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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功臣画像的文学接受*

2015-06-01王隽

文学与文化 2015年1期
关键词:功臣画像文人

王隽

古代功臣画像的文学接受

王隽

图绘功臣是古代君主褒赏有功之臣的一种方式,也是古代一个独特的艺术和政治文化现象。霍光、苏武、房玄龄、杜如晦等历史上著名的功臣被图像和文学所反复描绘和书写,成为人类精神的“原型”。大量关于功臣画像的记载藉文字得以保存,文学在“转译”图像的过程中进一步延伸和演绎了图像所蕴涵的观念、意义。考察古代功臣画像的文学接受,有助于探究古代文人对功臣画像接受的方式、原因,进一步加深对文人心态及民族情感的研究。功臣画像的文学史意义体现在“功臣画像”成为文人的集体记忆、促进“像赞”文体的发展、功臣画像与像赞图文互释三个方面。

功臣画像图像文学接受图文互释

赵宪章在《文学和图像关系研究中的若干问题》一文中写道:“在语言和图像的关系史上,大凡被二者反复书写或描绘的题材,多为人类精神的‘原型’”,那些题材“之所以在文学史和艺术史上反复出现,被文学和图像艺术反复书写或描绘,就在于其本身蕴涵着深厚的历史积淀,萦绕着某种足以使整个民族难以忘情的心结”。

中国古代著名功臣即此种精神的“原型”,在艺术史和文学史上都被反复描绘和书写,蕴涵着几千年来深厚的历史文化积淀。历史上为大家熟知的功臣画像有西汉麒麟阁,东汉云台,唐代凌烟阁,宋代显谟阁、景灵宫、昭勋崇德阁,金代衍庆宫以及清代紫光阁功臣画像等。从历史、政治、艺术角度研究功臣画像,已有不少成果,本文将从文学角度研究功臣画像的文学接受和文学史意义。

一 语言模仿图像的“逆势”

图像与文学的关系问题是文学发展史上一个悠久的命题。关于图像和文字的关系,古代一般存在重文字轻图像和重图像轻文字两种倾向。

就图像的优越性而言,由于古代人物画像普遍具有训诫教化意义,如王维所说“无声之箴颂”,图像比文字更加直观形象,便于将内含的深意以通俗易懂的方式表现出来,图像的认识价值便得到较好体现。唐代画论家张彦远极力抬高图像的意义:“记传所以叙其事,不能载其容,赋颂有以咏其美,不能备其象,图画之制所以兼之也。”就宣扬道德教化的角度来说,绘画比文字具有更为直观的作用,作为造型艺术,其对人心潜移默化的影响具有文字不可比拟的优势,观画者“心存懿迹,默匠仪形,其余风化幽微,感而遂至”。与文本相比,图像“视觉表象之力量”尤为突出,且可以用来传递知识、信仰等一些深层次的观念。

另一种倾向认为文字的功用超越图像,可以汉代王充的观点为代表,《论衡·别通》:“人好观图画者,图上所画,古之列人也。见列人之面,孰与观其言行?置之空壁,形容俱存,人不激劝者,不见言行也。古贤之遗文,竹帛之所载粲然,岂独墙壁之画哉?”王充批判汉代盛行的图画人物风气,认为有名望之人的言行更易激劝人心,而古代圣贤的言行必须通过文字得以流传后世。此番言论传达了崇文字抑图像的思想,代表了古代的主流观念。

无独有偶,西方也有类似观点,在文字(诗)和图像(画)的表现力度方面,德国戏剧理论家莱辛指出:

诗的范围较广,我们的想象所能驰骋的领域是无限的,诗的意象是精神性的,这些意象可以最大量地、丰富多彩地并存在一起而不至互相掩盖,互相损害,而实物本身或实物的自然符号却因为受到空间和时间的局限而不能做到这点。

图像直接表现具体的实物,受到时间、空间的限制,而文字是“精神性的”即观念性的,表现领域比图像更为广泛,这是文字较之图像特有的优势。

赵宪章进一步说明图像和语言两种符号的属性及二者互仿的“顺势”与“逆势”:

