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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根

2015-05-30桂琼丽

牡丹 2015年1期
关键词:大明

桂琼丽,笔名昨夜冷月,1978年生,湖南妹子,广西媳妇,资深宅女。爱电影,爱文学,爱一切能让人变得更豁达更美好的事物。自2005年始,混迹于各大文学网站,开始文学创作;2009年底接触纸媒,迄今为止,已在《南方文学》《长江文艺》《牡丹》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数十篇。目前为桂林市文学院签约作家,桂林市作协会员。

1

那天清晨特别冷,吕凌起床时打了个寒噤,她一边骂着这鬼天气,一边努力离开与自己身子纠缠不清的温暖被窝,打开烤箱准备烤蛋糕。面粉和调料昨晚临睡前就配制、发酵好了,她只要把它们一勺勺盛进模子里,扔进烤箱,不多一会儿,热乎乎香喷喷的各式玲珑小蛋糕就出炉了。前些天接了一个小学的早餐订单,加上门面里固定的生意,嗯,一切正朝良好的势头发展,初夏前能占领整个拉子镇,几年后,家里的平房就可再加盖两层了。这么想着,吕凌觉得身上没那么冷了。

烤箱在运转着,发出“嗡嗡”的细微声响,就在这时,手机也响了。手机屏上显示是老公陆大勇的号码。吕凌胡乱在身上擦了下湿漉漉的手,摁下接听键。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是嫂子吗?像是电视里听过的北京标准普通话,吕凌懵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用湖南普通话答,我是陆大勇屋里的。

那边显然也顿了一下,他大概没怎么听过“屋里的”这个“形容词”,但很聪明地领悟过来,说,嫂子,我是大勇哥的同事,有件事跟你说,你别急啊,那个……大勇哥出了点事,进医院了。

吕凌感觉自己的脑袋有点木,耳朵有片刻的失听,像整个世界突然寂灭。她怀疑她的听力出了问题,但后面的话慢慢清晰起来,是这样,昨晚大勇哥他……突然……只穿一条裤衩就跑出去了,外面冰天雪地的,我们找了半夜,才在街上的一棵树下找到快冻僵的他。电话那头费了很大劲才说完个大概,但吕凌越听越迷糊,北京那么冷的天,陆大勇大晚上的穿个裤衩跑出去是什么个意思?锻炼身体?这个哈蛋!

陆大勇的同事终于说到重点了,医生说,大勇哥受了刺激,精神失常了,要家属快点来安抚一下。

精神失常?不就是疯了吗?吕凌挂了电话后,一屁股坐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吕凌记得,她娘家村里有一个男疯子,不管春夏秋冬都穿一身看不清颜色的秋衣秋裤,赤脚,头发一缕一缕地披在肩上,跟披铠甲似的。看到单身的姑娘妇女,疯子会咧开嘴乐,然后不管不顾地掏出胯下那同样看不出颜色的器官,对着对方比划,吓得人家小姑娘见鬼似地尖叫着跑掉,妇女们则吐泡口水绕道而行,边走边把他祖宗十八代骂个遍。吕凌做梦都不会想到,她这辈子会跟“疯子”有什么渊源。听说疯子病有遗传,但追溯到陆大勇的上五代,陆家就没出过一个疯子,陆大勇本人除了内向点,跟他生活了十几年,吕凌根本就没看出他还有得这个病的潜质。

六神无主,百爪挠心啊。吕凌坐在地板上流了好一会儿的泪,才想起要打个电话给陆大勇的弟弟陆大明。陆大明在另一个城市开了个饭店,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有钱人说话硬气,家里的大事小事、老人的衣食住行他都家长似地拍板作主,好像他才是陆大勇的兄长。陆大勇本来就话不多,平时也乐得清闲,并不跟陆大明争这个权威。

听了吕凌的哭诉,陆大明在那头扯开喉咙连连骂娘,狗日的,哪个害我哥成这样了?好好一个人,怎么说失常就失常了?肯定是谁欺负我哥老实,把他迫害了,老子这就买机票飞北京,搞清楚是什么个情况。找到这人,老子弄死他娘的!嫂子你别急,你先把我侄子侄女安顿好,等我电话再去不迟。

吕凌慌乱的心风筝似的终于从半空中落到了某个树杈上,虽然还没落到实地,但总算不晃悠了。这个小叔子平时说话办事虽然有点霸道,但关键时刻还是挺贴心的,有他先去北京张罗,不知要比她这个无头苍蝇强多少倍。

