦纳对1973年以来美国、德国、日本经济史的勾勒证明了这一点。二战后的全球经济大致可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战后长达1/4世纪的经济繁荣阶段,大致是1948-1973年;第二阶段则是持续的经济低速增长时期,也可称为长波的经济衰退期,衰退期一直延续到21世纪。其根本原因是主要资本主义国家制造业及其非农产业部门的利润率从20世纪60年代后期以来持续下降。②罗伯特·布伦纳:《全球生产能力过剩与1973年以来的美国经济史(上)》,《国外理论动态》2006年第2期。

在此历史背景下,资本主义中心的垄断集团开始紧紧控制全球边缘地区的生产系统,③萨米尔·阿明:《当代资本主义体系的内爆》,《政治经济学评论》2013年第7期。东亚是其重中之重。其中,中国凭借广袤的市场和庞大的人口规模,以及恰逢其时的经济制度转向,继亚洲四小龙之后,成为普遍化垄断资本主义的主战场。这种跨国企业的外包和分包,尽管会创造本土的生产单元,但这种生产单元的畸形膨胀是单向度地朝向资本主义中心配套的。也就是说,个别生产单元的膨胀要以摧毁整个生产体系的竞争力为代价,摧毁经济体全方面的生产元素、各种生产部门和分支的协同依存,摧毁面向本国的国民生产体系和计划,摧毁其涉及经济生活所有方面的主权。④萨米尔·阿明:《当代资本主义体系的内爆》,《政治经济学评论》2013年第7期。就中国而言,整个生产体系的竞争力扎根于占据20世纪漫长历史的社会主义革命的财产,强调建立平等的、人民有发言权的新社会,强调独立自主的发展。⑤阿里夫·德里克:《“中国模式”理念:一个批判性分析》,《国外理论动态》2011年第7期。这种摧毁便是以发展主义面貌出现的。

当然,中国之所以在世界范围的后发国家中被视为真正的兴起的唯一可能的例子,⑥萨米尔·阿明:《当代资本主义体系的内爆》,《政治经济学评论》2013年第7期。是整体的生产体系、生产面向本国的主体性以及包括各生产部门和分支的协同性在内的经济主权没有被普遍化垄断资本主义完全摧毁的结果。而这种幸运,很大程度上是保留了旧体制的残余,比如国家所有制企业对国民经济命脉的布局、市场经济的国家导入和控制,等等。发展主义对中国社会主义传统的摧毁,就是从污名化构成社会主义经济制度的基石的经济计划、公有制和按劳分配开始的,甚至连它们的残余也不能容忍。

在发展主义的建构中,资本被赋予至高无上的地位。残酷的市场竞争被建构成唯一的合法性,竞争的目的即资本积累被深深地掩埋起来。劳动群众的主体意识被一点一点埋没,任何试图唤醒它的努力,迅速湮灭于“阶级斗争为纲”的政治不正确。今日中国社会的收入与财富占有的不平等的根源,就在于劳动和资本的政治地位的历史性转折,跨国垄断资本摘取了最大的红利,其次是民间资本。研究中国收入分配差距的权威学者李实(2010)大致描绘了这个过程:(1)经济自由化或者国有/集体企业的私有化带动了私有部门的快速发展,从而出现了市场化的收入分配模式;私营企业的发展壮大,私营企业的利润成倍增加,导致了私有部门内部收入差距的急剧扩大。(2)国有部门改革内部的分配制度,采取了效率优先的分配原则,拉大个人收入差距以提高激励效应;国有企业内部管理层与一般职工的工资比例尽管受到上级主管部门的控制,但它却是不断扩大的。(3)国有企业改制带来城镇下岗失业人群的增加和迅速暴富的原国有企业的新所有者群体的分化无疑是推动城镇收入差距扩大的最重要的因素之一。(4)政府长期忽视对农村社会发展的投入和对人力资本的投入,是导致农民收入增长缓慢的一个长期因素。①李实、李婷:《库兹涅茨假说可以解释中国的收入差距变化吗》,《经济理论与经济管理》2010年第3期。就农村问题而言,土地初始分配的“均田地”并不能抑制土地兼并的发生和大地主阶层的出现,这为中国历朝历代所证明。农民共同富裕的基础既不是分田到户的简单商品生产方式,更不是流动到工业部门雇佣劳动,而是国家对农村、农业和农民的经济投入和政治存在,以集体化的方式组织起来。

