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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夜

2015-05-30吕维彬

参花(上) 2015年11期
关键词:怀仁

1

北方的冬天。

下午四点钟左右,太阳张着笑脸,毫无顾忌地留下凛冽的寒风走了。甩在后面的是茫茫雪地映衬着的淡白色的暗光,转瞬间化作灰蒙蒙的夜空,黑色的大幕在天体徐徐拉开。

疲惫了一天的上班族以及“海中的弄潮儿”,踏着若明若暗的朦胧浅夜,匆忙奔回各自卧榻的居所。当推开家门那一刻,无论是白领、蓝领,还是什么红领、黄领、黑领,这些工作在不同阶层的人,都摘掉了社会上的所谓象征地位的带着颜色的“领子”,揭掉了脸上那层化了妆的面纱,获得了自我支配的空间,迅速变回“自我”的人,毅然回归了本性的自我,用自己的意志和爱好,拾起了纷杂之外的闲性。或坐在电脑旁搜索着天下的杂文趣事,或拿起手机翻看朋友圈传播的形形色色的微信,或靠着沙发推测电视剧导演编排好的剧情发展脉络,或逗着孩子寻求当爹的乐趣,或与老婆油嘴滑舌地逗哏撒娇,或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忘却了白天无法忘却的云烟往事。

这样漫漫的长夜,人们怀着家的雅兴,津津乐道地体味着家庭生活,享受家的恬淡、闲雅和温馨,释放在单位期间忙碌的绷得几乎断裂的神经。

以往,狄火秋不管天儿有多冷,每天晚饭后拉着老婆,穿着厚厚的绒服,必到附近的公园悠闲散步。即便是风寒刮骨,冻得浑身瑟瑟发抖,也得遛够预定的时间。偶尔也驻足于成堆儿的围观人群行列中,与其他人一样伸着脖子,围观那些看似比较热闹的闲事儿,也扎在那些一簇簇貌似有点儿文化的闲人圈子里,甩开大嘴,对社会上所发生的事件发表议论,无所顾忌地进行评说。

这是他多年养成的生活习惯。

可这个夜晚,狄火秋那种闲情逸致,已经远远抛到了九霄云外。

狄火秋仰卧在家里那个让他温馨的大床。他那瘦弱干枯的躯体,静静地凹陷在软绵绵的床被里。他满身的细胞,丝毫没有休眠静止的迹象,依然如同白日一样,耸动,流窜,跳跃,撞击,亢奋,散发着流星式的冲力,在他的体内摩擦着,鼓动着。在狄火秋看来,这是个不寻常的夜,如同过渡型的长夜一般,跨在了他人生的拐点上。他的心,慌慌的,痒痒的,难耐每一分钟,被一种久违的渴盼撩拨得平静不了。他玩味着从副行长晋升为省分行一把手的完美结局,多年宁当鸡头不做凤尾的夙愿,过了这个抖动的夜晚便成了现实。他脑海里不停地翻腾着过去的累与苦、辛与酸、怨与耻,回味着他被别人管束、批评时那一幕幕寒碜、蒙羞的场景,也扫描着上任后即将面临的那些人、那堆事儿、那种人人垂涎且又敬畏的权力、那样前呼后拥的官势以及那个半拉子工程的办公楼。

家里偌大一个房间,归他一人所属。

狄火秋的老婆与他同枕共眠、熬度光阴二十九年,对他的性格和习性了如指掌。知道每当幸运之神降临到他身上的时候,他总会起来躺下地瞎折腾个没完,或是满屋子躁动地来回踱步。害怕他耐不住太阳爬上地平线前的寂寞,索性搬到了别的房间,留给他的是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空荡荡的屋子,以及塞满整个屋子的团团黑气。他孤零零地环视这个属于他自己的领地,独自享受沉寂,吮吸着凝重的气息。这个家,是他卖掉了原来那个经过房改的福利分房后,在这座省会城市最豪华的小区构筑的巢穴。至今,他已住了整整八年。在这个漆黑的夜里,他瞪大了眼睛也看不透屋子的角角落落,不管眼睛扫视哪个方位,都是那么熟悉,却又影影绰绰地模糊不清。他千挑万选的各式家具,八年如一日,始终在原来的位置安心地卧着。这些家具在“树本”年代,广收天地精华,博采日月灵光。即便经过能工巧匠的修改再造,已经改变了原来树的属性,蜗居于狄火秋的厅堂,但在满眼黑幕的深夜,依然延续着运动和呼吸,循环往复地吐着檀香,拼命地在屋子中挤着生命的存在。

