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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水今梦

2015-05-30刘家朋

参花(上) 2015年12期
关键词:二哥妹妹

刘家朋

在我们的家乡附近,有一条又长又宽的大河,名叫辽清河。河水清而且深。论其清,清得鱼虾成群游于水中,就像春天里的风筝游荡于天空;说它深,那水深处深得水面呈现出一片碧绿,就像大海那样,似乎深得无底。河边绿柳成行,常有燕雀如穿梭般飞来飞去,时而攀于枝头,时而落在河堤歌舞不休。

1983年农历正月初,县水利局研究决定:在辽清河畔搞南水北调工程。这项工程所用民工大多是些中青年男女,其中一部分人就住在我们刘家洼村。伙房、宿舍都有统一的安排。一天,我们生产队全体社员正在河边麦田里锄小麦。傍晌天,南水北调工程放工早了点,民工们路过我们队里的麦地南头,我不由得站起身观望,突然发现一位姑娘漂亮异常。她中等以上的身材,苗条身形,头发乌黑发亮,扎着麻花长辫;瓜子脸蛋很匀称,面皮雪白雪白的。绒衣绒裤外,上身套一件黄花白底的对襟单褂,下身着一条湖青颜色布裤;肩扛铁锨,柔步前行。我暗暗称奇:“这姑娘长得太美了!我若能找这么个对象,死而无怨!”我心中祈祷:如果队长开恩也安排我到南水北调工程中去就好了,那样我就能和这姑娘常见面。从此,这姑娘的身影便在我的心中留驻,难以忘怀。辽清河的水哗啦哗啦日夜作响,那温柔和气的声音,似乎在暗暗祝愿我喜事临门。

事逢凑巧,农历正月十四,老天爷翻了脸,忽然下起了暴风雪。河水一夜结冰。时节本已打春,民工大宿舍里却冷如寒冬。为照顾民工,水利局的领导和大家说明:有那和本村沾亲带故的,可搬去住宿。恰巧,我喜欢的那姑娘的哥哥和我哥哥曾是高中时的同学,那姑娘打听着我哥的名字,便找上门来了。另外,她还领来一位女伴。那时我家共五口人,有父母,一个哥哥一个妹妹,再加我。父母睡正屋的西间炕,妹妹一个人住东间炕,我和大哥住厢屋。那两位姑娘正好和我妹妹睡一铺炕。

我高兴得心里乐开了花。帮她们安排好铺位后,便打听她们的名字和所居村庄。我心爱的那姑娘叫张秀云,那女伴叫孙玉英。她们都是俺村北面十里外的张家村人。接下去便是相互了解家庭情况,说些知心话。她们二人对我们全家人都很尊重,对我也很好,亲切地称呼我二哥。特别是张秀云,一会儿二哥这么的,一会儿二哥那么的,莺声燕语,说起来没完没了。很快我们便熟悉起来了。

风雪初霁,寒气逼人。第二天,张秀云不小心感冒了,她发着高烧,躺在炕上连饭都不能吃。我急得揪心,赶紧到村卫生所找来医生给她打针,拿了治感冒的药。然后让妹妹给她煮面条,又给她烧姜汤。她见我着急的样子,眼神中充满了感激。早饭后,全家人各忙各的去了,我便在家陪着张秀云。大约一个小时后,她的高烧退了。她坐起身来,把我叫到身边,感激地说:“多亏了你呀!二哥。”我劝她吃碗面条暖暖身子,她虽然很不舒服,但还是坚持吃了一碗。没多久,她身体便好多了。我坐在炕边一个板凳上,含情脉脉地瞅着她,她发觉了我的目光,脸上现出桃花般的颜色,如温柔的小绵羊一般低下了头。我不知不觉进入了幸福的沉思。良久,我抬起头,忽然发现她那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如一道电光一样反倒含情脉脉地注视起我来。那眼神竟如碧绿的湖泊那样深不可测,里面饱含着爱慕、同情,也带着鼓励。一股暖流顿时涌遍我的全身,我不觉神醉心迷、神魂颠倒……

那时穷山沟里的人们思想还是有些保守,凭我的直觉,张秀云对我也是有爱意的,我不敢公开和她谈儿女情事,她也没有贸然跟我提起这方面的话。只是彼此间心领神会。她说:“二哥,你们全家人对我的关心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咱们的交情胜过亲兄妹。”我连忙说:“不用客气,不用客气……”她心里还是不过意,千恩万谢地说过一遍又一遍……

事后,我嘱咐妹妹:张秀云和孙玉英带的铺盖都有限,晚上睡觉时多给她们加些床被;然后又请求母亲,做了顿顺口的饭菜,就请她们在俺家一块儿吃。我又借肥皂给她们,又让她们用脸盆,又借工具给她们用。张秀云对我更加感激不尽。

