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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糊文化”里的中国人

2015-06-04雾满拦江

同舟共进 2015年6期
关键词:王云五梅贻琦黄家

雾满拦江

名士风流:梅贻琦的选择

民国年间的王云五,是商务印书馆的创始人,曾开创了王云五四角号码检索法。许多上了年纪的老人,还习惯于用四角号码检索。

曾有一次,王云五乘坐轮船漂洋过海,赴美国考察。迎接他的,是留美学生监督梅贻琦——后来成了清华大学的校长,也是民国时代的知名学者。梅王二人,再加上一些赶来凑趣的中国朋友们,就在美国四处乱逛。梅贻琦在美国时间久了,已经没有什么新鲜感。而王云五却是第一次到美国,看什么都大为好奇。与其说梅贻琦是王云五的导游,毋宁说是由着王云五的性子,毫无目标地四处观光。这一天,他们到了一个机场,只要花钱就可以飞上蓝天,对于王云五这样的土包子,极有吸引力。于是他吵吵嚷嚷,要求坐一次飞机,感受一下。

但在当时,飞机的性能还不过关,每次飞行都是一次冒险,运气不好碰上机毁人亡,也不算稀奇。所以机场要求,凡是想坐飞机上天的人,必须签署复杂的文件,其实就是个生死文书,表明乘坐飞机者是自愿行为,倘遇坠毁事件,责任自负。王云五不怕坠机,果断地签署了文件。但一架飞机,可以坐两个人,只是王云五一个人上去,没意思。于是王云五吵吵嚷嚷:你们这些人,谁愿意和我一起飞?所有人赶紧后退,大家都很珍惜自己的性命。喊了半晌,没人理会,王云五急了,转向梅贻琦:

要不,咱俩飞一次?也行吧。梅贻琦无可无不可,签署了生死文书,就和王云五登上了飞机。

一场惊险的飞行过后,飞机平安着陆。王云五大呼过瘾,和梅贻琦从飞机上下来。过足了冒险的瘾,王云五才想起来问梅贻琦一句:刚才在天上时,你怕不怕?“怎么不怕?”梅贻琦说:我上飞机时,怕得腿都软了。

王云五大诧:那你还要跟我上去?梅贻琦道:你招呼我,我怎么可以拒绝?

这个故事,是西方人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的。同样不被西方人理解的,还有许多类似事件。诸如中国爆发“非典”时,所有的人家照旧大开四门,接待宾朋。西方人对此表示出极大的惊恐,说:换了西方人,在这种时候,是决不允许任何人踏进自家半步的。而中国人却全不在乎,似乎在他们的心目中,礼仪比身家性命还重要。

被欺辱与被损害的:乡野异事

1939年,加拿大人类学家伊莎白,来到中国四川,进行学术考察。她深入中国古朴的乡村,亲睹了一些不可思议的怪事。

当时,中国正在艰苦抗日之时,川军出征,担负起抗日救国的使命。所以征兵任务也极为繁重。当地有两户人家,一户姓黄,一户姓铁,都有四个壮年儿子。两家人都分到了征兵指标。征兵征到黄家,黄家的一个儿子上了前线。而铁家的四个儿子,全都躲了起来,找不到人。无奈之下,当地政府就欺负黄姓人家,让黄家再出一个儿子当兵。

就这样,黄家有两个儿子上了战场。而铁家的四个儿子,全躲在后方,逃避战争。但铁家也知道,他们这样自私,政府是不会容忍的,很快就会有保安团登门,强迫他们家的儿子上战场。狡猾的铁家,就来找黄家,表示愿意出大价钱,让黄家一个儿子上他们家帮忙干活。黄家人不知是计,就让一个儿子去铁家帮工做农活。

过不多久,保安团突然在夜间行动,砸响了铁家的门。铁家的四个儿子早有所备,立即从后门逃走了。保安团冲进门来,发现炕上睡着一个年轻人,不由分说,硬把他绑走了。

次日,黄家人找到保安团,解释说昨天被绑的是自己家的儿子。自家已有两个儿子上了战场,应该把这个孩子放回家。保安团却蛮不讲理,一口咬定说:既然人是从铁家绑来的,那就是铁家的人,所以这个年轻人必须上战场。

