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克拜尔小说:幽默的诗意
2015-06-01孤岛
孤岛
艾克拜尔是一位从新疆走出来的名家。
这位用汉语写作的哈萨克作家,以他的小说构建了一个新疆北疆草原、森林的大世界,那里有迷人的自然风光,有独特的哈萨克民族风情,有亲切自然的伦理人情……在他的纯粹诗意小说里,倒有点像尘外世界,极为单纯与美好,但在他更多的非纯粹的诗意小说中渗透进社会、时代因素,不是世外桃源,那里也有政治的渗透;有初始的善良;也有暗斗的邪恶;有趋炎附势的政客;有失落的爱情;有绝望的挣扎。
一个作家,一般都有他的小说王国。如果说卡夫卡构建的是变形世界;莫言小说构建的是高密东北乡世界;陈忠实构建的是黄土高原的白鹿原世界;贾平凹构建的是长安废都世界……那么,艾克拜尔的小说,则以诗意的语言构筑了一个新疆的“塞上江南”世界,似诗如画,沁人心脾。
伊犁河谷,一部以河流、草原、森林和天空的白云、习习的和风、湿润的空气和皮肤……共同演奏出的美丽交响曲,因为它的宜居环境酷似江南,被人们誉为“塞上江南”。艾克拜尔就在这里出生、成长、学习、磨炼、成熟。这里是他的家乡,无论他走到哪里,这里都是他种植小说的处女地,都是他魂牵梦绕的地方。
他就写这里,写这个河谷的景色、人和故事,写这里原始本真的美,古远淡定的草原风情,不断沉浮的人物命运,多姿多色的爱与恨、悲与喜、绝望与希望。
艾克拜尔的小说不仅以故事取胜,而且以一种诗意的语言,诗意的人性、人情取胜,以在诗意的自然中渗透哲理的反思取胜,表现的是:自由的民族、浪漫情怀、故乡情、草原情、民族情、青春情,以及发生在草原上的一幕幕该发生、不该发生的人生悲喜剧和政治闹剧。
他写伊犁,写大草原的故事,写伊犁河、额尔齐斯河,写布尔津、赛里木湖,写独山子、奎屯……写牧人的生活,写下河游泳、上山狩猎、瘟疫、车祸、路上带人的司机,以及弥漫牧区夺人性命的阶级斗争和左的思潮。叙述、描写、对话中不时透出诗意的幽默,对恶的势力则以反讽的语气,给以藐视和嘲讽。
《哦,十五岁的哈丽黛哟》是一篇爱情小说,男主角“我”是一个下放的知识青年,文弱书生,下乡后住在一个粗壮有力、干活的庄稼汉达吾提家里。他遇到并喜欢上了美丽得出奇但只有十五岁的哈丽黛,两人在挑水的水塘边相遇,互相眉目传情,以至每天不约而同地来挑水、相会,但由于哈丽黛母亲的有意阻隔,最终分道扬镳……当“我”大学毕业留城新婚后,重游故地,却发现哈丽黛依然孤身一人,已变得瘦骨嶙峋,嘴角、眼尾布满皱纹,像几个孩子的母亲……用作者的话来说就是:“往昔还是一朵喷芳吐艳的红玫瑰,如今却剩下凋零的枯枝……”
《蓝鸽,蓝鸽》,反映的是中学生的生活,由一群男女同学到伊犁河边游泳写起,在玩乐中串起过去和未来的故事,伊犁河流动着他们的快乐与悲伤……一群蓝色的野鸽从天上飞过,带着鸽哨,这是艾克拜尔先生心中诗意的时间,诗意的青春,转瞬即逝的诗意生活……他表现了一种原生态自然、原生态生活的美。
小说中不断地重复出现“弟弟”望着伊犁河边说的一句话:“哥哥,桥走了。”一种原初的心理错觉和时空的交错,非意识流却像意识流,诗意中含着某种宿命。
《天鹅》则是一篇诗化的小说,像一个童话。“哈丽曼茜(六岁)凝视了许久——那高深莫测的天空,活像个让人猜不透的谜。庄严肃穆的雪山,则像自顾沉思的老爷爷,默默注视着什么,并不想告诉她蓝色的谜底。那坦坦荡荡的草原,好似一位十分爱美的大姐姐,只顾用五光十色的野花装扮自己婀娜多姿的绿色躯体,没有心思来宽慰哈丽曼茜。”
像这样诗的语言,像这样纯净、美丽、沾满诗意的景物、童话般的意境,在艾克拜尔的小说里比比皆是。像《九十九张牛皮堵住的风口》里只用几句就绘出了一幅北疆的油画:“碧蓝如洗的天空有力地拥抱着远山近岭,雪白的哈萨克毡房点点散落在草原上,洁白的羊群好似萦绕草原的朵朵白云。”像《静谧的小院》就以一种不急不慢的从容笔调写出了“塞上江南”的魅力:“天空就像平静而辽阔的海面,显得格外深邃、悠远。逶迤起伏在河谷两侧群山上的雪线,已经低垂到山脚,冬天的脚步正打那里从容地朝河谷里走来。然而,村外那一块块平伸向远方的条田上,绿茵茵的冬麦正在无忧无虑地承受着阳光的慷慨恩赐,在田野尽头的草甸上,还漂浮着缓缓流动的蜃气。”