辽清河边的初春是美丽的。寒流既过,河两边的杨柳便开始返青,麦田也换上了绿装。冻土复苏,河里的冰也渐渐融化了。阳光照耀着哗哗流动的河水,泛起一缕缕紫色的雾气,围绕在柳荫、田边,远远看去,似条条青龙戏水盘柳,走堤飞堰……

农历二月间,农村改革责任制的政策落实到我们村,我初次见到张秀云的那块麦地成了我们家的责任田。这天上午,我回想起当时见到张秀云时的美好情境,不由自主地又转悠到那块麦地去欣赏。隔着河堤,忽听得河边有人说话,侧耳细听,却是我妹妹和张秀云的说话声。她们俩一边哗啦哗啦地洗衣裳,一边聊天。原来这天张秀云歇工,她是和我妹妹结伴特地到河边洗衣裳来了。只听得张秀云“啧啧”了两声,叹口气道:“嗳咩(方言),大姐,你说这老天爷多不公平,人简直行好不得好,你看,像二哥这样,要聪明有聪明,要善良有善良,人又勤快,哪儿不好?可是,二十五六了,连对象还没有……”

我妹妹是个粗人,只读过一年小学,听张秀云这么说,没跟她深入探讨,只是附和着说了几句。这可把河堤另一边的我急够呛,在心里埋怨起妹妹来:真是死心眼,看,就不能巧妙地撮合几句?但我还是很高兴的,心想:呵,太好了,张秀云竟能当着我妹妹的面说这些话,看样子,我们以后还真有缘分呢!接下来我又听到张秀云唠唠叨叨地和我妹妹谈些亲切的话,谈了好长一会儿,忽听见她又说:“大姐,你们家里真好,我真羡慕。”我妹妹没吱声。她又说:“大姐,和你商量点事,行不?”我妹妹问:“啥事?”

张秀云说:“您这个村也不错,我喜欢。我今年二十二,没订亲,麻烦你帮我留点心,有那合适的人家,给咱找个主儿。条件,我不计较,家里穷不怕,弟兄多负担大也无所谓,只要人好就行。”

妹妹说:“啊也(方言),咱可真不会办这样事。”

张秀云说:“这事不难办,比得上咱二哥这样的就行。”

“哦。”我妹妹没表示出什么态度,听话音,她心里是估摸到张秀云可能对我有意思,只是一时没想起来应该怎么说。

我暗暗佩服张秀云这种投石问路的做法,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甘甜甘甜的,心想:这下好了,张秀云已经看上我了!我妹妹一时没把话说开也不要紧,天长日久,往后慢慢来。

这天夜里,我失眠了。想着白天张秀云和我妹妹说的,我估摸着张秀云准是有想嫁给我的意思,心里得意极了,不由得憧憬着那些未来美好的花前月下。不知过了多久,我慢慢睡着了,做了好多甜蜜的美梦:在富丽堂皇的宫殿中,我和张秀云交颈拥抱,甜言蜜语,难分难舍。

又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这天,父亲吩咐我到河岸边另一块地里去修地堰。休息时,我欣喜地看见张秀云从下游提一把喷壶姗姗而来。见河岸上有许多新铸的水泥管子,我料她是被领导派来保养水泥管子的。我到近前,问她过来干啥,果然是这样。我赶快上前,到河里帮她把喷壶装满水,然后我们俩轮换着向水泥管子上喷起水来。等二十几个管子全部喷完,我认为她要离去,她说不走,傍晌天还得再喷一遍。我满心欢喜,顾不得干活,便邀她在地堰上坐下聊一聊。只见她小心地向四周看了看,又站起身向远处施工的人群看了一会儿,见四处无人,这才慢慢又坐在了我身边。我见她这样,心里有些不乐意:你看看你,像个啥样子,你怕招闲言,凡事自然点就是了,何必这么小心,难道咱们这是在做贼吗?连一点理直气壮的勇气都没有!但心里毕竟还是热恋着她,没有深计较。

“秀云……”我欲言又止,羞得不得了。

“秀云,你今年二十几了?”我明知道她的岁数,但为了不使自己太窘,却故意这样说着。她坦然地回答道:“二十二了。”又说,“大姐没告诉你?”我知道她称呼的大姐是指我妹妹,急忙说:“哦,告诉了,我这一时给忘了。”

她面带愁云,突然说道:“二哥,我家里欠了一屁股外债,谁沾着我谁便倒霉。”

我弄不懂她如何想法,心里又怨起她来:你说这些干什么,难道我还嫌你穷?随便说句:“噢,穷不怕,穷不怕……”

