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误入老城区

2015-05-30纪洪平

参花(上) 2015年12期
关键词:小花

纪洪平

安鑫是在下午进入老城区的,这时阳光最充足、温暖,仿佛每束光芒都闪着七色彩虹的斑斓,很容易让他产生一种错觉,一切又回到从前了。此时正值四月,江南早已万花开遍,可在东北还有些春寒料峭的样子,只有阳光明媚的时候,才呈现“草色遥看近却无”的诗境。他走在往日的街道上,沿着很久以前才有的思绪,一步步走进当年的心情。也许,这将是他人生最后一次的回顾之旅,想到这儿,脚步就慢了下来。

虽然安鑫居住的城市远没有中原那些古城历史悠久,但工业化进程之早和之快,却是全国城市中数一数二的。尤其他曾经所在的共和国最早的汽车厂,那高耸的烟囱,依然云蒸霞蔚,在蓝天的映衬下非常恢弘壮观。很多政府机关的人,包括商人,甚至就是那些生产制造商,对这样的景象,也很不以为然,好像如果不是看在钱的面子上,这些该死的冒烟的工厂都该关闭!

是啊,才仅仅几十年,当初人们引以自豪的民族工业,这些大工厂、自动装配线,就成了千夫所指的工业污染源、能源消耗大户,成了国家包袱,必须进行改制,推倒重来,大有恨不得置于死地而后快的样子!安鑫不禁叹了一口气,算了,都过去了,如今的人们,就像不孝的儿孙,哪管你当初如何辛苦地把他们养大,那些老房子、老家具,都该统统扔掉,放在那儿看着就心堵!

非常万幸的是,这些雕梁画栋的职工住宅楼,已经被市里规划部门列为保护建筑,不然,这个老城区也早就被开发了。如果那样的话,他连回顾一下自己人生往事的地方都没有了,那样黯然死去,会让他倍觉孤单怅然,毕竟他是有过很多梦想的人,也曾认真地生活过。古人有“狐死首丘”的说法,就是狐狸知道自己要死了,一定会回到自己出生的那个土丘穴里的。

安鑫最先去的是厂图书馆,自从离开工厂,他再没来过这里,可最近在梦中出现的情景,竟然都是在这里读书看报的场景:那些曾经在此安静学习的学生,现在也都应该年过半百了吧?那些宽大的、黑亮亮的、漆面的大桌子还在吗?那些令人心潮澎湃的报纸杂志都已过期了,窗外的有轨电车也早已摇摇晃晃驶进历史了,只有年轻的记忆还寄存在那里!

发黄的回忆依然清晰、美丽,安鑫是怀着一颗少年的心,敲打了这座典雅的二层小楼的大门,敲了半天才发现,门旁边有一个小小的门铃按钮,这一次很快就有人来开门了。

“你有什么事?”这个中年妇女直截了当地问。

安鑫一下乱了逻辑,结结巴巴:“这里不是图书馆吗?”

“早就不是了,你没看见吗?门口牌子上写得明明白白,档案馆!”

“我,我想把这些书送……”安鑫急忙从包里掏出几本书来,这个中年妇女眼尖着呢,只轻轻瞟了一眼,就说:“对不起,您这些书还不够入档的标准!如果没别的事儿,再见!”

安鑫还想说什么,典雅厚重的大门却已经关上了。他呆呆地怔了好一会儿,才把这些书塞进包里,往后退了几步,仔仔细细打量这座庄严气派、类似一座庙宇的昔日图书馆。然后仰起头,包括蓝天在内,统统纳入视线中,在脑海里拍下了最夺人心魄的瞬间。他想让这一刻像铆钉一样,牢牢固定在灵魂上,假如自己真的因自杀堕入了地狱,也会有这样蓝的天陪他度过阴暗的、永无天日的时光!

看来第一个愿望不能立马实现了,反正还有时间,安鑫决定继续找新图书馆,他又按响了门铃,那个中年妇女一见是他,脸色更不好看了。安鑫不等她的脸色变化到位,马上就说:“请问新图书馆搬到哪里去了?”

果然,她的脸色没再继续恶化下去,随手指了指方向,说再过两条街,往右拐50米就到了。安鑫顺利地找到了新图书馆,可令他大失所望的是,根本没有了宽大的、黑漆面的书桌,而是复合板组合的细窄条书桌,放在逼仄的阅览室里倒是很般配,看报刊的人也像被水淘洗过,不是衣衫褴褛,就是有些神情恍惚,一个充满朝气的年轻人也看不到。安鑫把书掏出来,大致归拢了一下,还是没有达到整齐的效果,但他已经抽回的手,早跟随他的影子飘出了图书馆的大门。在这座楼里,还有上课的补习班、卖鲜花礼品的小店,人声嘈杂,就连图书管理员追出来,叫喊他的声音也被淡化了许多,他也借此装作没听见,匆匆离去。

安鑫知道,只要图书管理员耐下心,打开这些书,就会发现这些书的扉页上,都有鲜红印章,上书“厂图书馆藏书”字样,没错,这都是原来图书馆的藏书,二十多年前,被一个外表老实巴交的中学生,从图书馆偷出来的!

当时,安鑫觉得只有这样,才是这些书最好的归宿,虽然偷书不算窃,但他终于发现他的心脏很有力量,也第一次发现自身就有自己无法掌控的东西。书从厂图书馆出来,躲在他的大衣怀里,隔着慢慢悠悠的心跳,很温暖就抵达到他的台灯下,仅仅沉默了几秒钟,他就开始像主人一样,与这些名著里的著名人物交流;书中的世界如此广阔,美丽的女主人公、风度潇洒的绅士,还有他们高尚的情操,他简直忽略了这些书的出处。当时的安鑫觉得中国的情况与欧美不同,“英雄莫问出处”,“英雄”一定可以比得上世代贵族的。可今天,他终于承认,贵族就是贵族,自己这样努力,最终还是回到了原点!

