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球
2015-05-30唐诗
唐诗,湖南安仁县人。2009年出版短篇小说集《两情相持》,作品散见《散文选刊》《海外文摘》《四川文学》《作品》《广西文学》《山东文学》《芳草》《安徽文学》《南方文学》《工人日报》等刊。现居深圳。
1
整整两个月,四到六天之间,林影都会做同样的梦。梦里出现了气球,五颜六色,很好看,飘浮着。在某个昏暗的空间,她似乎在等什么人,因为等待而焦躁,紧接着,梦就醒了。
林影在“世纪佳缘”注册的名字就叫等待,特意挑了两张美艳动人的生活照贴在上面。几百封来信中,她略略算了一下,互相加过QQ的不下六十位,聊过天的占百分之四十,三成约见过,另有七个约好了又改约,最终再没心思赴约直接打入黑名单。
约见林影的男人大致分为三类:离异有孩,离异无孩,中年未婚。经过她多方面的调查研究分析,“中年未婚”这一类最不靠谱,他们有惊人的共性:自命不凡、愤世嫉俗。“离异无孩”类最现实,他们大都老成世故而多疑。有诚意的还数“离异有孩”类。可诚意归诚意,要做好人家的后妈也得有一定的修行。林影不认为自己具备这方面的才能。
在林影的记忆里留下烙印的要数一个七岁大的小女孩,弯眉、瓜子脸,睫毛又密又长,眼睛清澈如水。男人牵着她的手出现在林影面前时,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林影立即喜欢上了她。
席间,男人去上洗手间,留下小女孩和林影独处。小女孩将头低着,一边吃饭一边说:“我妈比你漂亮多了。”
“这么说你像妈妈啰。”林影说。
小女孩看她一眼,说:“如果你嫁给我爸,我只能喊你小妈。”
“小妈?”这个词让林影心里咯噔了一声,像是被人狠狠掴了一耳光。
前两年,林影三十四岁,鼓足勇气才回家过了春节。兄弟姐妹全部出双入对,就连十八岁的侄女都领回一个青春美少年,只有她还是一个人。
在林影面前,家里人都有意无意避开恋爱、结婚、生孩子这些话题,似乎一触及就是拿刀刺向她的面皮。
返粤前,林影长长嘘出一口气,心里想,再也不一个人回来了。谁知,她妈到底沉不住气,趁着大家上桌吃饭的间隙,将她拖到卧室里,反锁上门。
“有没有男朋友?”
“没……有。”她嗫嚅半天,回答。
“到底有没有?”
“有。”她咬了咬牙,不禁叹了口气。
“那怎么……”轮到她妈叹气。
母女俩面对面默默坐了一会儿。
“实在不行就生个孩子吧,我帮你带。”这话让林影眼睛瞪得老大,下意识喊出一句:“妈!”
她妈面无表情,眼睛望着窗外,说:“我不是开玩笑……总是要有一个人陪在身边才好。所以,趁着还不算老,赶紧生个孩子吧。”
“妈!”她惊讶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真的,生个孩子吧,我替你带。”她妈说完这句话后,用手抹了抹脸,打开门,走出去了。
林影知道她妈的意思,可她没有做单亲妈妈的勇气。
2
“我小时候很喜欢气球,过年时想得到的唯一礼物就是几枚崭新的气球。”林影对倪洪说起那个莫名其妙的梦。倪洪歪在沙发上,耷拉着脑袋对着手机按着什么,并未搭腔。
林影离开电脑桌,走到倪洪身边坐下。他没有看她。“我妈希望我生个孩子。”她说。
倪洪迅速看她一眼,又埋头看手机。
“她说孩子可以交给她带。”话才说出口,林影突然觉得自己特贱,这个念头让她几乎是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像是被什么东西吓到了。愣一会儿,她重新回到电脑桌前,眼睛盯着屏幕,右手无意识地点开一个又一个淘宝店。