2

四天后,在北京医院的精神卫生科看到穿着病服的陆大勇时,吕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晴。半年多没见,陆大勇老了许多,也瘦了许多,特别是那呆滞中透着点狂乱,狂乱中又夹杂着胆怯的眼神,让吕凌感到很陌生。这种从未有过的陌生感让她害怕。幸好陆大勇还认得出她来。吕凌坐在病床床沿上,刚开口叫声大勇,陆大勇就扑了过来,一脸委屈,如同受了莫大冤屈和伤害的孩子终于见到了妈妈,扁着嘴抱住吕凌,眼泪叭嗒叭嗒直往下掉。吕凌更害怕了,跟陆大勇结婚十五年了,除了在床上办夫妻间的那档子事时,他从未主动这样抱过她。一直以来,吕凌也习惯了陆大勇的沉闷和不解风情,她心里很明白,是陆大勇不够爱她。这个事实她没什么接受不了的,当初决定跟他处对象时,她就做好心理准备了。她知道陆大勇心里一直装着一个人。他的热情和浪漫全都给了她。

陆大勇当年跟吴初玉的事在拉子镇方圆数里闹得沸沸扬扬,吕凌就住在陆大勇家的隔壁村,这事她自然知晓个大概。吕凌觉得自己当初蛮犯贱的,她居然就是因为他们的这段轰轰烈烈的情事而爱上陆大勇的。

陆大勇读高二时跟班里的一个女生早恋了,这女生就是吴初玉。

吴初玉是拉子镇上的人,母亲是镇中学的老师,父亲是镇里的一位当权者;陆大勇是平良村的一位世代务农的贫民子弟,家里稍微值钱的东西,是三间土屋和一头牛,还有就是他表姐送给他的吉他。两人的地位相差太悬殊了,简直就是公主与穷小子的故事翻版嘛。两人相爱的消息传到吴初玉父母耳朵里时,某天陆大勇在放学的路上被镇上的几个无赖痞子狠狠揍了一顿。

高二那年暑假,吴初玉不顾父母的镇压,以去同学家散心为名,偷偷地跑到陆大勇家帮忙搞“双抢”(收割完了早稻以后马上播种晚稻的农活,是农村最繁忙最辛苦的农事),一住就是几天。吴初玉的父亲知道后,亲自上门“捉拿”这个丢尽他颜面的女儿,回家一顿毒打后,将她软禁了起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当地的通讯还不怎么发达,当陆大勇得知女朋友被锁在家里时,暑假都快过完了。他认为自己连累了吴初玉,带着家里的几只老母鸡跑到吴家赔罪,也算是正式上门提亲,吴父吴母可是拉子镇见过大场面的人物,自然没被陆大勇的几句承诺和几只母鸡打动,母鸡被拧死后连同陆大勇本人一起被扔了出来。陆大勇的犟脾气上来了,顶着吴家的白眼在吴家屋外跪了一夜。

那一夜算是白跪了。吴父第二天便很有气势地带着几个壮汉掀了本就漏雨的陆大勇家屋脊上的瓦,然后警告吓得面无人色的陆父陆母说,只要陆大勇这小子再敢招惹他家三姑娘,他就先把女儿打死,权当少生了一个,然后告陆大勇拐骗强奸少女罪,让他蹲大狱。我说到做到,不信你们试试。丢下这话后,吴父扬长而去。

暑假后,吴初玉没来上学,听说转去外地某重点中学了。陆大勇大受打击,成绩跟溜冰似的一阵速滑,次年高考毫无悬念地落榜。不久,心灰意冷的他去了南方打工。

这些具体细节,是吕凌的一个初中时的好友当八卦说给她听的,她跟陆大勇一个班。好友用无比惋惜的语气说起这一对苦命鸳鸯时,吕凌的脑子里便定格了陆大勇为爱惊心一跪的痴汉形象。几年后,当村里的媒婆要给已经二十一岁的吕凌介绍对象时,吕凌一听是平良村的陆大勇,二话没说,就高兴地同意了,这倒让媒婆于心不忍了,陆大勇因为早恋差点蹲牢房的事在当地无人不知,名声不大好,媒婆把这么个有“污点”的年轻人说给吕凌,本就有点看低吕凌外在条件太普通又只有职高文化的意思,她本以为吕凌会拒绝,想不到这缺心眼的姑娘跟捡着宝似的如此不矜持地笑纳了。

