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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文学作品对于《惜别》中鲁迅形象的影响

2015-05-30张子康李博闻

参花(上) 2015年11期

张子康 李博闻

摘要:《惜别》是日本著名文学家太宰治于1945年创作的以鲁迅为原型的小说,记述了包括我们耳熟能详的“弃医从文”的经历在内的鲁迅在日本仙台的生活。本文针对引起研究者最多关注的“太宰鲁迅”这一形象的形成,提出了自己的观点,论述了鲁迅的文学作品对于“太宰鲁迅”形成的重要影响,从而表明太宰治所努力追寻的真实的鲁迅,是来自于厚厚的《鲁迅全集》的文学作品组成的鲁迅形象。

关键词:《惜别》 仙台鲁迅 太宰治 化用现象

《惜别》是世界文学史中唯一一个以鲁迅为主人公的长篇小说,《惜别》创作的政治原因被一些评论家所诟病,因此直到2006年《惜别》的中译本才得以出版。在摘掉了有色眼镜之后,尤其是中译本出版后,《惜别》的相关研究开始逐渐升温,而研究者又大多集中在鲁迅形象的研究之上,对于这样的一部不可多得的以鲁迅为主人公的外国小说,研究者的兴趣理所当然被鲁迅的形象所吸引。

“太宰鲁迅”的形象是注入了过多个人要素的太宰治的自画像,太宰治自我的投射这个观点在研究中一直占据主流,而藤井省三在《太宰治的〈惜别〉与竹内好的〈鲁迅〉》一文中反对这种观点,肯定了太宰治在发挥自己的丰富想象力的同时创造了具有“真实性”的鲁迅形象,对于形象研究起到了质的改变,这个观点同时也得到了董炳月先生的支持。在笔者看来,这两种观点都有其正确性,但同时忽略了《鲁迅全集》在鲁迅形象创造上起到的具有决定性的媒介作用。太宰治的确努力在创造一个真实的鲁迅,但是这个“真实的鲁迅”不是现实的鲁迅,而是厚厚的《鲁迅全集》中的鲁迅,所谓“自画像”,是以鲁迅的作品为颜料的描摹,所谓“投影”说是太宰治透过《鲁迅全集》的影像,鲁迅的作品在《惜别》中起到连接鲁迅与太宰治的重要作用,太宰治通过阅读《鲁迅全集》,在心中形成了一个主观理解的鲁迅,这便是“太宰鲁迅”的来源。我们通过具体分析比较可以发现“太宰鲁迅”包括的外在和内在的形象基本上都可以在鲁迅作品中找到对应文字。由于笔者本人实为才疏学浅,对于《鲁迅全集》无力全面细致对比研究,只能发现一些有明显的影响痕迹之处,实际存在之处肯定不仅如此。

一、鲁迅作品对《惜别》的影响

太宰治本人并没有见过鲁迅,《惜别》的创作素材除了他到仙台的实地考察,参考日本的研究论著(小田岳夫的《鲁迅传》,竹内好的《鲁迅》)外就是利用鲁迅的作品了,藤井省三曾说:“太宰治没有‘无视鲁迅的文章主观捏造鲁迅的形象,他是在认真通读了七卷本的《大鲁迅全集》之后,根据鲁迅的文章创作出的《惜别》。”应该说,鲁迅的作品在太宰治的创作中影响是最大的,小说甚至有大量对于鲁迅作品的直接化用,成为一个独特的文学现象。在《惜别》中既有“鲁迅”回忆自己身世时明显地对《朝花夕拾》的化用,也有“鲁迅”的谈吐举止与其杂文暗相契合的地方,在小说情节上基本采用了《藤野先生》的框架,当然除去那些明显的化用外,并不能一概而论地认为相似相像的地方都确实来自于鲁迅的作品,并不排除太宰治是通过其他的资料甚至于艺术想象的写作,但是这些呼应之处应该受到鲁迅作品的影响是有很大可能性的。另一方面《惜别》与鲁迅的作品相对应、相呼应的地方,实际上何为化用、何为间接地影响二者有时是难以区分的。不论是在人物、环境还是情节上《惜别》都深受鲁迅作品的影响,而笔者在下文只针对“鲁迅”这一形象受到影响进行探讨。

二、《惜别》中深受鲁迅作品影响的“太宰鲁迅”