她和倪洪刚认识那会儿也如胶似膝过,一天不见都受不了似的。不过半年时间,双方都冷淡下来,几乎到了彼此厌倦的地步,却都避开分手这个词。有几次,林影觉得两个人到了非“分手”不可的地步了,话也到了嘴边,又生生被她用口水咽进肚子里。她下意识审视镜中的自己,唇两侧的法令纹即使不笑也很深了。明艳动人的女子早已老去。
不轻言放弃,这是林影希望自己能够做得到的事。和初恋男友相恋七年后分手,是她主动提出来的。七年后的某一天,她想念那个男人的笑容,竟然觉得不管他曾经怎样荒唐,她都可以不在乎,只要他愿意继续留在她身边。她暗暗发誓,若再次恋爱,她不再做那个主动提出分手的人。
没认识倪洪之前,林影想过独身。她的朋友圈中就有独身主义者。特别是那些离异有孩的女性,她们多数处在高不成低不就的状态,久而久之,独身成了定局。也有少数男性,甚至是从未有过婚史的。
林影把独身主义看成是独善其身,与世无争。独身多好,不用担心情感上的背叛和伤害,不用对别人付出爱和责任。可她现在想和倪洪结婚,想和他生个孩子。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想法。也许跟年龄有关。她已经有了危机感。事实上,她并不认为自己有多爱倪洪,她不过是想找一个人来分担寂寞,来对抗无情岁月。
倪洪究竟怎么想的,她从来没有问过。他对她的态度令她捉摸不透。他偶尔叫她“影子”,多数时候直接喊“宝贝”。情人节也给她送玫瑰或者百合,也对她说:“我爱你。”可她略略想一下就发现,他给她的承诺没有一次兑现过。他没有像他说的那样带她去海南岛度假,没有在她生病的时候及时出现在医院里,更没有像他说的那样在三年内迎娶她。就连她费尽心机做好晚餐等他回来,他也没有一次准时过,有几次,他甚至压根没出现过,连一句合理的解释也没有。
“这个月的最后一天,如果是个雨天,我们就分手吧。”林影说。倪洪“嗯”了一声,眼睛仍然盯着手机屏幕,一会儿却又问:“你刚才说什么?”
3
隔壁住的女孩在酒店上班,这是林影在这个城中村的小公寓里居住了三年之后才知道的。那晚,她从凌晨三点的梦境中爬起来,打开门走到小区的空中花园去透气。她去的时候,女孩趴在石桌上,穿着白色的短裤,双腿架着,用半边屁股坐在石凳上,整个身体呈现出随时都要坍塌的模样。她的长发完全遮住了整张脸,透过不明朗的光线望过去,毛绒绒一团,偶尔略略抖动那么两下,令人联想到幽灵之类的生物。
默默坐了一会儿,女孩对林影说:“我们聊聊?”林影迟疑了一下,问:“你和我?”女孩猛地抬起头,伸手朝林影身后一指,声音冰冷:“我说的是一直站在你身后的那个!”林影本能地打了个冷颤,女孩却吃吃笑起来。
“失眠?”她问。
“不是……以往这个时候我正在上班。”女孩说。
“哦……还要上夜班?辛苦。”
“习惯了……你男朋友今天没来?”
林影不想和任何人谈起倪洪。他真的是她男朋友吗?普通人眼中的那种男女关系?男朋友是什么?她模糊地想起他的样子,他是单眼皮吗?她记得一个冬天的夜晚,她从寒冷中醒来,伸手去摸他的脸,沿着他脸上的弧线画起来。宽额头,圆下巴,直鼻梁……他睁开眼睛时,她的手停在他的眼眶处……她明明记得有画过他的眼睛,事后竟然完全记不起了。他究竟是单眼皮还是双眼皮呢?林影想,下次见到他的时候,一定得好好看看他的眼睛。
“你相信爱情吗?”女孩说,她的整张脸又藏于长发中去了。
“相信。”
“这么说你也相信男人?”
