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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条路

2015-05-30刘泽禹

参花(上) 2015年12期
关键词:发簪卖肉老实

刘泽禹

邻村的张光明死了,五十五岁。

张光明卖肉。家住在村头,每天都在自家院子里哐叽哐叽地剁骨头,晌午不到就推着个车子来村里头卖。大家都不爱买他的肉,因为老缺斤少两,总能听见别人骂“真他妈狗娘养的,买了一斤肉就吃了两天,他要是没加水我倒过来爬”。骂完没过几天还要买,因为除了他没有卖的。

张光明从十几岁就开始做卖肉的营生,一直到快四十了还没有找上媳妇,媒婆着急得不行,他自己倒不急。邻里百家都奇怪他到底在干什么,“一天到头都在看‘大辞典”,就这样传开了。

所谓的“大辞典”就是新华大字典,张光明城里的二叔给他的,叫他学认字。他也是真的聪明,学了没一阵子就开始看《红楼梦》了。在城里上学的王冬瓜,在街上看见张光明,大老远就喊“贾宝玉还没找着俺那林黛玉哟”,末了的“哟”还加一个拐。坐在阴凉处的女人就咯咯咯地笑起来,好像她们听得懂什么意思一样。

张光明也不说什么,只顾走自己的路,大家都无趣,渐渐也无人再取笑。他的生意一天天好起来,对于他在肉里掺水,大家习惯后也少了些抱怨。毕竟村里喜欢不吭声的人。

后来这个小村,就发生了一件对村民来说天大的事。村长的猪被人偷了。

于是柳树荫下、麦子地里、水井旁边、山坡头上,人人都在猜是谁做的。

“说不定是李二喜,村长那天刚占了他家的一块韭菜地。”

“二喜老实,没准是他爹。”

“说不定是王花呢,她不想嫁村长他外甥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嘁,女人家还是不敢,我倒想是庄光头,他恨村长不让他拉走茅房的粪。”

结果还没待到结果,村里就又炸了锅。

杀猪的张光明娶媳妇了。

几天前张光明上城里找他二叔,“俺只是寻思着再借本书看,”张光明坐在炕上说,“该就是命里写着的。”听到这,把头凑在一起听的女人们咯咯地笑起来。

“哎哟,妹妹看起来可顶年轻,芳龄多少啊?”村长老婆撇着腔调问,一脸皱纹摺出的假笑。

“二十。”

屋里的笑一下子停了。女人们互相交换了眼神,说不出一句接的话来,全看向村长老婆。

村长老婆咽了口唾沫,“你们城里人时髦,以后可别嫌弃我们乡下人。我这地里还有点活没干,就先走了。”一众女人便嗯嗯呀呀地都随着走了。

一走出栏栅,“我说呢,那女人看着顶年轻,原来才二十,杀猪那玩意看着老实,其实是老实拐古。”

“我倒看是那女的狐媚殷勤,要不年纪轻轻嫁来这地儿干啥。定是有图的东西。”

“你可别这么说,那女人可是大人家的闺女,听说城里的药房就是她爹开的。”

“懂啥啊你,早就家庭败落了。”

“别酸了,瘦死的骆驼也比你家马大。”

“去一边的,懂什么,都说那拔毛凤凰还不如鸡呢。”

张光明的老婆叫白芳。长得标致可人,婀娜生姿。从小家庭显赫富贵,父亲开药房,亲妈早早去世,又纳了个小妈。小妈挥霍无度,却还有点人滋味,父亲死后,给白芳留了不少钱,自己离开了。白芳身材高挑有气质,穿的衣服乡下人连见都没见过。总之,她的一切,都是卖肉的屠夫所配不上的。自嫁过来后,白芳就在厨房做事了。

