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志鹃与她的《百合花》
2015-06-04祖丁远
祖丁远
这是一篇53年前采写著名女作家茹志鹃的访问记,由于种种原因,直到今天才拿出来。现经重新整理校订,与读者见面。
——耄耋之年的作者附言
1962年7月,天气十分炎热。我经历了被错划为“右派”、四年“劳教”、“摘帽”后,又被下放到出生地江苏启东。从南京乘火车途经上海,我去上海文化会堂看望中学历史老师——时任《萌芽》文学杂志社的诗歌编辑汤茂林。那天,我们除了谈师生情谊、别后情况外,还谈到上海一些作家、诗人的近况。1958年以小说《百合花》一举成名的女作家茹志鹃,自然成了我们的主要话题。于是,我产生了造访茹志鹃的想法。
过了几天,我按汤老师提供的地址,在淮海路找到了茹志鹃的家。那是7月12日下午2点多,我敲门不久,出来开门的正是茹志鹃。看样子她刚午睡起床,上身穿着黑丝绸短袖衫,下身穿的也是黑绸长裤,赤脚穿着一双黑色拖鞋;高挑身材,乍一看,似三十开外年纪,像只精悍的黑蝴蝶。我向她说明来意后,她热情地让我进门。我刚坐下,她就送上一杯凉开水,并对我说,芦芒(著名诗人、报人,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一直坚持在苏北一带为新四军办报、写诗、画画)刚从苏北回来,有不少新收获,你应该去釆访他。
《百合花》风波
那天,我与茹志鹃的交谈,是从她的小说《百合花》开始的。
她是根据自己在新四军部队卫生队发生的一个小故事,以“我”和小通讯员的认识过程展开小说情节的。她对我说,《百合花》里的人物、事件,都不是真人真亊,也不是依据真人真事加工的;但小说里写的战斗,以及战斗的时间地点都是真的。“著名的苏中七战七捷之一,总攻海安战斗的时间,正是1946年的八月中秋。那时候,我确实是在总攻团的前线包扎所里做战勤工作。我在包扎所的第一个工作,也正是去借被子。入夜以后,月亮越升越高,也越来越明亮,战斗打响了,最初下来的都是新战士,多数也是轻伤。战斗越激烈,伤员下来的越少,来的却是重伤员。有时担架刚到,伤员就不行了。担架就摆在院子里,皓月当灯,我给他们拭去满脸的硝烟尘土,让他们干净地去。光从脸上看上去,除了颜色有些灰黄以外,一个个都是熟睡中的小伙子。我‘看见他坐起来,看见他羞涩地笑,这种感情确实是在真实生活中就有的。我就着那天晚上大个儿的圆月,翻看他们的符号,记录他们的姓名、单位,心里不可遏止地设想着他们的家庭、亲人、朋友,他们生前的种种愿望,在他们尚有些暖意的胸膛里,可能还藏有秘密的、未了的心事……他们的一切就这样刻在我心里,直到现在,清晰度仍然很好,毫不受岁月的干扰。”
那天,茹志鹃还同我谈了《百合花》的具体创作过程。她说:“在我把这段部队生活翻箱倒柜之后,在过去那些质感的怂恿催逼之下,我决定要写一个普通战士,一个年轻的通讯员。我觉得我认识这个人很久了,然而却一直把他搁在一边,冷落了他。他年轻,质朴,羞涩。他还只刚刚开始生活,还没涉足爱情。他在什么情况下会怎么做,我都能推测想象。我当时主要想的就是这些,至于主题是什么,副主题又是什么,主要事件又是什么,我都没有考虑过。”
她接着说:“我在确定小通讯员的性格、特点的同时,就出现了一个女性的‘我,来串连起整个故事。在写作的过程中,又生出与小通讯员同乡一节,来补充写出他在家乡时期的可爱形象,用中秋的一轮明月,来暗写他儿时生活情景。当时,我就想得这么简单,也很利索,很快就写了出来,连抄带写大概用了一个星期。”