与皮凯蒂为资本的监管开出的药方,“建立一整套公共机制,使资本为整体利益服务,包括在各个行业发展参与式治理,包括对收入和资产实行累进税制”的不同,②托马斯·皮凯蒂:《21世纪资本论》,中信出版社2014年9月第1版,《中文版自序》第VII-VIII页。在中国,能够与发展主义相抗衡的,是民众的主体意识的觉醒。平等主义是20世纪中国社会主义革命最重要的财产之一,革命消除了过去两个世纪中国与外部的不平等关系,也消灭了中国国内的阶级差异。另一项重要财产是独立自主的发展。二者事实上是相辅相成的。

效率与公平孰先孰后、孰重孰轻?这个问题的终极回答,要回到重新定义效率上面。如果物质资料的生产过程或劳动过程重新回归到“是人与自然之间的过程,是人以自身的活动来中介、调整和控制人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过程,……为了在对自身生活有用的形式上占有自然物质……当他通过这种运动作用于他身外的自然并改变自然时,也就同时改变他自身的自然”,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12月版,第208页。也就是回到使用价值的生产,那么,效率与公平之间的矛盾立即就消失了,效率也就意味着公平,公平也就意味着效率。因为,所谓效率将由两个方面来衡量:第一,生产使用价值的效率,即为了整个社会每一个人的需要而提供物质资料的效率;第二,人在劳动过程中发展了他的智力和能力,使其能够“多方面享受”的人——“具有丰富的、全面而深刻的感觉的人。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12月版,第191页。这即是平等。所以,与其争论公平到底是起点的平等、程序的平等,还是结果的平等、实质的平等,莫不如换一个问题的提法,物质生产是为了谁的生产?如果是为了人,每一个人,那么,毋庸置疑,人类艰苦卓绝的物质资料生产就是要解决每一个人拥有平等的物质享受的权利。

回到中国经济制度选择的“效率与公平”问题,这本不该成为一个问题。因为,中国有着整个20世纪漫长、艰苦而卓越的社会主义革命史,使得中国早已经摆脱了资本逻辑对物质资料生产的束缚。新中国经济建设的起点,本就是为了中国的国家、民族和每一个中国人的生产,而不是什么资本。如果说,1979年的那场改革引入了市场经济,邓小平引入它的初衷,也只是把它当作更快地推动生产力、满足人民物质文化需要的一个手段,而不是选择了它在历史上成为生产的普遍性的那种社会制度。换句话说,邓小平没有选择资本主义制度,他设计的是社会主义的市场经济。诚然,这种市场经济允许、鼓励甚至毫不动摇地支持私人资本的存在,私人资本有着自身逻辑的必然性,不管在资本主义的市场经济中,还是在社会主义的市场经济中。这种逻辑的必然性是一种铁的规律,就如马克思所言“作为起调节作用的自然规律强制地为自己开辟道路,就像房屋倒在人的头上时重力定律强制地为自己开辟道路一样。”⑤《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12月版,第92页。然而,社会主义的市场经济制度之所以是人类历史的一个前无古人的创造,就在于它要用社会主义的宪法制度、人民主体和政治诉求去约束市场经济和私人资本的活动,缩短和减免劳动者为了人类史的缓慢演进而承受的痛苦。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版序言”中给出了他研究以19世纪英国为典型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目的,也可以说是我们这个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思想的执政党和它领导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探索在人类史上的意义:“一个社会即使探索到了本身运动的自然规律——本书的最终目的就是揭示现代社会的经济运动规律——它还是既不能跳过也不能用法令取消自然的发展阶段。但是,它能缩短和减轻分娩的痛苦。”⑥《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12月版,第10页。

(责任编辑:栾晓平)

F011

A

1003-4145[2015]06-0011-07

2015-04-10

沈尤佳,女,经济学博士,中国人民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政治经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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