(一)不爱旅行、五音不全的鲁迅

鲁迅第一次出场时就让同船去松岛游玩的“我”感觉“很像城里人,十分文雅,无论怎么看,都比我更像一个秀才”。太宰治这样的描写也许是更多受到鲁迅在日留学时留下的照片的影响。但去松岛游玩应该是根据鲁迅在《〈出了象牙之塔〉后记》中写到的“最幸福的事实在是莫过于做旅人,我先前寓居日本时,春天看看上野的樱花,冬天曾往松岛去看过松树和雪”这一句话的想象,太宰治将鲁迅喜爱的松岛作为了与“我”见面的地方。值得一提的是,鲁迅先生对于日本的印象常提及的就是秀丽的风景,“日本风景优美,常常怀念。”( 《致山本初枝》)“日本为旧游之地,水木明瑟,诚足怡心。”( 《致李秉中》1931年2月15日) 所以“太宰鲁迅”在小说对松岛赞不绝口。松岛被比作日本西湖,但在《惜别》中鲁迅对家乡的西湖却不以为意,不知道是不是太宰治看到过许寿裳的回忆文章,从而受到影响,在许寿裳的回忆中鲁迅并不爱游玩,即使对西湖美景只是说平平而已。也正是在这次偶遇中“我”又听到鲁迅跑调的《云之歌》,对于鲁迅唱歌跑调这一有意思的描写,日本评论家藤井省三认为可能是太宰治发现对于视觉艺术(鲁迅有着多篇美术、戏剧、电影等视觉艺术的文章和翻译作品)十分感兴趣的鲁迅对音乐却很少谈及,可以说发现鲁迅本人对音乐兴趣寥寥之后的大胆想象。在接下来中鲁迅干脆承认:“我从小就喜欢画画,可却不大喜欢风景。还有一个不太擅长的,就是音乐。”不爱旅行,五音不全的外在形象的鲁迅不得不说是有凭有据的艺术创作。而在第一次交谈中鲁迅不停地使用德语,也许是太宰治在阅读了《朝花夕拾》后得知鲁迅在中国的新式学堂里学的是德语的缘故。而鲁迅在使用日语时严格遵守“对小孩子讲话用小孩子的语言,跟女性说话使用女性语言”的准则,又说“日本的美学实际上非常严格”。鲁迅从语言到日本美学在他的文章里也有相应的体现,在他翻译的童话《桃色的云》的序中说:“由我看来日本语实在比中国语更优婉。而作者又能抓住他的美和特长,所以使我很觉得失了传达能力。”

至于鲁迅的身世和回忆,太宰治则直接是化用(甚至可以说是摘录)了大段大段的《朝花夕拾》,还有《呐喊》中的《社戏》也被太宰治化用在小说其中,这些都十分明显不再赘述。

(二)鲁迅的思想

鲁迅的思想性格在《惜别》全书主要分为两个主要的方面,一方面是鲁迅的“日本观”(包括中日对比),思想中流露的主要是鲁迅对于日本的肯定,模仿日本的愿望;另一方面是“弃医从文”的思想转变,对于“科技救国”的否定和对“文艺救国”的追求。这两个重要思想又是相交融的,小说中鲁迅在逐渐深入认识日本的过程中发现日本发达的原因不单是先学习西方的科技,而是其国民性中优秀的那一部分,因而鲁迅的“日本观”深入和完善使得他改变了原来的道路,太宰治通过这篇小说提供了一个不同以往的“弃医从文”的新见解。

1.对日的肯定态度

对于日本的肯定态度是“太宰鲁迅”的重要特征,一些评论者认为《惜别》中的鲁迅身上有过多太宰治本人的投影,也有些评论者认为太宰鲁迅的亲日态度无疑暴露了太宰治写作的政治目的因而予以否定。笔者认为这些评论虽然有其正确性,但忽视了“太宰鲁迅”的思想性格很大程度上是由《鲁迅全集》中透露出来的鲁迅本人的思想组成,“太宰鲁迅”对于日本一直保持着正面赞赏的基调,这并不是太宰治作为日本人自夸自大,这也是现实中鲁迅本人一贯的思想(也是当时留日的学生的普遍观点)。虽然留日是鲁迅人生中重要的经历,鲁迅也结交了许多日本友人,但我们很难找他对日本的系统的评论,也没有刻意在思想论文化论或国民性论这种学术论究的层面上去研究日本,提出自己的日本观,但是他对日态度片段地呈现在他的社会批评和文明批评的杂文中,秉持着“拿来主义”的鲁迅是出于学习和借鉴日本的实际考虑出发,从而始终是从正面把握和阐述日本,很少论及日本的缺点和坏处,他在《〈出了象牙之塔〉后记》中说到自己翻译文艺评论家厨川白村的文明批评集《出了象牙之塔》:“也并非想揭邻人的缺失,来博国人的快意。中国现在并无取乱侮亡的雄心,我也不觉得负有刺探别国弱点的使命,所以正无须致力于此。”因此在《惜别》中鲁迅常常在中日对比之中褒扬日本,可以说是太宰治阅读了《鲁迅全集》之后发现了鲁迅的对日的思想倾向后的有根据的书写。

