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到
2015-06-04陈四益
陈四益
我进大学,已是58年前的事了。那时,正值“反右”之后。大学师生里出了那么多的“右派”,这还了得!大学应该怎么办,成了上上下下领导们大伤脑筋的事情。
于是,提出了“教育革命”的口号。但“命”怎么“革”?煞费脑筋。方案提了很多,我们这些刚进大学、尚不知大学为何物的“学生”,也被发动起来提方案,什么方案都提了出来:
有说,革命的、不革命的或反革命的知识分子的最后分界,既然就在是否同工农结合,那么大学就应该搬到工厂、农村去办。文科去农村,理工科去工厂。
有的说,学习的目的就在于解决问题。大学就应该以社会实际生活中出现的问题作教材,学习就是解决问题。能够解决一个问题,就是一分成绩。解决的问题越多、越普遍、越深刻,成绩就越好,就可以毕业。
还有的说,现在这样的大学,只能培养出理论与实际脱离的书呆子,应当打破。要到农村去办黄芽菜大学、卷心菜大学。能够把亩产提高到一万斤、十万斤,才叫大学。
各种非非之想,都叫“敢想敢说”,而且都有领袖的话语做依据,似乎天经地义。但想到后来,说到后来,似乎又都不可行。把几十年行之有效的文理科教学大纲、教材体系统统打烂,勇则勇矣,可惜难行。实践出真知,固然是问题的一个方面,但没有理论指导的实践,是盲目的实践。若不能在学习期间,掌握所学学科的基础理论、基本知识,掌握科学研究的基本技能,即便到生产实际中去摸爬滚打,也是事倍而功半。
于是,讨论的方向又转向如何在学校培养出社会主义建设所需要的人才。譬如,我所在的中文系,便提出了“以党校精神办中文系”的口号。核心不再是把学校搬到哪里去办,而是教什么,学什么。
要以党校精神办学,靠现有的教授们似乎不行了,于是提出请市委领导兼任教授。恰巧那时主席也说了不要怕资产阶级教授,党的领导干部也可以当教授一类话,于是学校便给市委书记柯庆施等颁发了聘书,这当然都是无产阶级教授了。教授有了,教材用什么呢?以往的文学史、语言学史,文艺理论那一套,都是资产阶级教授们写的,当然不行,但无产阶级教授又没有这些著作。
怎么办?有了主意:以党的文艺政策和党的语言政策为主要教材。文艺理论就学毛泽东的《讲话》,语言学理论就学斯大林的《马克思主义与语言学问题》,似乎有了这些“理论”,只要到实际斗争中去应用,批判资产阶级文艺,批判文学作品中的“毒草”,批判那些反对汉字改革、反对拼音化等语言学领域的错误思想,就可按学生在批判斗争中的表现作为评断成绩的标准。
但是,问题又来了。《讲话》也好,斯大林著作也好,都只讲了文艺学或语言学中的几个一般性问题,研究中外文学和语言,如果连中外文艺学、语言学的历史发展、作家作品、基本理论、主要著作全无所知,光靠几篇文章,就真能应对这些领域中的各种问题吗?就能确立马克思主义在这些领域中的领导地位吗?因此,想来想去,说来说去,这些办法或根本没能实行;或行而不能久长,喊了一阵,也就偃旗息鼓了。譬如,请领导同志当教授的事情,只请柯庆施来校做了一场形势报告,根本未涉及各学科的实际内容,而其他市委领导则连面也没有见过。又譬如把“资产阶级教授”当反面教员,他们讲,学生则对他们讲的内容开展批判,但靠几篇马克思主义的入门书,就要批倒教授们几十年研究的结论,谈何容易。那时,蒋天枢教授憋不住,说了一句“独立思考,独立思考,先独立而后思考”,就被批了一通。但批几句话容易,一涉及专业内容便束手无策了。蒋先生关于楚辞的考证,积数十年心力,我们尚未能看懂,又谈何批判?不是说马克思主义可以包括但不能代替文学中的现实主义吗?就说“投入战斗”,也得有充足的弹药啊。所以,以党校精神办中文系,也只是说说罢了,最后,还是要我们老老实实向老师学习,恭恭敬敬向老师学习。留下一个“尾巴”,就是“学习的目的是为了批判”。同蒋先生说的“先独立而后思考”,在意思上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回想当时那些想法,实在也有其时代背景。刚经过“反右”,以扩大化的思维反思教育,总以为问题出在思想不纯。如果培养的学生思想纯之又纯,不受其他思想影响,似乎就是高等教育的成功。为此,不但发动了教育革命大讨论,而且也经常搜集教师讲课中的问题,并接二连三地发动了对资产阶级学术思想的批判。
但是,后来发现,这样做收效不佳。古往今来,思想的发展(包括文艺思想的发展)总是在不同思想、不同学派、不同见解的相互吸收、相互诘难、相互批评中向前推进的。学生只有对人类社会思想的发展历程有清晰的了解,并对当前世界的社会思潮有深刻的认识,才有可能明白应当接受什么,扬弃什么,创造什么。这也就是说,只有用人类的全部知识武装自己,才能站在人类先进思想的前沿,知所因革,知所弃取,知所创造。背诵或重复某些文章、词句并不难,面对纷呈的主义、理论、思想、学说,有择善而从的能力,能兼取其长、融会贯通、自铸伟词,才是本事。所以,简单地以为只让大学生接触某一种指定思想,便能防微杜渐,阻断错误思想,其实是一种简单幼稚的想法。先前的实践证明,这个不许进课堂,那个不许进课堂,看起来保险得很,妥当得很,其实,一个大学生如果只知道背诵一种思想,哪怕是非常正确的思想,一旦接触其他思想,便会目迷五色,根本丧失辨别的能力,处于一种无抵抗的境地。这恰恰是高等教育的失败。这方面的教训是极其深刻的。我所在学校的党委宣传部长,还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就对我说过一句至今未曾忘怀的话:“密封罐头,一旦打开,腐败得更快”。这是经验之谈,也是沉痛之言。可惜记得或者知道这个深刻教训的人,似乎并不多。
密封罐头式的教育思想,其结果,无论对于人才培养,对于思想建设,对于社会发展和国家进步,都是不稳妥的下策。
(作者系新华通讯社高级编辑、瞭望周刊社原副总编辑、本刊编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