第一次由媒婆领着去陆大勇家会面时,吕凌是忐忑的。她不知道陆大勇对他的初恋情人是不是没忘情,会不会看得上她。吕凌曾在好友的高中毕业集体照上看过陆大勇的样子,那时的他瘦瘦高高的,神情郁悒,有一种别于其他男生的成熟气质。相亲那天的陆大勇已经是个壮实的青年了,棱角分明的脸上郁悒还在,虽不算帅,但自有一股说不出来的男人味。那天在饭桌上,他基本没说什么话,甚至没正眼看过吕凌,都是他父母和媒婆在一唱一和。离开他家时,吕凌很沮丧,她以为他没相中她,没想到,第二天媒婆就带话来了,说是陆大勇很满意,答应处下去。处了不到半年,他们就领结婚证了。

一眨眼就这么多年了,吕凌不止一次地想,她把一生交给或许根本就不爱她的陆大勇到底值不值得。每次的答案都是相同的:值得。陆大勇从来没跟她说过甜言蜜语,但他承担起了一个丈夫该承担的义务和责任,独自出门赚钱养家,工资准时寄回来,她无需像别的女人一样出去打工,只管安心在家照顾公婆以及孩子,几年下来,自己和孩子被养得珠圆玉润。最重要的是,她爱他。

除了言语不多,陆大勇待人接物进退有礼,日常生活中,身体和精神上并没有任何异常之处,他怎么突然间就精神失常了呢?吕凌百思不得其解。面对她的追问,陆大明双眉紧锁,也表示不可思议。嫂子,我问过我哥建筑公司玩得近的同事了,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看啊,我哥可能犯了邪了。

这话在吕凌听来有点刺耳。她不相信这世上有鬼神,就算有,它们凭什么找上陆大勇?她有点生小叔子的气,趁陆大勇睡着了,决定自己打电话再问问他的同事,或许能问出什么线索呢。

陆大明表情不自然地递过陆大勇的手机,吕凌没好气地一把抓过来,开始翻陆大勇的通迅录和通话记录。她记得电视里演的破案片中,警察经常能从当事人手机里找出案件的蛛丝马迹来,她认真地试了试,翻了好一会儿,可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迹象,陆大勇同事的手机号码倒找到几个,她看着其中一个名字有点熟,似是陆大勇跟她提过,他跟这人最聊得来。

那同事很快接了电话,得知她是陆大勇的妻子,说了几句安慰话后,回忆道,这大半年来,陆大勇一有空就喜欢玩手机,老是一个人对着手机傻乐,有时玩到大半夜不睡觉。除了这个,倒也没别的可疑表现。吕凌不觉得有什么不对,陆大勇每次回家探亲都喜欢用手机玩游戏、看新闻,这些她都知道,他还帮她的手机下了些小游戏呢!陆大勇不喜欢像村里别的人一样无聊时打牌赌钱聊大天,玩手机是他唯一的爱好。难道玩手机能玩出精神病来?

第二天,这个同事热心地把陆大勇的行李捎到医院来了,吕凌背着陆大勇好一顿乱翻,终于在行李箱里找到了一个日记本,但里面记的都是去年的工作流水账和一些乱七八糟的数字,吕凌看不出个所以然来。陆大明看吕凌满脸的失望,小心翼翼地说,嫂子,我问过医生了,玩手机是不会玩出毛病来的。停了停,他似话里有话地叹了口气,我哥可能命中注定有此一劫。

3

一个星期后,医生说陆大勇可以出院了。吕凌终于松了口气。在医院陪伴陆大勇这几天,吕凌发现他除了眼神比以前呆滞些,反应有点慢,别的一切还好。他每天乖乖地吃药,认真回答医生提出的问题,按医生的要求做一些简单的运动,像个孩子似的听话。医生交待吕凌说,陆大勇的病叫“急性应激性精神障碍”,用药及时再加上亲人的陪伴与安抚,现在已无大碍,但不能掉以轻心,回家后要按时吃药,不能受强烈刺激,否则难保不复发,且每复发一次,大脑就进一步受损,治愈的难度就大了。吕凌才松下来的心弦又绷紧起来。

陆大明早两天回到他所在的城市处理生意上的事去了,临走之前,他给了吕凌一张八万元的卡,说有六万是陆大勇的公司给的住院费和慰问费,另两万是他给哥哥买营养品补身子的。嫂子,辛苦你了,我哥以后就拜托你了。说这话时,陆大明眼圈红红的,声音都变了调,弄得吕凌心里也酸酸的。这两天一个人在医院陪着陆大勇,夫妻两人单独相处的时间骤然多了起来,吕凌感觉到陆大勇跟以前比最大的变化是,他喜欢跟她聊家常了,且在心理上非常依恋她,一会儿见不到她便眼巴巴地站在病房门口等,像个丢了妈妈的小朋友般慌张无助。临出院的前一天,吕凌出去买点回家时在火车上吃的东西,挑挑拣拣的时间长了些,回到病房时,陆大勇已经像焦灼的蚂蚁一样在房里转圈圈,一看到她的身影,便高兴地跑过来拉她的手,喃喃地说,小吕,我以为你不要我了呢!吕凌觉得既好笑又感动,同床共枕了十多年,他还从来没有这样依赖过她,怕失去她呢。