这个貌似安宁的夜晚,狄火秋与往常一样徜徉在家具散发出的檀香浓意中。而他跳动的思绪始终安分不下来,一刻也感受不到静谧,心境无法平和,似乎家具释放的檀香,与往日都大不相同,在嗅觉中激荡着惬意。即将当上一把手的兴奋、迫切、焦虑、躁动,还有诱惑和欲望,这些镶嵌在狄火秋骨子里根深蒂固的东西,在静寂中越发膨胀,在黑夜里越发张扬。狄火秋心里转着昼与夜的时光更迭轴,仿佛这个夜不应该是为他上任而降临的,着实有点拖沓,有点儿漫长,也有点儿消沉。他本来和所有人没什么两样,也度过许许多多的漫漫长夜,可他对今天这个夜的感受,与之前的夜竟然如此大相径庭。昼夜交替的规律始终没有改变,每天都在周而复始,夜还是同样的夜,然而狄火秋的心理感知,却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变化。是自己的地位变了?心境变了?性情变了?他想不清楚,不是心里不清楚,是他不想把自己描得那么清楚,不想把心境袒露得那么清楚。狄火秋自己也在纳闷,平时都说了解自己的人莫过于自己,可真正读懂自己的是自己吗?自我评价得出的结论能勾勒出自己完整的真实画像吗?能把自身本质存在的东西认识得那么真切吗?他对自己的认识根本做不到一针见血,反倒也拿不准“了解自己的人莫过于自己”这个说法究竟是不是准确。

狄火秋入神地胡乱想着,蓬乱的思绪在脑中飞着,不停地乱飞着。

2

门铃儿响了。

躺在床上的狄火秋,皱了一下眉头,下意识地感觉,在自己上任前夕该来的人一定会来。狄火秋在门铃儿响之前暗自琢磨,门前冷落车马稀,那是说卸任官员和从实权岗位退下来的人所遭遇的惨淡景象。自己现在正是水击三千里、扶摇上九霄的势头,马上要成为一行之长,在上任前夜,门铃儿不响、电话哑巴,这有违常理,家门萧条不可能是当下给他准备的境遇。门铃儿响的一刹那,狄火秋绷得紧紧的面部神经松弛了。他抻了抻躺在床上挤压出褶子的睡衣,边向客厅走,边用手理着有点儿散乱的头发,拉亮了客厅的房灯。

打开房门,农业信贷处处长杨怀仁带着老婆笑呵呵地站在了门外。这是他正式就任一把手前在家里迎接的第一拨探访者。

“狄行长,你好,这么晚了,没打搅你休息吧?”杨怀仁满脸堆着笑说。

狄火秋一只手把着门边儿,另一只手扶了一下眼镜,说:“没有,稀客啊!快进来!都这个年龄了,哪来那么多觉啊!”

这是杨怀仁第一次踏进狄火秋的家门儿。

他在沙发上坐下后,脱掉羽绒服,放在了腿边儿。他用眼睛快速地环顾了一番狄火秋家的客厅,转头对老婆说:“咱们要向狄行长多学着点儿,也得提升点儿生活品味,你看人家狄行长家的客厅,文化气息多浓啊!这书柜、博古架,还有壁画,这都是上讲究的啊!人家布置得多有风格!”

