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拍摄文艺小片
2015-05-30郭小婷
郭小婷
一年一度的戛纳电影节近日正式开幕,贾樟柯的《山河故人》和侯孝贤的《聂隐娘》再度代表华语片入围。虽然近两年不乏中国电影入围欧洲三大电影节的主竞赛单元乃至夺奖,但其中绝大多数作品仍是出自老一辈成名影人之手。另一边,在各大电影节的新人单元,来自内地的身影日益罕见。在国内商业电影异常火热的当前,中国电影的另一面似乎陷入前所未有的沉寂。
不过,有路的地方终会有人。实际上,近年来国内电影界依然有一群青年电影导演聚集在文艺片、独立电影和艺术电影的交汇之处,不失活跃,却又难掩“低调”——活跃,是因为他们创作欲望强烈,作品充满对当下现实的观照,且作者意识明确,受到国内外电影节和媒体的注目;“低调”,是源于他们的创作多因市场问题难以为继,影片少有机会在国内广泛公映。
我们把这类出自青年导演之手、投资规模不超过千万元的影片统称为“文艺小片”。导演生态印证了此类电影的市场空间——相比过去多少可以通过海外电影节“墙内开花墙外香”的前辈们,当前这波文艺新导演的最大不同在于他们需要直面国内市场,不得不面对内地观众仍在培育、艺术院线刚刚起步、宣发成本高居不下、国际发行费用微乎其微、投资回报无法保障等艰难现实。值得庆幸的是,这些青年导演的背后总有一群不可或缺的幕后推手,无论具体身份是监制还是制片人,他们都是维系文艺小片市场运作的关键人物。
青年作者成长记
2015年初,《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入围第65届柏林电影节“新生代”单元,这是导演李睿继《夏至》《老驴头》《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之后的第四部电影,讲述一个裕固族牧民兄弟顺着干枯河流寻找草原上的家的故事。影片投资400万元,主投方是劳雷影业和天画画天文化传媒公司,“后来苏宁环球影业跟投了一部分”。按照导演李睿的说法,相比前几部电影的草根式运作,“这次我是在按工业电影的正常流程做电影。”
李睿所强调的“工业方式”,一方面是正常的制作过程,另一方面也是完整的销售流程。《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在参展前完成了电影局的立项、审查,所有主创团队均是“友情价”,调光等后期制作尽量压缩时间,以保障在预算范围内完成。海外销售方面,《家在水草丰茂》汲取了《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时“等待大价钱,错过小价钱”的教训,早在2014年10月的东京国际电影节期间,影片就已将版权完全卖出,所获400万元的收入恰好与制作成本持平,足令投资人安心。
国内目前敢于为文艺小片“买单”的投资人,对导演的要求就是“不赔钱”“能获奖”。至于是否正式上映,还取决于影片后期能不能获得更多宣发资源。按照当前院线最低宣发标准,文艺小片宣发费用约在500万元左右,高于制作成本。对于李睿这样的青年导演来说,压力不小。目前,《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预告片已经登陆部分商业院线,“这样的影片要上映需要想别的办法,不能按照一般方式,否则很容易没有排片,宣发成本都回不来。”
如今,和历代电影人一样,李睿这样的青年导演如果“想拍点自己想拍的”,依然需要个人默默的奋斗与坚持。“我原来住在颐和园和圆明园中间的小胡同,小房间不到10平米,基本就一张大床、一个小窗户,房租500多块钱一个月,我从2003年一直住到2014年底。”拍电影的情况也差不多,李睿的处女作《夏至》得以启动,靠的是父母为买房积蓄的十几万元,“我原本在电视台的工作挣不到能够拍摄电影的成本”。