一会儿,她忽然又心事重重地说道:“二哥,我这人最注意男女作风问题了,出外凡事,一般不和男人接触,甚至连说话都很少。”

我还是没有理解透她为什么要这么说,暗暗地愈加生她的气:看,她在这个节骨眼上,竟表白自己如何清白,如何不惹是生非!我随口应道:“哦,好好。”心里却凉了,暗想:噢,看来人家是不愿意,若愿意不会在这当儿说这话哟!我简单说了几句关心她的话,便匆匆离开,到地里干活去了。我很纳闷:看看,说她不愿意吧,她还背地挺热乎,像是愿意;说她愿意吧,却好像又不愿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从此,我打定主意:决心再不主动先跟她提婚姻爱情方面的事,我准备静观其变,等待机遇让她先开口,以后好借着话题批评她的落后意识。平日该关心她还照样关心,该帮助也还帮助她,没有和过去两样的地方。

张秀云见我不理会她,也半点儿没有生气。起初,她中午是不愿到我家来的,自从和我单独谈过话以后,她反而来得频了,脚底好像抹了油。中午也到我家转悠了。来了后就帮母亲和妹妹干家务活,忙活一阵儿,再急忙跑回伙房领饭去,母亲和妹妹留她在家吃,她却高低不肯,自管走去。我见她又勤快又善良,还不门缝看人,生她的那些气消了大半,准备再找时间和她单独谈谈。可是,正当我要再次找她谈话时,在我认为的她那些不大方的举动又时挫伤我的心:人们见她突然到我家的趟数频了,难免猜想,当看到她往我家里走,便会问道:“去干啥?”她便随口说上点儿日常生活中自己很可能要去做的营生,从来没有道一声“玩去”。这里面本还存在她害羞的一些因素,我一气之下也把她误会了。于是,我尽管很爱她,却还是赌气决心不和她先吐露对她的爱意。我们俩的事就这样蹭起来了。

一个偶然的机遇,使我们终于敞开了爱情话题的大门。

地点还是在辽清河边。这天中午,天气晴朗,鸟儿啾啾。我正在河边柳荫下学着钓鱼,远远地又见张秀云提着喷壶从下游姗姗而来。“秀云!”我放下鱼竿,不由自主地吆喝起来。

“唉。”她嘴里应着,红着脸向我走来。此时,我顾不得钓鱼的事,只顾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见我这样,把喷壶放在地上,眼睛迅速向四周扫了一遍,最后目光落在离我们二十米开外的一所生产队用过的旧菜园屋上。我的眼睛也跟着她的目光瞅向那菜园屋。见四下里无人,她把嘴向那菜园屋努了努,我们俩便不约而同地向那菜园屋走去。到了菜园屋里,我们双双坐在土炕边。张秀云心事重重地望着窗外的天空叫一声:“二哥……”欲言又止。

“哎,干什么?”我问了一声,接着说,“秀云,你有啥心事尽管说,在我跟前说错了也没关系,我绝不外传!”

她说:“二哥,我这人直率,喜欢直来直去。我觉得是你好像有什么事要跟我说,想说又不好意思说,要是有啥事,你也只管说,说错了也不怕。”这时,我忽然心里一动,想起上次和她谈话时,她一会儿说自己家里多么穷,一会儿又突然说起自己多么正派,心想,她说那些话莫非是为了引出我的下话吧?对了,没错,她是让我直截了当地跟她谈婚事?见她两眼一直温柔地看着我,我被她感动了,兴致“轰”的一下又上来了,全身的热血沸腾起来。

“秀云,我……”

“说呀!”她见我腼腆的样子,催促一声。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直瞅着我的脸。

她这一催,加大了我的勇气。“秀云。”我细声地叫着。

“唉。”她也细声答应着。

“你真俊……心眼也善良,我……我……我想和你订亲,我想娶你。”我终于勇敢地表达出来了,心里如释重负。

我本以为她会立马给我个满意的回答,没想到她却说:“二哥,谢谢你,你的好意我领了。二哥,我现在说句话你别有意见,这是一辈子的终身大事,不是马马虎虎,说订下就订下的。对不起,我不能答应你……”她激动得声音颤抖,“我认为你现在不能把心思都用在想婚事上,要设法寻思挣钱的门路。”

“什么?”我听着听着,双眉拧到了一起。心想:这下可证实了,人家是真的不愿意,我以前纯属误会!我极力想稳住自己情绪,却无论如何压抑不住,“哦,原来这样,原来这样……”我连续自言自语着。

张秀云见我冷冷落落的样子,安慰道:“二哥,你别凉心。”

我没有吭声。

她声音激动地说:“二哥,你千万别有意见。要不,我回去让我妈托人给你说一个。”

