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危流中盛开的金玫瑰
2015-05-30孙曙
【摘要】《一日西风吹雨点——陈衡哲传》以严谨的史学态度、细致传神的文学性叙事,勾勒了民国传奇女子陈衡哲的一生。整部作品洋溢着浓厚的女性主义意识,将陈衡哲的“造命”人生,置于中国女性史的框架中进行探究,书中的女性命运主题壮阔而悲怆。
【关键词】陈衡哲;现代性;女性主义;造命
【作者单位】孙曙,盐城作家,评论家。
王玉琴博士的新著《一日西风吹雨点——陈衡哲传》读毕,想起来鲁迅的几句话:中国女子的勇毅,虽遭阴谋诡计,压抑至数千年,而终于没有消亡。男权专制数千年,巾帼之英亦能代有所出,武则天、班昭、蔡文姬、卫夫人、公孙大娘、梁红玉、李清照、秋瑾等,珠辉玉映在华夏青史,但从总数上看寥若晨星,良可叹息。近代以来,女性英才终于如银河泻星济济而出。晚清肇始迄今未竟的现代化进程,虽步履维艰,但能屡踣屡起百折不回,已是汪洋难阻。近代女性乘着大变局激流澎湃之势,奋发而起,争取自身解放,实现个人价值,致力国家社会的进步,一时多少女杰!陈衡哲即是这其中的一朵金玫瑰。
陈衡哲生于1890年,卒于1976年,是我国最早的官派留美女学生之一。她是胡适文学革命最早的支持者,获芝加哥大学文学硕士学位,回国后任北大历史系教授,并在《新青年》发表白话小说《小雨点》等,是新文化运动中最早的女学者、女作家、女诗人。在李鸿章所言“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晚清乱世中,陈衡哲执着地走自己的路,走探寻女性独立的路,在苦守硬撑中等到了出国留学的机遇;在民国的战火纷乱、共和国的政治运动中她淡然自守,终能平静地迎来人生句点。时代投之以激流,陈衡哲报之以传奇。
陈衡哲的传奇自然值得书写与探究,《一日西风吹雨点——陈衡哲传》就是在为陈衡哲树碑立传。现时代,大众文化滔滔者天下皆是,阮玲玉、张爱玲、萧红、林徽因、宋氏三姐妹、周璇、潘玉良,这些“民国女子”已被大众文化消费多年,以肉色暧昧的镜像展览在大众视野。《一日西风吹雨点——陈衡哲传》其立意并不是为“民国热”再添一把柴,为“民国女子”再增新话题,我们看到了作者将历史人物历史化的努力。这是该书坚持传记的史学属性决定的,它不是靠杂糅绯闻艳情、政治偏见、猎奇煽情来哗众取宠,而是严谨地爬梳史料,建构陈衡哲一生悠长的历史场景,在时代冲荡人情厚薄中追慕陈衡哲“造命”人生之璀璨,并探究陈衡哲对女性整体的意义。
史学的第一属性就是真实,本书对陈衡哲牵涉胡适、鲁迅的两桩公案—— 一是坊间传言的陈衡哲、胡适、任鸿隽之三角恋,二是陈衡哲1917发表在《留美学生季报》的《一日》是否为第一篇白话小说——都没有大肆渲染妄加臆测,而是能就真实史料公平持论,有一份证据说一分话,不把自己酱在拥胡倒胡、拥鲁倒鲁的樊篱中。就余英时、江勇振、周质平诸家的研究,胡适确是在妻子江冬秀这个月亮之外,还有几颗情人星星,他们考实的有曹诚英、韦莲司、罗威兹、哈德门,都没提及陈衡哲。唐德刚、夏志清也曾经探讨过“陈衡哲对于胡适的感情,或者说,胡适对于陈衡哲的态度”。唐德刚说胡适对陈一往情深,夏志清认为陈对胡有爱慕,王玉琴博士对此一节波折也只用了四小段,并不添油加醋营造卖点。她综合了唐夏之说,认为:“陈衡哲的自由意识和智慧才情让胡适第一次体会到了中国现代女性的魅力。只是因为自己早有婚约,又无胆量去悔婚,明知这一份姻缘无望,遂将这段无缘发展成为爱情的情谊转化成了友情。”这个推测至少就目前能查证到的史料看,较为合理也合情。对于《一日》,王博士指出:“这篇作品与鲁迅先生1918年发表的《狂人日记》相比,在思想上和艺术上确有很大距离,它的价值在于其首开白话小说之先河。”这就是回到史实的公平之论了。