语言和图像,作为人类最基本的两种符号,“实指”和“虚指”是它们的基本属性。语言是实指符号,因而是强势的;图像是虚指符号,所以是弱势的。当语言进入图像世界,即二者合为一体、共享同一个文本时,它们的符号属性以及由此所决定的强势和弱势,不但不会有任何改变,反而有可能导致语言对于图像的驱逐……“驱逐”最一般的情势是“语图唱和”,但是语言绝不会忍受图像的局限。

图像符号是弱势的,语言符号是强势的,因而图像模仿语言属于顺势,而语言对图像的模仿则属于逆势。当先有图像,而语言对之进行“模仿”即转译时,往往会突破图像的局限,从而进一步加以延伸和演绎。

历史上的功臣画像和表现功臣画像的文学作品之间亦如以上图像和语言的关系所论,语言(文本)的表现力更强。从现存功臣画像来看,作为“空间艺术”,图像表现的是功臣个人肖像画,对人物做静态描写,或选取功臣作战过程中最精彩和最具代表性的一个动态画面进行艺术再现,将之定格下来。而反映功臣画像的文字,无论是与功臣像如影随形的画像赞,还是文人为画像撰写的各种体裁的文学作品,作为“时间艺术”,所表达、传递的内涵更为丰富。功臣画像在后代得以广泛接受和传播,很大程度上缘于画像借助文学这一媒介。

二 文人对功臣画像的接受方式和接受原因

俄罗斯学者郭静云认为“视觉性”英雄造型的方式出于两种需求——祖先崇拜和历史纪念,前者指将国家大事祭告祖先以求得祖先神明护佑;后者则为了纪念功绩突出的英雄人物。后世功臣画像更明显地沿着纪念英雄人物的社会需求发展,凸显被画像人物的功绩与荣耀。功臣画像作为轰动朝野的艺术、政治事件,在文人心中打下了深刻烙印,并参与到文人士大夫人生理想和价值选择的构建当中,如李白“功成献凯见明主,丹青画像麒麟台”、张籍“今取安西将报国,凌烟阁上大书名”等表现了他们忠君报国的热情。所以,文人笔下的功臣画像不仅仅是纯粹的审美、纪念意义的图像,实则折射了文人渴望建功立业、实现个人价值和社会价值的愿望。

“勋业频看镜,行藏独倚楼”,出处行藏是古代文人挥之不去的一道人生难题,“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为后世文人提供了可进可退的选择。古代被画像的武将文臣,皆是辅弼王权、戡定叛乱、为国家做出卓越贡献的贤者能人,他们是“兼济天下”的代表性人物,因而成为文人人生理想的风向标。文人对功臣画像及画像所传达的建功立业观念的接受,大致可以分为以下四种方式:

(一)“铁券功名衣锦城,丹青图画凌烟阁”——赞扬与向往

《吕氏春秋·劝学》曰:“显荣,人子人臣之所甚愿也。”古代文人向往的个体价值,主要是被君主赏识重用,获取荣名,司马迁《悲士不遇赋》“没世无闻,古人惟耻”,顾炎武《秋风行》“人生富贵如过隙,惟有荣名寿金石”等都反映了这种价值追求。然而,古代文人的人生理想又远远超乎个体的荣耀,而是寄托于江山社稷这个更广阔的空间。《论语·里仁》“士志于道”,《泰伯》“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等,指出文人士大夫最根本的使命是弘道,与此相比,个体的穷困境遇则显得无关重要。在此思想的长期浸润下,文人普遍有一种以道自任、兼济天下的抱负,有着强烈的致君尧舜、拯世济民情怀和积极参与进取的精神。

对功臣画像的积极接受,缘于几千年以来植根于文人士大夫骨子里的儒家入世致用思想。麒麟阁、云台、凌烟阁等功臣画像,自其诞生之日起就凝聚了功业、荣誉等涵义,它将文人的自我个体价值与社会价值有效融合在一起,经过数千年历史文化积淀,成为文人在表达人生价值取向时的经典符号。他们常将功名和画像相提并论,如刘敏中《黑漆弩》“便直交画却凌烟,甚是功名了处”、《庞涓夜走马陵道杂剧》“只愿你此去呵,功名有准早开阁画麒麟”、汪由敦《表忠观》“铁券功名衣锦城,丹青图画凌烟阁”等,在文人的诗咏中,被君主画像似乎已经等同于实现了人生终极理想。