从和面、揉面、发面一点不会,到几十个人吃的饭不在话下,白芳是有天分的人。虽然只是在厨房做事,她仍然每天修眉描眉,搽口红胭脂。头发也用烤热的棒子卷,戴上发簪。身上的香水香满了整个成二村。女人都把她看成是眼中钉,抽空就在背后乱说,“你看她走路的样,不害臊。”可日子久了,村里的女人也心痒痒了,又开始捡着好话给白芳讲,末了再添一句,“哎呀妹妹,差点忘了,你看俺明天去城里,寻思着可不能给咱村丢人啊,你那件束腰的白衣服……”白芳倒也爽快大方,“不行。”

于是白芳的坏名声就传遍了村,但白芳不在意。

那日“老实头”媳妇气鼓鼓地出了张光明的门,一出去就看见刘姨,“哎呀刘姨我跟你说,这白闺女真是抠下个人来!我这轻易不求人,头一次借她的那个破簪子,又不是衣服鞋,可她就是不借,说着说着倒成我去抢她的了!”

说完,又看见李二嫂,“哎呀嫂子,我跟你说……”后来又碰见卖油的小窦,“哎呀小窦,可是见着你了,我跟你说……”“老实头”媳妇的大嘴巴是出了名的,到最后全村的人都知道白芳的“抠门至极、铁石心肠、装小姐毛病”了。白芳自己也不解释,照样打扮自己的,做自己的饭。

说到这里,白芳倒有点得意了,咧嘴对我笑了笑,“那衣服鞋子都是是我爹给我买的,簪子更不用说,怎么能说借就借。总归我还是大户人家的闺女,是有一点脾气的。”见眼里突然盈眶,她随即又扯开话题,笑说:“嘻,老张还给我写过诗呢,酸的牙都疼。”

后来的张光明读上白话诗,这种诗是白芳所看不上眼的。但情深意切的张光明还是执意写了一首,送给白芳:

献给 蜜丝白

大天地里 撞着个你

想起二叔说 孩子 遇见心仪的 才来告诉

我便去告诉

一万个人有一万种人生

一万条路

偏偏我的 交叉在你的上

白芳读完,轻轻笑了一下,“你若把你用在这浅诗上的歪才,用在唐诗宋诗上,定成张子美了。”说罢,把那张写诗的纸叠了叠,夹在书里了。

张光明也笑,不善言辞,无别的话来答。就只是笑。

有日,畏畏缩缩的杜老头偷偷地跑去村长家,说了点悄悄话。

第二日村长就叫张光明来了。

“小张啊,叫你来是想问问你,你还记着俺丢的那头猪吗。”

想了想,“记着。”

“这不昨日,哎,我本来不想查,可那老杜跑来跟我说他知道谁偷的,叫我说吧,我是绝对不信的,但一想到传出去可不太好啊,我就寻思问问你。你知道是谁吗?”

“不知道。”

“张得水,你二叔。”

“刀子张”没说话,村长接着说下去,“说是你娶媳妇那天,你二叔来,夜深了才家去。回家的路上看见俺家的猪棚没锁上,赶着一头猪就走了。这事你知道不?”

“刀子张”咽了口唾沫,“不知道。”

“嗐,就知道你不晓,不然早就来告诉我了。是不是?”

“是。”他说,又补一句,“当然是,自然的。”

“那明天我叫你二叔来一趟怎么样?你同意吗小张?”

他点头。

第二日张得水接到通知说,让他来村里领个米。早早便来了,牵着他养了九年的狗。

张光明也来了,只不过是站在远处的坡上,拿着他用了二十九年的剁肉刀。

他看着张得水进去,也看着张得水咋咋呼呼地出来,“怎么可能!他血口喷人!我偷你的猪来做什么!我他妈又不吃肉!”