艾克拜尔的小说,溢满了诗情和画意。
他近年的新作《风化石带》,与其说是一篇小说,我倒觉得更像是一篇诗意盎然的散文,故事写“我”跟着“叔叔”上山砍枯树当柴火,一路上经过草原、森林、姑姑家……像一篇美丽动人的散文。自然的森林、自然的生活、自在自为的状态。
同样,《披着羚羊皮的人》也像一篇美得忧伤的抒情小说:一对兄妹相依为命,哥哥披着羚羊皮出去打猎,在将要射到五只羚羊的时候,却被别人当作羚羊误射而死,留下痛苦的妹妹和忏悔不已的误射小伙……情痛天地,情撼天地。
艾克拜尔的短篇小说名篇《努尔曼老汉和猎狗巴力斯》,曾获全国短篇小说奖,它一方面写了草原的诗情画意,另一方面也写了“文革”邪恶的政治欲火,两者放在一起更反衬出自然人性的美,揭示政治权利斗争的肮脏与卑劣,既能猎狼又能猎狐狸的猎狗“巴力斯”,是努尔曼老汉用自己的黑犍牛,花了两天两夜到邻县换来的,后来被在“文革”的政治斗争中起家的新任县委书记刘书记“强行”以一头奶牛换走,为的是要送给将来县上视察的地委苏里堂书记——喜欢打猎,爱养猎狗……想不到苏里堂书记是“四人帮”黑线上的人物,“四人帮”被揪出后他也倒台了,像一只“老狐狸”的刘书记,为了脱掉干系,反而嫁祸于努尔曼,他在大会上公开批评努尔曼老汉送猎狗给苏里堂,并先解雇努尔曼老汉在县府当司机的儿子。《努尔曼老汉和猎狗巴力斯》告诉人们:老百姓成了政治权利斗争的牺牲品。
《发现》也是一篇有趣的“政治”小说,但作家在写这场非人的“文革”运动时,带着机智和嘲笑、藐视的神情。草原上的马罕老爹,因为到城市去了一趟,在街头遇到红卫兵,被剪掉了漂亮的白胡子,说他的“胡子妨碍了革命”。接着,这样描写道:“街道两旁耸立着一排排大字报架。有几个臂戴红袖章的青年人刚刚把大字报糊完走去,却不知从哪儿钻出了一头奶牛和两只山羊,敏捷地将刚刚刷上面糨的纸卷下来吞进肚子里去了。有几个路人笑了,说‘嘿,这些牛羊读起大字报来倒比我们认真多了!、‘它们一定能领会其精神实质。”是一种政治反讽,“正剧”其实是一场闹剧。
政治运动常常使人性颠倒扭曲,善良可能因为胆小而倒向恶势力,而丑恶则可能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而进行回归,恶梦醒来是早晨。在他的《两个学生》中,最善最好的“得意门生”学生沙妮亚经历“文革”,人性变了,“警惕性”特高,将已经出狱的“臭老九”老师当做阶级敌人,错误地去告发,使老师又被冤枉地抓走。而班里最小的学生、第一个扯起造反大旗的哈万,起先是要躲着走的,当老师出狱回家途中相遇,不但没抓老师,也没将老师当做坏人,还将自己的马给老师骑回家,自己走路到镇上开会。阶级斗争让人性发生变化,世界颠倒,好人可能变坏,坏人可能转好。
艾克拜尔是写中短篇的能手,他的小说都比较精短、洗练,在表现美和诗意的同时,反映人性的自然美,和人性被政治扭曲后的丑。
《在草原的蒙蒙雨夜里》写美丽、安谧的草原,却因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进驻搞“一打三反”运动,弄得乌烟瘴气、剑拔弩张,阶级斗争使人人为了自保,泯灭人性,让哈萨克的“好客”传统变成了无比“冷漠”和“敌视”,手抓肉没有了,包尔萨克没有了,名誉、生命也没有了保障。比如哈森老爹就是因“文革”前后的阶级斗争被莫名其妙带走消失的。在小说最前面,作者描写道:“一张空着椅子的合影照片:一座哈萨克帐篷前的草地上,正中坐着一位慈祥的哈萨克老妈妈,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正依偎着她,老妈妈这边空着一个位子,空位过来,便是我和一位剽悍的哈萨克骑士。”空位留着远不仅仅是一个遗憾,而是一个永远的伤口,永远的疼痛。
在《哈力的故事》里,本来是模范牧羊工的哈力,却因政治需要被一下子提拔成“县委副书记”后,起先他自己和众人都不适应,后来哈力适应了权贵的生活,却牺牲了牧民朴素的情感和人性,露出一副副生活丑态,让谁都觉得难堪——包括提拔他的人。这篇小说表现了这样的主题:环境改变人,权利异化人。