“啧啧,是啊,确实别具一格,谁像咱家整得那么土气,还是咱们的审美水平和狄行长比有差距啊!”杨怀仁的老婆附和着说。

杨怀仁在狄火秋上任前唐突造访,在一般人看来,这个人的功利性太强,过于势力,有用现交,身上粘满了痞子的习气。精于见缝插针的他,自从进入职场,就落下一个公狗撒尿往上浇的毛病,不在一把手面前吹吹风、下点儿毛毛雨,他就觉得找不到话题。对历任一把手,杨怀仁套用的都是这个把戏,这已经成了他不能自控的惯例。以前杨怀仁从来不和狄火秋走动,他自己也觉得这次来访有些唐突。可历任一把手上任前,他如出一辙地到人家的家里去拜访,而且每次都带着老婆,以此体现比较亲近的私人情分。不得不承认,杨怀仁始终如一地坚持这种勇气和韧劲儿,这也是一种能耐和本事,能修行到这个地步,也是人家的造化。

狄火秋心里比谁都明白,以前当副行长时,杨怀仁等一大帮人见面只是“哼哈”而过,没有过密的交往,更谈不上厚重的交情。那个时候,狄火秋手中没有可用的资源去赢得别人的拥戴,平白无故地不会有人主动向自己逢迎献媚。可此时的他,已经人换行头马换鞍,从明天开始就扔掉了副行长这顶帽子,也就是说今天晚上他就已经是准行长了,只是没有向员工宣布而已,他打心眼儿里非常需要杨怀仁这样的人和这样的一些人在自己的家里穿门过厅。当上了官儿,尤其是当上一把手,身边的人多了,跟着屁股后乱转的人群也就复杂了。恪守品格、耿直为怀、刚直不阿的人肯定会有,造谣诽谤传话筒、逆流邪风小爬虫也不在少数。不管他们是什么类型的人,忠奸顺逆都不能拒之门外。谁不希望门庭若市,谁不希望人来客往,谁不希望多听一些他及他们传说一些别人的事以及别人的故事。尽管马上就要坐上一把手这个位子,到家里来的人用意不同,目的不一,但不论是真情还是假意,也不论是评功还是论过,来捧人场也好,捧官场也好,捧势场也好,对自己而言,总能滋生点儿官运带来的人气指数,更不至于上任后两耳失聪,成为孤家寡人。

杨怀仁进狄火秋家门儿时,心中揣着忐忑,坐在沙发上刚才和他老婆的一段巧妙对话,一唱一和地撵走了尴尬。这番开场白是那么自然得体,犹如编排好的台词,又如“夫妻对唱”一样,这个套路紧扣了此时此地的氛围。这是杨怀仁在职场上混这么多年练就的以“物是论人尊”的本领。

狄火秋的眼睛在杨怀仁和他的老婆身上转了几转,然后说:“有什么品位啊?当时看着物美价廉就买了,对了,工作上怎么样?农业信贷处是挑大梁的啊,你这个顶梁柱儿,担子不轻啊!能不能顶住啊?”

杨怀仁沉思片刻,在沙发上往前探了探身子,“嘿嘿”地自笑了两声,单刀直入地对狄火秋说:“狄行长请你放心,我这儿没什么大问题,顶不住也得顶啊!现在的问题主要是部门之间不协调,配合不默契,贷款项目进展太慢,审批时间过长,扯皮的事儿太多。”

接着,杨怀仁为了佐证他的观点,点名道姓地列举了一大堆例子,历数了相关处的处长在办理项目贷款中的种种行为现象。诸如,有的心术不正,有的故意刁难,有的找茬揩油儿,有的拖着不办,也有的拿把说事儿,如此等等,为狄火秋提供了掣肘、影响全行信贷业务发展的“八卦图”和“黑名单”。

狄火秋不动声色,认真听着,品着杨怀仁喋喋不休地啰唆的这些事儿,还有这些人。他在脑袋里过着杨怀仁提到的每个人的言行举止,一幅推三阻四、各自为政的矛盾交织场景浮现在眼前。