(二)“不贪绘貌麒麟阁,愿得归骸鸥鹭矶”——怀疑与否定

影响文人价值观念形成的思想渊源比较复杂。在入世与出世的选择上,道家主张“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故对待功名的态度亦与儒家截然不同。如宋曹勋乞求告老还乡未遂寄乡友诗:“只宜桐柏山中老,不是麒麟阁上人。……天公早赐还山诏,怀抱纷纷倦俗尘。”

还有一部分文人——遗民对功臣画像采取断然否定的态度。如全祖望《续耆旧》辑高斗枢诗:“誓将七尺殉金汤,一报圣明靖臣节。梦想故国魂暗飞,鲸鲵馘尽遂初衣。不贪绘貌麒麟阁,愿得归骸鸥鹭矶。”高斗枢乃崇祯元年(1628)进士,崇祯十六年(1643)、十七年(1644)李自成四次攻郧阳,皆不克,高氏固守郧阳有功,明亡后归于家乡鄞,与其子闭门索居。据全祖望记载,高斗枢卒于康熙九年(1679)。此诗透露了高氏心怀故国,不肯仕清的决心。经历明亡的冲击,文人士子心中曾经对“国家”的忠诚意识瞬间瓦解,对异族入主中原的清朝怀有抵制心理,表现为坚决不参加清朝科举考试、不肯仕清等,这也是明末清初时遗民的普遍心态。故高斗枢有“不贪绘貌麒麟阁,愿得归骸鸥鹭矶”之句,此时对功名的厌倦和摒弃,是发自内心的决然。

(三)“侬家自有麒麟阁,第一功名只赏诗”——阳违与阴奉

几千年来受儒家入世思想熏陶的文人,对功臣画像全然拒绝和否定只是少数,更为普遍的接受方式是表面拒绝,而实际上出于怀才不遇、生不逢时的无奈。他们内心建立功业之心从未泯灭,只是现实未赋予他们实现理想抱负的可能,所以他们寄身山林禹穴佯装放弃功名。读这类文人的诗歌,能够感受到他们内心强烈的矛盾以及由此而形成的张力。

如唐末司空图,历经文、武、宣、懿、僖、昭、哀帝及后梁太祖八朝,以时间为经考察其思想嬗变比较具有代表性。司空图生活的七十余年,实际上是伴随着唐王朝衰败没落以至灭亡的七十余年。司空图三十三岁中进士,官至礼部员外郎,得到礼部侍郎王凝和宰相卢携的器重,其早年诗《寄考功王员外》“更勉匡君志,论思在献谋”透露出儒家倡导的济世报主之志,可谓意气风发。

晚唐时期,宦官专权、朋党之争、藩镇割据、黄巢之乱等一系列矛盾爆发,尤其是王仙芝、黄巢之乱和卢携之死,是司空图思想转折的一个重要原因。僖宗时,起义军攻下京城,唐王朝大势已去,司空图则走向亦官亦隐、以隐为主之路,时代风云变幻给诗人内心造成强烈的冲击,与此同时,其诗歌内容、风格皆发生急剧性变化。如《力疾山下吴村看杏花十九首》:“浮世荣枯总不知,且忧花阵被风欺。侬家自有麒麟阁,第一功名只赏诗。”大顺元年(890)十二月,朱全忠部下韩建军大掠河中四郡,“近来桃李半烧枯”暗示兵燹后荒乱之状,此时作者醉心于诗歌,将人生旨趣由现世生活转向文学空间,故有“第一功名只赏诗”之语。在司空图后期作品中,提及麒麟阁、云台、凌烟阁之处,时而向往、时而冷漠,这折射出诗人矛盾的心理。细绎诗意,在“阳违”的外衣下,裹藏着诗人一颗“阴奉”的心。文人们在内心深刻追求经世致用,由于时代因素导致理想破碎,而最终对功名佯装不屑,这是功臣画像接受中最为普遍的现象,反映了文人士大夫心态的复杂性。