下一个要办的事情,是找到中学时代的老师,再看她最后一眼。这是他将要带到坟墓里的秘密,她是他的梦中情人!那年,她已经三十多岁了,超凡脱俗的气质、挺拔的胸脯,只有戴在她白皙细致的脸上,才会神采奕奕的、宽大的浅色眼镜……想想就有心醉的感觉。当时安鑫刚升入中学,一见到这样漂亮的女老师,那个不争气的小家伙就马上发育成熟了,他总管不住自己的眼睛,死死盯着这个叫卓雅的老师的胸脯,仿佛稍不注意,那里包藏的东西,会突然窜出来,然后又迅速恢复原样,他只有守株待兔般等待。

卓雅老师很浪漫天真,根本没把这些刚小学毕业的男孩儿当成男人。她穿戴很随意,经常忘记戴乳罩,外面只有一件雪白的翻领衬衣,过于丰满的乳房,没了约束就更加欢快起来。课堂上有一股特殊的氛围,男同学都像约定了一样,一起保守这个秘密,大家不错眼珠地盯着卓雅老师的身前身后,女同学谁也不敢提醒,只有这个美丽动人的老师在讲台上神采飞扬,无限自信。

机会终于来了,学校要开运动会,卓雅老师不甘落后,她召集班里的精兵强将,准备组成一支摘金夺银的奇兵队伍。那时个子就已经很高的安鑫,理所当然成了田径项目的主力,他可以很自然地靠近自己爱慕的老师了。那也是一个明媚的春天,虽然刚刚要进入夏季,天气却已经热起来了。卓雅老师带领这支强大的队伍,来到操场,她穿着丝绸一样细腻的肉色衬衫,而且天遂人愿,那天她依旧忘了戴乳罩,尤其在她激动地挥舞起手臂,那波涛汹涌的胸脯,瞬间就吞没了紧紧挨着她的安鑫的整个身体!

他突发奇想,把头仰得高高的,全神贯注地盯着蓝天上的一朵白云,开始卓雅老师没注意,后来发现大家都精力不集中,这才扭头看见安鑫仰着脖子,在拼命寻找天上的什么东西?她也停下来,仰起头看了一会儿,啥也没有啊,可安鑫还是那样一动不动,这使她不得不更加靠近他,沿着他的目光往上看。

“你看啥呢?”卓雅有些着急了。安鑫这时“哎呀”一声,脑袋一歪向她身上倒来,完全出乎意料,她下意识伸手抱住他,他趁势把脸贴到了那魂牵梦绕的胸脯上!这美妙一刻实在太短暂,而且立即被几乎所有男同学看出来了,几个胆大的装作抢救安鑫,也七手八脚凑上来:“安鑫你怎么了?”说着,就在卓雅老师的胸前来来回回地磨磨蹭蹭,好像很费力地搬动他沉甸甸的脑袋;安鑫也得继续演戏:“我的头,晕得厉害……”

安鑫觉得自己的脑袋,自从贴到了卓雅老师挺拔却柔软的乳房之后,就再没怎么清醒过;那种感受一直影响了他一生的审美取向,让他对所有的女性都有了莫名其妙的挑剔,甚至影响了以后的性生活。现在他决定找到卓雅老师,把人世间最后一封信交给她,他将毕生的才华尽情挥洒在这封信里,进行了淋漓尽致的宣泄,从最开始的一见钟情,到夜里一次次想着她,用手达到高潮,这种心理暗示最终导致他在不惑之年,犯了一桩桩无法挽回的大错,以至于必须用生命来弥补!

母校因为也在老城区保护之列,整体面貌依然没变,但当年漏洞百出的绿色铁质栅栏,早已被高墙所替代。昔日阳光下到处都洋溢着欢声笑语,如今红墙碧瓦庄严肃穆,大门的牌匾上,有醒目的大字:汽车产业开发区实验中学!

卓雅还在原来的学校,更令安鑫大吃一惊的是,她竟然一点儿没变!还是那副宽边浅色近视镜,皮肤还那么白皙细致。虽然她穿着外套,安鑫偷偷打量了一下,她鼓鼓的胸脯上明显地有两个凸起的乳头,也就是说,今天她依然没戴乳罩!

“老师,您还认识我吗?”安鑫说这话时,脑袋在急速算着这些年她应该教了多少学生,怎么也得几千人了吧,她还能认得自己?

“当然了,我的四大金刚,厂区子弟中学跳高记录保持者、尖子班语文课代表,我的安鑫同学!”

“哦,您还记得……”

“呵呵,不就是昨天的事情嘛!”

“哦,对,对,仿佛就是昨天……”安鑫站在阳光下,突然感到很恍惚,操场上依稀传来同学的呼喊,可他不能动,卓雅老师正微笑着跟自己说话,起跳的枪声好像响了,他真想鼓足了劲儿,迈开大步,速度飞快地冲向蓝天,他笨重的身体就在离开地面这一瞬间,进入了真空里,没有了地球的引力,他轻松跃过中学生的极限高度。运动场上的欢呼声像印在了照片里,不论如何夸张,就是没有一丝声响。

卓雅老师第一个蹦了起来,她根本不在乎,包括外校学生和老师在内的所有目光,只管自己跳呀跳,两个没被约束的乳房不再安静地装饰她,而是拼命地摧毁她,恨不能把她变成一个放浪形骸的荡妇。

安鑫被她当众拥抱,在广阔的运动场上,在成千上万人的注视之下,这次任何男生都不再有机会靠近,他一边享受着美女老师身体的柔软和她浑身散发的特殊体香,一边不失时机地,冲那些男生摇摆着手臂。

卓雅老师走过来,不容多说,一把抱住他,这么多年了,她身上特殊的体香依旧在,就是这种奇异的香味,改变了他的一生。安鑫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一定要刨根问底,非得弄清楚这香味到底从女人的身体何处释放出来?他匆匆忙忙娶了媳妇,新婚之夜,亟不可待地扒光新娘的盛装。可她等来的不是他疯狂地闯入,而是把她当成一件精美绝伦的美玉,被他里里外外、反反复复地欣赏,她的心始终悬着,难道自己与前男友的事,他知道了?本来紧紧夹着的双腿,被他生生掰开,像个医生在检查,她想事情肯定败露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狠狠将他踢开,赤裸着爬起来,把衣裳胡乱往身上套。

哪知,高大威武的安鑫一见,立即给她跪下了,这一跪,两个人的婚姻就稀里糊涂一路走了下来,但最终也没坚持到终点。也许,就是因为安鑫没有从她身上找到特殊体香,确切说,自己的媳妇根本就没有体香!他开始怎么也没明白这个道理,明明都是女人嘛,怎么有的人有特殊体香,有的人不但没有特殊体香,就连一般的体香也没有?

这个问题曾经困扰了安鑫相当长的时间,但一个偶然机会,让他突然明白了一切。那是在他从分厂机动科副科长提拔到行政科科长之后,车间一个三十出头的小媳妇,为了要福利房,一次次找他,可他明确告诉她,她的条件暂时还达不到分房标准,让她再耐心等几年,这个小媳妇却对他说:“要是你,你能等吗?天天老少三代挤在一个十几平方米的小屋,不用说放个屁的动静,就你身上也有的那个家伙什,放进去一动不敢动弹,你遭过这样的罪吗?如果遭过,你说话就不会这样爽快了……”

安鑫的脸,一下就红了,小媳妇看见就故意说:“你以为你是小伙儿呢,说几句黄嗑还害羞了?”说着,她看见屋里没人,就掀起宽大沉重的工作服,露出雪白的肚皮,安鑫惊讶得一点反应都来不及,原以为一切到此为止了,哪知小媳妇另一只手还解开了裤带!