杨怀仁说的话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

狄火秋在银行工作这么多年,进入高管阶层后没有分管过信贷工作。他对当前的信贷政策、流程、状况、趋势以及办理贷款的效率,一无所知,他当然急于获得信贷运营和管理方面的大量信息,从而便于对信贷工作及从事信贷工作的人员进行掌控。如果真如杨怀仁所言,在一个省分行里,有这样一帮人把控操持着信贷审查、审批权,能实现信贷业务的跨越式发展吗?能实现迈向现代银行的目标吗?能担负起支持地方经济发展的重任吗?这些事关一个省分行发展的致命问题,在狄火秋心中如浮光,似掠影,一闪即逝。在狄火秋的内心世界里,信贷业务发展快与不快、好与不好、强与不强,他并不在意,这些在他心中都不占主导地位。信贷业务量太大不好管理,发展步伐太快又极易出现风险。他早已过知命之年,在任为官也仅有几年的光景,稳稳当当地岂不是更好。当他一旦离开那把象征权力的椅子时,不至于被后任骂个狗血喷头。真正勾起他感兴趣的是杨怀仁说到的那些人,那些平时就不太在意他、也不太尿他的一群人。

杨怀仁在二级分行当过六年行长,人送外号“鬼头杨”。说话善于察言观色,做事长于见风使舵。他边说边用眼睛瞅着狄火秋,看狄火秋神情专注,他心里美滋滋的。认为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件事儿和每一个人,已经深深扎入了狄火秋的心底,觉得这下刺中了狄火秋的神经,故而继续滔滔不绝地讲述着。杨怀仁的嗓子虽然有点儿沙哑,时不时地还干咳几声,但嗓门儿却不小。说到动情处,还伴着惟妙惟肖的肢体语言,在沙发上颠着屁股,夹杂着手势,手舞足蹈起来。

狄火秋端坐着,笑着,看着,听着。

杨怀仁的老婆在旁边儿看狄火秋一直在笑,紧忙插话说:“我们家老杨在家就常念叨狄行长,他对狄行长那可是肝脑涂地,这不,和狄行长唠起来就没完,嘴大舌长地有啥说啥,都是掏心窝子的话啊!”

“嗯,可不是吗?老杨实诚,说话走直道,不搞弯弯绕儿,这样好!”狄火秋半官腔半私情地回复杨怀仁的老婆说。

杨怀仁说:“我说话都是对事儿,不对人,只是给狄行长上任后决策提供点儿素材。”

狄火秋听着杨怀仁的话,心里在盘旋着一个道理:这个世界上,除了自然存在的东西属于天工造物,剩下的还有哪些事情不是人工塑造和雕琢的呢?所谓对事儿,不对人,那只是为说事儿而说人的这些人,蒙上的一块儿合理化辩词的盖头,以此开脱自己的卑劣而已。

杨怀仁谈兴正酣。

门铃儿又响了。

杨怀仁与他的老婆对视了一下眼光,冒到嘴边儿想要继续说的话,戛然止住了。

狄火秋向杨怀仁和他的老婆打了个招呼,起身走到了房门边儿。总务处长柳秀西大大咧咧地直接奔进了屋子,看见杨怀仁和他的老婆坐在沙发上,柳秀西对着杨怀仁扬了一下手,说:“哎呦!杨处长在啊?来汇报了啊?”

杨怀仁站起身说:“我来向老领导祝贺升迁,没啥汇报的啊!”

柳秀西撇开了杨怀仁,面朝狄火秋吧嗒了两下嘴儿,说:“狄行长,你坐的车和办公室都安排好了,万事俱备,就等领导明天上任了。”

“辛苦你了!”

狄火秋对柳秀西说完,转头对杨怀仁说:“你看看,总务处长想得就是周密,吃喝拉撒睡这些没完没了的事儿,他都得操劳啊!”

杨怀仁说:“那是,那是,全行上下这么多杂事儿,真够他呛啊!好在柳处长是咱们行公认的实力派大管家啊!”

