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梦中
2015-05-30朱逸茗
朱逸茗
如果我手臂紧紧粘贴着他,像环绕着树干的长春藤,死神降临,因忌妒我的愉悦。
——露易丝·拉贝
眼前绵延的黑色令雪夫联想到自己和流浪狗的命运。那是遥远如故乡的一个冬天,自己抱回的流浪狗被父亲从六楼扔下。在那一瞬间,它仍然好奇而友善地看了父亲一眼。它的皮毛柔顺温暖,父亲的手掌肤浅地感受到了生命的热度。然而手指松开形成一个决绝的手势,它便坠落在苍茫的雪地,逐渐冷却。血使地面荡漾出黑潮。
雪夫在那一夜搭上了一辆不知去往何方的卡车,从此长期与流浪的歌手、酗酒呕吐使得浑身肮脏恶臭的诗人、指甲泛黄的扒手栖息浪荡,习得了不少秘术或者把戏。一夜他从床上醒来时,疲惫的女人已在和同伴交谈明早去动漫节。雪夫不能将涂抹地摊脂粉的廉价裸体同动漫联系起来,但最终他接受了生命的繁杂与荒芜,人生处于万千联系之中,又荒诞得一无所有。他想起那天凌晨的黑色,宛如裹挟放射物的阴雨,无可避免地落在身上。这时雪夫终于看见我开门向他走来。
“我不能理解你让我半夜来这却不让我开灯。”
“因为开着灯是不能做梦的。”我回答。
前天我初遇了灵儿,在江南青石板巷子,飘扬的柳絮与桃花间。而环城的春水分作娟秀的支流,将我们相隔在斜巷的头尾,令我意识到这不过是一场梦寐。灵儿鹅黄的衣袂在东风下翩跹。我们采撷柳枝编为碧绿的绳索,向水中抛去,两条绳索交融为一,宛如纤细的桥。灵儿凌水来时,绀色的布鞋被约略洇湿。
“雾太重。”她说。
我们牵手的刹那,她冰冷而修长的手指改变了四围的风物。不知桥边的杨柳有无折下,我已独自站在破晓的楼台上,看暧暧波光里,一叶远去。我手中握住一片红笺,字迹宛如烟色:
雲邊月,夢醒已三更。夢到延陵煙水渡,霧中聽笛雨零丁。船後碧天明。
我走出金碧的佛阁时明月在天,万象入夜。我意识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又遁入了另一个梦境。歌声自回廊飘下,如丝竹声泻落大地,但并不孤高,仿佛不是一个人所唱,各声部非常和谐。
灵儿站在红亭的阑干畔唱歌,长发衣带随歌声在风里猎猎作响,如她身体一般飘摇。我只在画中见过这样的景象。亭中还坐着几个妇人,皆是轻袍缓带,而端庄华贵。灵儿唱罢,亭中便开宴了。我也走进去,挨着灵儿坐下,座中似乎知道我要来,亦不问,便一同倾杯而饮。
筵席将尽时,摆出一套酒来。杯中酒底是青色,仆人却加入红色的酒。灵儿拉着我的手臂,说道:“容我尽此酒,为公子寿。”仆人劝道:“将要天亮了,喝这么多酒,恐怕不方便。”灵儿笑道:“人生贵在快意,为什么管这么多呢?”
她的肌肤雪白,嘴唇因涂了口脂而呈现出冶如蔷薇的狂红。酒泻入嘴中时的疏狂,令我不能忘却。
而回首时座中人已经不见,灵儿的身影也渐渐模糊。我忽然意识到我的梦已临近终点,今生未必会重新回到这小红亭中。
“今天分别,以后还能再见吗?”
“我给你一个地址,你后天凌晨来找我。”
灵儿在空中写下的地址断续残缺如帛书碎片:
同獅巷右轉三里……桃花伯伯螺螄公……
我看见灵儿在日出的光芒中弥散。
“再过三个小时我就该去找她。”
“但她只存在于梦里。”
“我记得你对我说过一种控制梦的技巧。”
那时,灵儿的手在我掌中仍然真实可触的,但我的精神已经不可避免地返回到这个世界。我会随即醒来,手中紧握却再也抓不住任何事物。当我带着这样的惶恐,终究在昨天微弱的曙光下醒来时,我想起数年前雪夫告诉我的一种控梦之术。
人可以通过睡前对自己的强烈暗示,使自己在随后做梦时意识到那个世界乃是梦幻,从而可以随心所欲地在其中做一切事情。这就是控梦的基本原理。
“耽于控梦会对你产生极大的副作用,你会逐渐混淆现实和梦幻,直到丧失对自己存在的判断。”
“只此一次。”
“你本不该对一个虚构的人物倾注心力。”雪夫说,“即使仅此一次,那也太多了。”
我并没有说话,于是雪夫渐渐告诉我控梦的技法,带着一丝嘲讽的鄙夷或残忍的怜悯。他的声音宛如黑色的大海,与这没有光的空间合并一处,淹没了我的知觉。我怀着忐忑的喜悦涣散知觉,像一根圆木那样沉入了睡眠。
(作者单位:南京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责任编辑 刘月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