“不用,不用,这有啥意见。”我急忙表白。别看我挑剔她和我谈话时怕招闲言,其实我更怕婚事谈不成反招闲言闲语。为使这事别出什么后遗症,我振作起精神来说:“秀云,今天的事,咱们说了就算完,千万别出去叨叨,叨叨出去人多嘴杂对你对我都没啥好处。”

“嗯,是呀!这么说就对了。”她痛快地答应着。

见她没有答应我提的亲事,我心里极不高兴,不想再跟她多说话,立即找了个借口,离开她走了。

走出门外,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很不是个滋味。不觉伤心地低下头,看到自己的一身打扮:下身是母亲给做的大肥腰棉裤,挽了个大节子捆在腰上。因为没钱买布,表面连条单裤也没套。上身穿个黑色的小棉袄,内里只套一件春秋衣,外面也是没套褂子。那小棉袄经过一个冬天的折腾,早已不像样了,胸前皮油渗透,和灰尘融合一起,亮亮的。我顿时觉得寒酸起来,同时羞辱感也涌上心头:自己家里什么条件不知道?看,像个卖油郎,还想娶人家花枝招展的大姑娘呢!我损落着自己。瞅一眼辽清河,那河水哗哗地流着,她好像为我呜咽了,如泣如诉。我抬头看了看天,天空乌蓝乌蓝的,它没有一句话,却好似显出一个特大的面孔在嘲笑我。我全身觉得没有半点气力,踉踉跄跄进了离此处不远的另一所看护庄稼用的闲屋。一头倒在炕上,泪如雨下。开始时我没哭出声来,哭着哭着,我便放声大哭起来,再也顾不得有没有人听见。

“二哥,你别哭。”张秀云不知什么时候已闻声来到了我身边。

我抬起头来,见她也在擦着泪水。我抽泣着:“秀云,请你原谅,我真不该对你有那些非分的想法。”说着,我又哭出声来。

张秀云也哭出声来,说:“二哥,难得你对我这一片情心。要不这样:前不久政府为支持农户搞养殖业,发放了无息贷款的政策,咱们先合伙大批养鸡吧。”

我把头一下子又歪在一边,心想:养鸡能养出个什么名堂,我需要的是你和我成亲,谁和你一起养鸡!

张秀云见我不理她,便说:“二哥,你喜欢我,这我领情,但这样下去不会有好结果。你答应我的要求吧,你只要答应和我共同发展养殖业,我便嫁给你。”

“真的?”我高兴地从炕上一下子坐了起来。

张秀云轻轻点一下头:“真的。”

“秀云!”我激动地叫一声,心里像久旱欲枯的春苗,突然得到了及时雨。一股暖流融遍了全身。我什么也不顾了,忽地爬起来,一下把她揽到了怀里……

良久,我们俩共同坐在炕沿上。我说:“秀云,这下我可把你给害苦了,你愿意归愿意,我家里没钱,恐怕娶不到家。”她说:“这有啥难处,咱们处处从简办事,到时候我来就是了。”我又说:“我家里房子不够,眼下连我哥的房子还没盖起来,我的更不用提了。”她爽朗地说:“这不怕,咱盖不起好的,总能盖赖的吧,慢慢来,不管到啥时候,我都能等你。”我满意地点着头说:“秀云,你太好了!你放心,只要有你在身边,我什么困难都能克服。我会对你好的,我永远都会对你好的!”她笑了。

于是,我们俩装作挖野菜,双双去到辽清河边,面朝河水,我们对天盟誓:决心共创人生蓝图!

不久,村支书也安排我去参加“南水北调”工程建设,我高兴地去了。于是我和张秀云见面的机会更多了。我们经常在背地里约会。我常找借口向父母要几个零花钱,悄悄地塞给她。她也常给我洗洗衣裳、纳双鞋垫、缝缝补补什么的。我们接触日渐频繁,我心里高兴万分,天真地想着:我想和你结婚,便就建立一个有真情真爱的家庭。这真情真爱是德与德相促进而成,可不应当是男女双方事业条件的组合。我们好好相处,也给父母节省些钱,少欠些债,等结婚后我们再共同发展养殖业也不迟。于是,半点不打算搞什么养殖业,只盼望早日能和张秀云结婚——那最美好的时刻。

不料,我却大失所望。日子一久,张秀云见我并没有做和她共同养鸡这方面的筹备工作,便开始冷落我了。她每逢见到我就想躲避,偶尔不得已和我说几句话,也不那么亲切了。与此同时,因我和张秀云接触太频繁,很快工地上便传出闲话来了。什么样的议论都有:有的说张秀云作风不好,把我给拉下水了;有的说我是缺少家教,想把张秀云如何如何;还有的说我和张秀云睡觉也不知睡过多少次了……许多不堪入耳的话都出来了。闲话越传越凶,我们全家人都听说了,南水北调的领导也知道了,后又传回了张家村,张秀云全家人都知道了。此事果然闹得满城风雨。