“哪有啊?你们背后不都说黑爪子挣钱白爪子花吗?我怎么能跟杨处长你这个实权派人物相比呢?”柳秀西半真半假地说。

柳秀西说完,“咯咯”地笑了几声,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

杨怀仁嘴上说着话,赔着笑脸儿与柳秀西打着“哈哈”,心里感觉异常别扭。杨怀仁感觉不舒服倒不是因为柳秀西那几句呛肺管子的挖苦话,而是从刚才的对话中,狄火秋对他和柳秀西在态度上的差异,简直是天壤之别。在狄火秋的印象中,自己还不如一个做饭出身的总务处长。也难怪,历任一把手动钱儿、动物儿的时候,都得从总务处一口出。对这个“大内总管”,得罪不起,也惹不了,都拿他像个宝贝似的,谁都得高看一眼,当然也包括狄火秋。

柳秀西所说的公务车和办公室这点儿事儿,一个电话完全可以说清楚,或者早晨上班再告诉狄火秋也不迟,没必要深更半夜跑到狄火秋家里专程汇报,肯定还有重要的事儿和狄火秋面谈。

杨怀仁明白其中的奥妙,起身告辞。

杨怀仁的老婆顺手把一个珍藏多年的乾隆年间从宫廷散落在民间的砚台,放在了茶几上。杨怀仁在狄火秋上任前夕送这个砚台,绞尽了一番脑汁。他和他的老婆在家里商量来,商量去,商量了好几个回合,觉得送这个乾隆盛世期间的砚台,对狄火秋来说寓意深远,标志着狄火秋即将上台挥墨,书写新篇。

狄火秋瞥了一眼放在茶几上不太显眼的小包裹,不知道里面是个什么样的物件,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哎呀!你看你,还拿什么东西啊?”

杨怀仁正在与狄火秋寒暄话别,门铃儿再一次响了起来。

当杨怀仁迈出狄火秋家门后,柳秀西一直在狄火秋家沏茶倒水儿,陪同狄火秋听着一次次响个不停的门铃儿。风险总监、办公室主任、人事处长、工商信贷处长、财务处长等一拨儿又一拨儿面带笑容的人,走马灯似的分别来狄火秋家拜会。

继而是电话铃儿声,一次又一次地唱着“今夜无眠”。

3

这个夜,由静得如无人烟,到闹得满堂红火。

狄火秋入夜之初还深感孤寂,但这时的他,有点累了。在没宣布他接任一把手之前的这个冬天的夜,他很自豪地尝到了当一把手的味道。

他被刚才这么一通折腾,大脑似乎有点儿缺氧,也许是供血不足,头昏脑涨地有点儿麻木,觉得应该静静神儿了。狄火秋拖着疲惫的身子,又回到了卧室那个软绵绵的大床上,翻滚着伸了两个懒腰,打了两个长长的大哈欠,还是睡不着。他顺手打开床头柜上的台灯,斜着身子在公文包里摸了一会儿,掏出一盒中华牌香烟,啪的一声火机打着了,带死不活的火苗不大,冒着红火,变作黄火,又成了蓝火。狄火秋点着了香烟,大口地吸着,噘着嘴,从口里吐着烟气,冒着连环儿的烟圈儿,蹒跚地飘向了屋子的顶部,顿时满屋子烟雾弥漫,一股呛人的浓浓烟味儿,淹没了家具的檀香。当狄火秋叼着烟,不停地转动目光时,浑身的血液加倍沸腾了,他原本活跃的思维又发生了新的跳跃,随着烟雾的缭绕飞到了自己青苗般的少年时代,在眼前断断续续地闪现出小时候的斑斑痕迹。

那是在他十三四岁的时候,他刚从懵懂进入谙事的年龄,逐渐对世事有了浅薄的认识,记忆这个绝妙的种子在他的脑子里破壳生根。

狄火秋生在一个被柳树林包裹着的屯子里,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屯子人,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七口人靠着父母养家糊口。每年家里养一头猪、十几只鸡,父亲农忙时种着为数不多的“一亩三分地”,母亲从姥姥那里学到了编筐手艺,每年进入柳条儿能用的季节,母亲就拖着病歪歪的身子赶着时间编织柳条筐,每逢集市卖点儿零花钱儿,添补生活的开销。

