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命药之罪
2015-05-30刘炎迅王欢
刘炎迅 王欢
那片通体金黄的椭圆形药片,在46岁的陆勇眼里就是命。如果不是这药片,他早“走了”。12年前,陆勇确诊患上慢粒白血病,医生曾对他说估计活不过3年。
陆勇最初吃的是瑞士诺华公司生产的格列卫,一个月一盒,23500元。硬着头皮吃了两年,连他这个私营小老板都扛不住了。2004年,陆勇意外知道了印度有仿制格列卫,当时一盒4000元。而现在,一盒已降价到不过200元。
落差数倍的药价,意味着活着的希望大增。陆勇自己买来吃,一头帮病友提供帮助,一头还帮着印度企业打理在华药款账户,结果因涉嫌妨碍信用卡管理罪和销售假药罪,陆勇被捕并被起诉到了法院。
病情一旦急变再吃药也难救回来
2002年8月,陆勇确诊白血病时,医生建议他还是做骨髓移植,但一时配型找不到,先吃点药,稳定病情。
当时,国内常见药有口服化疗片和羟基脲干扰素,都很便宜,一个月不过90元,但效果一般。而那时瑞士格列卫刚刚获得审批开始在华销售,这款新药临床效果很好,但23500元一盒,对一般人无疑是天价。
如果长期服用瑞士格列卫,就像高血压病人常年服药一样,可稳定病情“正常活着”,但药价实在太贵,所以主流治疗方式一直以来还是骨髓移植,虽然花费不菲,但相比服用进口药性价比更高。
陆勇一时找不到合适的骨髓配对,硬着头皮先吃格列卫。那时他的针织品外贸生意刚起步,但也比一般工薪阶层收入高出不少。他心存乐观:最多几个月就能找到配对的骨髓。
但他运气不好,一晃两年没找到,花在瑞士格列卫和各种检查上的钱将近四十万,陆勇有点扛不住了。2004年4月,他创建QQ群,命名为“慢粒白血病人交流群”。当时想的是以此与病友交流骨髓移植信息,群成员最初不过100人。
来自全国各地的病友只有两人能吃得起格列卫,一个是杭州病友,一个是陆勇。他们都是生意人。其他病友只能服用羟基脲干扰素,也有人用中成药,都是便宜的保命选择,“过一个星期以后说某某走了,头像再也不亮了。”
病人都想抱团取暖,至今一共5个群,大约四五千人。2004年6月,陆勇偶然从一篇英文文章得知,韩国一千多白血病病人组成自助协会,从印度海德巴拉的NATCO公司购买一种类似瑞士格列卫的仿制药,药效几乎一样,但一盒不过四千元人民币。
“这是天大的好消息。”陆勇很兴奋,随后又看到韩国白血病协会曾拿着印度和瑞士两种“格列卫”做对比检测,结果显示药性相似度99.9%。
问题是,在中国,印度“格列卫”未得到国家药监部门审批,理论上说这是“假药”。
在2013年瑞士诺华公司格列卫专利到期之前,中国没有类似国产仿制药,而印度则不同,可以生产仿制药物,2006年瑞士诺华公司曾起诉印度政府和专利局,但败诉。
2004年8月,陆勇买来印度“格列卫”试吃一个月,去医院检查各项指标都好。他这才将消息在QQ群里分享。宁波病友孙歌已是病情加速期,因吃瑞士格列卫已花了好几万,家里没钱了,听陆勇一说毫不犹豫去买了两盒印度“格列卫”。但无奈病情已重,药力不及,没两个月还是“走了”。
群里另一病友“小小”三十多岁,家里的独子,一心想做移植,父母卖房子凑钱找到一个台湾女人配型成功,但对方一直忙,定不下手术时间,“小小”就一直等,一边吃羟基脲干扰素,眼看病情恶化加速,在陆勇再三劝说下“小小”才买了一盒印度“格列卫”,结果药还没快递到家,他病情就急变,白细胞突然升高,没几个月也走了。
慢粒白血病一般分平稳期、加速器和急变期,一旦加速,当时格列卫一代药的作用也就有限了。这让陆勇更加感到,“必须尽早吃药,病情一旦急变再吃药也难救回来”。
为印度药企开账户
2005年,陆勇已吃了一年印度“格列卫”,各项指标趋于正常,而此时中华骨髓库来通知他,一个女大学生与他配型成功,随时可以移植。但陆勇婉拒,他看到太多做完移植病情反复的病友,人也痛苦,钱花了最后还是死了,他更相信长期吃印度“格列卫”能“正常”活着。
此时,购买印度“格列卫”的病友越发多了,大多通过西联汇款打给印度,但很多人英语不好,每次汇款手续头疼不已。此外,印度有规定,西联汇款一年只能接受12次跨境汇款业务,印度公司不得不经常更换开户账户,这无形中增加了中国患者的麻烦。
身为QQ群主的陆勇,就常常帮群里的病友们翻译、填写单据等。
2010年,NATCO公司一个位于新德里的代理公司cyno(下称“赛诺公司”)找到陆勇,原来赛诺公司准备自己单干,生产另一种仿制格列卫“伊玛替尼”,想要陆勇帮着做宣传。