农历三月中旬的一天,天阴得好像倒悬着一海的水被一块无形的灰色硬布蒙住一样,等到水把这层布撑破,倾盆大雨刹那间就会落下来。南水北调的王指挥突然找我谈话。他把我约到了他的办公室,我们共同坐在办公桌前的板凳上,王指挥叹着气说:“唉,文成,你走的是一条可怕的爱情路啊!”接着他便劝我,“文成,我找你并非想批评你谈恋爱的事,反正这事也不犯法。但为了你好,我得提醒你,你提倡靠日常生活中男女互敬互爱建立爱情,这没有错,但你要明白,钱财是关系到婚后整个家庭旺衰的主要因素,不能不考虑。咱论婚姻,提倡爱情纯洁这没有错,但也不能主张恋人之间都不长半点志气,结合在一起受大穷。你家条件差,不管张秀云多么爱你,你本应避开婚姻事不谈,先和她共同努力创造财富才对。既然你这么直接跟人家谈了婚事,又不想让人家有一定的求富心,为些思想枝节小事计较个十全十美,早晚非惹出祸来不行。叫我看,你从今往后就别再纠缠人家了。”当时,为了尊重他,我随便地点头答应:“嗯,是,是,您说得对,我以后改正就是了。”心里却并不当作一回事。

第二天,天空一直阴云不散。早上,父亲在街上又听到那些不三不四的闲话,回家一见了我,气得两手哆嗦着,走到锅台边:“棍子呢,棍子呢?我看这兔崽子想往家惹祸,砸死他!砸死他!”大哥劝住父亲,然后也严肃对我说:“不行呵,文成,事情哪有像你说的那么简单!人家就望望你,见了你笑笑,说几句亲热话,就等于看上你啦?我看你得精神病了!”母亲则坐在炕头上说:“人家都说,柴米夫妻,柴米夫妻,连有媒人说合,门不当、户不对还不行呢,别说还是自己胡扯哩!”听了他们的话,我困惑了,心里也不知究竟应该怎么做。

就从这天起,二老生怕我恋爱谈不成,反而惹事生非。便开始找借口撵张秀云和孙玉英搬走。晚上当我和哥哥说话熬的时间长了点,第二天早晨母亲便故意当着张秀云的面大声喝斥我:“穷丧门星你,晚上也不知哪来那么多屁话,这光花电灯费得多少?”有时候母亲早晨往外赶鸡,故意当着张秀云的面连赶带骂,骂得很难听。二老对待张秀云,连眼神都变得冷漠了,说话也不像刚见面时那样和气了。我大哥也和二老一样记恨张秀云了。每和张秀云、孙玉英见面,他总是几句彬彬有礼的套话,除此而外,很少言语。张秀云没办法,便暗地里和孙玉英商量了一下,共同搬到大宿舍去了。

我一看要坏事,只好暗地里找张秀云商议。谁知,就在这当儿,张秀云回家去了一趟,回来后,眼睛哭得红肿,再也不肯理我了。我急得大声喊她,她只是冷冷地说:“二哥,你什么都不要问,咱们以后就断了吧。”说完转身就走。天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我心里似油煎一般难受。没了主意,便一口气跑到辽清河边——我们那曾盟过誓的地方,我苦苦地问河水:“河水呀河水,只有你才是我和秀云订情的见证,我相信你呀!请你告诉我,现在秀云她到底怎么啦?”但河水并无回话,只是咆哮着翻波推浪向前涌进,我呆呆地看着河水流下泪来……

我万般无奈,便准备去张家村找孙玉英的父母到张秀云家撮合我们的事。

时间已是麦子黄梢的时候了。这一天,我正要到张家村,忽又听一工友向我转述了最近工地上关于我和张秀云的流言蜚语。不知为什么,我和张秀云几次谈话的内容别人都知道了。为此,人们议论得更凶了,但主要矛头是指向我,说张秀云本来对我没有意思,是被我所逼才那样的,说我是欺负张秀云。我不由得怒火万丈:呸!这都是你张秀云搞的,你不说出去,别人会知道得那么详细?你当时明明表白在外绝不乱说,却又说出去了,你想干啥?阴一套、阳一套的!我心里怒骂着。我想,以后我必须和张秀云摆清这个理:你愿意这门亲事,那你向外扬扯这些话,或许有一定的讲说;不愿意,你也得给我解释清楚!你不讲理,你家里总不会都不讲理吧!