狄火秋上小学的时候,母亲常年有病,当时医生诊断说是肝硬化腹水。那个年头,农村的医疗条件不好,得了肝病是容易死人的。母亲面黄肌瘦,天天用无力的手,挤压着前胸,肝疼得厉害时满头大汗,手中的家务活儿却从没有撂下。母亲带病坚持干活儿,想帮衬已经驼背的父亲多挣一分是一分,减轻父亲一人的辛苦劳作。母亲终于有一天支撑不住了,彻底地躺在了炕上。

农村过日子,过的主要是家庭主妇,家里外头都得有女人去搭把手。油盐酱醋茶,家长里短事儿,哪样也缺不了女人。喂猪喂鸡,抱柴火做饭,洗衣服缝被子,扫院子收拾屋子,伺候老人,买日用品,还得和老爷们儿一起下地干农活。就是和亲戚邻居走动关系,也由女人唱主角。

母亲以前总是病怏怏的,这回落炕了,而且是重病。家里倒了擎天柱,像天塌下来一样,全家人跟着着急上火。

为了给母亲求医治病,家里仅有的积蓄花得精光,在姥姥家、姨家拿了一部分钱也是杯水车薪。无奈之下,父亲只好到处给母亲跑着救命钱。

当时屯子里的人,生活上并不宽裕,大部分人家都是年吃年用,有钱户少之又少。

那年,也在一个深夜,一个狂风甩着暴雪的黑咕隆咚的夜晚,父亲披着一件破旧的军用大衣,硬着头皮去了算是有俩闲钱儿的二叔家。当父亲进了二叔家门儿的一瞬间,二婶心里明镜似的,父亲在这样的鬼天气,深一脚浅一脚地顶着大雪,来这儿肯定和借钱有关系。父亲站在地上抖搂身上的雪花儿,二婶立马撂下了小脸子,嘴噘得能挂上个油瓶儿,拿着个笤帚,从东屋走到西屋,来回走了好几趟,东西摔得叮当响。

“你这心可真大,这大风大雪的天气,外边大门儿也不插上门闩?”二婶白愣了一眼二叔,没好气地说。

二叔没吭声,对着父亲说了一句:“大哥,天挺冷的,坐炕上吧!”

二婶刚才对二叔说的话和摔摔打打的举动,像闷锤一样重重地敲在了父亲的心窝上。可父亲实在没招儿了,想了一会儿,只要有一点儿能借到钱的希望,张不开嘴也得张,仍旧对二叔开了口。

“老二啊,我想从你这儿借俩钱儿,给你嫂子看病急用,也不知道你能不能给我凑点儿,我有了钱,先还你。”

二叔眼睛盯着父亲,咳嗽了两声。

“你说这老天爷也真不长眼睛,上哪整公道事儿去啊!越没钱还越有病,这可咋整呢?”

二叔说完,用下巴颏儿拱了拱二婶。

父亲转过脸,还没等向二婶张口。

“大哥啊!咱们都是小门儿小户儿的,谁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整天在地里摔汗珠子,挣点儿钱都不容易,我家是有俩闲钱儿,都抬出去了,拿不回来啊!”二婶一眼没瞅父亲,冲着窗户说。

父亲被二婶这几句话,堵得哑口无言,低着头从二叔家走了出来,眼圈儿湿润了,心如刀割。想当初,二叔结婚时,父亲把辛辛苦苦养猪养鸡所卖的钱,全部无偿地拿出来给二叔操办婚事,母亲从姥姥家带来一对儿心爱的玉镯子,也给二婶作了彩礼,父亲连个“不”字都没说,心甘情愿地帮二叔把二婶娶回了家。二叔结婚那天,父亲笑得合不拢嘴,高兴得背着手在屋子里来回踱着四方步,边走边告诉孩子们:这人呐!活在这个世上,就活一个“情”字,打仗亲兄弟,患难见亲情。血脉,血脉,光有“血”,没有“脉”不行啊!大家都是一家人,谁有难处了能帮就帮一把。

