仕途

张振玉

郭凯镇长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边，目光发呆死死盯着摊在办公桌上从县上转来的几封上访信。

今天怎么了？他隐隐感觉到一种不祥。

他自从来到这个镇里，一直工作都是很优秀的，还受到过几次表扬。

可这几天，他都在为一件事烦心。他愁肠百结，拿不定主意。

他想抽根烟，可浑身上下都找遍了也找不到一根烟。说起来，郭凯是不吸烟的，他吸上香烟，还是他大学毕业之后的事。那是他大学毕业后第二年吧，老长时间找不到一份合意的工作。那时候他租别人房子住，那位房东大叔看他为找工作发愁，晚上十点多了还不安寝，在楼过道里瞎转，就请他吸了一次烟。他递给他一根哈德门的烟卷，自己嘴上也含上一根，还客客气气地双手捧着电子打火机给他把烟燃着。当时他是百般推辞的。他还记得那位大叔说过的话：发愁了，就抽根烟嘛！有时候，那烟卷最能化人愁烦。再说了，在社会上，香烟能够解决许多问题的，通常来说它就像介绍信，遇上麻烦了，递上根烟，巧不巧就能解决大问题。郭凯记得，从那时候起，他吸上了烟。遇上愁烦事，嘴里含上根烟，还真能够放松放松。郭镇长自从进了镇机关上班，机关严禁吸烟，他就把烟戒了。

今天，郭镇长焦虑异常猛然想要抽根烟，他手忙脚乱找不到香烟卷，忽然才想起自己已经戒烟了，他的眼睛落在办公桌上那些上访信上了。

上访信是告靠山屯村村两委的。

郭镇长通过那些上访信，把那个村上的问题归结为四项：贪污截流，打击报复，打架斗殴，公开违反国家政策。

这一切，归根结底那是因为村子里缺乏基层管理人才啊！一直以来，上级政府把那个村子当作特殊情况处理。多少年了，没人愿意做那出力不讨好的村干部，说的是培养个村干部不容易。上级领导为了一些指标啊任务啊，出点儿什么不良现象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捏着鼻子受了。

那几封上访信，郭镇长几乎每个字都细细琢磨过。他打开那些信，又仔仔细细从头看了一遍。村主任违反计划生育，三个儿子，还想要个女儿，他妻子再一次计划外怀孕，有继续生下去的趋势。他本人呢，在村里搞计划生育工作时还打击报复动手打人。村里的账目也是一塌糊涂。

郭凯记得那个村主任！郭凯和镇里邢书记曾过问过他的事。

他当时发牢骚说：“俺做这村干部图个啥啊？要是没这点子特权，俺还干个啥意思？不然你找别人干去吧！你试试别的人谁个能把村上的工作做出来吧，他谁做咱十分之一这个样我都喊他叫亲爹。”

还当村干部，连基本群众的思想觉悟都达不到。郭镇长耳边隐约听见有人议论。

还不是范支书的脸，范支书人那村官硬啊！人是什么村官？唉嗨！

郭镇长忽然想起来了，范支书是县上郭副县长的亲叔兄弟，他还听人讲过，靠山屯村村委那几个人大都是范支书拜把子兄弟。

最后，镇长和书记都没法，只能听之任之。

那些上访信上有的按着醒目的红手印，有的盖着血红的印章。

下边县政府的批语是：立即处理。

郭镇长双手托腮，闭目沉思。

郭镇长仿佛又回到了学生时代，像高考遇上的那种判断题。可这比高考不知要难上几万倍！是在括号里打“勾”还是打“叉”，他犹豫不决，那一道题可能就决定自己的命运。这步棋怎么走？这可不是走棋的问题，搞不好自己仕途就玩完了。今天，他感觉自己这次是真真遇上难题了。

他几乎快要病倒了，他感觉四肢无力，头脑混混沌沌，心上像压了块石头。他感觉一点力气都没有，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双手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他隐约感觉自己周身上下奇冷无比，就像发高烧。

他双手捧着那些信纸，在手里翻来覆去把弄着。

那个村子的工作看上去很差的，可是做了十多年支书的范支书说起话来却头头是道。村子里确实有许多问题，也不可避讳有许多困难。

那是范支书的嘴，那件事让他条件反射似的牢牢记住了范支书的嘴，他的嘴唇厚厚的，发白，时常是一副思虑过度缺血的样子，他的面目冷酷，看上去是那种心肠很硬的人，像那种冷血动物，在他面前，他要是认为不行的事那是绝对行不通的。

郭镇长心里明白，自己这官也不是正门来的，虽然自己感觉自己资历不错能力不错，可是临到近前了他才明白，一般来说，要想找好工作那些简历啊成绩啊也只能起一小部分作用。唉！从一读书就做着读大学的梦，大学毕业又想找一份好工作，找一份好的工作又是那么的难啊！最后颇为自私地走门路求到了自己那个在市里工作的亲戚。事是办成了，可他经常感觉心里不安。