回到湖南的家后,陆大勇的病情慢慢稳定下来。吕凌每天做蛋糕卖蛋糕,陆大勇因为还吃着药,被药物的副作用弄得身体有点虚,老是犯困,他只能帮吕凌打打下手,但他只要是醒着,总喜欢黏在吕凌身边。吕凌甚至想,如果陆大勇一辈子就这样了也不错,她宁愿自己辛苦点,从他身上接过养家的重担,只要他在她身边,一家人亲昵、平安地过下去。这么想时,吕凌既幸福又愧疚。别人总是盼着自己的男人身体好呢,哪有自己这样的,多自私。

有一天,看摊时吕凌无聊地玩手机游戏,突然想起陆大勇自生病后对手机有点过敏,碰都不碰手机了,她还发现,他甚至听不得他的手机铃响,一响便有点犯哆嗦,眼神中透着莫明其妙的恐慌。从酷爱到害怕,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蹊跷?吕凌有些走神,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前些日子光顾着伤心顾着忙碌了,把这些细节给忽略了。她想直接问陆大勇,又怕这其中真有什么隐情,反而刺激到他,到时加重他的病情就麻烦了。可是,不了解他的病因,怎么能帮他彻底康复呢?

吕凌决定自己悄悄查。当天晚上,趁陆大勇睡着了,吕凌打开了他的手机,从通迅录到通话记录,再到信息、相册,还是没发现什么诡异之处。最后她看到了QQ图标,便点开来看,里面只有一个登录号码,是陆大勇的。吕凌也有一个QQ,是她前两年央求陆大勇帮他申请的,陆大勇常年在外,打电话的长途费太贵,她就想用QQ跟他联系,但陆大勇总隐身,主动找他时,他也只是匆匆回一句话便下线了,久了,她觉得无趣,便置之不用了。

密码是多少?吕凌试了试自己的生日,不对,又试陆大勇自己的,依然不对。她有点着急,又把一儿一女两个人的生日合在一起输进去,还是不对。就在吕凌想要放弃时,猛然想起陆大勇的那个日记本。陆大勇的睡眠一直不太好,四十岁不到记性就差得要命,仿佛脑子里的管记忆的弦被人强行扯断了一截,老短路。有需要强记的事情,他都有写在本子上的习惯。

日记本里的数字有几组,吕凌试了一组最像QQ密码的,没想到就蒙对了!刚登录上,一个头像就不停地闪起来,点开,一大串文字跳进她的眼里。

———2013年12月20日———

初玉18:35:38

大勇,对不起,我没想到他知道了我们的事,更没想到他会打电话威胁你。

初玉18:35:40

前几天你一直不接我电话,我着急死了。我知道我不该逼你离婚,可我太爱你,太想跟你在一起。我们好不容易重逢,我不想再失去你。就在刚刚,你弟弟用你的手机给我打电话,我以为是你,欣喜若狂……可是,大明却告诉我,你病了,天啊!是我不好,是我把你害惨了……

初玉18:39:45

大明大骂了我一顿,让我以后不要再骚扰你,不要再害你,有事就跟他联系。他还说要来我家找我男人的麻烦。说真的,我真希望大明把他恨恨地揍一顿,这个人渣,他在外面有人,却又不放我离开,他是想让我一辈子痛苦。你知道吗,那天你来看我,我们从酒店出来时被他的一个朋友看到了,后来他那朋友不小心讲漏了嘴,他就回来逼问我。我挨不过打,就什么都承认了。

———2013年12月22日———

初玉10:08:21

大勇,你好点了吗?这两天我很想你,很担心你,却又不敢给你电话。我刚才给大明的卡里汇了三万元钱给你治病,这样我心里也好受些。我答应大明了,只要你能康复,得到吕凌的悉心照顾,我宁愿将我们的往事尘封,永远离开你的生活……我只要你好好的!

初玉10:08:30

大勇,我希望你看到这些信息,又怕你看到后受刺激。你能明白我现在的心情么?亲爱的,你一定要好起来!