“爱情不一定来自于男人。”林影说完,抬起头望了一眼天空。远处什么都没有,一颗星也没有。她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你不是同性恋。”女孩的声音懒懒的。
林影不想再讲话了。
“我上学那会儿爱过一个男人,我愿意为他做一切事情,甚至是死。”女孩说。
“后来我又爱了另一个男人,我也愿意为他做一切事情,除了死。”女孩说。
“前不久,我发现我又爱上一个男人,我希望他能为我做一切事情,包括死。”女孩说。
林影不知道女孩为什么会和她说这些,就她自己而言,她不会轻易跟任何人说起放在心底里的任何事,特别是情感上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女孩太年轻了,她这样想着,从石凳上轻轻地站起身来。趁着天还没亮,她想再回到床上睡一会儿。
离开之前,她想对女孩说点什么。她总不能任何话都不说就贸然离开吧?她想表现得有人情味一些。
“或者,遍体鳞伤,才会漂亮。”僵了一会儿,林影丢下这一句,往回走。
“我认识你男朋友。”女孩的声音自林影背后横扫过来。她略略愣了一下才继续往前走。
“我在酒店上班。”女孩说。紧接着,她又说出了那个酒店的名字。
4
工作之余,林影喜欢关注征文启事,写点小文章满世界投。除了偶尔中个三等奖,她获得的全部是优秀奖。对此,她的说法是:“都怪我是个优秀的人。”如果颁奖地不是太远,她便盛装去领奖。
半年前,林影的邮箱里收到了一个征文颁奖嘉宾的来信。她不记得给过他名片。对方言语诚恳,对她赞美有加。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每天都通信。有时候一天之内,她会连续写三封信给对方。在信中,他们的话题多而繁杂。她通过百度得知他在全国多家文学期刊发过小说若干,于是称他为小说家。小说家有时候很狂妄,一副谁也瞧不上的语气,有时候又很悲观,过于自怨自艾。
小说家鼓励林影写小说。他认为是小说赋予了人类想象力和创造力。他说每个人都应该拿起笔来写小说,这样才会远离罪恶、肤浅和无知。
林影自认是个缺乏想象力和创造力的人。
夏天时,小说家向林影发出邀请,约她一起出去旅游。他的文友遍布全国各地。他说只要他愿意,每个城市都有他的落脚点,而且是免费吃住行,还有人主动相陪。
林影没有胆量和一个只见过一次面的男人出去旅游。
那个关于气球的梦,林影和小说家也说过。小说家说气球代表了膨胀的希望。他问林影是不是处于恨嫁的阶段。她避开了这个话题。
林影最后一次和小说家通信,他们吵了一架。小说家说林影就算个球。她为此伤心了好久。她没有告诉小说家,她的世界里有很多禁忌,比如球。只要球这个字一出现,倪洪两个字便像一根刺那样准确无误地卡进她的喉咙里。想呕又呕不出,要咽下去也绝非易事。
隔壁那个女孩说的酒店,林影去过一次。倪洪口袋里的红色收款收据上有那个名字。她生日那天,倪洪说有公务活动。她一个人坐的士出去时,无意间瞥见他和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进了这家酒店。她让的士司机将车停在酒店对面的一树大树下等他。等了一会儿,的士司机说:“如果你花的是男人的钱,就继续在这耗着。否则,看在钱的份上,还是别等了。”
林影质问倪洪为什么要骗她的时候,他双目圆睁,喊道:“你凭什么跟踪我?你算哪个球?”她被这句话喊得愣在那里,条件反射地回了一句:“我是气球!气球!”
事后,倪洪又哄林影,说开展公务活动,有个把浓妆艳抹的女人出现也不代表他就带女人去酒店开了房。她了解他,除非有确凿证据,不然他是断然不会承认的。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是有了证据又怎样?倪洪会说那只是逢场作戏。男人们都一个样——这个念头在一瞬间将林影掏空,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真的变得像一枚气球那样轻,随时都可能随风飘走。
林影再也没有回小说家的信。
5
林影的初恋男友姓柏,她喊他木白,他喊她木木。
木白做IT行业,常年熬夜。木木在事业单位,每天朝九晚五。
两个人在一起的第三个年头,木木将家里的钥匙拿给木白。
第七个年头,两个人谈婚论嫁。就在约好第二天去领证的前一天晚上,木木有些亢奋得睡不着,打开电脑登上QQ找人聊天。一位久不联络的老同学和她聊了几句,说起领证。对方说:“领证之前做个摸底调查是有必要的,免得货不对板,想退货就没意思了。”老同学在派出所上班,他夸口说能调出所有中国公民的开房记录。木木的内心被什么刺了那么一下,有些痛。
略略算一下,木白每天都对她说:“我爱你!”无需过脑子似的。
调开房记录之前,老同学一再叮嘱木木注意保密,否则,他的饭碗就砸了。
木木记得那是个春天,阳光显得慵懒。她随意穿了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一件带帽式的长袖卫衣,出了门。她和木白约在民政局前面的广场见面。
“如果他说实话,我就原谅他。”木木一路走,一路这样想着。
木白穿着一身西装,还打了条新领带,看起来很慎重。
“激动吗?”她问他。他点了点头。
“为了让你冷静下来,问你一个问题呗。”她说,面带浅笑。
“随便问。”他说,搓了搓手,表情轻松。
她低下头,笑容从脸上一点一点抹去。她的眼睛并不看他。
“你有没有背叛过我?”她眼角的余光抓牢他。
“没有,怎么会呢?”他说,仍然笑着。她觉得他的声音里藏着一丝令人不安的情绪。她长长地“哦”了一声,毫不掩饰那份失望。
他一把搂住她,说:“别说这些扫兴的,我们早点去把证领了。”她表现得不置可否。在领证之前,她得快刀斩乱麻。不原谅是什么?分手吗?还是装傻?
