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旷世奇才赵元任

2015-06-04刘超

同舟共进 2015年6期
关键词:杨步伟赵元任

刘超

中国近现代历史上,有位非常爱“玩儿”、一不小心就“玩”成了世界级大师的人物。他,就是赵元任。

赵元任乃著名诗人赵翼之后,原籍江苏常州,1892年生在天津一个官宦之家。赵有极高的语言天分,从小就爱学别人说话,很早就学会了各种各样的方言。15岁考入江南高等学堂后,一次与来自四面八方的客人同桌就餐,赵元任居然能用8种方言与大家交谈。

1910年,在南京读完3年预科后,赵元任赴京参加了清华留美庚款生考试(这一年,日后成为他妻子的杨步伟原可以免试得到这一官费名额,但她选择放弃;赵元任则误打误撞地应考了)。赵元任一举中榜,得了第二名,比同批考取的胡适、竺可桢等人都要靠前许多(胡适列55名)。自然地,他就与胡适同船赴美、同期毕业。

【多才多艺的青年学者】

青春年少的赵元任对什么都感到好奇,他的梦想时常在变。上“China”号船时他打算做个电机工程师;但坐火车经过美洲大陆时,就变成了物理学家;1914年,等他在康奈尔毕业时,他获得了数学学士学位,梦想当数学家。

赵元任在康奈尔大学主修数学时,还选修了多门物理学课程及哲学、逻辑学、语言学课程。他在该校的数学课程获得过两个100分,一个98分,多年保持了该大学平均成绩的最高纪录。到大学四年级时,教授告知赵元任,他同时具备申请数学或哲学研究生奖学金的水平,结果从数学系毕业的赵元任,改行成为了哲学研究生,继续在康奈尔研习哲学一年。读研后,他对语言学的兴趣越来越大,和胡适一起用英文撰写了系列文章发表。此时他对音乐的研习也达到极高水准,课余一直选修《和声课》和《对位课》,学习作曲。1915年,赵元任进入哈佛主修哲学并继续选修音乐。之后几年,他始终保持着对哲学、物理和数学的研究,以至于在1919年完成学业后,康奈尔大学给他这位哲学博士提供的教职竟是“物理学讲师”。

留学时的赵元任极具个性,在街上遇见朋友,会目中无人般擦肩而过,所以在二年级时就得了一个心不在焉的“Prof(教授)”的绰号。和许多读书种子一样,他不修边幅,衣服很少烫,皮鞋也很少擦。一次在哈佛的牛津街道上走着,后头有个小孩跟着他叫:“嘿,那个家伙的头发应该剪剪了!”当时的美国东海岸地区有一批奇人,比如陈寅恪,比如赵元任。胡适那时就已是一位不简单的人物,但对赵极为欣赏,撰文道:“每与人平(评)论留美人物,辄常推常州赵君元任为第一。此君与余同为赔款学生只第二次遣送来美者,毕业于康南尔耳,今居哈佛,止治哲学,物理,算学,皆精。以其余力旁及语学,音乐,皆有所成就。其人深思好学,心细密而行笃实,和蔼可亲,以学以行,两无其儔,他日所成,未可限量也。”

赵元任初到美国时只想待四年,没想到一口气待了十年。1920年,他决意回国,目的之一是要回老家退婚。尽管北大一再邀请他前去任教,他最终还是选择了母校清华。清华原拟安排赵元任教数学,可到校后又让他加授英文,随后又让他改教中国史和哲学,最后决定教授心理学和物理。而此时,他常到胡适家长谈的却是音韵学和国语罗马化问题,就跟他们在康奈尔读书时一样。

适逢美国教育家杜威和英国哲学家罗素来华巡回演讲,清华派给赵元任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当罗素及其女友窦拉·勃拉克的翻译,间或也为约翰·杜威翻译。1920年10月到1921年7月,罗素辗转上海、杭州、南京、长沙和北京各地讲学,赵元任便被“借”去做翻译近一年。罗素的演讲比杜威的难得多,内容涉及高等数学、逻辑学、哲学和教育,相当广泛,多少精通英语的海归大才子都不能胜任,赵元任却游刃有余。连罗素也说,赵元任善于用英语来说双关语。