2011年,为方便中国病人汇款,赛诺公司销售负责人到上海开了中国银行账户,让病人直接打钱到这个账户。但随后问题不断,出于安全考虑银行系统不定期升级,这位负责人每次都要来中国办理升级手续,否则就不能使用网银。
2013年2月,这位负责人找到陆勇,请他在中国办理一个银行账号,“用于搜集公司向中国销售药物的资金,以免费提供药物作报酬。”
陆勇先后找了云南病友罗树春和杨慧英,将二人账号提供给赛诺公司收账用,而陆勇则持有U盾,在国内帮助印度人操作网银。但没多久,新闻里接连曝出多地有人跨境代购印度“格列卫”入罪,这让罗、杨感到紧张,他们不再提供自己的账号。
2013年8月,陆勇还找不到愿意提供银行账号的患者,就在网上以500元一套的价格购买了三套他人身份信息的银行卡,并使用其中一张“夏维雨”开户的账号。
接受警方询问时,陆勇说还帮赛诺公司做过四次病友交流会,费用少则几千元多则一万多元,由赛诺公司出。作为答谢,赛诺公司为他免费提供药物,从2010年至今,已为他免费提供一万多元药物。此时,一盒药已降到200元,更便宜了。他积极为赛诺公司做事存着一点私心:怕自己将来某个时候突然出现“耐药”,期望该药厂看到中国潜在的市场,早点研发生产二代药。
陆勇说瑞士格列卫二代药更贵,每月需3.9万元,第三代药在中国还没上市,在欧美和新加坡上市每月9500美金。
2013年11月21日,陆勇办公室门被推开,涌进5个大汉,均为便衣打扮,其中一人出示证件为无锡市公安局民警,口头传唤他至公安局接受调查。到蠡园派出所后被关入大厅旁一间办公室,两位外地口音的人开始审问。后来,陆勇才知道他们来自湖南沅江市公安局。
11月23日,经15小时车程,陆勇被警方带回沅江,一待将近四个月。先是拘留,然后逮捕,进了看守所。据记者获取的《湖南省沅江市人民法院刑事裁定书》,陆勇涉嫌通過网络实施妨害信用卡管理犯罪、销售假药罪,沅江市系犯罪地之一。
法律与伦理的困境
在看守所里,陆勇想起2005年去韩国拜访当地白血病协会会长,会长说在韩国,最初瑞士格列卫也没纳入医保,但他们去抗议经常被警察抓。经过抗争,韩国最终将格列卫等药物列入医保。这样一来,低价的印度仿制药才逐渐转向尚没纳入全国医保的中国等地。
陆勇被抓后,病友们又回到各自买药状态,有所变化的是在一些省份,瑞士格列卫纳入了医保和新农合,江苏、内蒙古等地一些病友就此不再购买印度“格列卫”。而国产仿制药的面世,也进一步消解了印度药市场。2013年,进口的伊玛替尼(格列卫)专利到期,国内正大天晴和豪森药业的仿制药上市。不过仍有不少病友继续吃印度药,因与印度“格列卫”200元一盒相比国产药则要上千元,还是贵,且不能入医保。
在沅江检察院出具的起诉书中称,“陆勇涉嫌妨害信用卡管理、销售假药罪”,“已退缴涉案资金753900元”。
2014年3月19日,在缴纳了4.9万元保证金后陆勇被取保候审回到无锡。本来11月28日沅江法院将开庭审理陆勇案,但因他正在治疗,申请了延期。
如今众多病友联名,期望陆勇能无罪,钟小强是参与签名者之一,他曾是一名大学老师,现在是律师,2001年起确诊患上慢粒白血病。他告诉记者陆勇是个正直的人,也是乐于帮助别人的人,如果没有这两点性格也就不会出现在的事儿。
钟小强说,刑法上有一个主观归罪,陆勇主观上没有犯罪意图,不该定罪,他接触印度药已近十年,是在为病友提供帮助而已。
记者采访多位律师均认为,类似代购印度“格列卫”的案例这几年远不止一起,但陆勇还是不同,他本身就是病人。“销售少量根据民间传统配方私自加工的药品,或销售少量未经批准进口的国外、境外药品,没造成他人伤害后果或延误诊治,情节显著轻微危害不大的不认为是犯罪。”
经济学家胡释之接受采访时说:“药品真假与否,销售是否有罪不是看药品本身,而是看有没有经过政府部门批准,这样一来就弄不明白法律到底意在保护受害者,还是要不惜制造受害者以保护政府部门的审批权?”
上海金融与法律研究院研究员刘远举对记者称,当个体国民在法律与规则之下陷入伦理困境时,往往意味着整体国民面临极大的政治困境。可以说,小小的一盒格列卫,在生死之间折射出我们身处的时代困境。
而负责起诉陆勇案的湖南沅江市检察院检察员罗剑也曾对媒体说,从普通百姓角度看,陆勇的行为在某种程度上是“英雄式”,“法律应惩治犯罪,但媒体可以呼吁国家对相关法律的健全。”
(文据《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