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女杰陈衡哲
2015-06-04王开林
王开林
杨绛撰写回忆文章《怀念陈衡哲》,称道她“才子佳人兼在一身”。这个评语很漂亮,也很准确,并非投机取巧的恭维。
有件事不免令人疑窦丛生,半个多世纪的岁月果真只是手指间那一截烟灰,可以轻易弹落?要不然,陈衡哲的沉寂就太不可思议了。谁也无法否认,陈衡哲是五四以来中国女界的重大发现和骄傲,只要点数她夺得的“锦标”,读者就会心知肚明。一位成就斐然的作家和学者遭到后世的长期遗忘和忽略,必定有其深层次的原因。
陈衡哲是第一批清华庚款女留学生,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位白话文女作家,是北京大学第一位女教授,是出席国际太平洋学术会议的第一位中国女学者。陈衡哲曾谦虚地表示:“我不过是机会好罢了。当时受高等教育的女学生实在太少了。”很显然,一个女人独揽四项桂冠,只靠好机会、好运气肯定不行,怎么说,她都是那个年代不可多得的具备奋斗精神的才女。
杨绛撰写回忆文章《怀念陈衡哲》,称道她“才子佳人兼在一身”。这个评语很漂亮,也很准确,并非投机取巧的恭维。
自己的命自己造
陈衡哲,祖籍湖南衡山县。祖父陈嘉言是晚清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做过江南道监察御史、漳州知府。民国时期出任国史馆编纂,一度被推举为国会议员。陈嘉言为官清廉,别人做官想方设法刮地皮,他在官场打拼多年,却始终两袖清风,居然要卖掉家中的田产,才能填补日常亏空。这种“出格的行为”不免遭人讥讪。他的自我解嘲就很有意思:“儿孙若有用,置田做什么?儿孙若无用,置田做什么?”陈嘉言任监察御史时,座右铭是李白的诗句“松柏本孤直,难为桃李颜”,贪官污吏对这位“铁面御史”无不又恨又怕。陈嘉言长于诗文,精于绘画,60岁喜得幺子陈少梅,悉心培养,陈少梅不负老父亲的殷切期望,终成民国大画家,被誉为“现代唐伯虎”。陈衡哲的父亲陈韬是举人出身,长期在四川做官,擅长书法。母亲庄曜孚是大家闺秀,工笔画颇负时誉。陈衡哲在一个思想开明、艺术氛围极其浓厚的大家庭中成长,从小就跟随父母习诵诗书,她有一个姐姐、两个弟弟、四个妹妹。12岁那年,陈衡哲偶然接触到梁启超主编的《新民丛报》和谭嗣同的《仁学》,心头早早地就打开了一扇敞亮的窗户。、
小时候,陈衡哲最喜欢舅舅庄蕴宽。这位三舅父长年在广西、广东做官,脑筋灵活,思想十分新潮。他佩服西洋的科技和文化,常将自己的见闻和感受讲给陈衡哲听,临到末尾,总忘不了激励外甥女:“你是一个有志气的孩子,应该努力学习西洋女子的独立精神。”这句话使陈衡哲深受触动,她问道:“我怎样才能学得跟她们一样呢?”庄蕴宽给出的答案是:“进学校呀!……一个人必须要胜过他的父母尊长,方能有出息。没有出息的人,才要跟着他父母尊长的脚后跟亦步亦趋。”后来,陈衡哲回忆道:“这类的话,在当时真可以说是思想革命,它在我心灵上所产生的影响该是怎样的深刻!”每见三舅父一次,她要进入新学校念书的渴望就加深一层,久而久之,蚌病成珠,上学读书就被她当成心中的最高理想。
舅舅庄蕴宽对外甥女陈衡哲最大的影响是一个关键的理念。有一次,他对陈衡哲说:“世人都喜欢谈论命运,把自己的成功或失败、幸运或不幸都归结为命好或命不好。对于命,世人有三种截然不同的态度:第一种是‘安命,第二种是‘怨命,第三种才是高超的、有价值的态度,那就是‘造命。我希望你造命,我相信你能造命,也相信你能与恶劣的命运搏斗。”
多年后,陈衡哲仍对舅舅庄蕴宽的“造命说”念念不忘。在对话体散文《运河与扬子江》中,她将此说发挥到了极致。在她笔下,大运河安分守己,是“安命者”;扬子江奋斗不息,是“造命者”。两种人生观相互对立,彼此交锋。她崇尚奋斗精神和创造力,不希望自己的人生风平浪静,至于命运的垂青和恩赐,她一点也不稀罕。
我们不妨看看这篇《运河与扬子江》,它的篇幅不大,却极具张力,至今读来,仍发人深思,催人奋进,与时代精神极为合拍:
扬子江与运河相遇于十字路口。
河你从哪里来?