赵元任多才多艺,以至于自己也分不清什么是主业,什么是副业。但对语言学,他实在精通又热衷,丁文江、胡适、蒋梦麟等都劝他把这业余的嗜好改成正行;罗素的讲学之旅,也让他的语言天才得到了公认。可以说,这次回国,不仅让赵找到了终身伴侣,更让他在许多兴趣中找到了他终身的志业,找到了让他成就名山事业的安身立命之处。

【中国留欧学生“闹钱荒”】

赵元任回国不久,便认识了一位女子——杨步伟。和赵一样,杨也是名门之后,她生在南京望族,祖父是鼎鼎大名的中国佛教协会创始人杨仁山。杨是首位留日的医学女博士,1919年在东京帝国大学医科博士毕业。

赵元任给罗素做翻译时,总是拉上杨步伟。一日,他和杨一起吃饭,一聊起来就把上课的事丢到爪哇国去了。猛然间一回神,不对劲,还有正事要做!便飞也似地赶回课堂。到讲堂上时,但见满堂的人在坐着等,罗素一人在台上呆看着,没法开口。惹得全体哄堂大笑,罗素只好低低地对赵说:“坏人,坏人!”

为罗素当翻译任务繁重,赵元任干脆就搬来与罗素一起住。非常“幸运”的是,讲演途中罗素忽然病倒了,需要静养,赵元任也就得以忙中偷闲,每天和杨步伟一并翻译童话《阿丽丝漫游奇境记》——一不小心成就了一部经典,这也是他作为翻译家毕生最自豪的事之一。此书1922年在上海出版后,在全国产生了深远影响,当时中国的很多女孩儿都抢着用“阿丽丝”作英文名。

杨步伟和赵元任都是有名的新派人物,厌倦一切繁文陋俗。在考虑婚事时,他们想结婚纯属私人事宜,没必要把别人捎上,既要奔忙又要花钱。于是两人一起找了住的房子,到公园里照相、印通知,声明不收礼,再电请胡适和朱征到新家吃饭。那晚,厨艺上无师自通的杨步伟预备了四碟四碗,胡、朱到后,完全不明就里,不知道他们就是那天结的婚。晚饭后,赵元任拿出一张自己写的结婚证书,请两位做证人签字,这才算正式完婚——本来,他们是连这点手续都打算不要的,倒是已婚人士任鸿隽劝道:你们成熟的人这样子不要紧,不过防着不懂事的年轻人学着瞎闹,最好用最低限度的办法找两个证人签字,贴四毛钱的印花税,才算合法。

饭后,胡适一出门,就把这个消息传给了《晨报》的瞿世英(菊农)。翌日,《晨报》用特号大字刊出标题“新人物的新式婚姻”,这一新式婚礼,在当时轰动一时。婚后,赵元任携夫人启程赴美,回哈佛哲学系做讲师,开设哲学和中国语言两门课程。1921年,他亲自到哥伦比亚唱片公司为商务印书馆灌录了《国语留声片课本》,以推广国语。