吕凌的脑袋像被什么东西迎面痛击了一下,屋子和屋子里的一切开始飘浮、旋转。她艰难地扭头看向连着铺面的卧室,里面黑黑的,只有陆大勇的呼噜声在寂静的夜里时轻时重地回响。为什么是这样?她想抱着自己痛哭一场,可怜的自己,一心一意为他陆大勇担心,以为他在外面受了天大的委屈,想着哪怕累死自己也要在后半辈子照顾好他和这个家,想不到啊,他居然是为旧情而疯!他可以不够爱她,她允许他心里住着那个叫吴初玉的女人,只要他行动上对她和这个家是忠诚的,她就可以不计较,想不到啊想不到,这对老情人居然到了这种地步,而她竟一直被蒙在鼓里!吕凌的心被撕裂般疼痛,她甚至能感觉到有血在往外涌,但她没有眼泪。她哭不出来。

不知坐了多久,直到冷得全身都快没有知觉了,吕凌才慢慢挪到卧室。陆大勇的酣声才落下去又升上来,不停地捶打着她的耳膜。她坐在床头,摸着枕头,突然就升起一个恶念——拿起枕头,对着那酣声捂下去,用力捂下去!她把枕头抱在怀里,咬着牙,咬出腥味来,良久,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软塌塌地倒在床上,用枕头堵着自己的嘴,无声地呜咽。

第二天早上,吕凌破例没有开门营业。孩子们已经自己弄好吃的去上学了,陆大勇还在昏睡,睡得口水把枕头都濡湿了。他一定在梦里跟吴初玉一起吃大餐吧?或者,接吻了?吕凌半夜在被窝里晕晕乎乎地想。

发了一小会儿愣怔,吕凌决定给陆大明打电话。怕惊醒陆大勇,她披着衣服跑到大街上去打。陆大明,你知道你哥和吴初玉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陆大明一接通电话,吕凌破口就问。陆大明愣了一下,然后打哈哈,嫂子,我哥和吴初玉的事十几年前你就知道啊,多年前的旧事了,提它干吗?

别跟我装!吕凌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她恶狠狠地说,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大勇手机里的通话记录什么的是你删的吧?难怪那么干净!陆大明沉默了一下,这才急切地说,嫂子你是怎么知道这事的?是吴初玉又打我哥电话了吧?这个女人!我不是跟她说过不准再骚扰我哥了吗?嫂子,我错了,我不该瞒你,我这不是怕你受不了,怕你找我哥吵架嘛!我哥那样子哪还受得了刺激?我……吕凌打断他,别当我是傻瓜!你是怕我因此离开你哥,没人照顾他了是吧?

想是被说中了心事,陆大明语气有了哀求的味道,嫂子,你别生气,我承认我有这样的想法,但更多的是,我不想让你们的家散了,你们散了,我哥就完了,还有我的侄子侄女也就可怜了。你看得到,我哥现在有多依恋你,多么怕你不要他。他内心肯定早就后悔了,害怕了,知道自己错了,不然也不会变成这样。吕凌冷笑,他变成这样怕不是负疚和后悔吧,他那是被人家的男人恐吓的!

陆大明的怒火被吕凌最后一句话点燃,他开始调转矛头骂起吴初玉的男人来,这个王八蛋,狗娘养的孙子!我正准备南下找这个狗日的算账呢,他把我哥逼成这样,看我打不死他!吕凌被他骂得心烦意乱,行了行了,你哥睡了人家的女人你还有理了?他值得你为他跟人家拼命吗?是你哥自己做了亏心事心虚,心理素质这么差也敢学人家搞外遇,真是笑话!

陆大明不敢吱声了,停了一下,他说吴初玉说了不会找我哥了,嫂子你大人大量,就原谅我哥这回吧!对了,我上次骗了你,吴初玉给了我哥三万块钱治病,我不敢说是她给的,就加在我哥公司的头上了,其实他那公司只给了三万块。

不原谅又能怎么样呢?吕凌没想好接下来她该怎么做。她烦躁地说一声“知道了”便挂了电话。

4

快过年了,最近早上的街道比往常热闹,但风很冷,揭皮削骨的那种冷。吕凌裹紧自己,慢慢回到店面。陆大勇已经醒了,他撑起身子不解地看着吕凌问,今天怎么没开店门呢,你不舒服?吕凌看他一眼,没理他,径自走去厕所洗脸。一夜没睡好,吕凌觉得镜子里的那张脸苍老了许多,恹恹的,一副悲观厌世的可怜相。这些天光操心陆大勇和店面的事了,也没顾得上这张脸,对不起它了。吕凌用洗面奶仔仔细细地搓脸,直到把它搓得通红,眼泪都搓出来才罢手。