自己那个亲戚，也是通过范支书的叔伯哥哥范副县长给自己安排的工作。怎么着？自己和范支书是三点一线。范支书的两委班子，在靠山屯村都十来年了，他们从没出过事啊！

莫非自己要在这地方坏事？最近，他天天晚上做梦，整夜整夜做梦，搞得白天总头疼。昨天晚上他梦见自己高升了，做了副县长。今天早晨天不亮他打开电脑在网上搜周公解梦。通常说的梦里的事都是和现实相反的，想到这层他心里越发恍惚不安。

开始，郭镇长觉得那工作不难的，就凭自己的学历，做镇干部工作那不是小菜一碟。上次，去县上开会，范县长特意表扬了他们镇，当时他觉得脸上特别光彩。

唉！郭镇长叹一声。

门口有人喊他吃中午饭，郭镇长知道今儿又到中午了，可是他一点胃口都没有，他对那人摆摆手。

这顿饭又省了。郭镇长双手托腮，双目紧闭，他进入了假眠状态。

秘书小刘风风火火推门进来。

听到着急的开门声，他睁开眼睛。

“快！快！有任务。”

见小刘火烧火燎不同平常，郭镇长拿起风衣就跟小刘走，他出门看见停在镇委大院的县纪检局白色轿车，郭镇长见镇里邢书记早已坐在里边。

“这是纪检局党组李书记，这是孙局，付副局……快，靠山屯村。”邢书记急匆匆地介绍。

抓靠山屯村那伙人的时候，他们正开两委会。

抓了靠山屯村那几个人，郭镇长心里就一下子晴朗起来了，他觉得格外轻松，格外惬意。靠山屯村的事，这些日子可把他折腾得不轻，今儿，自己没费吹灰之力，事情让别人解决了，他都有点怀疑自己的能力。

回来的时候，在镇办公大楼门前和范县长打了个照面，见了他，他还觉得抹不开脸不好意思。

回到办公室，秘书小刘已经等在那儿了，他递给他一纸调令。

郭镇长接过盖着大红印章的调令看了看，心里一下子凉了半截。是调他去镇五金厂做业务厂长的。

后来他知道，镇里所有主要干部几乎都接到了调令。

郭镇长去镇五金厂报到，走进自己办公室，他一下子目瞪口呆了。郭镇长看见范支书早已坐在自己办公桌后面了。他说：“这儿，我都包下了，我半年前开始筹划承包五金厂。那些事，我有责任，我也不做那支书了。”说着，范支书低下脑袋，“那些检举信都是我写的，你看，这是我的笔迹。”一会儿，范支书红着脸抬起头，看着郭凯的脸有些暗自庆幸地说。说着，范支书顺手写了几个字让郭凯看。几乎是铭刻在记忆里十分熟悉的字迹让郭凯大吃一惊。

范支书又说：“别以为我和范副县是亲叔兄弟我就干那种事情。我们弟兄可不是那种人。那些人也有难处啊！可是他们毕竟是犯错了！就等着处理吧！人呀！你活的要有骨气啊！”

范支书递给他一根云烟，自己嘴上含着一根，他重重吸了口烟又从嘴里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长长叹了口气接着说：“我也有错啊！你看这烟卷。”说着，向郭凯扬了扬手上的燃着红火星冒着一缕细烟雾的烟卷不无感慨地说：“我哥一直让我戒，可我……”范支书无奈地摊摊手。

范支书沉默了一会儿，看着郭凯说：“要搁从前，我也不想写那上访信的，那些人都跟我多少年了，是我纵容的他们……唉！当时事情也觉不出多严重。人嘛，谁没有七情六欲？那事就那么一直拖着。我呢，是电视上一位公安局长说的一句话启迪了我。在家闲看电视，电视上那位公安局长说：我们是绝对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是绝对不会放过一个坏人的。这是我们公安人员办案的原则。就这句话，我觉得让我的思路清晰了，我就下了决心写那上访信的。再说了，实事求是，光明正大，那是一个男子汉应该坚持的原则，不仅仅要在工作上，就是在做人上你也不能马虎。这是我哥教我的。至于你嘛，我哥说了，你的文化底子倒没得说，就工作经验不足，那就是一个大问题呀。上面说不管怎么进来的，有工作能力就行。县上讨论说你不适合做镇长，到我这来做厂长也不可以啊！你就在我这儿委屈一下，做个车间主任吧！”

范支书说完，他瞅着郭凯的脸，一副极不好意思的样子，苦着脸说：“其实，我哥下星期就调走了，他也不适合做县长，听说调省城一个研究所。”

郭凯一直没吭声。

（责任编辑 高生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