江我从蜀山来。
河听说蜀山险峻,峭崖如壁,尖石如刀,你是怎样来的?
江我是把他们凿穿了,打平了,奋斗着下来的。
……
河真的吗?可怜的江!那你又何苦奋斗呢?
江何苦奋斗?我为的是要造命呀!
河造命?我不懂。
江你难道不曾造过命吗?
河我的生命是人们给我的。
……
江你不懂得生命的意义。你的命,成也由人,毁也由人,我的命却是无人能毁的。
河谁又要来毁我呢?
江这个你可作不得主。
河我不在乎那个。
江最好最好!快乐的奴隶,固然比不得辛苦的主人,但总胜于怨尤的奴隶呵!再会了。河!我祝你永远心足,永远快乐!
于是扬子江与大运河作别,且唱且向东海流去……
陈衡哲求知若渴。13岁那年,征得母亲同意,随舅舅庄蕴宽远赴广东。在广州,陈衡哲未能立刻就学。她不肯偷懒,跟随舅舅学习《普通新知识》《国民课本》,还阅读一些传播新观念的报刊。她认为这种教育使她“由一个孩子的小世界中,走到成人世界的边际了。我的知识已较前一期为丰富,自信力也比较坚固,而对于整个世界的情形,也有从井底下爬上井口的感想”。她对三舅父的感激之情,在此后的文章中充分流露出来:“(舅舅)督促我向上,拯救我于屡次灰心失望的深海之中,使我能重新鼓起那水湿了的稚弱的翅膀,再向那生命的渺茫大洋前进者,舅舅实是这样爱护我的两三位尊长中的一位。”
1905年冬,陈衡哲跟随舅母前往上海,原本想进蔡元培创办的爱国女校,由于蔡元培不在上海,未能如愿,改入中英女子医学院就读,这个阶段大约3年。她自觉在学业上没有什么长足的进步,但她打下的坚实的英文底子后来仍派上了大用场。
到了十八九岁,绝大多数同龄女子都谈婚论嫁了。当时,陈衡哲的父亲陈韬在四川做官,写信叫女儿回成都,说为她定下了一门亲事。陈衡哲坚决反对父亲的这个决定,她的理由很简单:她不想结婚,也不愿结婚。父亲气不打一处来,对女儿吼道:“我在衙门后面为你建一座庵堂,你准备孤守青灯吧!”