当即我便去了张家村。我走在张家村的街上,有人看到了我,猜测到我是找孙玉英父母说合我和张秀云的事的,便悄悄地告诉我,说张秀云家里人全都很封建,凡事说话都按老一套。就在这时,对于张秀云从前那些惶恐的举动和话语我刹那间明白了:她的家庭是那么封建,怪不得她那样不大方又那样胆小怕事呢!我心里也不觉害怕起来。我找到了孙玉英父母,他们去张秀云家说合了我和张秀云的事,回来告诉我:没什么效果。后来我又求了几个熟人去说合,但都没有用。他们的神情都充满了恐惧,怕惹乱子,听话语又对我带有几分嘲笑。我没法,只好打听了一下张秀云的住处,硬着头皮自己去。

我到了张秀云家后,没见张秀云在家。我发现他们全家人的表情都很复杂,似有几分亲切,却又明显地带出极度的不满。天已傍晚,张秀云母亲也不做饭,更不提起留我吃晚饭。我生怕惹出乱子,想找借口离开。他们一家人却都诡异地看着我,问我到他们家有啥事。我便勉强把我和张秀云的事大略叙说一遍。我说:“大叔、大婶,这样事双方愿意是缘分,不愿意也用不着动肝火伤感情。可是秀云却不知为啥和我恼了,竟然还把这事到处乱扬!”他们听完我的话,不做解释,也没说张秀云愿意还是不愿意。张秀云的父母满脸怒气道:“咋不找个媒人?咋不找个媒人?”我没来得及回答,却见张秀云大哥一脸阴险相在瞅着我。我早就听说过,他叫张智星,凡事心狠手辣,又善耍阴谋。我心里愈加恐惧起来。我正要辩解什么。张智星严肃说道:“你不用说了,我妹妹再不会到南水北调去干活了,马上就叫她回来。”接着他又问我到他们村后,都去过谁家。我如实地告诉了他们,张智星便沉思起来……我想走,他们又留住我。

一会儿,张智星出去了,出去约摸二十分钟后,领来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儿,称是本村书记,那“书记”便立即像审犯人一样,问起我和张秀云的事。我火冒三丈,怒气冲冲地说:“这是找书记的事么?这是找书记的事!俺要走的,您这算干啥?!”我自管走了,他们拦也没拦住。

我回家后,大约又过了十几天,孙玉英突然捎来张智星的口信,说张秀云现已回家,叫我去趟她家,她有事要亲自和我商量。根据以往的经验,我分析,张秀云还是对我有意思。她家人搞得那些令人生气的举动,说不定另有原因。因此,我估摸,我们俩的事还有成的希望,便一口答应,准备二番再去张秀云家。

天气愈加热起来,眼看要割麦子的时候了,我又去了张家村。这次我还是下午去的。到了村北头,太阳又是快磕山了。我见张秀云一家人办事总半阴半阳的,心想先别到她家去。正准备找人把张秀云叫出来,恰巧见张智星迎面走来。他们村头有一排房子,内有一处是村委办公室。我料想张智星是去村委办公室办事的。及到近前,我叫一声:“大哥。”他没答应,却阴阴地说:“文成,你又来啦?”我见他脸上不好看,忙说:“嗯,来了。大哥我就来找你耍。”他却气哼哼地连续说:“没时间,没时间!”说着用手一指办公室那边:“这有人等你。”我不明白他什么意思,跟他走了过去。忽见办公室门口有三四个中年汉子朝我招手。张智星便说:“你有事就和他们说吧,这不,书记也在。”我一看,见上次那老头儿从办公室里走出来。“不好!”我看了看他们的表情,觉得要出事,转身便走。忽见那老头儿朝几个中年汉子使一个眼色,那几个中年汉子便“轰”的一下围上来,把我连拖带拉,逮到了办公室。那“书记”狠狠地说:“哼,想走?这次别走啦!”我回头一看,张智星却早溜了。

外面天气忽然阴起来,一阵阵潮气随着屋门扑进屋子里。

那“书记”大声朝我喝斥:“说,你到底想来干啥?”我分辩:“干啥与你无关,我是来找张智星的。”话声未落,只见张秀云的大哥“嚯”地从门外窜进来,手提一根二尺长、胳膊粗的木棒,朝我腰部狠劲地打过来。我想躲闪,那几个汉子却把我死死地按住。我怒火冲天,厉声大喝:“干什么,干什么,凭什么打人?”张秀云大哥却又连续朝我屁股砸了几下,然后瞪眼朝我大骂:“砸死你个×养的,为什么揍你,你自己不知道?你把我妹妹都逼成个什么样子啦?!”