安鑫看到了与自己媳妇完全不一样的东西,那里是真正的春天,到处像花一样鲜,粉红色本身就是一种特殊的香味!看他流露出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小媳妇还想干点更出格的事儿,安鑫被彻底吓醒了,他马上阻止了她的疯狂,同时没把分房子的话封死,给她留了一个活口儿。

小媳妇以后经常来办公室找他,每次她都像掐准了时间,屋里没人的时候她就像幽灵一样闪进来,常常把安鑫吓一跳,他不高兴甚至大声埋怨,她也不生气,只有他俩时,她好像换了一个人,脾气也不知被她藏到哪里去了,温柔得可以随时瘫倒在他怀里。

如果那天小媳妇没有露出她的春光,安鑫没有看到粉红色的味道,他绝不可能跟一个生产车间的女工发生什么纠葛:可她雪白的肌肤堪比卓雅老师,也许只有这样细腻如瓷的皮肤,才能产生幽幽的奇香?

他开始沉湎于这种白如凝脂的身体肉欲之中。直到有一天,小媳妇开玩笑地说:“咱们厂凡是跟领导有关系的女人,都得到了房子或者位置……”

他趴在她的身上,不停地用力:“你说的,我也知道,可我不是领导啊!”

“你马上就会成为领导了!”

“你能掐会算啊?”

“道理很简单,让你一个技术干部,到行政科当一把,明显就是过渡一下,让你了解掌握全厂的情况,为下一步铺路……”

安鑫心里一惊,连一个车间女工都看出来的事情,自己怎么都没看出来呢?当初他还想跟主管干部的副厂长理论一番呢,现在看,啥也不要说,只管听领导安排就是最正确的选择!

安鑫其实早已经梳理过本厂的房源情况,按规定小媳妇就是再等十年也不够分房的条件,他不得不在非标准职工住宅里寻找机会。终于,他找到了一间不引人注意的房子。这是一个退休老职工的房子,因为无儿无女,始终一个人居住。每年安鑫代表厂里去慰问这些孤寡老人、贫困职工时,常常与这个老职工多攀谈一会儿,这不经意的举动竟然给了他一个意想不到的回报,老人临去世前把安鑫叫到家里,将自己身后的一切都委托给了他,包括这间平房区的房子。

安鑫动用自己的人脉关系,私下把这间房子过户到了小媳妇的头上,虽然这不是一间楼房,位置还比较偏,但在那个年代,有这样一间房也是多少人的梦想!这件事最后还是被厂里知道了,厂长找他谈话,说:“小安哪,你怎么这样不成熟呢?为了一个女工,耽误了自己的大好前程!本来,厂里准备重用你,可你看看,现在搞得一团糟……”

小媳妇跟他说过,厂长跟厂办公室的陈薇关系极其暧昧,这个全厂皆知,安鑫也早就知道,可许多细节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包括有一次陈薇起大早去了厂长办公室,也许因为太早了,厂里还没有人来,两个人竟然忘了锁门。偏巧,那天更夫有急事找厂长,他知道每天厂长这个时间已经到了,所以只敲了两下,就推门而入:据说,当时更夫差点儿没背过气去,陈薇也吓得要死,顺势趴在了办公桌上,只有厂长泰然自如,在她身后继续保持着均匀的节奏。

但厂长确实是个很有能力的人,加上他事业心超强,原本一个政策性亏损的厂子,让他愣给扭亏了,而且还增盈了!所以,出现在他身上的作风问题,很快在他大刀阔斧的改革面前,不值一提!可是安鑫没这样的权力和魄力,自然也享受不到“不值一提”的待遇,而且陷入被众人穷追猛打的窘地。

厂长在关键时刻放了他一马。确切说,是他又找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帮了忙,这个好朋友已经几次出手帮他了。刚来到工厂的时候,与他一起分来的学生中,有个叫范金龙的家伙,时时想出人头地,知道自己没有任何靠山,就不断寻找表现的机会。那年春季,又到了每个单位组织献血的时候,可是报名的人很少,身体好的已经献过了,很多刚来的学生听到不少人说献血后会有后遗症,就个个紧张,谁也不愿主动上前。

范金龙第一个站出来,他不但主动提出要献血,还大张旗鼓地动员其他学生。这让组织者非常满意,特意让分厂宣传科来人给写了一个报道,硬编造说范金龙同学,冒着高烧,一边坚持工作,一边撸出胳膊献血!知道内情的人,都哈哈大笑,当成故事讲,可结果出人意料,范金龙很快就由班长当上了工长,不到一年之后,又当上了车间副主任!

安鑫受到了刺激,他有一种被侮辱的感觉,这样的小人还真能够得志!原来对自己有好感的同班女同学薛晓晓,已经公开与范金龙出双入对了。这虽然谈不上“夺妻之恨”,但对一个男人内心的打击确实不小,安鑫马上调整思路,利用自己善写会说的优势,把所在车间一个爱搞小改小革的小组,改建成当下时髦的QC小组,整理出一套方法,汇集成一个相对详实可信的材料,然后,安鑫找到自己的好朋友。这个朋友背景很深,家里有个亲戚在机械工业部担任要职,通过他给安鑫的厂长推荐,效果自然不同凡响,宣传科很快将材料整理一遍,报给了厂宣传部,又经过再加工就送给了机械工业部,安鑫这个朋友专门去了一趟北京,找了部里的亲戚。下半年,这个小组就被评为全国QC成果优秀小组,安鑫因此被提拔到机动科当副科长!

其实,厂长安排安鑫当行政科科长,一是给他朋友的面子,再一个就是让他把小食堂抓起来。南来北往的朋友都慕名而来,能不能合作另当别论,起码也得吃饭喝酒吧,可厂里无法处理那么多的餐费,只好由行政科在大食堂旁边,再建一个小食堂,装修得也有点高级饭店的意思,大虾、野鸡、茅台酒,应有尽有,三杯落肚之后,照样能吃出氛围来!

另外,让安鑫把每年分厂的福利搞得好一点,扭亏了嘛,大家就得尝到甜头!不仅要有大米、白面、豆油,还要有苹果、鸭梨,甚至做制服的毛料!再一个就是最大的馅饼了——福利分房!因为跟天上掉下来的差不多,人脑袋能打出狗脑袋。所以要求每次不能因为分房闹得鸡飞狗跳不团结,要把好事办好!

就这样人人眼馋的肥差,给个先天瘫痪的残疾人都能干得漂漂亮亮、利利索索,不仅让厂长满意,职工满意,自己还沾到满手油水。可是外表沉默、文质彬彬的安鑫,写得一手好文章的安鑫,却把一切搞砸了。他犯了一个大忌,别人为了讨好厂长,巴不得把自己老婆都送上去呢,安鑫倒好,把一个皮肤极好的小媳妇给搞得板上钉钉!