在《惜别》中青年鲁迅认为,对日本的“忠”是日本思想的最大特点,“日本的思想被统一在‘忠”,认为日本思想为“忠”的一元论,在鲁迅的作品中难以找到类似的表达,对于封建思想深恶痛绝的鲁迅先生怕是也难以对源头来自于中国的日本的“忠”的思想有太多好感。如董炳月先生所说这显然是太宰治构想的“东洋图景”,也是他希望借助“翻译”传达给中国读者的基本理念。那么《惜别》之中的鲁迅对于忠的赞扬是完全出于太宰治的个人想象和意图吗?笔者认为并不是这样,在书中鲁迅是将中国的“孝”(中国以孝治国)与“忠”相对比谈起的,青年鲁迅说中国的“孝”成了统治者权谋诡计的工具使得“被统治者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因为不孝的罪名被杀”,并且认为中日的“忠”是不同的,中国是“帝位巧取豪夺反反复复”。因此,中国的“忠”成为“复杂而暧昧的东西”,而日本则是“万世一系的皇室俨然地治理日本”,日本的“忠”是“干脆爽快、朴实无华”的。青年鲁迅的这些发言显然是从著名的《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得出来的,在这篇杂文中鲁迅说:“因为天位从禅让,即巧取豪夺而来,若主张以忠治天下,他们的立脚点便不稳,办事便棘手,立论也难了,所以一定要以孝治天下。”既然鲁迅反对虚假的“忠”,反对以“孝”统治民众,太宰治也许便从此得出鲁迅对于日本的虔诚的“忠”是肯定的态度。接下来“太宰鲁迅”称“二十四孝”为愚蠢的传说,这又无疑是对杂文《二十四孝图》的化用。另外,不知是否可以作为佐证,鲁迅对于“忠”的重要体现之一的武士道异于他人地持肯定态度,在《〈三浦右门卫的最后〉译者附记》中评论说“武士道之在日本,其力有甚于我国的名教……他们古代的武士,先是藐视了自己的生命,于是也藐视他人的生命的,与自己贪生而杀人的人们,的确有一些区别。”

“我”与“鲁迅”刚见面之时,青年鲁迅感慨中日差别时所说:“现在的清国,若一言以蔽之,那便是怠惰。”体现了现实中鲁迅最为重要的日本观,清国是怠惰,而日本正是与之对应的认真。鲁迅先生立足于日常的感性角度,去体味日本人对待事物的方式,提出了认真是日本人最大的长处,同时是现实中中国人最缺欠的品质。在《新的女将》及《宣传与做戏》这两篇文章中讽刺一些人喜欢做戏、喜欢装点门面,而在这一点上,“日本人做事是做事,做戏是做戏,决不混合起来”,又说“日人太认真,而中国人却太不认真”“中国实在是太不认真,什么全是一样”。与鲁迅交谊深厚的日本友人内山完造在其回忆录中记录下了鲁迅的话:“中国的四亿民众是染上了重症,而那病源,我以为就是我说过的马马虎虎,那种无所谓、怎样都行的敷衍的生活态度。”因此“那便是怠惰”。绝不是太宰治随随便便写出的一句抱怨而已,这是与鲁迅作品中乃至现实鲁迅的思想的呼应点。

小说中的鲁迅谈到了对于中国人的故步自封和日本人善于学习的特点,他说:“日本很早就意识到科学的力量,并率先学习了科学……成为东洋最先进的独立国家。”又说:“对于东方各国而言,现在面临的最重要的问题就是科学。”“不只是中国才有古代文明,印度拥有,埃及也拥有,但是那些国家的现状又怎么样呢?”这又是太宰治对于鲁迅思想的转译,鲁迅在译作《出了象牙之塔》的《后记》中说:“之所以使日本能有今日,因为旧物很少,执著也就不深,时势一移,蜕变极易,在任何时候,都能适合于生存。不像幸存的古国,恃着固有而陈旧的文明,害得一切硬化,终于要走到灭亡的路。”