他牵着她往民政局走去,她由着他牵着。她觉得自己的脚步有些踉跄。快到民政局门口了,她用力抽出自己的手,还下意识地甩了甩。
“我有个老同学在派出所上班。”她的话说得突兀,他一脸不解。
她看着他,张了张嘴。
“怎么这会儿说这个?”他说,有些不耐烦。
“他能调出全国公民的开房记录。”她说这话的时候甚至努力地笑了笑。
多年后,木木已经忘了木白当年的表情,她也不记得他是否有向她解释什么。她只记得他们之间最后的画面。
她将一份早已准备好的礼物从随身包里掏出来,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平静:“最后,我们交换一份礼物吧。你只需要将我家的钥匙交换给我就成了。保重。”她记得那份礼物原本是准备在他生日那天送出去的——是一本DIY的相册,里面是她偷拍他睡着后的每一个表情和姿态。
6
准备离开城中村那天,林影在搬空的房间里默默走了一圈又一圈。她想到要将属于这里的回忆带走,再也不会回来,心里空荡荡的。走到卧室,她盘腿坐在飘窗那儿。倪洪不回来的无数个夜晚,她通过这扇小窗望出去,能远远看得见海鲜市场,闻见鱼腥味。
有那么一个不短的时期,倪洪身上总有一股奇怪的香水味,林影需要依靠窗外飘来的鱼腥味来缓解嗅觉的灵敏度。她打算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睡一晚再离开。
最后一次见到隔壁那个女孩是在白天,她敲开了林影的门。那张年轻的脸过于苍白,眼皮耷拉着,明显睡眠不足。奇怪的是她的长发在头顶挽成一个高高的发髻,发髻正中间别着一枚亮光闪闪的皇冠发簪。
“东西都搬走了?”女孩倚在防盗门上,高昂着头。
林影笑了一下,目光重新将房间环视了一遍。什么都没有留下。
“人生非得这样似的,必须一次又一次离开。”女孩说出这句话让林影略略吃了一惊,她觉得自己不该将对方简单的归于风尘女子这一类。
“和他分手了?”女孩问。林影低下头,不置可否。女孩叹了口气。
“我听说你是写小说的?”
“听谁说?”林影看了一眼女孩,她的皇冠稳稳地插在发髻里。
“倪洪。”林影早该猜到是他。
“你为男人而悲伤吗?”女孩微微歪了歪头,又说:“你应该自信一些。”林影眼里只有女孩子头顶上的皇冠,她如实告诉女孩,她并不写小说。看得出女孩有些小失望,以至于那枚闪着光的皇冠发簪抖了抖。
“你的自信来自于哪里?”
“男人那里。”
“男人并不是你身体的一部分。”
“我还年轻,长得还很漂亮。”女孩说这话时笑了一下,她应该也意识到这是说了个冷笑话。
“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林影说。
女孩离开的时候低着头,林影说了一句很文艺的话,她说:“别低头,皇冠会掉。”女孩冲她嫣然一笑,比了个“胜利”的手势,说:“你也是。”
林影下意识摸了摸头顶,似乎真的能摸到一只闪闪发着亮光的皇冠。
一入夜,突然下起雨来,先是淅淅沥沥地下,到后来雷声阵阵,大雨倾盆而降,天要塌下来那般。这个月只剩下最后两天。林影躺在飘窗边上看电视,天气预报说接连三天都会是暴雨天,红色预警显示在屏幕上方。林影想到有句歌词是分手总在雨天,沉沉睡去。
责任编辑 王小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