(四)“先生不入云台像,赢得桐江万古名”——功成与身退

李白“功成拂衣去,摇曳沧洲旁”表达了功成身退的理想人生规划。此规划综合了儒家、道家的思想以及文人自身的个性,欲对人生价值作一新的整合。唐张祜《咏史二首》:“留名鲁连去,于世绝遗音。尽爱辽城下,宁知沧海深。偶然飞一箭,无事在千金。回望凌烟阁,何人是此心。”鲁仲连善出谋划策,常周游各国排难解纷,赵、齐诸国皆欲封官嘉赏,他却无意于功名利禄,飘然而去,晋左思曾以“功成不受赏,高节卓不群”赞美鲁仲连的精神。被许多文人视为精神榜样的还有东汉隐士严光,唐代方干以“先生不入云台像,赢得桐江万古名”歌咏其高风亮节,沈明叔《水调歌头》:“问云台,还得似,钓台巅。几年山下,使人犹识汉衣冠。寄语功名余子,今日成尘何在,百战亦多艰。一笑桐江上,来往钓名船。”对这类功成身退的人而言,“志在麒麟阁”之心愿尚已完成,却不执泥于功名,隐遁而去,是文人士子在面临出处行藏时的又一选择。

文人对功臣画像的接受,从文化心理而言,这主要缘于长期以来受儒家思想影响而形成的入世情结。

首先,文人渴望像武将一样建功沙场。纵观历代功臣画像,只有西汉、宋代被绘像的文臣多于武将。相比而言,被君主绘像的际遇似乎更青睐武将,东汉、唐代、清代的被绘像功臣在文武比例上都体现了这种倾向。扬名沙场、报效朝廷,对于大多数文人来说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梦想,故他们在诗文中反复吟咏来表达自己的渴慕之情。李贺《南园十三首》(其五):“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王琦注:“观凌烟阁上之像,未有以书生而封侯者,不得不弃笔而带吴钩矣。”李贺因避父讳无缘于科举,文人最普遍的人生价值实现途径被截断,他转而欲像武将一样收取失地。又如高适《塞下曲》:“万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画图麒麟阁,入朝明光宫。大笑向文士,一经何足穷。”为了实现自己的人生抱负,文人书生几欲投笔从戎,由此可见文士对被绘像功臣及其所象征荣誉的极度认同。

其次,文人借笔下所咏被绘像功臣“浇自己之垒块”,将幽婉细腻的心思表现得更为自然。这种心理动因在咏史、咏怀诗中体现得最为明显,文人们常把自己的人生经历、情感体验和理想志向投射到作品人物身上,从而寄托自己的人生际遇之感。功臣画像千余年来不断流传与演变,与文人心理直接相关。如罗惇衍《集义轩咏史诗钞》之咏苏武:“图形何事殿麒麟,节抗龙庭第一人。欲以多才夸绝域,权虚末坐屈名臣。少卿决别风沙暮,副使偕归雪窖春。不见封侯空告庙,离离宿草茂陵新”,为苏武名列麒麟阁画像之末且不被封侯而鸣不平。文人在功臣画像中投射最多的情绪是借评价历史人物的际遇寄托自己的怀才不遇之悲。如虞羲《咏霍将军北伐》“当令麟阁上,千载有雄名”对霍去病北伐单于的功绩重新作出评价。又如清朱休度《茌平县马周墓怀古》:“汉廷终弃长沙策,不及凌烟阁画新。”马周是唐太宗时谏臣,深得太宗赏识,曾为其题辞:“鸾凤凌云,必资羽翼。股肱之寄,诚在忠良。”但是太宗在选择功臣绘像于凌烟阁时,于文臣不选马周,诗人将之与汉代贾谊贬谪长沙相提并论,感慨他们命运的同时也抒发自己的感情。