她倾注了全身心的热诚创作了短篇小说《百合花》,然而第一次寄出去被退了回来;第二次寄出去,又被退回;第三次她把它寄给《解放军文艺》后,还是不给发表,幸好有个负责任的编辑,把她的小说稿转去陕西省延安地区的《延河》杂志,在1958年初以显著位置发表了。可是,在这个时候发表这个作品,也可以说是“生不逢时”。
1958年3月,茹志鹃的丈夫王啸平在南京无端被补划为“右派”,祸从天降。此时发表的《百合花》,立即在她的单位——《文艺月报》社掀起风波。一些左派老手说,这篇小说“缺乏阳刚之气”,风格过于纤细,又说已经“走到危险边缘”。他们以公式化概念化的老框框来套一切作品,片面地认为,凡是革命题材,只允许用豪放的笔法与所谓阳刚的风格、口号式的政治概念写,否则就是“反党”,作家就得入“另册”,划为“右派”。那个时候真可谓剑拔弩张,大有“围剿”之势。
茅盾与《百合花》
当年在上海工作的著名老作家王西彦,不同意将文学与政治等同,反对牵强附会、曲解作品主题,反对无限上纲。茹志鹃正处在危难之时,尽管王西彦仗义执言,毕竟势单力薄,难以抵挡那咄咄逼人的“左”风。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此时将遭不幸的《百合花》,一夜之间竟有幸被一双慧眼赏识。茅盾先生在1958年6月《人民文学》杂志上发表了题为《谈最近的短篇小说》一文(全文10000多字——笔者注),文中以2000多字的篇幅分析并高度评价了《百合花》。他写道:“《百合花》可以说是结构上最细致严密,同时也是富于节奏感的。它的人物是由淡而浓,好比一个人迎面而来,愈近愈看得清,最后,不但让我们看清了他的外形,也看到了他的内心。”“《百合花》有它独特的风格……它这风格就是:清新、俊逸。这篇作品说明,表现上述那样庄严的主题,除了常见的慷慨激昂的笔调,还可以有其他的风格。”“我以为这是我最近读过的几千个短篇中间最使我满意,也是使我最感动的一篇。”
这一期《人民文学》在发表茅公评论的同时,全文转载了小说《百合花》,这也是破天荒的。
那时远在北京的茅盾先生与上海的茹志鹃素昧平生,茅公对《百合花》作出了如此高的评价,完全是出于公心。茹志鹃从此脱颖而出,成为当时我国文坛的新星。她的创作也一发不可收,佳作迭出。
接着,她连续创作发表了短篇小说《阿舒》和《第二步》,是《百合花》中主人公的延续与发展。后来,人民文学出版社选了茹志鹃的18篇小说,出版了小说集《百合花》,由茅盾先生作序,一时间洛阳纸贵。
粉碎“四人帮”后,春回大地,茹志鹃摆脱了思想上的禁锢,她的视野更加开阔了,思想更加成熟了,小说创作进入了一个黄金时代。这一时期的主要作品收入《草原上的小路》一书,茅盾为此也写了序。序言说:“……作者并不正面写十年浩劫,而是写十年浩劫后解放了的大小干部的心理状态。从这里,我们看到经过十年浩劫的人们,其所感受是各种各样的。我以为这样的写法,比诸正面写十年浩劫,更发人深思,更耐人咀嚼……”
漫长而艰苦的童年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下午茹志鹃接受采访时,说了她身世中的许多故事。
茹志鹃1925年出生于上海,祖籍浙江杭州,三岁丧母。祖父是杭州的蚕茧商,经常往返于上海、杭州两地。她从小跟随祖母做手工糊口,11岁在上海私立普志小学念过一年书,13岁祖母去世后无家可归,被送进孤儿院。1943年初中毕业后,曾任小学教员半年。这年冬季,18岁的她离开上海去参加了新四军,并一直在苏中军区和华中、华东军区部队文工团工作。
对母亲的回忆,茹志鹃曾写下这样一段文字:
我认识的母亲,是挂在墙上,装在一个椭圆镜框里,一个温柔沉默的青年女子,穿一件圆角缎袄,一撮长长的刘海,一双狭长、清秀、眼梢略吊的凤眼,略略斜睇着下面的人。
祖母指着照片告诉我:“这是你妈妈!”