这情况有点像历史上的王昭君,平时根本接触不到皇上,只有答应给匈奴和亲了,才被曝光于天下!皇上恼了,杀人!厂长恼了,安鑫不可能有前途。他只好再次找到朋友,这次朋友依然没说什么,问他想去哪儿。他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弄出个所以然来,朋友就说:“如果走仕途,就去最艰苦的铸造分厂,如果搞技术,就去技术处,或者机动处都可以。”

很多年后,安鑫不禁慨叹,人这一辈子,还真有命运这玩意儿一路伴随。

安鑫去了铸造分厂,担任砂芯车间副主任,其实真正的权力,就是发挥他的所长,主抓QC活动小组的建设!他心里明白,自己初来乍到,没有可供分配的利益范围了,要想在新的地方站住脚,就得和这些坐地户打成一片,承认人家的江湖地位,不可逾越给自己画好的红线,否则会死得很难看!

他要利用仅有的这个QC小组,不断活动,培养自己的势力,慢慢占据山头,才可能形成分庭抗礼的局面!可是,他的布局还没彻底完成呢,两个突发的事情打乱了他的思路,迫使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抉择是不是出了问题。

造型车间的一个工段长,在领了全工段人的工资后,突然消失了。先是惊动了分厂保卫科,很快警方也介入了,但毫无线索,犹如人间蒸发了一样,剩下无穷无尽的猜测,让所有人茫然。现实生活很快就把打着问号的日子忽略了,就在大家快要把这件事彻底遗忘时,一个傍晚,又一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浇注车间有个工人突然消失了,也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但这个工人的消失有明确的线索。熔化铁水的大炉,内部是由防火砖砌成,每次用过之后必须要更换,当班的工人在完成浇注后,还要把报废的防火砖卸下,再重新砌好交给下一班。据工友说,这个当班的工人在准备洗澡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表落在大炉内了,他说这得去找回来,别人也没太在意,说说笑笑都去洗澡了。

后来分析,这个工人在没有任何人知道的情况下,一个人进了已经准备再次熔化铁水的大炉内。按正常程序,接班的工人要合上电闸,接通炉内的巨大电极,先进行预热,然后才往炉里加料。事后化验那一炉铁水的成分,发现有些元素略高……

这两个事情如果分开看,都属于意外事故,但稍微联想一下,就会得出骇人的结论!安鑫感到了莫名的恐惧,还有一件事也是他来了之后才知道,这个分厂很多老工人原来都是从周围农村招来的农民,原因很简单,这里的工作太脏太累,城里人都不愿干,但这里的工资对农民有吸引力,比养猪种地挣得多!很多年干下来,许多人得了矽肺,他们唯一的要求就是转正,变成真正的工人!可在安鑫看来,他们这些人永远都不可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产业工人,他们身上形成的恶习,会跟随他们到死!难怪谁都视这里为险恶之地。当然,每件事情都有两面性,这里也是英雄辈出的地方!

安鑫明白,这里不是自己逞能的地方,不可能使他建功立业,就算这些原因还不足以让他铩羽而归,另一个可怕的现实,其实早就让他有了逃离的想法!那就是这里的天,总是灰蒙蒙的,有时透过明亮的阳光,会看见丝丝缕缕的粉尘在空气中弥漫,颗颗都像隐形杀手,随时会跟着气流潜入人的身体,再一点一点聚集力量,直到把一个强壮有力的肺完全堵死,连一丝缝隙都不留。

可怕的空气,伴随可怕的气味,沙子被烤熟的时候也能释放一种不可理喻的气味,那不是一个生命结束后腐烂的味道,也不是植物死亡的气味,那是沙子集体被烈焰烘烤之后,一股类似油性的发甜发腻的味道!如果鼻子被迫闻的时间久了,会对人世产生一种厌倦的感觉。这种气味,跟安鑫理想中的气味差之千里,单为这个原因,他也要离开的。

仔细算一下,这次黯然离去也是在五月,短短的一年,如此豪迈的理想就不得不偃旗息鼓。除了寂寞之余学会了写诗之外,剩下的精力他全部用于跟小媳妇偷情。现在小媳妇简直成了他的媳妇,为他买衣服,把他苦苦思念,为他恨不能绝了月经……

QC活动小组在铸造分厂就像南橘北枳一样,根本无法结出喜人的成果,这也让安鑫更加烦躁。一个极其渴望成功的男人,却找不到成就的感觉,他仿佛陷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世界!

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找朋友了,真的没法开口了,他最先想到了厂报社。由于写了大量有关QC活动小组的报道,使他跟报社的关系很熟,后来又在副刊上经常发表一些小诗歌和小散文,总编对他印象很好,常说他是复合型人才,报社就缺这样的人!

可当他敲开总编办公室的门,郑重说明来意后,总编反倒轻描淡写起来:“小安,你可不能一时冲动啊!报社虽然比较适合你,但待遇却比你现在的收入低很多,这可是个大问题!你回去跟媳妇好好商量一下,再做决定……”

安鑫顿时就觉得非常泄气,等情绪稳定了,回想总编的话,就有些琢磨明白了,这个家伙莫非是在等我表示?朋友帮忙办事,没有任何其他的想法,但安鑫自己知道,这样的事情仅限于朋友!他当机动科副科长时,就有人给他送礼了,后来当了行政科长,向他表示的人就更多了,如今自己工作调动这样大的事,怎么可能光凭你是个什么鸡巴人才,就一切搞定了呢?

可是给总编送礼吧,自己又碍于面子,磨磨蹭蹭就到了五月份。就在安鑫百无聊赖之际,厂宣传部来了一个电话,告诉他“热处理杯”征文大赛揭晓了,恭喜他获得了特等奖!

安鑫想起来了,几个月前,厂报社刊登了一个征文消息,当时自己手里正好有一篇现成的文章,就随手投过去了,不承想还得了特等奖!想不到的事情接二连三来了,在宣传部他碰巧遇见了负责此事的常务副部长,一说自己的名字,副部长笑起来:“你可是鼎鼎有名啊,QC活动小组的材料写得太好了,为厂里争光了!想不到你对文学也有这么深的造就啊?说实话,这个特等奖,还是我最后拍板定下的呢,哈哈……”

安鑫马上一副更加谦卑的样子:“都是您的栽培,以后我会继续努力,绝不辜负您的期望!”本来,他是发自内心的感谢,既看对方是个不小的领导,又看不薄的一份奖金,哪知副部长高兴了,顺嘴就说了一句:“其实像你这样的人,应该到部里工作,我们就缺你这样既了解基层情况,又善于总结的人啊……”

他马上就接了一句:“如果您看我行,就跟我们领导说一声,我愿意在您手下工作,而且不会让您失望!”

副部长哈哈大笑:“好啊,这个事情可以研究一下嘛!”