再次,缘于文人的自怜自伤情绪。台湾学者衣若芬在《自我的凝视:白居易的写真诗与对镜诗》一文中指出“自我形象”(self image)的三重层面:真实的自我形象(real self image)、理想的自我形象(ideal self image)以及他人心目中的自我形象(other self image)。勋绩显赫、名垂青史的功臣被中央朝廷敕绘于特定建筑中供人瞻仰,是一项至高无上的荣誉,功臣画像成为文人自我审视的参照物,因而是文人理想的自我形象。在功臣像的参照下,文人真实的自我形象与理想的自我形象之间存在一定差距,有些仕途蹭蹬或年老体衰的文人不免产生自怜自伤情绪,如陆游《长相思》:“画凌烟,上甘泉,自古功名属少年,知心惟杜鹃”,刘克庄《最高楼》:“吾衰矣,不慕勒燕然,不爱画凌烟”,此时年届古稀、遭弹劾里居的词人伤感抗敌壮志的衰竭。或是无缘于鱼水相得的圣君贤臣际遇而产生灰心失望情绪的文人,发出“君不见凌烟阁上开画图,褒公鄂公气骨殊,君臣际会总如此,嗟我闭门空读书”的感叹。

随着民间写真图的流行,为人物画像题写赞或诗也随之盛行起来。文人面对自己的画像回顾过往,蹉跎此生的念头油然而起,这时很容易联想到因建立卓越功勋而被画像的功臣。如白居易《题旧写真图》“形骸属日月,老去何足惊,所恨凌烟阁,不得画功名”,《题酒瓮呈梦得》“凌烟阁上功无分,伏火炉中药未成,更拟共君何处去,且来同作醉先生”等诗句皆表达了文人的感伤情绪。

三 功臣画像的文学史意义

功臣画像在当时是轰动朝野的艺术事件,经过历史沉淀成为绘画史上著名的题材,被后代画家不断创造性地“重写”并在此嬗递过程中获得层累性的意义。除绘画领域,功臣画像也在文学领域产生了深远的“回响”,其文学史意义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功臣画像”成为文人的集体记忆

“绘画和雕像可以在维护某种体制上发挥重要作用”,这点已经得到广泛的认同。君主希望藉为功臣绘像这一举措将建立功业、忠诚节义等深层涵义潜移默化地输送至人们心中,从而维护其政治体制。广大文人是接受和传播功臣画像及其所蕴涵观念的最重要的主体。

长期以来,“麒麟阁”、“云台”、“登瀛洲”、“凌烟阁”等成为历代文人热衷的吟咏对象,是文人诗词、文章、戏曲小说各体文学创作中常用的语汇,成为一个表达人生理想的经典意象符号。这些符号主要有以下两层含义:第一,取功臣画像之本意,立功沙场,图像台阁,这在边塞题材的诗歌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当唐朝与突厥、吐蕃等民族矛盾频繁,文人或自我期许,或寄语征战沙场者,如鲍溶《赠远》“莫劳雁足传书信,愿向凌烟阁上看”,温庭筠《塞寒行》“心许凌烟名不灭,年年锦字伤离别”,王建《宫词》“少年天子重边功,亲到凌烟画阁中,教觅勋臣写图本,长将殿里作屏风”等诗句中的画像都指为国家建立功勋。第二,用作朝廷的代称,如李白《书情题蔡舍人雄》“迹谢云台阁,心随天马辕”,韦应物《和张舍人夜直中书,寄吏部刘员外》“松桂生丹禁,鸳鹭集云台”。在这层含义上,麒麟阁、云台、凌烟阁常与“鹦鹉林”、“岩穴”等表示隐逸的意象对举,如王起“鹦鹉林须乐,麒麟阁未成”表达暂且及时行乐的消极思想;罗隐“不及云台议,空山老薜萝”,吴融“几人欲话云台峻,独我方探禹穴深”等,皆感叹自己不被朝廷重用,空老山林的无奈。

功臣画像作为一个经典意象符号,已成为几千年来文人群体的“集体记忆”。法国社会学家哈布瓦赫认为集体记忆是“一个特定社会群体之成员共享往事的过程和结果”,“集体记忆具有双重性质——既是一种物质客体、物质现实,比如一尊塑像、一座纪念碑、空间中的一个地点,又是一种象征符号,或某种具有精神涵义的东西、某种附着于并被强加在这种物质现实之上的为群体共享的东西”。功臣画像作为文人群体的集体记忆,涵盖了以上两种性质:一方面画像是可观可感的物质实体,另一方面又是具有某种精神涵义、为群体共享的象征符号。