2.“弃医从文”的思想转变

太宰治认为“幻灯片事件”只不过是鲁迅转变的一个导火线,在《惜别》中太宰治更强调鲁迅受到当时文艺思潮的影响,产生了更多的思考,从而渐渐地发生了思想转变,为了集中表现鲁迅在“科学救国”与“文艺救国”的抉择,于是才有在“救济自己国家的民众”这一章里,鲁迅大段大段地谈及对于封建礼教的批评以及通过文艺改造思想、改造国民性拯救中国的观念,为接下来著名的“幻灯片事件”做铺垫,在鲁迅先生著名的文章中也多是针对封建礼教的批判和中国道路的探索,所以笔者不再赘述,在阅读的过程中大家也必然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值得一提的是,在鲁迅近似于演讲的长谈中,太宰治又再度引用了《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魏晋人士的例子,“魏晋时期竹林隐士等等,就是因为无法忍受‘礼这种思想的堕落,才逃到竹林,饮酒度日……”于之前“太宰鲁迅”与“我”讨论中国的“孝”与日本的“忠”时候的发言相呼应。另外,在小说接近结尾时候鲁迅赠予“我”的那篇阐明自己对于文艺的看法;文艺对于大众的作用的名文,便是《摩罗诗力说》中的一节。

我们知道鲁迅是大力推崇科学的,但在《惜别》一开始鲁迅就说“把科学用于娱乐是很危险的”“有许多原始形式的快乐。由酒发展成了鸦片,中国变成什么样了呢”,发展到小说最后“我已经全部抹杀了科学救国论”。这不由得使我们想起鲁迅所说的:“外国用火药制造子弹御敌,中国却用它做爆竹敬神;外国用罗盘针航海,中国却用它看风水;外国用鸦片医病,中国却拿来当饭吃。”鲁迅先生还尖锐地批评说:“麻将桌边,电灯替代了蜡烛,法会坛上,镁光照出了喇嘛,无线电播音所日日传播的,不往往是《狸猫换太子》《玉堂春》《谢谢毛毛雨》吗?”现实中鲁迅虽然对科学本身是一贯地持肯定态度的,但对于科学的使用却有着深深的担忧,因为人如果不改变,外物如何发达,也终究是徒劳的。另外,《惜别》中鲁迅的那句“我认为叫爱迪生的发明家,是世界级的危险人物”是明显对鲁迅杂文《电》的利弊那句“前年纪念爱迪生,许多人赞颂电报电话之有利于人,却没有想到同是一电,而有人得到这样的大害,福人用电气疗病,美容,而被压迫者却以此受苦,丧命也”的化用了。

于是小说中的鲁迅由对科学(医学)救国的向往到怀疑再到否定,又在留日期间(通过中日比较)渐渐地认识到问题的根源,思想从而决然地投身于文艺事业中。

三、结语

通过上文的举例比较,我们可以看出太宰治汲取鲁迅作品留下的清晰的痕迹。因此“太宰鲁迅”在模仿存在于《鲁迅全集》中的鲁迅形象可以说是达到了一定的真实度,对于中国读者来说“太宰鲁迅”是那么的熟悉,他的一言一行都令人似曾相识;对于日本读者来说,这本书可以成为了解鲁迅和他浩瀚的文学作品的入口。但在另一方面,太宰治似乎过于追求“有根据”“有来源”,太宰治的文学功力和想象力无疑受到了巨大的束缚,作为世界上唯一一部以鲁迅为主人公的长篇小说,似乎难以给我们所期望的新奇之感,而在一些巧妙的契合之处外不乏直接明显地化用甚至直接抄录,大大降低了小说的文学性,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巨大的遗憾。

参考文献:

[1]董炳月.自画像中的他者太宰治《惜别》研究[J].鲁迅研究月,2004(12).

[2]潘世圣.鲁迅的日本观——鲁迅体验和理解日本的主要内容及特征[J].浙江学刊,2004(03).

[3][日]藤井省三.太宰治的《惜别》与竹内好的《鲁迅》[J].董炳月,译.鲁迅研究月刊,2004(06).

[4][日]太宰治.《惜别》之意图[J].董炳月,译.鲁迅研究月刊,2004(12).

(作者简介:张子康,男,广西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文学;李博闻,男,广西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文学)

(责任编辑 宋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