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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千物事,何以当家

2015-05-30潘飞

出版广角 2015年10期

【摘要】《中国人的家当》系列影像作品的拍摄题材介乎于摄影艺术和装置艺术之间,并且兼有田野人类学调查的意味。毋庸置疑,其在题材选择上很有时代特点并注重社会、经济研究史料。本书的结构大致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50家中国人的家底展示;第二部分是摄影师的拍摄手记和更加细致的介绍,以及与这个拍摄项目相关的信息。

【关键词】《中国人的家当》;系列影像作品;评论

【作者单位】潘飞,全国重点报刊特约文化记者、专栏作家、书评人。

若对“家”字的古义略作拆读,宝盖头象征屋檐,“豕”是一群猪,意即物品是一个家组成的核心要素。“家当”中的“当”字应该发四声,因此,若把该词倒过来,便有“以物当家”之意。

2011年,艺术家宋冬推出名为《物尽其用》的展览,用一万多件家中常年积攒的老物件来纪念其母亲在贫苦日子中养成的应付物质匮乏的艰苦朴素的生活习惯。宋冬还给在天堂的老人家写了一封信,说她是用“生活方式书写了一个平凡人平实朴素的时代物质史”。“物尽其用”是一种具有鲜明时代特征生存哲学思想,它甚至代表着以赵湘源为典型的在物质匮乏的生活中艰辛生活的一代中国人的生活习惯:出于对物质匮乏的恐慌,他们必须榨干每一件物品哪怕最后一点用途,并且将它们囤积起来,以备不时之需,让它们在紧急关头能派上用场。这几乎成了众多家庭妇女被拮据生活训练出来的高超技艺。

的确,一个家需要经营,日积月累,代代相传,自然就会积攒许多日常家居用品。正是这些物的存在,每一个家都成了一座记忆围城。因此,家当提供了传承的物质载体,而每个家庭的精气神都紧紧地附着其上。比如,《中国人的家当》一书通过许多物品的集合和陈列,营造了一个留下许多生命活体的“记忆的场所”,一个超越物质的疆域。书中的各家各户千方百计地留下这些东西,为的是要延续它们的生命。在这本书中的所有家当,不是物与物的简单集结,也不是标本的陈列室,而是营造了一个留下许多生命体征的“记忆的场所”。中国南方方言中的 “家什”一词,就十分形象而地道地描绘出家庭用品寄寓的那份亲昵绵厚的情感。

家庭存留的每一件物品,都承载了一个时代对生活的理解和敬重。家是物理空间,家当为延续家庭生活提供了必要的物质力量,从而具有了物质性;同时,家也是心理寓所,这些家当就是家中一代代不断更迭的所有成员记忆的载体,是可以解释“时间都去哪儿了”的叙事体和记忆体。《中国人的家当》不是简单意义上的摄影图册,它完全可以当作某个社会学或人类学领域研究的基础性文本——有关社会发展和人类心灵嬗变的历史——来读,如果书籍和艺术展览也归属于物质本身,那么,它们是在就人和物质的关系——人对物质的占有、利用、保留或抛弃以及由此生发出的记忆、喜恶、留恋、遗忘等一系列感情轨迹——展开深刻且直观的解剖。文字和物品交织在一起,植入广泛发生于当下社会中的人性与物性的对比、个人经验与记忆的参照,由此甚至引发一场关于道德、家庭伦理以及更具深刻内向性的文化观察和深思。从个人创作理念的延续性来说,《中国人的家当》无疑是把这种对家庭关系的观测视域扩大到更为丰厚和饱满的层面。这些图片中的物品,其实很让人熟悉,它们极其家常,兼具物质性和叙事性双重符号意义。在每一个家里,经常可以看到许多不常用却被攒下来的“破烂”,不同的家庭成员共同占有、使用这些物品,哪怕让屋子里堆积的它们泛滥成灾。这似乎暗合着中国古语“睹物思人”的意境,中国人对物质实用性的追求往往会投射到记忆的承载物体上,这些古旧的物体寄予着活人追思故人的朴素情感和愿望——他们不愿意轻易割裂与过去的关联,只好在这些具有纪念性质和符号意义的物件上阅读、回味往事的细枝末节。

提升到国家的高度来看,中国人普遍有种家国情节——从一个个以原子状态散布的家庭面貌可以窥探一个地区或国家的发展状态。所以,这便能解释为啥在《中国人的家当》中,我们常常能看到某些家庭告别了草原、悬崖等原本个性十足的住处,搬进了当地政府新修的千篇一律作为政绩工程的钢筋水泥房,反而失去了粗犷的原生态,以及为什么马宏杰在拍摄过程中,有的家庭一开始不太配合,无法理解这样的拍摄行为,或者拍摄行为常常遭到当地官员的跟踪、盯梢甚至干预。究其原委,只能这么去解释,展示某个家庭的面貌很可能被这些家族成员或官员视作“揭丑”行为,觉得有损于家庭、本地的声誉以及官员的官运。