擦好润肤乳,镜子里的脸稍微恢复了点人色,吕凌打开厕所门,吓了一跳,陆大勇幽灵般端着一碗饭站在外面。饿了吧?快吃饭。陆大勇把手一伸。饭是孩子们做的,菜是昨晚剩下的,但都热乎乎的冒着香气。吕凌愣了一下,自结婚以来,陆大勇从来没为她端过饭菜,总是她为他端,这下病了,他竟然晓得心疼老婆了。有心不接,但陆大勇固执又期待地望着她,有点讨好的意思,好像他端的不是饭,而是他一颗热腾腾的心,你不接便对不起他。到底不忍拒绝,吕凌没好气地接过碗来,屁股一扭,绕过陆大勇,去门面房吃。才吃下第一口,眼泪和鼻涕便一起淌下来。

年前的蛋糕生意特别好,吕凌每天都忙得连轴转,陆大勇有意帮忙,但煮饭有时会忘了放水,买菜会忘了找钱回来,反而越帮越乱。吕凌心里总有一股无名火,不敢对着顾客发,很想对着笨手笨脚的陆大勇发,但他现在从精神到身体都脆弱得跟纸一样,她怕自己收不住嘴把他给骂破洞了,只能生生地硬憋着,憋得嘴里都起了好几处溃疡,一吃东西就痛得钻心。吕凌观察着陆大勇,发现这男人病迟钝了是真的,但与之矛盾的是变得有眼力了,晓得察她的言观她的色。做错了事时,他总是低着头看脚尖,间或抬起头瞄她一眼,眼神怯怯的如同怕主人责骂的小猫小狗。吕凌满肚子乱蹿的火已经逼到喉咙口了,眼看着张嘴就要噼里啪啦地向他身上烧,一看他那可怜的怂样,火便倒转回肚,烧向自己的五脏六腑。她不敢把陆大勇失常的真相跟娘家人说,一说,他们准让她离婚。心里头苦得很,又不敢随便找人倾诉,她觉得自己要疯了,这样下去,估计陆大勇还没好透,她就先崩溃了。

陆大明在过小年前两天回来了一趟,大包小包地带着一堆礼物,跟吕凌说话的语气也跟陆大勇一样,犯了错误似的。看到陆大勇的精神状态不错,小店的生意在吕凌的打理下也兴兴旺旺,陆大明搓着手有事没事左一句谢谢嫂子,右一句谢谢嫂子,谢得吕凌心烦意乱。她明白陆大明的心思,他越是对她感激不尽,她越是觉得憋屈,他们全家人都想用好来束缚住她,希望她能像神一样悲悯,既往不咎,但他们谁管过她的委屈和悲愤?她也想学别的女人一样,遇到男人背叛时一哭二闹三上吊,但她连这个权利都被陆大勇那脆弱的神经剥夺了。

临走之前,趁陆大勇去隔壁超市串门去了,陆大明跟吕凌推心置腹了一把,他说嫂子,我知道你心里过不去,你不在这个时候放弃我哥,已经很了不起了。吕凌只顾埋头码放刚出炉的蛋糕,没搭话。陆大明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总觉得吧,我哥他心里有个结。你知道吗,我到北京的那天,我哥看到我时抱着我发抖,说了一些颠三倒四的话,把以前和现在都搞混了,他说他看到吴初玉的老子把她关在屋里毒打呢,吴初玉的男人和她爸要过来杀他,杀了他后再回去结果吴初玉。我估计,他对当年和吴初玉被拆散的事一直耿耿于怀,一直活在过去中出不来,才把自己搞成现在这个鬼样子。或许,他这一病,倒是置自己于死地而重生,等他好了,过去的一切便真的过去了。嫂子,拜托你再给他一次机会,就一次。

吕凌不看陆大明,看大街。街上人来车往,灰尘被风和车轮卷起又散开,人们在各种促销喇叭的喧嚣嘈杂中悠闲地逛着,脸上都抹着过年前的喜庆柔光。或许,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悲伤,但此刻,他们是快乐的吧?而我不快乐。吕凌悲哀地想,大明说得没错,这么多年,陆大勇一直活在过去中,他选择跟她结婚,心却一直没有对她敞开,一意孤行地将他的过往延续到现在。而未来,他真的能彻底走出来吗?她没信心。但有一点她可以肯定,那就是,尽管恨,尽管痛苦,她还没想过丢下眼前的一切一走了之。吕凌收回游散的目光,定定地看着陆大明那张因营养过剩而略显虚胖的脸说,大明,你不就是担心我离开这个家吗,你放心,我就是要离婚也得等你哥病好了以后。

小年夜这天,吕凌早早就关了店门准备年饭。自陆大勇病了后,她忙里忙外心情抑郁,基本上没好好做过一餐饭给孩子们吃,凑合着哄了一个多月的肚子,孩子们的小脸都尖了。再怎么不痛快,也不能再糊弄孩子们正在成长的身体了。交待陆大勇煮饭后,吕凌提着菜篮子去了菜市场。