最后的结果是,黄家的四个儿子,有三个上了战场赴国难。而铁家的四个儿子,却全都逃过了兵役,而且无人追究。

不同的故事,相同的原理

听了王云五与梅贻琦的故事,所有人都会被震动,甚至会宣称:这才是中国人!听了加拿大学者伊莎白记述的四川异事,所有人都会郁闷,虽然类似的不公正事件,也会在自己的日常生活遭遇到,但因为这种事情不属于“正能量”,让人无以置评,多半情况是听了就会忘记——选择性遗忘而已。

但实际上,这两个故事,却是同一个。它们只是从不同的角度,呈现出中国人思维方式的特色。这两个故事的共同特点是——不精确。或者说,缺乏精准性。

在王云五与梅贻琦事件上,当王云五向梅贻琦提出共同登机的要求时,就将梅贻琦置于两难之地。王云五随口招呼,只因他是个乐观主义者,根本没考虑飞机坠毁的可能性。而对梅贻琦来说,王云五的要求,实际上是要求他在友情与性命之间作出选择。因为梅贻琦是个悲观主义者,恐惧飞行。梅贻琦不是不珍惜自己的性命,但是在他的理念中,友情重于生命。所以他强忍着恐惧,绵软着两腿,陪王云五开心了一次。

在这里,王云五对于友情的边界认知,是模糊不清的。他虽然编出了非常精确的四角号码字典,但在为人处世方面,友情应该到何处止步,却是懵懂无知。此人后来搞金圆券遭遇惨败,严重到导致国民党政权崩盘,就是因为他凡事只从自己的感觉出发,看待问题缺乏足够的精准。看待问题不精准,误差大,失败的几率自然就大。

再看伊莎白女士所记述的四川异事,更是精准度不足的典型案例:模糊导致了不公。

之所以出现不公正的结果,是因为整个社会的管理体制缺乏精准性。要知道,究竟是黄家的人上战场,还是铁家的人上战场,这对当事人来说,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但在当地,这么大的事情,既无一个核查机制,也没有正常的申诉渠道,体制更不见丝毫的纠错功能,任由保安团指鹿为马,强抓黄家人替铁家服兵役。只是因为这个体制,只求结果而不考虑公道,甭管是铁家的儿子,还是黄家的儿子,只要有个人上战场,凑个人数就行,是谁无所谓。

失去了精准度的社会管理体制,带来的只有不公正。

“差不多先生”仍然在

许多人说,中国人是一个缺乏逻辑的民族。中国人的传统思维,天然缺乏逻辑与思辨的种子。

事实上,本文所述的王云五与四川异事,就是两个典型的缺乏逻辑的故事。所谓逻辑思维的构建,第一个前提就是概念与定义的精准性、唯一性。中国文化博大精深,但天然有着精准度不足的缺陷。

与王云五、梅贻琦同时代的胡适,敏锐地发现了中国文化的致命缺陷。他曾写了篇《差不多先生》,讥讽国人凡事马马虎虎,差不多就行。

这种凡事马马虎虎,差不多就行的观念,已经深入到国人的骨髓里。早在改革开放之初,有国人远赴德国,德国人企羡中国人的传统美食,央求传授饺子的包法。于是中国人开始教导:面粉若干,清水适量,盐少许……手拿量杯的德国人,当时就炸了:若干是多少?怎么算是适量?少许又是多少?这含糊不清的叙述,导致了天性模糊的中国人,与务求精准

的德国人,根本无法对话。

模糊就是权力

正是因为认知缺乏精确性,才导致国人在自我意识与个人权利的定位上边界不清。不知道自我的权利边界在哪里,也不知道友情或亲情的边界在哪里。但人类对于外部客观世界的认知,就在于精确性。认知的精准度越高,民族与个人的智商就越高。先进国家之所以获得高度发展,能够在科学与人文两方面有不断的突破与进步,就因为西方文化求之于精确。有时他们对于精确性的追求,已经到了病态的程度。