1924年正月,张彭春来信说清华决定办研究院,拟聘请四大教授,一定要赵元任答应。从这年3月起,他们就把家具等慢慢卖给了别人。哲学系主任、赵的导师霍金(Hocking)非常不舍,极力劝阻他们,说你要走也可以,但必须找个哈佛毕业生来顶替。赵元任就写信给陈寅恪,陈寅恪倒干脆,说:他对美国一无所恋,只想吃波士顿醉香楼的龙虾;这时胡先骕也在哈佛,向赵元任推荐了梅光迪,最后由梅光迪顶替了赵元任的职位。然而对于此事,霍金老先生可谓耿耿于怀,近50年后,90多岁的老头每次见到杨步伟夫妇,都要怪杨没鼓励赵元任回到哲学系去:“步伟,你知不知道元任是我认识的人当中哲学最有希望的?”赵元任回国取道欧洲,先去英国,之后到法国和德国。是时,中国留学生在柏林人才济济,极一时之盛。赵早就是中国留学生中有名的大才子,到柏林的第一天,许多中国留德学生都来看望,其中不少人日后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他们原是英美官费留学生,一战后因德国物价低,这些书呆子就转到德国,购买德国的各种书籍,有的甚至连饭都吃不好,傅斯年就是其中之一。赵、傅见面后越谈越投机,有时同去饭馆吃饭,有时到赵元任的居所谈到半夜两三点钟才回。那时,留学圈子里流行怂恿朋友离婚,这一风气传播甚远,杨步伟一到柏林就有耳闻。当时有人笑言:只有陈寅恪和傅斯年两人,才是宁国府大门口的一对石狮子,是最干净的。

一天,大家约定下午三点一起喝下午茶。赵元任夫妇刚吃完午饭,以为到傅斯年住处不过是照例用一点点心和茶,岂知到了一看,除点心外,还有满桌的冷肠子肉等,他们虽然喜欢,可再也吃不了多少。杨步伟说,德国吃茶真讲究,有这么多东西,在美国吃茶只一点糕点什么的,连三明治都很少的。傅斯年愤然道:这都是我们省下中饭钱凑齐了请你们的,我们一班人在德国有点钱都买了书了,有时常常吃两个小干面包就算一顿饭。

杨步伟听闻大才子俞大维最难见,总是以日当夜,以夜当日地过,而这也是为减省日里的开销。此事之虚实不知究竟,但确实有那么一天,俞大维和陈寅恪表兄弟俩要请赵元任夫妇看一次德国歌剧,把他们送到戏园门口就要走。杨问:你们不看吗?陈寅恪回道:我俩就只有这点钱,不够再买自己的票了,若是自己也去看,那就要吃好几天干面包。赵、杨夫妇心里又感激又难受,只能勉强从命。

夫妇俩在柏林临走的前一晚,罗家伦前来拜访借了四十元钱,回到巴黎后,他们的第一件事便是到美国旅行社取钱,没料到钱还未到,而身上只存了不到五元。怎么办?实在没办法,只好找人借,唯一能找到的朋友,就只有张奚若。不料好容易找到,赵元任一进门,只见一位年轻女子端坐里面,连问:“这位可是张太太吧?恭喜恭喜,几时结婚的?”张奚若说前天到爱丁堡去结了婚才回来,你们若是早两点钟来,我们还没回来呢。张太太一声不响,抽身走到睡房里去,拿出一只金簪子往桌上一扔,说:这够不够?夫妇俩面面相觑,想:我们借钱的事还没开口,他们怎么已经知道了,还问够不够?张奚若难为情地说,让我问问元任看,他们若是有,我们暂挪几天,我们有一笔账来了就可以还。他们这才恍然大悟——这对新婚夫妇也在“闹钱荒”,杨步伟立即说明来意,四人大笑不已。

赵元任与杨步伟欧游归来,抵达香港。下船闲逛时,赵元任看见一家鞋铺,便要进去买双白皮鞋。试穿一下,非常合适,说再来一双同样的。卖鞋人不解,非常稀奇何以要有两双一样的——他哪知道,眼前这对主儿偏偏都有这脾气,遇见合适的衣服鞋帽,往往就要有两样同样的。卖鞋人不肯,赵元任只能再三劝说,那人国语不佳,弄不清楚,反怪赵元任国语不够好,建议他买套国语留声片多学学。赵元任问道:“谁的国语留声片最好?”店主回答:“用赵元任的好了。”赵、杨夫妇听后不禁莞尔。