我知道和他们讲理也没有用,便只好不吱声。张秀云大哥又狠狠地说:“你等着,我揍你这是轻的。”又朝按住我的那几个汉子:“看着他点,别让他跑了。”说罢,转身走了。

不大一会儿,张秀云大哥又叫来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我身边的那几个一齐得意地说:“哼,来好看的了,这是俺村治安主任。”这个四十多岁的汉子,长着一副愚昧无知的丑相,气势汹汹地来到我身边,“嗖”地脱下一只鞋来,朝我喝斥:“想干什么,想干什么?耍什么流氓,耍什么流氓?”一边喝斥,一边用鞋底朝我身上乱打。我挣扎着大声喊:“不讲理了,不讲理了!你算什么治安主任,你算什么干部?”那蠢货打了一阵,突然又大声问:“说说!到底来干啥?!”这时,我索性什么不考虑了,直来直去地说:“说说就说说,我就是想和张秀云订亲,这也不犯法!”这家伙听了,却还是用力朝我抽打。他本是什么不懂,却也会骂着装好人:“你放屁哩!谈恋爱还有你这谈法的?谁承认你是谈恋爱?”我向窗外看了看,心里如旱天里求雨一样,盼望张秀云能及时来给我解围,她却连个影儿也不见。那“书记”在一边火上浇油:“狠揍,叫他看看这是不是‘找书记的事!”

那蠢东西已把我全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我气愤得大声骂他蠢猪。这时,只听得有个坏东西在说:“把他吊起来,把他吊起来。”有人便回家取绳子去了。我心里害怕起来。

一会儿,那个取绳子的家伙把绳子取来了,这伙人七手八脚立即要将我吊起来。我一看事情要闹大,放松了口气,骗他们道:“我先解个手行不?”他们便同意了,但让两个家伙看着我。

出得门来拐过一个墙角,我装作解腰带,趁两个家伙不备,撒腿便跑。只听得后面两个家伙在喊:“站住!站住!”随即他们又扯起嗓门大喊:“不好啦,这家伙跑啦!都快来追呀!”我慌不择路,黑影里不顾一切地奔逃,一会儿便听得后面人声嘈杂,追我的人多了起来。连同那“书记”和“治安主任”。

我跑哇跑哇,忽听得前面有哗哗的流水声,心想糟了,这下可跑到绝地了!因夜色太黑,慌乱中,我竟跑到辽清河边来了(这里是河上游)。这时我听到后面那些家伙七嘴八舌:“追,快追,前边是河,他没处跑了!”跑到河边,我站住了。夜色中,隐约可见河水在向前滚动,似一条黑色的长蛇,我熟知这里水深流急,更加慌上加慌。这时那些家伙已经吆喝着追上来了,眼看来到身边,我生怕被他们捉住,心里一急,一头跳进河里,深深的河水便立即把我吞没了。岸上那些家伙幸灾乐祸:“好,好,淹死他,淹死他!看他再往哪儿跑!”幸亏我从小习得水性,在水底挣扎着潜出一段距离,才浮出水面。那些家伙以为我是被河水卷走了,用手电虚晃了几下,便都回去了……

第二天,天晴了,空气新鲜得很。我去当地法庭诉讼,法庭的李庭长问清了事情发生的缘由,对我说:“小刘,你听着,发生这场打斗,你们双方都有错。你的错误在于恋爱只求女方对你无私的奉献,而自己并未对女方想周到。你既是对张秀云的思想境界和处事能力掌握不明,又不完全了解她全家人的情况,只顾盲目往人家家里反复跑,被那些有恶习的人钻了空子而已!至于张智星一伙人的错误可就大了,他们这属于私立公堂侵犯人权,这是犯罪行为,也属于封建势力的残余,对此事我们还要详细了解,必须严肃处理。”他用善言安慰我一番,打发我先回家去。随即,便招呼一个随同人员,匆忙去了张家村。

经过深入细致的调查后,事情便明了了。原来,自改革开放以来,国家把政策重点转移到发展经济上去,有些人便乘机违法乱纪,那张智星及其同伙就是典型的例子。他们组织起几个人结成一个团伙,号称铁哥们儿,常常在集市上寻衅闹事,索取小商小贩们的财物,又常以给人处理事为名,得人钱财,却做不公道的事。据了解,起初张秀云对我还真是有爱意,不过,她自己的事,竟然自己说了不算,得听她娘和哥的。她父母则一心想让闺女嫁个有钱的人家,好帮他们还一还因给两个儿子盖房子欠下的债。她家里人都说,婚姻事必须得有媒人,并且我要是想托媒人还得托他们可靠的亲戚。他们被闲言闲语压得实在受不了,逼迫张秀云说出实情,然后又传扬出去,设圈套叫我上当。那张秀云本是知道一些底细,却迫于家庭的压力,不敢给我透信。最后去张秀云家的这趟,我被那些家伙围困在办公室时,张秀云的爹妈早就把张秀云推进一所闲屋软禁起来了。他们是想:这么打我一顿,若我心眼灵活,定会托他们的亲戚说合这事,他们也好占个主动权,凭讲究条件论亲事;万一我不照他们的意志行事,而成不起这门亲,他们也可借此证明,张秀云是不喜欢我的,便可保住他们家的清白名声。而当时那“书记”并非真书记,是他们假称的。那“治安主任”也不是真的,都是张智星一伙装扮的。出事时的办公室倒是真的,是他们给了村委会主任几个钱,说是有别的事,骗取了钥匙。那孙玉英捎口信叫我去张家村,是根本不知这伙人的阴谋,被张智星利用传了句话罢了。这伙闹事者的总策划人就是张智星。