当父亲走投无路的时候,这个“情”字,跑得无影无踪了。“血”还在,“脉”却断了,自己帮助过的一奶同胞的弟弟也袖手旁观,这让父亲心寒如冰。

不死心的父亲,不能干瞅着母亲饱受病魔的困扰和折磨,掉头跑到了三爷家、姑姑家、表舅家,同样碰了一鼻子灰。

自那以后,父亲如同变了一个人。过去热情、豪放、开朗的性格不见了,整天蹲在家里若有所思,抑郁寡欢,时不时唉声叹气,顿顿喝着闷酒,打发心灵刺满创伤的时光。在父亲迷茫的眼神中,透着无助和无奈。一个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心无杂念的农民,对亲情也产生了怀疑,总觉着这日子过得没有劲头儿,亲情淡漠,生活无望,前路渺茫。

半年后,母亲面布忧容,带着放心不下三个尚未成年的儿女的遗憾,孤苦地离开了这个让她留恋的世界。

父亲既当爹又当妈。生活那么艰难,也没放弃把孩子培养成人的念头,一直供着狄火秋兄妹三人上学读书。

4

狄火秋中专毕业后进入了家乡所在县的一家银行工作,当了一名临柜记账员。这是当时人人向往的工作,当地人流传着:一等人上政府,小肚吃得溜溜鼓;二等人进银行,叫人赚钱不用忙。能得到这份称心如意的工作,真真切切地抬高了狄火秋的身价,朋友啧赞,亲戚羡慕,家人高兴,自己知足。

狄火秋置身银行这个陌生的环境,觉得这里一切的一切,都格外光鲜耀眼。

第一天上班,第一天穿上打着领带的制服,第一天参加晨会,这都是他人生的第一次。

狄火秋惬意地坐在防弹玻璃窗里面的柜台椅子上,眼睛不错眼珠儿地望着玻璃窗外。玻璃窗外空无一人,还没有办理业务的顾客,可他坐在营业室里面,精神上就有了满足感,这就足够了,他享受着自身的价值和隔窗的神秘。

狄火秋惊奇地看见荷枪实弹的押运员,从运钞车上卸下来的“钱袋子”,搬到了营业室,放入保险柜。他再一次意识到了银行的魅力,这简直就是个“钱”的世界。这么多钱,我们家,还有其他的谁们家,怎么就挣不到这么多钱呢?他在记忆中,永远抹不掉父亲苦苦哀求借钱的窘态。苦日子让他知道了钱是多么重要,上小学、初中、高中,父亲每次给他的零花钱儿,不过几毛、几块,就是在省城读中专,每学期也不足一百块。甚至他根本没有进过银行的门槛儿,也不懂得存钱取钱的程序。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成捆的百元钞票。看着这些钱,让他眼花缭乱,好像步入了另一个世界。尽管这些钱不属于他自己,但他的每一根神经,都被刺激得七零八落,错乱且兴奋,饱足了眼福,他呆萌萌地陷入了沉思和憧憬。

这时,坐班主任钱友河走到狄火秋面前。或许是钱友河的步伐太轻,他还没缓过神儿,钱友河用中指轻轻敲了两下桌子,狄火秋转头一看,激灵了一下,站了起来,两只眼睛直直地盯着钱友河。从钱友河布满阴云的脸色上,狄火秋觉悟到了主任对他的不满。

钱友河严肃地告诉他说:“在银行做财会工作不能走神,注意力必须集中,特别是在窗口工作,不仅要微笑服务,礼貌待客,更要遵循这个条线的刚性原则,要讲究铁账本、铁算盘、铁规章,不能出现任何差错,不能有丝毫马虎,出了问题就不是小事。”