【“文艺复兴式的智者”】

是年秋,赵元任终于重回清华园。

国学院“四大导师”里,数赵元任最年轻,当时33岁。国学院于1925年9月开学,赵元任第一年开出的普通演讲有《方言学》《普通语言学》《音韵学》等,指导学生进行的专题研究则包括《中国音韵学》《中国乐谱乐调》和《中国现代方言》等。后来成为著名语言学家的王力就是他的学生。此外,他还给本科生上音乐课。

在清华国学院4年,除培养学生外,赵元任重要的学术活动,一是讨论国语罗马字拼音方案,二是汉语方言田野调查。他是中国第一位用科学方法做方言和方音调查的学者,他的耳朵能辨别各种细微的语音差别,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曾亲自考察和研究过近60种方言。1927年9月,清华国学研究院确定由赵元任主持汉语方言实地调查工作,第一次的调查对象为吴语,范围包括江苏东南部和浙江的东北大部。这年10月到12月,他旅行两个多月,记录了吴语区33个地方的方言。1928年,以调查材料写成的《现代吴语的研究》,由清华国学研究院印行出版,这是中国第一部用现代语言学方法研究方言的著作,也是现代汉语方言学正式诞生的标志。

赵元任还是教育部国语统一研究会的积极分子,并与几位最积极的成员(刘半农、林语堂、钱玄同、黎锦熙等)组成“数人会”。作为视听教学法的先驱,他编写的教材和录制的唱片成为国语教学的范式,其方法延续至今;他的拼音化的国语罗马字系统于1928年被政府正式采用。这一系列工作,奠定了中国现代语言学的基础,也为共和国初期制订汉语拼音方案奠定了语言学基础。赵元任与刘半农还是创作现代音乐的伙伴,两人词曲唱和了《教我如何不想他》等歌曲。后来刘半农去世,赵元任作了一首挽词传诵一时:“十载凑双簧,无词今后难成曲;数人弱一个,教我如何不想他。”

1928年10月,中央研究院史语所成立后,傅斯年从清华国学院挖了不少大师级人物,如陈寅恪、李济,赵元任自然也被“抢”去了,但他仍在清华兼课。他到史语所后,训练学生语言田野工作的各项技能,组织并领导了中国几个省的方言调查。1928年做粤语方言调查,他到广州两个星期后,就能用广东话演讲,以至于人家以为他的家就在省城。

那时候清华园有很多有意思的人和事。陈寅恪从欧美游学归国,到国学院和赵元任一样担任导师。他三十六七了,还是孑然一身。这倒无妨,问题是他自己从不做饭,总在赵家蹭饭,杨步伟是热心人,也帮忙陈寅恪照料生活。如此一月两月尚能对付,但一两年下去总不是长久之计,他们就四处张罗,果然不久就为陈寅恪找到了一位意中人,从此生活上也有了照应。金岳霖原在一个小学校教课,他很想来清华教逻辑课,托赵元任想法子。那时赵自己正在教物理,也在教逻辑,说你来正好,我可专教音韵学,还带教音乐欣赏科。从此老金就进入了清华。

赵元任很早就彰显过许多过人的绝活。他的绝活之一,是表演口技“全国旅行”。一次在清华园的周末同乐会上,他为大家表演《全国旅行》:从北京沿京汉路南下,经河北到山西、陕西、出潼关,从河南入两湖、四川、云贵,再由两广绕江西、福建到江苏、浙江、安徽,由山东过渤海湾入东三省,最后入山海关返京。这趟“旅行”遍及大半个中国,每到一地,他便用当地方言土语,介绍名胜和土货特产。一口气说了近一小时,听者捧腹。他不仅会说几十种方言,且通晓英、德、法、日、古希腊、拉丁、俄等多国外语。他一生最大的快乐,就是到世界各地,当地人都会认他做“老乡”。一次,他在索邦大学讲演,用的是纯粹标准国定的法国语音。讲毕,听众对他说:“你法语说得真好,比法国人说得都好。”二战后,他到巴黎车站,对人讲巴黎土语,对方以为他是土生土长的巴黎人,遂感叹道:“你回来了啊,现在可不如从前,巴黎穷了。”之后,他又到柏林,用带着柏林口音的德语和当地人聊天。邻居一位老人对他说:“上帝保佑,你躲过了这场灾难,平平安安地回来了。”