3年后,21岁的陈衡哲前往常熟,投靠大姑母陈德懿,在赵园里读书译文,到私塾教授国文、算术和英语。她在翘首期盼一个深造的机会。1914年5月,清华留美预备学校面向全国招考女生,考取者可获得全额官费在美国留学五年。陈衡哲已经25岁,得到姑母的鼓励和支持,她请假两周,前往上海应试,结果被顺利录取。她迈出了“造命”的关键而坚实的一步。
在早年自传的《前言》中,陈衡哲总结道:“我曾经是那些经历过民国成立前后剧烈的文化和社会矛盾,并且试图在漩涡中掌握自己命运的人们中的一员。因此,我的早年生活可以看作是一个标本,它揭示了危流之争中一个生命的痛苦和喜悦。”
才女兼学者
在新大陆,陈衡哲不仅智识日进,而且眼界大开。她先后在美国瓦沙女子大学和芝加哥大学研修西洋历史和西洋文学,为期6年,获得了硕士学位。
1916年10月间,由于征文的缘故,陈衡哲与哥伦比亚大学哲学系的高才生胡适开始书信往还。陈衡哲比胡适大一岁半,心智的成熟甚至超过了后者。两人都富于幽默感和同情心,又是中国科学社的核心成员,可谓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他们反复探讨白话文学的可能性和可行性,最终达成共识。当时,胡适呼吁文学革命,这一主张在中国留美学生中并不叫座,连他的好友任鸿隽也不以为然,唯有陈衡哲毫无保留地认同。因此,胡适视陈衡哲为异性知己,乃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据《胡适留学日记》记载:1916年11月17日,胡适的密友、《留美学生季报》主笔任鸿隽拿出两首五言绝句,让胡适猜猜作者是谁。其一是《月》:“初月曳轻云,笑隐寒林里。不知好容光,已映清溪水。”其二是《风》:“夜间闻敲窗,起视月如水。万叶正乱飞,鸣飙落松子。”这两首绝句诗中有画,颇得唐代大诗人王维的真传。胡适是细心人,且有考据癖,反复玩味这两首诗,再联想到任鸿隽爱慕陈衡哲,他不难得出结论:“两诗妙绝!……《风》诗我三人(任、杨及我)若用气力尚能为之,《月》诗则绝非我辈寻常蹊径……足下有此情思,无此聪明;杏佛有此聪明,无此细腻……
以适之逻辑度之,此新诗人其陈女士乎?”这个答案果然获得满分。
1917年6月,陈衡哲用笔名莎菲在《留美学生季报》上发表白话文小说《一日》,它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篇白话文小说。翌年9月、10月,她在《新青年》上发表白话诗《人家说我发了痴》和白话剧本《老夫妻》,也都是中国现代女性在白话诗、白话剧本方面的最初尝试。开先河者没有创造力不行,没有直面批评的勇气也不行。
在美国留学时,陈衡哲仍旧标榜“不婚主义”,挡掉不少慕名而来的追求者,她与胡适的友谊自始至终金坚玉洁,比男女之情更为持久,弥足珍贵。1919年,任鸿隽三万里(由中国赴美国)求婚,他对陈衡哲说:“你是不容易与一般的社会妥协的。我希望能做一个屏风,站在你和社会的中间,为中国来供奉和培养一位天才女子。”这番诚意彻底感动了30岁的陈衡哲,她甘心放弃了多年坚持的“不婚主义”,接受任鸿隽抛来的绣球。
1920年8月22日下午,陈衡哲与任鸿隽在南京高等师范学校校园内订立婚约。胡适参加了他们的订婚礼,即兴赋新诗一首《我们三个朋友——赠任叔永与陈莎菲》,发表在《新青年》第8卷第3号上。
同年9月16日,陈衡哲与任鸿隽在北京完婚,举行文明婚礼,蔡元培为证婚人。胡适的贺联是“无后为大,著书最佳”,颇具戏谑意味。蔡元培的贺联是“科学社最小限度,历史谈重新开篇”,也很幽默。
婚后,陈衡哲将胡适的照片放大尺寸,悬挂在自家客厅里。她从未想过要藏掖什么,一切出自率真的性情,别人如何误解,她是毫不介怀的。