这次安鑫没有犹豫,主要是以前跟副部长不认识,他能拉下面子,拎着烟酒和水果,小心翼翼地坐在副部长的家里,像汇报工作一样聆听教诲。慢慢地,他听出来了,宣传部工作很劳累,还要经常出差,下基层调研,整理材料……但升迁的机会也有,就看你怎么干了!

安鑫马上说:“我虽然比较愚钝,但我只要跟定您,同时您肯不断教导我,怎么我也能干得让您满意……”

副部长笑了,安鑫转身成了总厂的干部。铸造分厂为自己能输送一个人才给总厂,而欢欣鼓舞,大家仿佛一夜之间熟悉起来了,且关系很铁,就像沸腾的钢水,热烈还有分量,一旦离别,就算冷却下来,也会牢不可破!安鑫明知这就是企业文化,是一种约定俗成的游戏规则,所以不得不堆出一脸的笑纹,使他原本端正的知识分子的样子,显得更文质彬彬,透着无比天真的可信赖状。

安鑫的命运再一次被改变,还是在五月,那是他早已在部里如鱼得水、轻车熟路的时候,他的大恩人、宣传部常务副部长因言获罪,被调离原岗位,安排了一个副部级调研员的闲职,从在部里说一不二的角色,到人人唯恐避之不及。安鑫想,他心里一定经历了被熔化,再被锻打,犹如脱胎换骨的折磨。

有一天,部里组织全厂宣传系统在工人文化宫开大会,休息期间,很多人都到宽大的走廊里吸烟,打招呼,然后站在一旁聊天。副部长也晃晃悠悠地来到了走廊,这些昔日的下属和基层宣传干部,见到平常前呼后拥的领导,一时都怔住了,不知该怎么办。

大家就这样极其紧张,又都装作心不在焉的样子,静观事态的发展。安鑫看见老领导,不知是继续往前走,还是退回去,呆在那里十分尴尬。他走出人群,对副部长说:“您也来了?”

也不知他说的是来开会了,还是来到这个不该来的走廊。副部长终于苦笑了一下:“小安,你还好吧?”

众目睽睽之下,两个人言不由衷、驴唇不对马嘴地说了几句,就算给往日的老领导临时搭了一个台阶,领导依然晃晃悠悠地走了,可安鑫开始倒霉了。有人马上就给关键人物打了小汇报,安鑫的日子变得微妙起来。

他常常感觉自己被所有人冷落,可又说不出冷落了什么?当初调入宣传部时,按他的级别,让他担任文明办的副主任,本来到年底老主任退休,他就接主任的位置,可部里又从外单位调来一位主任。

安鑫觉得自己真够窝囊了,每一步走得都不顺,就像被施了魔咒,简直动弹不得。无限空虚,还是被小媳妇填补了大部,两个人越来越默契了,在一起的时间短暂,很多语言都被省略了,美好生活完全寄托在一瞬间的感觉上!然后,他又回到现实中,躲进自己的身体,悄悄放大那种瞬间的感觉,让身体始终处于被快乐萦绕之中,所有烦恼就无法侵入进来。

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虽然仕途不顺,不过到了部里也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收获,基层单位都把他当成上级部门领导,经常被安排在主席台,前面还放着响亮的麦克风,这让他爱讲话的毛病,化腐朽为神奇,成了他有能力、有水平的显著特征。

安鑫出身知识分子家庭,父母都是厂里的高工,对孩子管教很严,安鑫的哥哥姐姐都很安静,只有他是另类,喜欢看文学书籍,还愿意在饭桌上讲小说的可笑情节,每次都是母亲用精美的俄罗斯小钢勺,轻轻敲打他的手背,他就看见了父亲皱起的眉头。

安鑫喜欢家里的俄罗斯的小玩意儿,金属的烟灰缸、神奇的套娃,还有车模,可他不喜欢父亲那种俄罗斯式的表情。父亲曾经留学苏联,也是苏联援华专家的得意门生,他的生活已完全俄罗斯化,安鑫现在回想起来,父亲好像把精力全投放到了工作上,在工厂里呆的时间比家里长,也许,在苏联援建的工厂里,到处弥漫着俄罗斯的气息;高大巍峨的厂房,随处可见的花园,郁郁葱葱的树木,满眼五十年代的苍茫。这景象,常常让安鑫也觉得恍若隔世。

父亲去世时,他在一堆堆的书籍里,翻出了一张照片,那是一位漂亮的俄罗斯女人,照片背后有一行俄文,翻译过来是:永远爱你的卡佳!

安鑫被下属单位安排吃喝洗唱,刚开始虽然没被吓得魂飞魄散,但也异常紧张,可看看周围这些人,个个像打了鸡血一样亢奋,一扫检查工作时的呆板、萎靡,显然这种场合对部里的人来说,早已司空见惯。

坐在他旁边的小姐,身上有一股刺鼻的香味儿,他想这就是野花的味道吧。小姐抽烟,还喝酒,酒量大得惊人,别的人在唱歌或者搂在一起跳舞,他俩就闷头喝酒,喝了一会儿小姐提出划拳,他总是输,她就笑着说:“玩色子吧,不能让你一个人把酒都喝光了!”

包房里的灯光很暗,这个小姐的皮肤闪着幽幽的光,安鑫现在完全凭鼻子来认识眼前这个还没毕业的女大学生:她真的很年轻,年轻得让人心悸,可能是他太规矩了,反倒让她放肆起来,说屋里太热,脱了原本就很薄的外衣,只戴着胸罩跟他玩儿。

部里的小刘禁不住诱惑,借着敬酒,走过来顺势摸了她一把:“嫂子真性感啊,今晚跟我大哥入洞房吧?”

她故意嗔怒地打了小刘一巴掌:“讨厌,一边去,再不老实让我老公揍你!”

小刘哈哈大笑:“你老公是个大作家,舍不得碰你,你可得主动啊,不然就不给你小费!”

小姐用鼻子使劲儿地“哼”了一声,抽了几张面巾纸,对安鑫说 :“我去一趟洗手间。”小刘冲她背影说:“质量不错,你可别拿豆包不当干粮。”

安鑫临走时小姐向他要联系电话,他就给了自己的BB机号,那时手机还很奢侈,一般人都没有。小刘看见他给她递纸条了,在他后背拍了一下:“就是玩个心情,你可别当真!”他的脸当时就红了,好在谁也没在意。过了几天,小姐还真传呼他了,两人在电话里聊得很开心,他知道她真的是大学生,那天他问了很多刁钻的问题,包括宿舍里住几个学生,选修了哪几门课,她都对答如流,这让他产生了怜悯之心。

她似乎也很钟情于他,主动约他看电影,顺路逛步行街,他想给她买东西,她坚持不要,态度一点也不做作,她说:“既然你这么想花钱,就请我吃饭吧!”