他最“好玩儿”的演讲之一,就是把英文完全倒着发音朗读并录下音来,等到把这段录音再倒过来放时,听众听到的是纯正的英语发音,这足以让人目瞪口呆。赵元任的生活就是一件艺术品,从任何角度看都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但他自己认为,这根本就不算什么。他告诉女儿,自己研究语言学只是为了“好玩儿”。可他的女儿则纳闷:“我真弄不懂他怎么会有时间作曲——也许是在他剃胡子的时候?”语言学家陈原则回忆道:“赵元任,赵元任,在我青少年时代,到处都是赵元任的影子。”少年时,他着迷于赵元任翻译的《阿丽思漫游奇境记》;长大了想学“国语”,就用赵元任的《国语留声片课本》当老师;后来迷上了音乐,迷上了赵元任的音乐朋友萧友梅介绍的《欢乐颂》,也迷上了赵元任谱曲并亲自演唱的《教我如何不想她》。

赵元任雅好音乐,精通多种乐器,毕生与钢琴为伴。他是中国最早的钢琴作品的创作者,一生创作过百余件音乐作品,包括声乐和器乐。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推动下,他从1920年开始陆续以“五四”以来的新诗进行新型的艺术歌曲写作,并于1928年编辑出版了个人第一本歌曲集《新诗歌集》。此书在当时中国文化界颇有影响,著名音乐家萧友梅盛赞这本歌集“替我国音乐界开了一个新的纪元”,并说:“赵先生的这本歌集出世之后,教我们不能不称呼他‘中国的舒伯特。”他最著名的歌曲作品就是独唱《教我如何不想他》。这首创作于1926年的作品,是中国最早的艺术歌曲之一,也是赵元任最有代表性的一首作品。当年一次联欢会上,梁启超唱起了《桃花韵》中的《哀江南》曲,王国维诵读了一段八股文章,而赵元任就唱这首他自己创作的《教我如何不想他》。50多年后,1980年清华大学代表团访美时,年近九旬的赵元任还情不自禁地唱起了几十年前的得意之作。

几乎没有人能像赵元任那样,把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这两种文化融合得如此娴熟。在漫长的教学生涯中,他教过物理学、数学、哲学、中国音乐史、中国语言、汉语语法、理论语言学、逻辑学等课程。他是如此博学,以至于给他冠以数学家、语言学家、翻译家、哲学家、逻辑学家、音乐家等头衔,都不足以涵盖他的成就。除了“学者”,人们再也想不到其他更适合的词来配他了,人们只能说他是一个“文艺复兴式的智者”。

【情投意合的“神仙眷侣”】

抗战爆发后,赵元任等人流落西南。稍后,他离开昆明赴夏威夷大学任教一年,之后应邀在耶鲁大学任教两年。随后,赵受邀赴哈佛燕京学社参与中国词典编纂项目。在杨联升的协助下,他在1946年编写了迄今为止仍是最好的汉语口语词典《国语字典》。1941年珍珠港事件后,他受聘为哈佛大学陆军中文训练班主任,这标志着他的职业生涯步入异常精彩的阶段。他编写的一系列著作,不仅在当时极富开创性,而且沿用至今。

赵元任的大女婿是卞学鐄,二女婿是黄培云。抗战期间,他们都已被国内名校相中:周鲠生请二女夫妇到武汉大学任教,而张昀在哈佛访学时,已聘定大女夫妇去浙江大学任教。但大女婿退伍后回到麻省理工继续读博士,一时未能归国。抗战胜利后,赵元任因和哈佛燕京学社有约,要回国继续服务。诸事安排妥当后,终于可以成行了。哪知战后联合国成立,要召开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大会,胡适是中国总代表,赵元任是代表之一,身不由己,只得又四处奔波起来。1946年,赵元任受邀组织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一系列会议。他是大会开幕式的主题发言人之一,并与萨特、赫胥黎等名流同台演说。