1921年,胡适为女儿取名素斐,即用莎菲(陈衡哲的笔名)的谐音。海外学者唐德刚先生据此怀疑胡适暗恋陈衡哲,夏志清教授则通过研究陈衡哲的小说《洛绮丝的问题》认为陈衡哲爱慕胡适。应该说,这些好事者捕风捉影的功夫很出色,考证的本领却比先师胡适差上几个段位,思想也不如陈衡哲、胡适二人豁达洒脱,才会产生这样那样的误会。
1920年,北大校长蔡元培在大学教授队伍中率先开放女禁,他致电陈衡哲,聘请她为历史系教授。陈衡哲属于柯灵所称道的“作家而兼学者”的典型,她是北京大学第一位女教授,后来还任教于东南大学和四川大学,专教西洋史。她的文学创作涵盖新、旧体诗和散文、小说,其中她对小说用功最深,《洛绮丝的问题》等小说关注女性角色的社会定位,富于思辨色彩。陈衡哲认为,女性的爱情生活固然重要,但事业成就(即实现个人价值)更为重要,它是人格、尊严和权利的最稳固的基石、最可靠的保障。这一主张出现在20世纪20年代,当时大多数女性仍在追求婚姻、恋爱自由,其先锋性不言而喻。
在《小雨点·自序》中,陈衡哲说:“我既不是文学家,更不是什么小说家,我的小说不过是一种内心冲动的产品。他们既没有师承,也没有派别……他们存在的惟一理由,是真诚,是人类感情的共同与至诚……我每作一篇小说,必是由于内心的被扰。那时我的心中,好像有无数不能自己表现的人物,在那里硬逼软求的,要我替他们说话。……他们来时,我一月可做数篇,他们若不来,我可以三年不写只字。这个搅扰我的势力,便是我所说的人类情感的共同与至诚。”她的这一观点显然有别于法国文豪萨特的“每天必写一行”。
陈衡哲的主要研究方向是西洋史,她为商务印书馆编著了《西洋史》《文艺复兴小史》,再版重印多次,至今仍被认定为同类著作中的杰构。胡适认为,“陈衡哲女士的《西洋史》,是一部带有创作的野心的著作”。她写的《西洋史》有两个特点:一是自出机杼,无所依傍,运用翔实的资料,显现的是文学的语感,而不是史学的语感,读起来很新鲜,很舒服;二是采取女性的视角,抨击战争的罪恶,强调历史的教训。
《川行琐记》引起轩然大波
1922年6月,陈衡哲就写过文章《四川为什么糟到这个地步》,发表于胡适主编的《努力周报》。少女时期,她在成都生活过一段时间,对军阀统治下的四川观感一直不佳。
1935年8月,任鸿隽被聘任为四川大学校长。一个月后,陈衡哲被聘任为四川大学历史系教授。12月13日,陈衡哲举家入川。据任以都回忆:“他们刚到成都,便有许多不认识的人一窝蜂跑到他们住的地方来,说是来看博士。问他们看什么博士呀?他们就回答说要看女博士。家母看到这个场面,觉得啼笑皆非,因为她并没有拿到博士学位,就算拿到了,女博士又有什么了不起呢?诸如此类的事情,使她深深感到四川的文化实在太落后了。”
1936年3月、4月和6月,陈衡哲在胡适主编的《独立评论》上发表了三封公开信,即总称《川行琐记》的系列篇章,始料不及的是,这三封公开信引发了一场轩然大波。起因是,任鸿隽与四川军阀刘湘的关系不谐,他力图改革川大,刷新天府之国的教育现状,解聘了一些学力有限、人望不足的川籍教授,因此招致忌恨。陈衡哲的文章成了火药桶上那根“嗞嗞”冒烟的导火索。、
在《川行琐记》中,陈衡哲秉笔直书,批评川人的保守观念和落伍行为。她指出四川有“二云”——天上的乌云和人间的鸦片烟云,四川的“有些女学生也绝对不以做妾为耻”……她还给川人开出五副“救药”:铲除鸦片烟苗的铲子、销毁烟具的大洪炉、太阳灯、鱼肝油和真牌社会工作人员。
