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婴死亡之谜

刘一铭

两个月前我从警务室调来机关档案室上班，档案室沉睡着一排排整理好的档案，我每周到楼上把屋子里的地拖一遍，夏季气温高，档案室又在顶楼，迎西晒，每次进去的时候，都能感到那地面的饥渴，像嗷嗷待哺的婴儿，我打开柜门及门窗，让室内通风，让这些纸质材料呼吸新鲜空气。当然大部分时间不会打扰它们，就让它们安静地休息。

为了严格执法，加强监督，同时也是为了保护工作中民警的自身利益，几年前单位都配备了执法记录仪，民警每次出警都要求使用执法记录仪，就是那种别在肩上的摄录机，能够将每次出警的现场录音录像。我的工作就是每天早上上班后要到各警区收集执法记录仪与每次的交接处警核对，把他们机器上的内容拷贝到我的电脑里并登记。当然，每次录像的内容，我都会走马观花地看，根据记录中的时间大致也都知道哪个录像是哪个警情。看着那些内容时，我就有看电视的感觉，好像离我很远，其实它就是辖区前一天发生的事情。看的最多的就是扯皮拉筋的事情，女人对骂，男人发怒，一片狼藉的地面。只是环境变了，地点变了，人物变了。看那些视频，我想要比看电影更精彩，那里面都是真实的画面，也都是真实的记录，没有经过艺术加工与表演，更加赤裸裸。一般来说，人们看到摄像头的表情是会有所收敛的，会克制自己的行为与动作，但是，那个东西小小的，隐藏在肩上，在矛盾纠纷的现场，人们都是据理力争，在打架斗殴的现场，都是不分输赢，当事者是没有时间去管他们的行为已被当场摄录的。

8月3日上午的视频一共拍了四个片段，约两个小时，我之前核对了平台对应的信息，报警记录是：2014年8月3日，木林森报警，在妇女儿童医院有人扯皮。显然，报警的人是医院的工作人员，而且还使用了假名。这些都是允许的。我们接待报警工作中，对于不愿意使用真名的，允许其使用化名，对于连假名都不愿意去编的人，我们也尊重其个人意愿，然后在填写记录报警人一栏里写下“不愿说”三个字。因为公安机关首先是尊重事实，其次是尊重人。我们一直都在努力做的就是找到事情的真相。那些表象的东西虽然可能由外而内反映本质，但是对于推理的东西，只是把它放在一边作为公式运用，不允许把其观念先入为主放在办案的前提中去。那样我们就没有办法把案件办下去，这也是侦查员最基本的道德素质。

在这起扯皮的事件录像中有别于其他的地方，就是那里面根本没有人员打斗拉扯、怒骂或者号啕大哭之类的，画面中无论是出警人员还是医院工作人员，还是其他人员，都是默默地等待的那种表情。那他们在等什么呢？

画面首先出现一个男子，高声亮嗓，一开始，他与民警在夸夸其谈，但是当他看到了民警肩上的执法仪，他专门把头伸到镜头中间，来了一个特写，他开始有一点点的惊恐，但马上就恢复了平静，说：“现代科技就是先进。”之后就从镜头边移动过去，再也不见他的影子。他是谁呢？

还有一名男子，情绪低落，闷闷不乐。一双无辜的眼睛大部分时间是看着地面或者他物，从来没有正眼瞧过警察，所以镜头里他的眼睛一直是耷拉着，好像是霜打的茄子。他又是谁？镜头还拍了一个病床，单人间，白色的床单上还有一块蓝色隔垫，隔垫上还有污垢，好像是妇产科才有的东西，我想。

但是第三段视频一打开，我心里突然非常难受，镜头里有个婴儿躺在纸箱子里，工作人员把尸体托起，我看到他的小脚与小手已发紫，从他们手托的动作看起来，尸体已经僵硬。有刑警在给尸体拍照，也被录了下来。这个可怜的两三个月大的婴儿，还没有开始认识世界，就又匆匆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看到镜头里现场有好几位刑侦队的同行面孔，我想这应该不是一起事故，而是案件了。刑侦队员与几个男人在大声争论什么，我没有仔细听。只是奇怪，录像里医院的护士神色凝重，好像都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她们面无表情，井然有序地工作，死亡在她们眼里太正常不过，因而没有普通人那样的惊慌失措。

我发现有一个穿花裙子的小女孩，大约六七岁，一直在人群中，非常扎眼，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跟着大人，短发乱蓬蓬的，看来几天没有梳洗了，她还将右手手指放在嘴边咬，这是非常不自然的，我想她可能缺少微量元素。一双没有穿袜子的小脚在凉鞋里面凸出来，鞋子定然是小了，但是依然在穿，可以想象得出来，这个小女孩缺少关爱与照顾。她可能在听大人们说话，但是亦可能只是在看他们的表情，以及那个人多显得热闹的场景。孩子都是爱动的，她没有安安静静地坐在板凳上，而是在人堆里穿来穿去，有时候背靠着墙，有时候靠在大人身边。我不知道那个小女孩的父母是谁，为什么要将她带入是非之地，为什么要让她看到一些恐怖的画面。

紧接着，第四个镜头对准了一个小巷深处的出租房，房间很小，没有卫生间和厨房，是一个单间。屋里乱七八糟，我想正常的人住进去会发疯的吧。屋里支了一张床，然后再没有剩下多余的空间，床下就是一个液化气罐子及单灶、铁锅，到处都是油烟熏过的那种油污。床上很凌乱，成堆的衣服，先前那个耷拉脑袋的男子在屋子里发愣，他捡起掉在地上的一件衣服，但是显然，他也不知道干什么，也不知道把那件衣服往哪里丢，我想那是他的房间了。我推测，那个死亡的小孩就是他的孩子。孩子在医院里死亡，要么是医疗事故，要么是涉嫌故意杀人。但是这个视频里没有女人的哭泣，没有男人的大吼大叫，甚至连眼泪都没有，实在是太平静，平静得不正常。那个男婴就这样匆匆来到人世又悄然离去，他对于世界的认识可能只停留在那犹如垃圾堆一样脏兮兮的房屋……

我沉浸在胡思乱想中，刑侦队有同事到办公室来复印档案，我问他视频中案件的情况。他说，案子刚破，孩子被他母亲捂死，因为孩子吵闹，年轻的母亲忍无可忍，把他捂死后，跑回了广东娘家，已经被追捕归案。他回答得轻描淡写，但是依然让我震惊，虎毒不食子，这个孩子被母亲害死，实在是匪夷所思。除非孩子的母亲吸毒或者精神不正常。因为在工作中我们经常看到吸毒的人及精神病患者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做些有悖于常理的事情。但是同事说，他们是未婚生子，女子年纪小，外地人，自己还是孩子呢，被男人骗来，根本不懂为人母，就生下孩子，他的丈夫是再婚，年长许多，有一个女儿（就是之前镜头里出现的小女孩，在老家由爷爷奶奶带），男人一直在工地打工，挣微薄的工资，她和孩子就住在出租屋里，举目无亲，无依无靠，所以就发生了悲剧。后来听说男婴之父本不想报案，准备偷偷掩埋，他怕失去孩子后又失去年轻的女朋友，但是他的哥哥（就是最早出现在镜头里的男子）坚持要报案，所以才有了这些。

这个案子已经结束，因为事情已经过去。那段视频可能会一直沉睡，伴着那个男婴一起永远地沉睡。

（责任编辑 高生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