1947年,胡适已执掌北大,梅贻琦仍在清华,唯中央大学校长空缺,朱家骅想到了赵元任。8月,他连着打电报催赵元任回国掌中大。赵年轻时就已发愿不干行政,婉言谢绝了。于是朱又来了第三次电报,是发给杨步伟的——因为他深知赵是资深的“妻管严”。没想到杨步伟很干脆:“我从来不劝他做人和行政工作。”为了完全避开国内行政事务,他们的归国之旅就在伯克利暂停下来。没想到,这一留,就永久地留下了。伯克利把赵元任视若校宝,赵元任在伯克利也舒适如家。1960年,年近古稀的赵元任正式退休,但此后他仍在伯克利和世界各地活动。

赵元任与杨步伟的婚姻非常美满,夫妇俩被誉为“神仙眷侣”。晚年的杨步伟回忆:“我们争争吵吵60多年,但也和和睦睦共度了大半个世纪。”赵元任性格淳厚,富有涵养,慎言笃行;杨步伟则豪爽果断,心直口快,敢想敢做。可他们60多年共同生活,总是相亲相爱,情投意合。1971年6月1日,是他们金婚之日,门生故旧在旧金山为他们举觞同庆。杨步伟当场赋诗一首:“吵吵闹闹五十年,人人都说好姻缘。元任今生欠我业,颠倒阴阳再团圆。”赵元任也即兴和诗:“阴阳颠倒又团圆,犹似当年蜜蜜甜。男女平权新世纪,同偕造福为人间。”

生性低调的赵元任,却在所到之处,皆受追捧。他造访台湾,成了报纸的头条新闻。1973年,他回到大陆在各地观光时,也受到同样热烈的欢迎。周恩来在1920年时曾想上赵元任的课,只是赵元任因要给罗素当翻译而未能开课。这次他回来,贵为一国总理的周恩来,与赵家一连谈了三小时。聊起爱妻,赵元任对周总理笑道:“她既是我的内务部长,又是我的外交部长。”

赵元任不仅夫妻恩爱,而且阖家美满,共养育了四个女儿。他与女儿们,凡有机会在一起,就组成一个家庭合唱团,分声部地练习演唱他的新作或旧作。四女长大后,都获得名校学位,事业上皆有成就:两位数学家、一位化学家,赵如兰同时还是音乐家。大女儿如兰、二女儿新那均为哈佛毕业,大女婿、二女婿皆为清华大学学士、麻省理工博士。如兰是哈佛大学首位华裔女教授,执教于东亚文明系和音乐系,还是台湾“中研院”院士中的首位音乐专家,与夫君成为夫妻院士;新那是有名的化学家,夫君黄培云日后成为中南矿冶学院副院长、院士。

1981年3月,杨步伟不幸病逝,赵元任悲痛逾常。同年5月,赵元任应邀再度访华。5月21日,应中国社科院语言研究所之邀录制国际音标时,他发了四百多种元音、辅音和声调,连非常细微的差别都十分确切,发音辨音能力与他年轻时一样。在座者无限惊讶,钦佩之至。6月30日上午,他到访北大时,校长张龙翔代表北大授予他北大名誉教授证书和北大校徽。米寿高龄的赵元任非常喜悦,即兴朗诵了《阿丽丝漫游奇境记》中的一段诗,并用无锡方言唱了《卖布谣》歌曲。

返美前,赵元任对送行的友人频频说:“我还要回来的,我还要回来的。”他甚至已把归期定在次年秋。只可惜,七个月后,赵元任随妻而去。他再也不能重返故里了。他们夫妇的骨灰已融入大海,只有让那太平洋之水把他们的思念送回故国……

(作者系文史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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