文章发表后不久,陈衡哲被四川新闻界的记者和专栏作家及一些“义愤填膺”的读者牢牢揪住,不肯放手。他们群起而攻之,口诛笔伐,气势汹汹,不乏措辞极其恶毒的人身攻击,甚至还有一些协会指控她犯了“诽谤罪”,欲向法院提起公诉。当年,成都是刺刀见红的讨伐地,《新新新闻》和刘湘直接掌控的《新民报》是弹无虚发的打靶场。
陈衡哲被骂为“学了点洋皮毛的女人”“摆洋架子和臭架子的阔太太”“卖弄华贵的知识分子”和“文化领域中的汉奸”。有的作者攻得兴起,竟然拿陈衡哲的私生活说事,揭露她内心暗恋胡适,由于江冬秀河东狮吼,胡适惧内而不敢离婚,她想做白话文祖师爷的如夫人亦不可得,没奈何才下嫁给川人任鸿隽。她挑剔四川人的种种劣病,实际上是歇斯底里的泄私愤,是恨屋及乌。有些游击高手则更具政治敏感度,指出“陈衡哲的《川行琐记》,不是湖南女子眼中的四川,而是美帝国御用学者眼中的中国”。当年,留学欧洲的学者多半看不起留学美国的学者,法国留学生李思纯就趁机起哄,质疑任鸿隽、陈衡哲的学者身份和地位。还有一些文化人将进攻的矛头直指整个独立评论派和胡适极力倡导的实用主义哲学。
平心而论,陈衡哲、胡适、任鸿隽,这些喝过洋墨水的知识分子,均具有强烈的民族意识,但他们对中国根深蒂固的乡土观念不以为然。1936年3月4日,黄炎培在四川大学演讲,攻击,甚至还有一些协会指控她犯了“诽谤罪”,欲向法院提起公诉。当年,成都是刺刀见红的讨伐地,《新新新闻》和刘湘直接掌控的《新民报》是弹无虚发的打靶场。
陈衡哲被骂为“学了点洋皮毛的女人”“摆洋架子和臭架子的阔太太”“卖弄华贵的知识分子”和“文化领域中的汉奸”。有的作者攻得兴起,竟然拿陈衡哲的私生活说事,揭露她内心暗恋胡适,由于江冬秀河东狮吼,胡适惧内而不敢离婚,她想做白话文祖师爷的如夫人亦不可得,没奈何才下嫁给川人任鸿隽。她挑剔四川人的种种劣病,实际上是歇斯底里的泄私愤,是恨屋及乌。有些游击高手则更具政治敏感度,指出“陈衡哲的《川行琐记》,不是湖南女子眼中的四川,而是美帝国御用学者眼中的中国”。当年,留学欧洲的学者多半看不起留学美国的学者,法国留学生李思纯就趁机起哄,质疑任鸿隽、陈衡哲的学者身份和地位。还有一些文化人将进攻的矛头直指整个独立评论派和胡适极力倡导的实用主义哲学。
平心而论,陈衡哲、胡适、任鸿隽,这些喝过洋墨水的知识分子,均具有强烈的民族意识,但他们对中国根深蒂固的乡土观念不以为然。1936年3月4日,黄炎培在四川大学演讲,即提醒川大学生“就是做梦也要做爱国的梦,不要做思乡的梦”。正因为如此,陈衡哲以诤友的角色出现,她对乡土观念极强的川人横竖看不顺眼,批判起来毫不留情,连一点商量讨论的余地都没有。《川行琐记》确实贬损了川人的形象,有以偏概全之嫌。事后,陈衡哲自己也承认:“有几位他们的太太不在成都的朋友近来对我说,‘我们的太太看了您的第二封公信之后,不肯到成都来了,这怎么办?”再者,该文发表的时机也不对,当时民族矛盾急剧上升,抗战已迫在眉睫,陈衡哲选定此时批判川人的种种弊病和劣根性,只会授人以柄。被惹毛了的川人发誓不肯饶恕她,乡巴佬上纲上线,指责陈衡哲的《川行琐记》完全是“发泄畛域观念,挑拨地方感情,有背中枢统一团结之旨”。至于那些老对头,他们又找到了攻讦独立评论派的活靶子,对胡适大肆泼粪。
1937年,陈衡哲忍无可忍,决意远离是非之地,任鸿隽毅然辞去川大校长职务。尽管行政院、教育部和四川省政府极力慰留,胡适、王世杰等好友反复劝驾,但任鸿隽去意已决。
履行“精微的母职”
20世纪30年代初,陈衡哲撰写过一本倡导妇女解放的小册子,但与那些头角峥嵘的女斗士相比,她的观点稳妥得多,有商有量的语气也温和得多。她并不主张妇女同胞敌视身边的男性伴侣,无端地将自己从家庭生活中剥离出去。