集体记忆意味着群体成员之间拥有共同的命运感悟、相似的情感体验、共通的文化血脉和价值信念。功臣画像作为历代文人的集体记忆,可视为揭示民族文化心态的一把钥匙。文人在被绘像的功臣身上或寄予君臣相得的钦羡、或寄托建功立业的渴望、或抒发怀才不遇的愤懑等情感。这些人生境遇、感悟不因时间流逝而消散、不因空间阻隔而孤立,而是被世世代代的文人反复经历着、体验着。功臣画像及蕴涵的观念已经融入文人的血液,成为他们文化基因的组成部分。

(二)“像赞”文体的发展

《文选序》有言:“图像则赞兴”,人物画像的兴盛促进了像赞文体的发展。自西汉麒麟阁功臣像“法其形貌,署其官爵姓名”确立了“图文并茂”的形制,后代功臣像亦沿袭此传统,文字部分不惟有起解释、说明作用的姓名、官爵信息,还增加了画像赞词,且赞词与每幅功臣像如影随形,不可分割。功臣像赞或由君主御制,如乾隆帝所说:“事定功成,写诸功臣像于紫光阁,朕亲御丹铅,各系以赞,不过誉,不尚藻,惟就诸臣实事录之。”或为儒臣所撰,如清代《原领队大臣察哈尔总管坤都尔巴图鲁巴宁阿像》上的赞词由刘统勋、刘纶、于敏中“奉敕恭赞”。最早的功臣像赞是唐武德四年(621)褚亮撰《十八学士赞》,皆四句、四言,如房玄龄像赞词:“才兼翰藻,思入机神。当官励节,奉上忘身”,内容上多以评论、褒美为主。清乾隆、道光二朝的像赞字数上有所扩展,四言八句,内容以叙事为主,具有强烈的写实主义风格,如道光年间平回疆功臣《扬威将军大学士威勇公长龄像》赞词:“进剿渠凶,授将军印。总统王师,皤皤英俊。欲生生捦,扬威威震。重定新疆,褒封宜晋。”

日本学者青木正儿《题画文学及其发展》按演变过程将题画文学分为画赞、题画诗、题画记、画跋四种,其中前二者是韵文,后二者是散文。历代功臣画像作为宫廷赞助的绘画作品,选择画赞这种文体与功臣像相配套,大概与赞的文体特征相关。《文心雕龙·颂赞》云:“促而不广,必结言于四字之句,盘桓乎数韵之辞,约举以尽情,昭灼以送文,此其体也”,可知赞一般篇幅短小,采用四言韵语句式,语言凝练,辞采华美。

李充《翰林论》称:“容象图而赞立,宜使辞简而义正”,相比于其他题画文学,像赞具有雅正的特点。清代张谦宜《絸斋论文》有言:

赞,亦四言诗耳。或表人德行,或纪战绩河防,或举褒崇旷典,皆大题目也。亦有因物象以寓规箴,因区宇以美继述者。门类极多,总归于正而已。除佛道二家,勿溷笔墨外,与人作像赞,期于称情,即闲情游戏,亦不许支离妄诞,贻讥于大雅。

内容上表现“大题目”,风格上“归于正”、“大雅”、“称情”是赞文体的特征,故适合在一些较正式场合使用。功臣画像由宫廷敕办,陈列于专门的建筑物,画像的直接受众是君主、大臣及来朝觐的少数民族首领,且画像规模宏大(如凌烟阁、紫光阁陈列唐、清几朝数百位功臣像),从现存清代紫光阁功臣像看,文字直接写于功臣像诗堂处,因而篇幅短小、风格雅正、语言精练、形式齐整的像赞成为历代功臣像最佳的文体选择。汉代直至清代,人物像赞的文体形式没有明显的变化,稳定的文体特征使其更适用于功臣画像这种有着悠久历史传承的艺术。

(三)图文互释

“由于图像与文学创作具有的内在的深层联系和相互影响,图像的文学史意义主要是通过图、文两种阐释系统之间的互动生发而体现出来的。因此,图文互释是图像的文学史意义的更为本质的体现。”图像与语言是两套功能不同的阐释系统,图像适合展示视觉形象,语言适合指涉事物、表达思想,但二者没有绝对界限,常常相互交叉、相互阐释。