安鑫说:“一定要吃大餐!”她想了半天,说出了啪啪嘶等几个韩餐馆,都给他否决了,他说:“还是去吃粤菜吧!”在宣传部这些日子,市里的高级饭馆没少去,可这次没有人给买单,他拿着菜单,看着一个个惊心动魄的价格,优美的环境和眼前触手可及的青春,让他也像个有钱人一样潇洒。在等菜的空隙,他针对她用的香水,谈了自己的看法,他告诉她一定要选择适合自己的牌子,不要太浓烈,也不要太古怪,让人在不知不觉中陶醉,最好闻过不忘……

她对他佩服得简直有点膜拜,仅仅几个小时,他展现的世界是那么辽阔、壮美,不用想就有无限的向往之情,而且还充满了理性思辨,让简简单单的活着,有了那么多的意义!

所以这顿豪华的盛宴之后,她把他领到了自己租的房子,主动将自己献给了他。这次安鑫没有考察她的体香,匆匆进入,好像很害怕眼前的青春会转瞬即逝。事后,他看了洁净的床单一眼,她就说:“别妄想了,现在找处女,恐怕中学里都找不到了,你得从小培养吧!”

他尴尬地笑了笑,夸她丰满性感。她并不漂亮,匀称的身材和美好的胴体,足以令她骄傲,曾经让他如此渴望的体香,在这充满肉欲的形体前,只能见鬼去了,现在他已经逐渐丧失了嗅觉,只有感官的直接刺激,才能唤醒他日益颓废的审美情趣。

他从钱包里掏出了几乎所有的钱,但她没有要,说的话也很入他的脾胃:“我就是喜欢读书人,什么也不图,要想挣钱我就不找你了……”

有一阵子他们来往频繁,可过了不久,部里突然忙了起来,很多职工不辞而别,尤其是那些技术过硬的技工,纷纷被南方私企高薪挖走,一时间,人心浮动,许多人开始考虑是否离开,厂里紧急宣布,由宣传部牵头,开展大规模的“爱岗敬业”演讲活动。

很多大稿都由安鑫操刀,各科室加班加点,人手不够还从基层单位抽人,一篇篇宣讲材料纷纷出炉,最后汇总起来向厂里汇报,一位副厂长听了之后说不够劲儿,他举了几个例子,有人到深圳后又后悔了,有人虽然挣到钱了,心灵却空虚了,碰见我就哭了,说还是咱们国企好啊,有人情味儿!要这么多没人情的纸票子有什么意思啊?

安鑫听着就生气,这不是胡说八道嘛,难道非要把稿子改成决心书?那样怎么能教育人,感化人,起到鼓舞人心的作用呢?可部里领导告诉他,必须坚决执行上级的意见,而且要不折不扣!安鑫说:“我最近为了赶稿子,整天点灯熬蜡,脑袋非常晕,给我打个九五折,歇两天再说!”

他撂挑子也有原因,当时还在任的副部长也同意他的观点,甚至有些抵触,所以安鑫有恃无恐,大白天就去找小姐去了。可她却告诉他一个措手不及的消息,她怀孕了!

“什么?你怀了孩子?”看他惊慌失措,一边摸着她的肚子,一边又满腹狐疑的样子,她就故作轻松地说:“这是我自己的事儿,跟你没关系……”他赶紧赔笑脸:“怎么能这么说呢,我可不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再说了,好汉做事好汉当嘛!”说了半天闲话,又绕回到主题上,“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个孩子呢?”

她不高兴了,瞪了他一眼:“我不是说跟你没关系吗?”

“难道你还打算把孩子生下来?”

“这可不好说,我喜欢孩子,再说了跟你有关吗?”

天哪……她怎么会这样?

安鑫就没再说下去,更没敢提其他的事,分开时有些压抑,不欢而散。

回到部里又忙起来,稿子经他手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动、调整,最后获得通过,之后开始在全厂进行大力宣讲。安鑫不由得暗暗佩服,这几个从深圳回来的人员,其实都是混得不好的,可经过短暂培训,到了台上竟然成了表演一流的演员,声泪俱下,好像遭了多大的委屈,回到厂里就像到了解放区!

还别说,就这么一弄,人心还真安定下来了,他不得不伸出大拇指,领导就是领导啊,高,实在是高!

等他再去联系小姐,她就消失了,出租屋子的房主说,几天前她就搬走了,打电话却发现接电话的人根本不知道他说的小花是哪个,这个歌舞厅有三十多个小花,还有没开苞的,这样的小花你要不要?

找到一个化名小花的小姐,和她的孩子,成了安鑫多年的一个愿望,也是一个心病,这全怪那个名叫茨威格的奥地利人,写了《一封陌生女人的来信》,让他坚信自己也在用生命书写着世界名著!

他私会小姐的事儿,慢慢在部里流传开来,他知道,准是小刘给散布出去的,按理早该有这个绯闻了,为什么过了这么久才出来,还不是因为那天跟下台的副部长搭讪了嘛,也许这仅仅是开始,还有更严厉的惩罚没来呢。他不再去找小姐了,她在一个最需要消失的时候消失了,但他根本没理会传言,依然决定去幽会小媳妇。

女人真是天下最奇怪的东西,仿佛她们身上个个有灵通。在与小姐交往的这一段时间里,他确实有些冷落小媳妇,可单位忙也是实情,当他再次打算和她结合到一处的时候,她竟像一只阴冷的蛇,细细地嗅着他袒露的身体、微凉的鼻尖,偶尔划过他的肌肤,让他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你有其他女人了,我能闻出来!”她阻止了他的辩解,“我也算对得起你吧?”

“是的,对我简直了,你是我一生不能离开的女人……”

“不!”她摇了摇头,“是我陷得太深了,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安鑫的人生糟透了,每天都提心吊胆,不知道还有什么倒霉的事情要与他相撞。“我已经人仰马翻了。”他对着镜子中的自己说。是啊,只能趴在地上寻找光明的前途了,阳光照在地上的时候有温暖,有金色的响声,大地的回答也充满了喜悦,不停地生长,让一切生动活泼,小鸟、蜻蜓、狂蜂浪蝶,还有一只周公梦中的蝴蝶,可是,这只蝴蝶没有飞过梦的高度,就像他跳高时拼命奔跑起跳、飞跃,达到顶点之后,开始慢慢下降,穿过大地的表面,直奔深色的地下,然后再次飞升,冲出地穴变成了两只蝴蝶,萦绕高大的石碑飞舞,仔细看碑上刻着“梁山伯与祝英台合葬之地”!这能是我的归宿吗?我已经超越生死界限了?

他整天心事重重,领导要找他谈话,他觉得这一天终于来了!早在小媳妇提出跟他分手后,他就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离开这里,一定要离开,去哪里呢?他偷偷爬上厂部大楼的楼顶,望着沸腾的工厂,一时心潮澎湃!