在这本小册子中,陈衡哲发过一句感慨:“倘若连孩子洗澡这样的事情,都要叫爸爸放下手中的书本,跑过去连哄带劝,那么做父亲的也就太累了,做母亲的也就太不称职了。”陈衡哲认为,妇女解放是女性从观念和行动两方面把自己塑造成对家庭、社会有用有益的新人,而不是自求多福,自寻轻松,盲目而孤立地对抗家庭和社会。所以说,一个女人得到解放,不仅要拥有与男人平等相待、平等相处的若干权利,还应努力提高自身的整体素质,给丈夫、子女、家庭和社会带来良好的氛围和影响,造成双赢、多赢的局面。
陈衡哲一直实践着自己认同的理论,在家中,她“独裁”“专断”,任鸿隽教授心无旁骛地钻研学问,乐得享有遐迩皆知的惧内美名。在美国留学期间,胡适就与任鸿隽、陈衡哲结为挚友,胡的妻子江冬秀没有接受过新式的学校教育,欠缺文化知识,在老家安徽绩溪,她是严格遵照三从四德的标准的传统女性。按理说,江冬秀是正版的贤妻良母才对。实际上,除了脾气暴躁,她在不少方面确实恪尽妇职。然而有比较才能有鉴别,陈衡哲喝过洋墨水,做过北京大学首位女教授,她才是最高标准的贤妻良母,不仅能照顾好家人的饮食起居,还能帮助家人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20世纪30年代后期,正当事业辉煌之际,陈衡哲却毅然决然地辞去教职,为的是从繁忙的教务中抽身出来,做一位全职母亲,专心教育自己的三个孩子。据说,当年她下定这个决心,与胡适的女儿素斐不幸染病夭折有很大的关系,她突然省悟到:“母亲是文化的基础,精微的母职是无人代替的……当家庭职业和社会职业不能得兼时,则宁舍社会而专心于家庭可也。”这话出自一位五四时期功成名就的女作家和女学者口中,与“推动摇篮的手即是推动世界的手”出自一代天骄拿破仑之口,同样耐人寻味。事实证明,陈衡哲付出的努力和牺牲获得了丰厚的回报,她的两女一子都很出色:长女任以都,具有其母风范,获得美国哈佛大学博士学位,在美国做大学教授;儿子任以安获得美国地理学博士学位,也在美国做大学教授;次女任以书毕业于美国瓦沙女子大学,很有孝心,大学毕业后,即回国照顾双亲,任教于上海外国语学院。
“履行精微的母职”,女人必须用心血去浇灌这七个字,才能开花结果。
尾声
据《任以都先生访问纪录》所述,迄至晚年,任以都对母亲的许多教诲仍然记忆深刻。陈衡哲曾对她说:“我们那一代人出去留学,都有一个理想,就是学成归国,要为国家、人民尽点心力,做点事情。你们这一代人却对公众的事业根本没有什么理想,只愿念个学位,找份好差事,这算什么?”当年,任以都思想激进,言论偏颇,一再痛骂士大夫祸国殃民。陈衡哲用责备和开导的语气对女儿说:“你知不知道士大夫阶级为国家、人民做过多少事?真正的士大夫,处处为国家、人民着想,从不考虑个人利害,这样过一辈子才算是有意义的。”有其母必有其女,言传身教的合力无穷,任以都不难开悟。
陈衡哲当然也有遗憾和悲伤。由于政治上的隔绝,她与胡适多年未能通信。1961年10月9日,任鸿隽突发脑血栓,在上海去世。她永远失去了最可靠的“屏风”、最贴心的知己。陈衡哲写信给身在美国的女儿任以都,让她通知“赫贞江上的老伯”。这位“老伯”就是胡适,他得悉噩耗后,立即回复了一封长信,伤感地说:“政治上这么一分隔,老朋友之间,几十年居然不能通信。请转告你母亲,‘赫贞江上的老朋友在替她掉泪!”
晚年失明不是陈衡哲感觉最痛苦的事情。文革”期间,她遭到两次抄家的厄运,她与任鸿隽的珍贵照片、书稿、诗作,几乎全被付之一炬。
从一位女斗士变成一位出色的母亲,陈衡哲始终都在按照自己的意愿造命,而不是安命,更不曾怨命。陈衡哲提供的人生样本也许是非典型性的,非主流意义的,但确确实实值得今人思考和借鉴。
(作者系文史学者、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