“主任,我会用心工作,保证无差错。”狄火秋赶忙对钱友河保证说。

钱友河的态度,在狄火秋的灵魂里上了一把锁,心里也埋下了一团浓重的阴影。

上班后半个月左右的一天,狄火秋忙中出错,下班前对账出现了账实不符,营业室的全体人员都帮着狄火秋查票据,找差额。

钱友河把狄火秋在工作中发生的问题,添油加醋地向主管行长作了汇报。主管行长气冲冲地闯进营业室,当着营业室所有人员的面儿,对狄火秋不仅是羞辱式的批评,实际上就是一顿歇斯底里的臭骂。说狄火秋在中专学的都是驴马经,又说狄火秋土包子坐大堂干不了大事儿,还说狄火秋是大粪堆上开的花儿登不上大雅之堂,最后说狄火秋不懂还不问,癞蛤蟆上大街硬装进口小吉普。主管行长足足数落谩骂狄火秋十多分钟。狄火秋低着头,浑身发抖,脸蛋儿上的肌肉都在颤颤巍巍地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泪水默默地顺着脸庞流成了两条线儿。主管行长骂够本儿了,也骂累了,转身气囊囊地离开了营业室。更可恨的是打小报告的钱友河,当主管行长骂狄火秋正起劲儿的当口儿,他在一边儿还嘟嘟囔囔地插话敲着边鼓。

这场风波,让刚入职的狄火秋无地自容。

人穷志短,家贫腰软,官小受贬。

在狄火秋看来,自己工作上出现失误或者错误,批评无可厚非,经济处罚也不为过。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们当官儿的对一个刚入职的新员工,为什么出口不逊?凭什么侮辱人格?狄火秋暗下决心,尽管家里经济拮据,也没有人脉资源,但就是凭靠透支身体拼命工作,也要出人头地。做不了人上人,就得寄人篱下,就得被人管束,就得惨遇欺凌,遭人白眼和被人看不起,损害了面子不说,对心灵更是一种玷污。狄火秋立志苦学苦干,一定要当个精英,干出点儿名堂来。能在台上坐着讲话,绝不在台前站着说话。有朝一日也尝尝管束别人的滋味儿。

5

狄火秋在床上心如潮波地思前想后,回想他的家庭及工作中的辛酸史。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不可能一辈子顺风顺水,困惑在所难免。每个人都有伤心的泪,都有委屈的事儿,都有难念的经,但人的个体差异决定了对自己的过往史有不同的认识、感悟和回馈方式。

这么多年,在狄火秋的心里,埋着许多条路。出人头地、睚眦必报这两条路,在他的内心藏得很深、很久、很扎实,而且在他工作的不同岗位、不同阶段,都在精心养护这两条扭曲的路。

狄火秋想的事儿太多了。

他翻转了一下躺得僵硬发直的身体,张开右手,用拇指和食指,狠狠掐着自己的太阳穴,以放松大脑因装事儿太多压迫得过于紧张的神经,尽量让自己的意识调整到先前的活跃状态。

夜深了,确切地说,已经到了凌晨两点。

狄火秋又点着了一根烟,深深地吸了起来。

这次狄火秋抽着烟,盘算着怎么陪好专程来宣布他任职的总行副行长和人力资源部主管,任职会议结束后安排哪些视察行程。继而狄火秋想着,总行领导走了以后,这“头三脚”怎么能踢出去。他在脑子里盘旋着,实在没有招儿,拿人来开刀,尤其是对省分行现有的中层干部和那些平时就不拿他当回事儿的“封疆大吏”,就是不一刀切,也得切一刀。

狄火秋越想越起劲儿,越想越有膨胀力,越想也越迷糊。

(责任编辑 王曦)

作者简介:吕维彬,男,高级政工师,1961年出生于黑龙江省海伦市,现居北京市。先后在中等教育、政府办公室、经济管理、政策研究和金融部门工作。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霸王殿》《伤归隐》《小秘书》《祖父的神韵》《归路》《纸灰的影子》《管闲事儿》《飘香的稻花》《鸿梦》,分别在《参花》和《青年时代》杂志上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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