直到厂办的人,领着几名守卫大门的经警,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他身边,突然抱住了他,他这才从无边无际的遐想中醒来。

“你是怎么上来的?”厂办的人既有些恼怒,又有些不解。

“那个通向楼顶的小门没锁啊?就是从那儿上来的呀……”

“你可把我们吓死了!”

安鑫看见这几个人确实有点神经兮兮的样子。

“哈哈,我一个大活人,上来透透气,看看风景,至于把你们吓成这样吗?”

他的幽默并没有得到回应,这些人还是阴沉着脸,恨不得把他绑起来押到一个黑屋里,再吊起来关上几天几夜!

新任的常务副部长在基层当过书记,很清楚如何做他的思想工作,先给他一个亲切的笑脸,然后是请坐,亲自动手给他沏别人出差带回来的好茶,知道安鑫对茶有研究,就从谈茶入手,分析几大名茶的特点和适合人群,在类似君子之交、平淡高雅的韵味下,委婉道出了令安鑫吃惊的问题!

“我虽然来部里时间不长,对你的能力还是非常了解的,你这个人有才华,重情义,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也许最近部里的人事发生了一些变化,对你的情绪产生了一些影响,再加上一些不实的传言,肯定让你承受了很大精神压力,换位思考,我能理解你,大家也能理解你,谁在一生中都可能遇到这样那样的困惑,有时想不开做点出格的事也情有可原,但不能整天恍恍惚惚,甚至闹到想跳楼自杀,这个影响可太大了,对整个机关干部形象都是一个沉重打击……”

“什么,您说什么?我想自杀?”

“是啊,我们甚至安排了救护车!”

“我怎么会自杀呢?没搞错吧?”

“安鑫同志,你最近的表现让大家很担心,很多人主张把你送到医院去,但我觉得你还是最近精神压力过大所致,要不这样,你把手里的工作整理一下,交给小刘他们,你先回家休息一阵儿……”

呵呵,真会玩儿,用这个办法将我清洗掉?

安鑫转念又一想,何不借此机会找找小花呢,于是苦笑了一下:“那我就听领导的安排,先回去休息一阵儿再说?”

新任常务副部长马上兴奋地说:“好,好的,你先回去休息调整身体,别的事不用操心,工资一分不少,福利待遇一样不缺,到时候我会派人给你送去!”

安鑫被贬了,现在已经没岗了!谣言随之四起,老婆也听到了,回家发起火来,把他骂个狗血喷头,就差说出“离婚”二字了,两个人心里都明白,这个婚姻是给别人看的,她家也是干部家庭,也需要一个美满的门当户对的婚姻掩盖一些事情。他苦苦一笑,踏上了寻找小花的艰辛之路。

在两人相识的歌舞厅,老板娘听了他的讲述非常同情,认定他是一个当代绝无仅有的奇男子!扯起嗓子就把昨晚闹腾得精疲力尽、刚刚睡下的所有女孩儿都喊起来,让他仔细查找,免得谁从“小花”又改成“小芳”或者别的什么!

这是一批更年轻的女孩儿,个个哈欠连天,睡眼惺忪,衣带不整,有一个为了表达不满,故意裸露出上身,朝安鑫挺了挺胸脯,吓得他赶紧说:“没有……没有我要找的小花!”

老板娘就大喊:“都回去睡吧!”

这些女孩儿就小声嘟嘟囔囔,其中有个声音大的说:“真是他妈的精神病!”

人人都唱过“妹妹找哥泪花流”,谁知道“哥哥找妹心流血啊”!安鑫就这样,一直从秋天找到了第二年春天。他流连于这座城市的每个歌舞厅、洗浴中心、按摩店,甚至中老年聚集跳露天舞的场所,他穿梭于这些青春不再的舞者身旁,仔细打量,怀疑“小花”在生下孩子之后,突然变得臃肿不堪,甚至一下子苍老得辨认不出来了?

他找到许多个“小花”,一次次喊着她们的名字,她们也一次次愉快地答应着,接过他的钞票,任他近乎痴迷的缠绵,可一旦接近规定的时间,“小花”们就会劝他再掏银子加钟点,这时他就会清醒过来,开始疯狂地宣泄!

有时实在太无聊了,他还会蹲在马路边看别人下棋或者打扑克,偶尔板不住,帮人家支招,被对方斥责几句,然后落荒而逃。

终于又到了一个五月,早已下台且失去联系的副部长派人联系上他,让他速去市政府见面。原来,副部长已经离开了工厂,调到市政府经贸委;安鑫被下岗的事他早知道了,异常震怒,总想帮安鑫一把,苦于没有机会,眼看在宣传部仕途无望便动用关系,最后运作到了市里,他安顿下来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把安鑫调到市电视台。

安鑫的才华最终被彻底激发出来了,他每天伏案疾书,总有写不完的本子,还要穿插着干一些别人弄不出来的采访稿,包括栏目设置和报道角度,甚至重点报道的题目,都少不了让他给出创意,他往往能语出惊人,用几乎病态的美和视角,不断提高他在同行中的声望。

一切就要回到正确的轨道上了,可偏偏一个女人出现了。开始缘于一个关于企业改革的深度报道,台里认为这样的新闻要有很强的政策性,同时最好还是一个了解工厂的人,安鑫可谓不二人选。新闻部主任说,给你派一个最好的女助手,并开玩笑地说,不许打她的主意啊,她可马上就成为台长的儿媳妇了!

结果这个女记者敲开他们专题部办公室门的那一瞬,竟然把他险些吓晕了:小花!没错,就是他走遍千山万水找了很久很久的小花!

可她先是一怔,很快就镇定地说,你认错人了,我不叫小花,我姓何叫何佳慧!他摸着脑袋,怎么会认错呢?

不过,仔细观察,眼前这个女记者确实在某些方面跟小花不同,比如服饰、近视镜,还有气质。可不管怎么说,她就是小花呀,如果脱了衣服就能立马证明了,小花左边的乳房上有个小红痣!再不,让他把脑袋扎进她的怀里也能嗅出属于小花的味道,虽然她没有体香,可她自有区别于他人的细微的气味。

看他狠狠地瞪着眼睛,想一口把她生吞活剥的可怖模样,她先冷静下来:“安导,我们现在是谈工作,认不认识今后我们也认识了,您用这种方式介绍自己,会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冷眼看他俩对话的人,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安鑫这才反应过来:“哦,你看,我就这点出息,看见美女就语无伦次!不过,你真的很像我一个熟人……”

这个有关工厂的深度报道,安鑫是这样策划的,拍摄一批工厂的生产画面,在现场采访几个具有代表性的男女职工,让他们用亲身感受,畅谈改革带来的种种益处,以及一些还需改进的地方!几乎所有人都反对采访还有需要改进的地方,这样节目能不能播出首先是个问号,就算播出了,恐怕也会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但安鑫固执己见,就没人再说话了。采访企业领导,则被安鑫放在了最后,还不是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而是在生产线,戴着安全帽,一路走过来,指点江山一样,有气势,再如数家珍地把本单位的亮点和改革产生的变化一一道来……

安鑫说策划只能到这儿,剩下的要靠天意和现场发挥的灵感,总之,不造作,给人一种真实感,既感到改革带来的正面效益,也有还需改进的地方,这样,改革就凸显出必要性、紧迫性和不完善性,也就是说改革不是一蹴而就,是个长期的、不断完善的过程!