情况调查明白后,李庭长和那位随同人员第二天便在张家村召开了村民大会。会上李庭长严肃批评了张智星一伙目无法纪的行为,并告诉村民们,为婚姻事,男女任何一方,不愿意也就不愿意便是,说什么也不能行凶打人。因见我没啥重伤,张智星一伙在平日也没有构成刑事犯罪,便让他们当众检讨,恢复了我的名誉,又让他们赔偿我五百元的精神损失费。一切处理完毕后,李庭长理正辞严地说:“乡亲们,我们改革开放,虽说要着重抓好经济大事,但大家还是要守法,该发挥人道主义精神还是要发挥人道主义精神,谁要是认为改革开放便可以不讲人道主义,不守法纪,这不是恰恰帮了封建势力的大忙了么,如此,政府绝不客气!”全场顿时掌声如雷。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的人身权利保住了,但我和张秀云的婚事却愈加没有成起来的希望。考虑到凭条件论婚姻我根本不具备,又考虑张秀云和她哥哥毕竟是一家人,经过法庭处理这件事,我让她的哥哥颜面扫地,就凭当时她哥指使那一伙人打骂我时她不出面救我,也绝不会再按我的思路和我谈婚事的。十几天过去了,张秀云再也没到南水北调来干活。她毕竟是个弱者,后被家人所逼,随便找了个婆家,嫁人了。我呢?慢慢觉得她也并非和我起初想象的那样神秘可爱,日久便断了对她的念想,再后来,就娶妻生子了。

辽清河很快又露出了她舒心的笑容。

逝水流年,岁月沧桑。几十年的光景转眼过去。在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拂下,社会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和妻子过上了小康生活,现在连孙子也都抱上了。每当饭后茶余,每当工作休闲之时,我不由得想起我和张秀云的那段往事,不知不觉就会陷入思考,有时心里又有些惆怅。

张智星一伙起哄闹事,没有半点道德修养,这是定论。事情复杂就复杂在我和张秀云没有真正做到思想沟通上。

细分析,当年张秀云对我有爱意不假,但爱得并非那么深,并且她对我的爱情也缺乏充足的人生知识来指导。既真情相爱,就应当冲破那些流言蜚语和家庭陈旧思想牢笼的束缚,去真诚地接受男方的爱。如果说是嫌男方无创业志气,可以再次劝说男方,劝说无效便可婉言谢绝男方的追求,也没必要闹到家里人对我大打出手,她却不露面的地步。再说,计较我无创业之志,从我当时的心理也是说不通的,因为我也不是不想致富啊!只是为了给父母双亲少留经济负担,婚后夫妻共同努力而已!说是不嫌我穷,事实是她顺从了家里人的安排,变相支持他人对我大打出手。那么,把问题换位思考,我到底有没有错,当时南水北调指挥部的王指挥和法庭庭长批评我的那些话究竟对不对?凭心而论,我也是有错的,领导们批评我的话有一定道理,我有父母,人家张秀云也有父母啊!人家随从父母的想法为她两个哥着想也算是有孝心,双方本处于初恋阶段,我只想到自己家难处,没体谅到张秀云的难处,反显得我很自私了。既是真心爱她,那么,以我的家境情况,也绝不应当刚刚相识便向她提起婚事,只求先共同养鸡创业便可。如此,我们俩各怀私意,这就自然而然成了我们发生矛盾的根基。

总之,想让真情真爱有个好的结果,女方应当不嫌男方穷,男方呢?也应当考虑到女方的难处。买卖婚姻的路子固然绝不可取,但只想着两个人能在一起,却不树立上进心也是对婚姻的不负责任。在初恋阶段,男女双方能商量结合到一起后共同奋斗,这更好。商量不上来,最好的办法,就是都应力排众议,先设法共同治富。既需要力排众议共同致富,这就自然需要男女双方都具备坚定的信念。由此可见,经济固然需要发展,精神文明更需要发展。只有二者相互并进,大家才能得到真正的幸福。

(责任编辑 王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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