读艾克拜尔的小说,诗意的背后,常常藏着很深刻的人生哲理,具有很强的思想性,也就是说,其小说的思想性通过诗意般的故事自然而然流露出来。
哈萨克人都爱喝酒,但一般不嗜酒,只是将喝酒当做一种交际方式,然而,《茹姆柯拜轶事》里的主人公茹姆柯拜不仅爱喝酒,而且在当上公务员后,更是接受四方宴请醉酒,先是上班迟到,接着因醉酒后醉语,公开得罪领导,让酒宴主人下不了台,弄得人人讨厌他、躲着他。最后他四处拜年、醉酒,冻死在街头……读后让人愁肠百结、沉思悠悠。
而另一篇写城市哈萨克知识青年的小说《绿茵茵的草坪》,则给人以回归大自然本性的回味,读后似乎可以闻到浓浓的青草味。两个在北京的哈萨克小伙,寻到一块像家乡草原一样绿色的草坪(旁边有“不准入内,违者罚款”的牌子),为两个回新疆的哈萨克姑娘送行,管草坪的老人先是驱赶,后来得知他们是新疆大草原来的哈萨克民族,只因太想念远方的草原,才来这样的绿色世界为回新疆的朋友送行。老爷爷破涕为笑,同意他们在不损坏草地的前提下临时聚餐,他们也热情地向老爷爷敬啤酒,祝他健康长寿。临走时,老爷爷还说:“等到这两位闺女回来,往后你们什么时候想起家乡的草原,就请到我这块草坪来。”它传达着一种人与人之间的爱,传达着人间的美好,表现人与人之间的理解、宽容、友好、关心与互助。
反映美好的东西是艾克拜尔的小说主题,但同时,他也揭露与美好的主题不和谐甚至相悖的丑恶的另一面,使小说在赞颂美的同时,也有了深度和厚度。
如果说《静谧的小院》,反映的是美好家庭伦理与现实中房子紧张带来的冲突,以及儿子与女儿间的男女平等问题,那么,《木筏》是对不守诚信者的鞭挞。《歌唱家和她的歌声》,反映了歌唱家的歌声美与相貌丑的巨大落差,碰撞出具有社会张力的火花。
读艾克拜尔的小说,不仅可以领略到新疆的美和人物故事的美,还可以从中得到很多哲学的启示:看了《迁墓人》可以认识到——金子延长不了一个人的生命;读了打猎题材的《角度——目标》,其结果告诉世人——“为了万无一失,竟然变成一无所得了”;《发生在博物馆的故事》则从“蚊子和苍蝇”的嘴里道出结果:“大概这些玻璃橱柜只是为了陈列那些永远消亡的生命的标本而存在的”;《存留在夫人箱底的名单》,看似一种历史的误会,实则揭露官场的个人权利腐败;《邂逅》,讽刺老人政治;《阿瓦罕》嘲笑愚昧妻子;《郁金香》表现爱情婚姻的非利益性;《归途》揭示逃犯的假自由与真煎熬;《权衡》反映了一个劳资科长退休前,私自留下两个招人名额安排给自己孩子;而《第二十九任队长》却描写一个年轻的村官,走出“左”的阴影,学好科技,带领全村人走上了脱贫之路。
艾克拜尔的小说,与许多汉族作家的作品相比,还有一个不同的特点,那就是在表现美和思想时,发挥了他们哈萨克人的机智与幽默,在对话中、在描写中,或在引用哈萨克幽默的民间谚语中,作家不是正剧正写,而是正剧歪写、喜剧严写或悲剧笑写。
比如《努尔曼老汉和猎狗巴力斯》这样写道:“哈吉别克翻译,见到猎狗巴力斯躲着走,狗主人努尔曼老汉说:‘你这人骆驼般大,怎么还怕它?猎狗是不咬人的,‘听说大象都怕耗子呢。哈吉别克翻译。”“像哈吉别克这样的人,别看长得跟狗熊一样笨,可舌头比燕子还灵巧呢……”这比喻多幽默、智慧,描写多么形象、生动!还有,在艾克拜尔的小说中,展现了哈萨克民族风情和民族文化,有的是外在的,有的却是灵魂深处的核心价值观。比如热情好客的特性,比如幽默豁达的性格,比如崇拜天然的武力,比如面对死亡不怯懦的勇敢等等。
《遗恨》这篇小说塑造了一个哈萨克英雄的形象贾尔肯。贾尔肯“勇士”,只身与熊搏斗,与六七个强盗搏斗,但最后死于强盗的埋伏——“‘男子头破了有帽遮着,胳膊断了有袖藏着!我们焦勒克(一个哈萨克部族)为有你这样的勇士而感到骄傲。”作者写道;“快给我滚开!哪怕他就是缚住我手脚,你只管在一旁看好了。你那样做算不得男子汉。明白吗?胜负由我们自己的气力来裁决。”作者写道。
这反映了哈萨克这一游牧民族的荣誉观:勇敢、敢斗能斗、崇尚阳谋等等,而这种精神也是人类所需要的精神,所需要的正能量价值观。也就是说,作家在挖掘自己民族精神的时候,给整个人类都有正面的启示和积极的意义。这样,一个民族的价值观常常会升华为人类的价值观,一个民族的精神也会变成人类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