大家看他振振有词,谁也不愿反对,就按他的计划,带上摄像机直奔工厂而来。一路之上,他明显感到小花,不,是小何,何佳慧同志,总想躲开他,实在躲不了,就尽量选择距离他最远的地方。这让他的情绪很低落,直到车子驶进厂区,看着满眼熟悉的一切,他的情绪也没好起来。

接待方自然就是厂宣传部,新任常务副部长没在,已担任对外宣科科长的小刘,对安鑫一行人的到来表示欢迎,他热情极高,可话里话外显示企业效益很好,本来并不需要对外宣传,但市里领导有这个意思,何况老安曾经是我们的人,我们有必要和决心,帮助你们完成采访任务!

安鑫不冷不热地说:“我在企业待了很多年,知道企业挣钱不容易,何况有些改革本身就没认真考虑职工的切身利益,或者改革自身就存在设计问题,这已经不仅仅是企业内部的事情了,是一个社会问题,从全市的视角,通过对这个大型企业的分析、解剖,可以避免更多失误,降低改革成本,对本市众多企业也是一个提醒和惊人的警告!”

小刘听罢哈哈大笑:“真不愧是我们宣传部的人才,去电视台有点屈才,不过看上去好像视野开阔了不少……”

“是啊,再大的企业,无非就是个厂子,尤其像这种大型国企,几十年如一日地单调发展,慢慢都变成村屯了,就像近亲繁殖一样,脑子都不大发育了,思维模式都一模一样!”安鑫痛快淋漓地发泄。

除了小刘,电视台的人也很惊讶,小花,也就是何佳慧装作没听到,心不在焉地四处张望打量。安鑫见此,就大声说:“刘科长,我们还是直接去生产现场吧!”

高大的厂房内,机器轰鸣,淡蓝色的烟飘浮在上面,一股挥发不尽的机油味,令何佳慧脸色苍白,她可能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眼睛里竟然流露出毫不掩盖的恐惧,那几个摄影记者倒是见过世面,马上进入状态,慢慢就脱离开了小刘,忘我地拍摄起来。趁这个机会,安鑫对何佳慧说:“就算我对不起你,可你也得给我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呀?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承认自己是小花呢?”

她用余光看了一下周围:“你这个人要干嘛?我是不是小花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找你找得好苦,你知道吗?”

“找我干嘛?你说的那个人,也许早就不存在了,也许压根就没有过这样一个人,那是你的幻觉,一个你臆想的故事……”

“你说什么?我产生了幻觉?呵呵,好,如果你真的不是小花,那么你的左侧乳晕上就没有一颗小米粒大的红痣!你敢证明给我看吗?”

“你……混蛋!”

她气急败坏地转身离去。

采访结束后,开始后期制作,何佳慧不得不和安鑫一起进行细致的改稿。他提出单位环境太吵,申请到电视台附近的咖啡店边谈边改。电视台很多类似的事情都在这个咖啡店进行,每个部门都可以签单,但要注明何事,改稿是名正言顺的理由,何佳慧心里明白,这是他故意在假公济私。

果然,两个人拿着厚厚的材料和笔记本电脑,刚刚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安鑫就说:“这个事不着急,几分钟就可以搞定的事儿,我们先应该讨论你为什么不承认自己是小花的N种理由……”

何佳慧马上就站起来:“你自己慢慢讨论吧,我走了!”

安鑫伸出手拦住:“跟你开玩笑呢,你确实不是小花,因为小花没有这样奇怪的脾气!请坐吧,我们先来办正事。”

在一开始的很长时间里,何佳慧也不知安鑫在说些什么,她总觉得他会突然站起来,发了疯一样扑过来,扒光她所有衣服!可是,渐渐地,她听清他所讲的内容了。以前,在自己很小的时候,那种对工人阶级的崇拜,转眼到了如何稳定这些人,他们已经成了社会巨大的负担,如何像沉重的负资产,放到哪儿都让人喘不上气来。要想使这样的企业焕发青春活力,真的需要高超能力,智慧都不重要了,创新也不是唯一的良方,那是各种因素交织在一起的结果,恰恰这个巨型企业做到了,反思一下,繁荣背后有多少闪光的东西?又有多少我们不敢面对的东西?今后的路该怎么走?

安鑫认为,这是个欲望的工厂,无始无终的欲望,被源源不断生产制造出来,消费之后,又激发了新的更大的欲望,以致循环往复,永不停歇!就像一个贪恋女色的男人,一旦陷入肉欲之中,几乎无法自拔!为了满足这个欲望,他会永无止境地追求下去,直至粉身碎骨,肝脑涂地……

“你到底说啥呢?简直语无伦次!”何佳慧同志有些义愤填膺。

哪知安鑫突然之间就爆发了:“你给我闭嘴!跟我装什么蒜,不就是攀上高枝了嘛,给台长当儿媳妇,先弄一个正式编制,再混个一官半职!这个小算盘谁都看得清清楚楚;我跟你说,别给我惹急了,否则你身上的那些小秘密会世人皆知!”

说完他就观察她的反应,她没吭一声,像个木雕呆在暗影里,他挺纳闷,伸出脑袋仔细一看,一双泪眼映亮了角落。

他马上慌神了,连忙解释:“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对你不理我受不了,我承认我伤害了你,可你连一声解释也不听,这不逼我发疯吗?”

她又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知道你到处找我,有人告诉我了,可我们能有未来吗?如果说我把最美好的一段青春奉献给了你,还不如说是你给了我梦想,否则我无法说服自己,走出这一步……你确实很有才华,但不适合我,尤其再次见面,你的所作所为,都说明我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既然你承认对不起我,那就放过我吧,这就是对我的最大帮助!”

安鑫叹了一口气,平静地说:“我只想知道,那个孩子你是打掉了,还是生下来了?”

她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仿佛陷入了深思。

“我问你呢?孩子到底哪儿去了?”

“我不是说了,让你放过我吗?”

“你在答非所问!”他的音调不知不觉就提高了。

“你还是不想放过我,因为我早就说过,孩子与你无关!”

“可是……”他语塞了。

“你很有才华,我始终这样认为,你会有一个自己想要的未来,到那时候,围绕你周围的都是鲜花和笑脸,你再不会记得曾经有个叫小花的女人了!稿子你会很快改好的,我们从今以后就是普通同事,而且不在一个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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