中国人也不是天性拒绝精确,满足于模糊。而是我们缺乏构建精确文化体系的符号工

具。工具的匮乏,导致了国人在精确路线上筹莫展,只能反其道而行之,营造出大量的模糊性表述。中国人传统语言体系中,存在大量诸如此类的用语:存心不良、心怀叵测、居心险恶、行为不端,等等。这些典型的国人用语,所描述的既非具体事件行为,也非精准的时态,完全是当事人自我的内心感受。这些感情丰富的用语,带给人一种强烈的印象,但这种印象实则是极其模糊的。

模糊的语言环境,使得中国人特别注重话语权。所谓话语权,不过是对模糊状态的解释权。无论是历史还是现实,这种权利实际上就意味着权力。所以中国人又是个迷信权力的民族,谁拥有了对模糊术语和时态的解释权,谁就拥有了一切。

天性模糊的文化,让中国人凡事讲究个大,因为唯有大,才能遮掩模糊的缺陷。而一旦遭遇到细节的较真,中国人往往就会失语,转而去争夺解释权,以便自己占据主动。

模糊的文化,导致了是非不清善恶不明公正匮乏,带来的是无休止的解释权利的争夺,历史就是血流成河的战场杀伐,现实则是权力成了天然的解释者,其结果是限制了人的思维空间。

模糊的文化与模糊的权力边界,使得中国人陷入原生态,每个人只能依靠自我的有限认知、良知或心机做出选择。他们活得特别累。

数据显示,中国每年超60万人过劳死,超过日本成过劳死第一大国。平均下来,每天有超过1600名中国人死于劳累。各种相关数据表明,中国人为经济上升时态的亢奋付出了惨重代价。

官方数据表明,从2008年至今,怀揣高等文凭拥入就业市场的人数,已经突破5316万。如果将这5316万人视为一个国家,这个国家的人口规模低于意大利,高于南非,在世界各国人口排行榜中名列第24位。而这个庞大的、人口数量超过世界绝大多数国家的劳动力,只是中国新增劳动力中高素质的,倘把放弃或未能考上大学的青壮年迭加起来,数字会更吓人。

这个数字,是一个客观的现实。标志着每个人的生存压力都在激增。标志着每个人手中的饭碗,一天比一天变得岌岌可危。中国人居处如此严酷的竞争环境之下,就需要一种精确的人生智慧。知道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知道自己应该于何时止步。但过于粗放的传统文化,使我们无法获得足够认知。许多人并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往往陷入对物欲的变态性追求,这形成了特有的中国式贪官现象——近些年披露的内蒙古呼铁局马俊飞、秦皇岛马超群,家中都囤积着超过亿元的现金,而云南的一个医院院长,则囤积了房产100套车位100个。这种鲸吞式囤积,已经突破了贪腐的底线,失去了物质满足生命价值的初始意义。

社会管理层失控的鲸吞与囤积,必然带来底层物质与资本的匮乏。而这就意味着,伴随着竞争加剧而引发大规模的社会心理恐慌,意味着更强大的生存压力,体现在个体人的现实生活之中,就是一个累字。

有人把这种对物欲的失控,指责为资本主义思想的腐蚀——而事实上,西式的资本主义,并未有这种彻底失控的对物欲的迷恋囤积。相反,中国历史上的贪官与现代社会的贪官,有着类似的精神迷惘症。这只能解释为一种同质的文化现象,而非一种新质的思想侵袭。

除非,我们能够在传统文化之中,别开蹊径,营创出真正精确的思维或文化体系,否则中国人还会继续受累,一代又一代的人,不得不于模糊状态中艰难选择。

精确的文化与思维体系建立,远比模糊文化的传承要艰难得多。但这条路,国人无可逃避。或是明天,或是不远的未来,我们迟早要着手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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