买了莲藕和排骨,又买了一只母鸡,正准备往回走,卖鱼的张枝宝喊住了她,妹子,带条鱼过年呗?吕凌回过头去,看穿着连身防水裤的张枝宝咧开嘴,冲她扬起一条三四斤重的乌草。她抱歉地笑笑,指指自己满满的菜篮子说,张师傅,下次吧,买了许多菜了。张师傅走近过来,看了看她的菜篮,把乌草强行塞进去说,送你的,不要钱,我今天进的乌草新鲜,真正是吃草而不是吃饲料长大的呢!吕凌推辞,那怎么好意思呢,我算钱给你。张师傅拉下脸来,妹子吃我一条鱼能吃穷我?吕凌想把鱼扯出来还给张师傅,见一同摆摊的菜贩子鱼贩子们盯着他们拉扯不清,脸上浮着暧昧不明的笑,脸莫名其妙便红了。算了,再拉扯就让人看笑话了。吕凌直起身子说,谢谢张师傅,你忙着,改天再给你钱!

晚餐很丰盛,孩子们开心得又蹦又跳,仿佛斋了一年没看到荤腥的小灾民。吕凌鼻头有些发酸,给他们的饭碗搛满了菜,然后搛起鱼头放进陆大勇的碗里,自己夹起鱼尾埋头吃起来,将心里的酸楚堵了回去。陆大勇呵呵地憨笑,吮鱼头骨吮得吧唧响。这鱼的味道真的很好,吕凌想,晚点吃好饭打包一些小蛋糕给张师傅家送去,礼尚往来,免得占人家便宜。

收拾好碗筷,吕凌叮嘱孩子们看完电视早点洗脚睡觉,称了两斤蛋糕出了门。

张枝宝是镇上人,四十来岁的样子,住在这条街的街尾,平时经常来吕凌的店里买蛋糕当早点和宵夜,还让吕凌帮送过几回蛋糕上门,一来二去就熟了。吕凌偶尔也上他家鱼摊照顾一下生意,他总是挑好的鱼足斤足两地称给她,老说一个女人家带着两个孩子做生意不容易,看起来是个蛮敦厚善良的男人。后来,吕凌听说他早年死了老婆,多年来一直独身未娶,担心被人讲闲话,便不敢走得太近,跟他刻意疏远起来。

到张家时,张枝宝一个人正对着电视边呵呵地乐边喝酒。见吕凌倚在门口叫他,张枝宝忙放下酒杯,顺手抹了把嘴巴,趿着拖鞋出来迎她。

说了不要钱,那鱼是送给你的!张枝宝以为吕凌是送钱来,有点着急。吕凌扬了扬手中的蛋糕说,你的心意我已经领了,拿点蛋糕给你过年,没有你的鱼贵重,你不要嫌弃就好。张枝宝“嘿嘿”地搓了搓手,接过蛋糕说,不嫌弃不嫌弃,我喜欢吃你做的蛋糕,来,来,屋里坐,外面太冷。

吕凌倚在门口摆手,不了,都八点多了,晚点崽们要睡觉了,我得回去了。

急什么呢,还早!张枝宝执意搬了张板凳放在进屋的门廊处,就差伸手过来拉吕凌,每次送蛋糕来你都不坐一下,好像我屋里藏着吃人的妖魔鬼怪似的,他半责怪半玩笑地说。

盛情难却,吕凌只好坐下来,一时又不知道说什么,两人只得有点尴尬地看电视。湖南卫视在播《天天向上》,汪涵他们五个大男人在台上各种插科打诨,扮可爱扮玩无厘头。吕凌不喜欢看这么闹的娱乐节目,她喜欢看那种家常里短的生活片,要不就是爱情片。

还是张枝宝打破沉默,你男人怎么样了,好点了没有?吕凌摇摇头又点点头。她也说不清楚陆大勇目前这种情况是算没好呢还是好了。小吕,你真不容易,张枝宝叹口气说,眼看着孩子们长大了,店里生意好了,你男人又得这样的病,老天爷不长眼,欺负善良人。

张枝宝的叹息像一根针,突然间就刺破了吕凌藏在心底的那枚越胀越大的气囊,气囊里鼓满了委屈、酸楚、悲伤,它们随着那个针孔一泄而出,淌得满地都是。吕凌再也掩饰不住,抱着自己的肩膀很丢脸地哭了。