“刀子张”悄悄地走过去,快到跟前了,他二叔才看见,“哎呀老侄子,你好歹来了!你快来评评理,他非说我偷了他家的……”

“哐!”一刀下去,全静了。

“二叔,我知道,是你家狗干的,我替你解决了。”

这件事从那后没敢再提的。整村只要是个活人,就知道张得水爱狗如命,他亲侄子一眼不眨地剁了他狗的头,张得水当场就晕了过去。后来醒了就半身不遂了,也不能说话了,躺了几年就死了。

对于张光明的“老实拐古”,大家也都心里明白了,“干杀畜生出身的,不中交。”更何况白芳还是性子高傲的人,便无人再跟他家来往。

“是他二叔偷的?”我问。

她摇了摇头,“就算是,也是为他。我见着是成亲那天桌上有不少肉,后来才晓得竟是这样来的。”

我喝了口水,“那对你呢?对你也这样暗地里狠毒吗?”白芳眼神飘忽了几秒,失神地笑了笑,“对我是好的。有八分,他恨不得给我十分。可大家不是都说,苦才是人生嘛。一点也没错的。”

好一阵子来,张光明都隔天地出来卖肉,有时隔几天,有时甚至隔半月。家家吃菜都见不着点油腥气,个个的牢骚积了一肚皮。

再往后更甚,一个月都不出来。好歹出来一次,也没有多少好肉,肉里头注的水也更多。张光明的面色日渐槁黄,愈发寡言,身形也消瘦,甚至后来几次连骨头也剁不开了。

村里头大家背地里都议论纷纷,再加上白芳日日憔悴的脸,无暇理摆的头发,还有张光明夜里去城里的次数越来越多,断定,“八成是染上吸银粉了。”

是染上了。

从刚开始的“就吸一下尝尝滋味”,到后来哪日不吸就得发疯。张光明城里的所谓“好友”让他天天夜里去城里拿。花光了半辈子卖肉的钱,只得花白芳的钱。白芳知道那银粉,从小爹就告诉,“这是治煞天上皇的毒物,万万碰不得的。”可她拦不住他。她不给,他就偷,再后来就抢,那辛辛苦苦卖药赚下的钱,怎抵得上买那毒药的花销。没几月就空了。

张光明却愈演愈烈,非要白芳当了她的衣物首饰,白芳不肯,他威逼利诱,“这最后一次,发毒誓。”可哪有什么最后,毒瘾上来就如何也不顾了。最后那次,一巴掌把白芳打到地上,头破了,哗哗地流血。白芳坐在地上号啕地哭,把从小从年轻憋的泪全哭出来,说,“今生该是我欠你的。你别逼了,我尽我力。”

当日晚上就收拾了行李,说是行李,只有一件布衣服,和她的三个发簪,其他都留给卖肉的,离了家。

说完这里,白芳一仰头,喝空了酒,站起来晃悠悠地,小声说着话。听不出是什么。

她离了家,无处落脚,荐头店老板娘把她引到我家里来,母亲问她会做什么,“女红,做饭。”问她家庭,“死了父亲,死了丈夫。”看她样子标致可人,却一副看透了的超然模样,便留她下来。

那时,她也不过刚刚三十岁。

“我生来几年,把我后来几十年的福早享了,也不亏。”酒有点烈,她笑着说。

今日里是白芳头一次提及过去的事,该是心里头憋久了,得说一说。可但凡提的,也是放下的事罢了,当年怎样认识,怎样肯嫁大自己二十岁的屠夫,是不肯说的。看着眼前这张脸,纵是美丽,却是憔悴衰老了,如何也想不出它曾被精心地涂粉抹红。

前日听到张光明抽银粉抽死了,尸体放在山头草房子没人管。白芳愣了一天。昨日默默地拿着发簪,去城里当铺当了,跟我母亲说,“放二日假给我吧。”

回去给张光明发了丧。

“为什么?总该有点原因。发簪珍贵,他却那样狠毒寡义。”我问。

白芳又喝了一大口酒,没有答话。

“若是没有嫁他,日子该是比现在好。”我有点哽咽,说。

“哎呀,你说……谁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呢……这就是我的路啊……”

“一万个人,有一万种人生,一万条路,偏偏我的,交叉在你的上。”她断断续续说出,已经彻底醉了。

还在絮叨,“不去看看你,我怎么放得下心……一万条路,唉,一万条路,没错的,偏偏我的,交叉在你的上。”

(责任编辑 刘冬杨)

(作者系山东淄博第四中学高三一班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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