从现存清代紫光阁功臣像看,每位功臣单独一幅正面全身肖像画,画像诗堂处题有内容一致的汉、满两种语言像赞,汉文、满文之间钤“乾隆御览之宝”朱文椭圆印章。可见功臣画像的图像与文字共存于同一媒介之上,二者相互依附,不可分离。从图像看,《散秩大臣喀喇巴图鲁阿玉锡像》中的像主“右臂高举,右手微张,右腿弯曲。左手执长矛,矛尖向下,腰间悬挂绿色鲨鱼皮腰刀,并挎黑皮弓囊,内装桦皮弓一张。后挎箭囊,囊内有十支雕翎箭,三支花翎箭。头戴红缨暖帽,单眼花翎,上身外套锁子甲,透过锁子甲,隐约可以看到里面穿的深绿色绣葫芦、蝙蝠纹浅绿里战袍。腰系黄色皮护腿,足登青靴”。观者从图像中可了解平定西域功臣阿玉锡的姿态、服饰等信息,却无法获知阿玉锡立功的具体故事情节即“叙事性”内容,而文字恰恰补充了图像的阐释空间,乾隆御题赞词曰:“于格登山,贼据险守,率廿四人,间道袭后,诸贼犬溃,爰以成功,本厄鲁特,降顺效忠”,记载乾隆二十年(1755)清廷初次用兵准噶尔,阿玉锡和厄鲁特章京巴图济尔噶尔带领二十二人偷袭达瓦齐,从而镇压叛乱的历史。可见作为文字文本的像赞与作为图像文本的功臣画像相互映照和补充,形成一种互文的关系。

如果说功臣画像是“源文本”,那么画像上的赞词则是“翻译文本”,在此翻译过程中,像赞弱化了画像对功臣容貌、姿态、服饰等外在因素的详细描摹,而深化、延伸了画像所不具备的叙事性和议论性成分,对功臣的功绩给予客观评价,如平定西域功臣傅恒赞词“鄼侯不战,宜居首功”,平台湾功臣鄂辉赞词“勇而有谋,覃国之英”。像赞这种语言文本较之画像,交代了所图绘功臣的官爵、姓名、建功始末、历史评价等,是对功臣画像的一个解释性“脚注”,同时给观者以想象空间。

像赞位于功臣像诗堂处,是功臣像的初级“翻译文本”,数量更多、范围更广、涵义更深的“翻译文本”是独立于功臣画像之外的诗文创作,本文第二部分已详细论述,兹不赘述。功臣画像超越空间与时间局限,被更多的“间接观者”所熟知,与藉文学媒介的传播关系密切。功臣画像的文学史意义通过图像、文学两种阐释系统之间的互动生发而体现出来。

(王隽,广州大学俗文化研究中心讲师)

Literary Acceptance of Portraits for the Ancient M eritorious M inisters

Wang Jun

Making portraits for themeritoriousministers is not only a way by which the ancient Chinese emperors pay tributes to them,but also a unique art and political culture phenomenon.There were many famous historicalmeritoriousministers,such as Huo Guang,Su Wu,Fang Xuanling,Du Ruhuiand many others,who were frequently depicted,illustrated and painted in literary works,becoming the spiritual“model”of the their countrymen.The portrait of large number of meritorious ministers are better preserved by literary texts.At the same time,the texts further extent and interpret the concept and significance of the portraits.After investigating literature acceptance of ancient meritorious minister portraits,exploring ancient literatimentality and national sentiments,we find the significance of literary history ofmeritoriousministers portraits embodies in that the“meritoriousministers portrait”become a literary collectivememory and promote the development of“portraits”style.

Portraits of the Meritorious;Ministers Images;Literature Acceptance;The Interpretation of“Image-literature”

*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十二五”规划2014年度学科共建项目“古代文章学理论和绘画理论融通研究”(项目编号:GD14XZW13);2014年广州大学哲学社会科学科研项目“青年博士”专项课题“中国古代功臣画像研究”(项目编号:201408QNB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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