《一日西风吹雨点——陈衡哲传》注重对陈衡哲生平的研究,特别注重对其早年生活的研究,探究陈衡哲“早年的秘密”。陈衡哲说:“我的早年生活可以被看作一个标本,它揭示了一个生命的痛楚和喜悦。”王玉琴博士对这个标本的研究,并不是孤立的,而是能够联系时代与日常,重建陈衡哲的社会生活。民国、新文化运动、现代性都是在晚清萌芽导源的,但是在大众与学术的视界,晚清被民国遮蔽了,对女性研究来说更是如此。众多晚清女界翘楚面目不清,比如同盟会女盟员群体,人数众多,除了秋瑾、何香凝等进入国家正史殿堂,郑毓秀、方君瑛、唐群英、徐宗汉还能有篇简传,而更多的连最起码的年谱简编都没有。陈衡哲女性独立性成长的关键点在其童年与少年,民国成立后她考上官费留学,已是二十四五的老姑娘了,何以能够荦然而出?王玉琴博士以陈衡哲为个体,探讨了封建性主宰下女性独立性的生存空间。陈衡哲的祖母与母亲都是女画家,家族有重视女性文化才艺的传统,男性长辈也包容鼓励女性展现才华,陈衡哲的三舅就经常鼓励陈衡哲努力去学西洋的独立女子。晚清封建性在西方打进来的近代性面前,日渐败守,女性的生存空间在封建性的撕裂中获得增长:陈衡哲堂姐陈撷芬创办《女报》、担任过上海爱国女校的校长,陈衡哲学医时的老师是中国第一位女西医张竹君,从小陈衡哲不肯裹脚也得到母亲的宽容。种子落地,是什么让它不死?王玉琴博士在对围绕陈衡哲的女性群体的钩沉发微中,为近现代女性的成长与独立做了谱系性发掘。这个谱系打开的过程,也是中国的现代性渐渐生长的过程。陈衡哲以自己先驱者的足迹为中国女性现代性的获得提供了范本,而《一日西风吹雨点——陈衡哲传》牢牢地把握住了女性现代性生长中各种社会关系的演进,在历史的必然中揭示出个体命运更多的偶然性因素。
由此,《一日西风吹雨点——陈衡哲传》有着浓烈的女性主义色彩,这是女性天空的女性书写。传记的主线是陈衡哲如何“造命”,在晚清到民国、共和国的时代危流中坚持自主把握自己的命运。陈衡哲的人生是作者赞赏的女性人生:“欣赏陈衡哲,是欣赏陈衡哲的‘造命人生!” 所谓“造命”,即女性的自觉、自主、自立、自强。陈衡哲不论是在晚清以“终身不嫁”千辛万难来守住自己的独立,还是留学返国后辞去北大教授之职回家相夫教子,抑或是在“文革”小将面前凛然怒斥,都是女性对自己命运的自觉与自主。为了寻找自己的独立,为了寻找自己的自由,陈衡哲十三岁起离开父母负笈求学,辗转穗沪学医未成,抗拒父亲逼婚,飘零江南以家庭教师谋生。对那个时代的女子来说,陈衡哲该有多么大的勇气与毅力才能越过种种进退两难和内心挣扎的绝境。考上留学生前陈衡哲的生活尤其令人嗟叹,但她把握自己命运的志向成就了她,让她能够像奔流的扬子江“穿透了石壁”“荡平了山崖”。这种独立与自由贯穿了她的一生:在北大教学,因失望于学生没有自觉心而辞职;任鸿隽就任四川大学校长,她随夫入川,因写下《川行琐记》直言四川可改为“二云省”(地上的鸦片云天上的烟云),遭到围攻,众口铄金,她坦然无畏。这就是陈衡哲,一个坚持自我,坚持独立,决不向社会妥协的女性解放先驱,让女性的天空不再低矮。
在书的序言中,作者做了女性整体命运的历史沉思。在书的后记中,作者书写了自己的生母、养母等身边农村妇女的悲惨人生。这是两篇优秀的女性主义随笔,笔端充满着对女性命运的同情和让女性主宰自己命运的呐喊。王玉琴博士自己也是一个书写着“造命”人生的女性,她因不能忍受乡村代课教师的不自主,复读,大学,研究生,博士,刻苦自励,发愤自立,在自己研究的现当代文学及现代史领域终能有所造就。序与后记都是《一日西风吹雨点——陈衡哲传》的有机组成,与陈衡哲的美丽人生共同构成了中国女性的历史叙事与女性主义的呐喊。当然,还要说的是这部传记的文辞之美。其美一在作者的真情贯注,情思飞扬,特别是那些女性命运共同体的自我抒发,其势不可抑;其美二在对传记文学性的坚持,叙事写景,描人摹形,生动形象;其美三在各种语言材料的错杂呈现,如对陈衡哲、胡适等人书信作品的引用,形成摇曳掩映,意蕴丰厚之美。
陈衡哲在其自传中说:“我曾经是那些经历过民国成立前后剧烈的文化和社会矛盾,并且试图在漩涡中掌握自己命运的人们中的一员。因此,我的早年生活可以看作是一个标本,它揭示了危流之争中一个生命的痛苦和喜悦。”这个标本,在王玉琴博士的笔下得到精准的剖析。女性解放的道路依然是道阻且长,这也使《一日西风吹雨点——陈衡哲传》的女性叙事更有价值与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