令人唏嘘的是,相较于北京顺义区十年来已翻盖新房旧貌换新颜的某户农家,拍摄于2003年湖南省凤凰县黄丝桥古城的某户人家是这趟拍摄之旅的起始点,也是唯一十多年来没有发生多大变化的家庭。“山也还是那座山,梁也还是那道梁”,当大多数的家庭随着时代的变迁发生了沧桑巨变,这户家庭却仿佛被时代狠狠地遗弃,令人感喟万分,就如同我们面对那些不老女神发出“为何时光可以放过她们”的赞叹一样——岁月如离弦之箭,你却停在原处。

在《中国人的家当》中,除了锅碗瓢盆等有形的日常生活用品,马宏杰还选择拍摄了年画、唐三彩、瓷器、鹰隼、猴子等人们用来安身、赚钱的产品、工具甚至是无形的技艺。较之城市越来越缺乏个性的筒子楼,这些依附于水泽、高原、草地、山洞、海洋甚至是长城城门遗址等自然环境而建的家,以及因地制宜、就地取材的家当,富有极其浓郁的民间传统特色,更能折射出“中国人”这个集体名词中的多元含义。

有的家当是一艘船,它既是可以住人的“家”,也是养家的营生,前者是不动产,后者是动产。有的家当是一群羊、一只猴子,它同时又是一种本钱和手艺,如果结合马宏杰《最后的耍猴人》来看,生活始终是流动的,未知的,可变的,不可捉摸的;家当最初是“矛”,是讨生活的锐器,可最终必须回归“盾”,是深藏记忆的锦匣。

《红楼梦》第105回写贾府被抄,长长的查抄清单列举的物品让人有种变态的快感:簪缨之族的家当真是让人惊叹啊。解放军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中有一条: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老百姓的针头线脑既是私物也是私权。因此,略有遗憾,《中国人的家当》除了用图像表达,若能把每户家中的物品不厌其烦地列成清单,虽简陋不值一提,比不得宁国府查抄清单那么浩浩荡荡,却可能生发出另一重含义:世间万千物事,何以当家?“人”攒“物”,“物”又撑“家”,生生不息。看来,这“家当”二字,看上去轻巧绵软,真要咀嚼起来,可真是五味杂陈,况味非凡!

与每一个针头线脑都必须做到物尽其用的极致做法相反,当下人们满足于蜻蜓点水般享用更多物质带来的快乐。人们对于追求物质潮流,呈现数量庞大,价值虚高,讲究品牌、格调等倾向。现代人的欲望随着生产力的提高而急速膨胀,人们的生活被越来越多的物质所填满,似乎乐此不疲地在第一代、第二代……第N代的物品中寻找消费的快乐——不是真正地挖掘物品的使用价值,而是满足于物品带来的各种无形资产,比如自我炫耀、高贵的感觉、品格的象征,等等。

17世纪至19世纪,日本处于德川幕府时期,为了保护武士阶层和位居他们之上贵族阶层的特权,政府颁布了“节俭法令”,禁止那些逐渐富裕起来的商人阶层佩戴象征身份的珠宝首饰以及优质传统手工艺品——纵有万贯家财,也无法换来贵族的身份。仅仅过了一百多年,日本人就打破了这种人为设置的障碍。尽管“节俭法令”对商人阶层造成了歧视,但是日本从西方学会了敛财聚富之道后,还沾染了一身奢侈病。如今,日本刮起的名牌奢靡之风已漂洋过海,熏醉了日益富裕殷实起来的中国人。不少人像买白菜一样抢购名牌限量品、打折品。如同法国作家佩雷克的《物:六十年代纪事》一书中所说的那样,“‘越来越多的人既非富裕,也非贫困,他们梦想着财富,也的确有致富的可能,于是,他们真正的不幸就由此开始了。在全球各地,有多少人在对着橱窗行着注目礼又身心俱疲呢”。?

我们去回顾《中国人的家当》“物尽其用”的哲学,人们耗尽所有精力围绕着稀缺的物品打转,以此满足生存之需。随着大众消费品呈现饱和状态,人一方面受惠于快速膨胀和累积的物品生产力,另一方面对物的挑选标准上升到更高的层面,人们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在万千物品中自取所需。

对于物的崇拜,源自人性深处自然而生的欲望,只不过,随着时代巨变的步伐,这种深层欲望表现出来的行为方式也就愈发多样。当越来越多的物品被生产,被消费又随之被丢弃,人们可能会陷入一种“物”转“心”移的困窘——庞杂的物品并没有带给我们应有的幸福感,即便你背着价值上万的名牌包,却未必能像童年获得第一个书包时那般内心充满纯粹的快乐吧。

中国社会进入现代化进程后,社会肌体加速了变化,甚至在某些情况下面目全非。这样的语境为艺术创作提供了巨大的机会和挑战,它要求当下的艺术,不单是形式跟进,更重要的是艺术家对社会场域变迁的感应和心理体验,也就是本真的生活呼唤着一种思考型的艺术。《中国人的家当》系列影像作品立足于这样的时代转换,去捕捉我们生活中的物品本身,以物的形态去透视寄寓其中人的内在属性。这样, 《中国人的家当》就成为检视中国生活情境的视觉图景。这系列影像作品不仅是解读当下中国社会生活的图像文本,也昭示了影像作为艺术所具有的特殊价值和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