小吕,你……怎么了?对不起,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有点……心疼你。张枝宝被吕凌猝不及防的哭声弄得手足无措,语无伦次。吕凌哭得更厉害,自从知道陆大勇得病的真相后,她还从来没有这样放肆地哭过,不是不想哭,是不敢,这个世上好像就找不到可以让她痛快哭一场的地方。她边哭边难为情,自己怎么就这么控制不住呢,竟然在张枝宝这个并不算太了解的男人面前失了稳重。

想是怕外面的人听到吕凌的哭声,张枝宝把门掩了,并扯了把卫生纸塞给吕凌,擦擦,小吕擦擦,他在吕凌面前蹲下来,欲拍拍她的背,手伸出去,又迟疑地收了回来。

几分钟后,吕凌终于平静下来。让你笑话了,张师傅。吕凌不好意思地捧着纸巾擤鼻涕。

张枝宝点了根烟,吸了一口后,拖了把椅子坐在吕凌对面,一脸关切地说,小吕,我们也做了几个月的街坊了,有什么困难你就开口,我能帮的一定帮忙;有什么心事也可以同我讲讲,别闷在心里。自从你男人从北京回来后,我看你就没舒开过眉头。

吕凌才收住的眼泪又叭叭地掉个不停了。这一个多月来,陆大勇的事把她快憋疯了,她太想倾诉了,可是总找不到合适的对象,她知道自己,再不找个人说说,她真的撑不住了。张枝宝看起来不是个多话的人,她想,他应该是个安全的树洞,能盛下她家的秘密。

于是吕凌就说了,说陆大勇的早恋,说她是如何爱上他的,说她一直以来自以为是的幸福以及这幸福是如何破碎的。张枝宝一边抽烟一边听,没有打断她,只间或地拍拍她的手,以示理解和安慰。说到最后,吕凌像卸下了千斤重担,全身虚脱般地靠在椅子上,像是喃喃自问又像是向张枝宝拿主意:我该怎么办?

张枝宝也泪光闪闪,他将椅子挪近吕凌,捉着她的手说,妹子,我没想到你这么苦。吕凌无力地看他一眼,没有挣脱。张枝宝的手心真暖和,她想,这段日子太冷了,她太需要这样的温暖捂一捂了,哪怕只是一瞬间,也可以支撑她再往前走一程。张枝宝像受到鼓舞般,把头靠过去,伸手把吕凌揽在怀里。吕凌仍没有抗拒,也无力抗拒。刚才的痛哭和倾诉仿佛耗尽了她的元气。她闭上眼睛,想睡过去。真温暖的怀抱啊!这半生,还没有人这样小心地像抱珍宝一样抱过她,陆大勇都没有。

张枝宝的嘴巴带着粗重的喘息压了上来。晕晕乎乎中,吕凌的心突突地跳得剧烈,她想反抗,但那嘴像火,那么饥渴地包住她的嘴,把她裹得牢牢的,动弹不得。张枝宝一边死劲亲她,一边用手去摸索她的后腰,然后迂回至小腹,向上探到胸,用力揉搓,最后又滑下来,开始解她的牛仔裤扣子。

吕凌猛地从睡梦中惊醒一般,瞬间明白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她感到一股羞耻之火烧向她的脸颊,迅速蔓延至小腹,把她烧得生痛。自己在和这个男人做什么?她这是要将自己置身于怎样的境地?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用力拨开张枝宝疯狂般在自己身上进攻的手,像拨开一只附在身上的蜘蛛。

沉醉中的张枝宝被她一推,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他忙伸手稳住屁股下的椅子,不解又乞求地看着吕凌。

谢谢你听我说了这么多。吕凌站起来系好被拉开的裤链,匆忙把衣服整理好,扔下呆在原地发愣的张枝宝,打开房门奔了出去。

来之前天还好好的,就这一会儿的工夫,外面竟下起了小雨。街上也没有几个行人,只有路灯和两旁门面的霓虹清冷地互相照映。吕凌冒雨快步走着,滚烫的脸终于慢慢冷却下来。

如果再纵容一下自己,再多贪恋一点温暖,自己就跟陆大勇一样“一失足成千古恨”了吧?原来,背叛并不用处心积虑,有时只是水到渠成。吕凌突然很文艺地想起某部她非常沉迷的电视剧中的一句台词来。这么想着,吕凌仿佛看到陆大勇那双饱含着多种情绪的眼正似怯似怨地盯着她,她的心便像被谁隔空掐了一把,疼得忍不住小声哭起来。她自己也讲不清,她的哭,到底是在为自己关键时候的清醒骄傲,还是为没有在张枝宝怀里彻底迷失而遗憾。

责任编辑 婧 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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