“是我的妈妈?”……我感到陌生,这缎袄,这份娟秀,这份气派,似乎离我很远。但经祖母几次证实,她确实是我的妈妈。我又觉得非常骄傲,内心里总觉得有一天,她会突然向我走来……那是我五六岁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家看着妈妈,看着看着,我发现她竟然也在看我呢!啊呀,这一个发现实在太使人兴奋了。我于是在地上走过来,走过去,妈妈的眼睛也就盯过来盯过去。我跑,左左右右,远远近近地盯着我,始终我们都是四目相对……
茹志鹃没有亲眼见过妈妈,但她描绘照片上的妈妈,栩栩如生,让人感动。
她说,她的父亲是个败家子,祖父辛苦经营的家业,在父亲手里很快败落下来。到茹志鹃出生的时候,他们在杭州的老宅早已卖掉,并已吃光用光,住在上海一个租来的里弄房子里,依靠母亲的亲戚周济度日。母亲去世后,父亲拂袖出走。大的几个哥哥有的做生意,有的被人领养,只剩下祖母带着她和一个最小的哥哥。后来最小的哥哥也做学徒去了……这些都是茹志鹃十岁以前的事。
十岁时,她记得和祖母经常往返于沪杭线上,因为这两地都有一家阔亲戚,她们一老一小除了靠自己的劳力之外,在青黄不接时,只有去求告他们。救急容易救穷难,亲戚们宁可花钱买火车票,把祖孙俩当皮球一样从杭州踢到上海,从上海再踢到杭州。她俩只能尽己所能,在上海缝军衣扣子、帮人家洗衣服、倒马桶……茹志鹃对我说:“当年在沪杭线的火车上,我心惊胆战地钻在座位底下逃票,趴在那黑而脏的座位下面,我开始明白我长大了,因为要买火车票了。这样的苦难我并不觉得苦,因为还有一位亲人,一个裹着小脚的祖母拖带着我。每当我们从亲戚家告贷无望,空手出来的时候,祖母总是告诫我,人穷志不穷。她老人家要给我,也要给她自己,鼓舞起一种活下去的希望。”
祖母死于一场不足道的小病——胃痛,因无药服而痛死的,死时才66岁。茹志鹃甚至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只知道这位坚强慈爱的祖母是茹门何氏。从此,茹志鹃就成了地地道道的孤儿,被哥哥的朋友送进了上海一个基督教办的“以马内利”孤儿院。“印象中记得是在一条宽阔的弄堂里,一扇厚实、森严、暗红色的门,别的我记不得了,我也无法记得。我只是在被送进去时,揣着一颗扑扑直跳的心,瞥了一眼,以后我便被关在里面,从没有再见过它。离开的时候,我连回头的勇气都没有,像逃似地离开了那里。我就凭着这一点记忆,徒然地徘徊在愚园路各条弄堂里。我在寻找,还不如说我在回想,回想我走过来的这条艰苦、漫长的路。”这些,后来茹志鹃在第一部自传体小说《她从那条路上来》里都有详细的描述。
然而,这些辛酸在茹志鹃身上并没有很深的痕迹。她说,是《百合花》带给她好心境。
记得那天下午,我冒着炎热,贸然叩开她家门要访问她时,她心情是很好的。因为那时候,她的创作以《百合花》小说为契机,正走入鼎盛时期。她的丈夫王啸平“摘帽”后,先是得到石西民(时任上海市委宣传部长)、俞铭璜(时任江苏省委宣传部长)的关怀,为了照顾夫妻关系从南京调进上海;接着又得到戏剧大师黄佐临的“有意”重用,担任剧院导演而不致埋没。经历多年与丈夫的两地分居,现在终于全家人得以团聚,开始安居乐业,加上几篇作品都得到了社会的承认、读者的好评,已经成为上海作家协会的专业作家,可以在家构思和写作,这一切,对茹志鹃来讲,都是美好的新开始。所以,我釆访她的那一天下午,我们自由自在地坐在她家拥挤的客厅里,兴高采烈地谈了很多……
(作者系江苏省南通市政协退休干部,曾任《新华时报》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