到了筹拍《老驴头》时,李睿在朋友建议下参加了鹿特丹国际电影节的“HBF剧本奖”,该奖项每年从全球收集300多个剧本,但只有5-7个会获奖。最终《老驴头》从这个“中奖率”很低的奖项中夺标,获得1萬欧元奖金,“2009年时相当于11万元人民币”。等到电影好不容易拍完,没钱做后期,李睿又“厚脸皮”地去投鹿特丹HBF基金的“后期支持奖”,该奖项每年只有3个入围名额,“《老驴头》又意外入选,拿到2万欧元。”在自己作品商业前途难以看到的现状下,这些奖励在很大程度上平息了很多人对李睿导演能力的质疑,也给了当时“特别绝望”“天天在马路牙子遛到凌晨三四点钟”的他继续拍下去的动力。
和李睿经历相似的,还有导演杨瑾。二人和郝杰、彭韬、万玛才旦曾经同为天画画天(北京)文化传媒有限公司的签约导演。该公司投资过杨瑾的上一部电影《有人赞美聪慧,有人则不》,该片在2013年入围第63届柏林国际电影节新生代单元。
由2/3真人表演和1/3动画构成的《有人赞美聪慧,有人则不》总投资仅为110万元,“本来谈好三家投资方、每家20万元,结果有两家在开拍前撤了,只剩20万元”,杨瑾只能从家里借来20万元,“一共花了40万元拍完”。这样的情况下,影片的制作品质自然有局限,“当时的摄影机是同学的,没有轨道,只有简易的灯光”。拍完之后,影片得到天画画天投资的30万和缘起文化发展有限公司投资的30万元,再加上杨瑾自己10万元的奖金,后期制作得以完成。不过,该片还是在国内以盗版形式传播或在一些独立影展以及咖啡厅等场合放映,“在国内没有任何收入,就是图高兴”。
很多主攻文艺小片的青年导演,在起步阶段都是充满坎坷,尤其是第一次担任导演的新人,没有作品、没有经验的他们在面对投资人时就更加欠缺说服力。
相比之下,去年第一次拍摄长片的李霄峰,资历要更丰富一些。1999年,在互联网写手还不多时,李霄峰算是开专栏写影评的第一代,稿费收入乐观。接触到越来越多电影之后,他决定从农业大学辍学,到比利时去留学,半年之后辗转进了电影专业。2002年,听说导演陆川正在筹备《可可西里》,李霄峰写电邮毛遂自荐,没想到真收到了陆川的邀请。回到北京,李霄峰成为该片文学策划,“给剧本提意见,同时也写了二十几份《可可西里》的广告、赞助文案,包括到可可西里当地各种管理局借车、求支持”。进组后,他的任务变成拿一台索尼新出的PD150,同步拍摄电影的纪录片,“最后拍了120盘磁带”。《可可西里》结束后,李霄峰跑去为影片《茉莉花开》做了3个月海外发行,“天天朝九晚五,负责给海外发行公司打电话、收发邮件、谈判价钱”,期间他还跑过东京电影节卖片。再之后,李霄峰进入导演张元的《达达》,最初是编剧,在熟悉台词的过程中“匪夷所思”地成为该片最后的男主角。
以上种种经历在李霄峰处女作《少女哪吒》里,转化成对110人剧组的“严格要求”。李霄峰说他的团队都是新人,“但在制作上一定要干掉99%的新电影”。最初他手里的启动资金只有40万元。为了增加投资人的信心,他带着导演组、制片组、摄影、录音主创在2014年1月进行了一天正规“试片”,“内外景各一处”,主创们不计报酬,甚至器材公司也免费提供设备。之后是不断向几个有十多年交情的老朋友借钱,“到了春节,才有两笔50万元陆续到账。后期快完成的时候,资金才全部到齐。”虽然过程磕绊不断,但《少女哪吒》已算此类电影中少有的幸运儿,影片不但顺利按时完成,去年还先后入围釜山电影节和台湾金马奖提名。李霄峰的新导演之路稳稳开始,目前《少女哪吒》在国内已敲定暑期档7月9日上映。
电影节展:新人孵化平台
正因目前主攻文艺小片的青年导演更多仍处于单打独斗状态,国内现有的相关扶持平台显得尤为重要,尤其是各类电影节展旗下专门面向创作新人的单元。近几年,此类平台在国内有所丰富,上海电影节电影“项目市场创投”单元、FIRST 青年电影展“FIRST 青年电影发展计划”、北京电影节电影项目市场等活动先后创办,为新导演的发展起到扶持、助推作用。
仍以目前即将公映的《少女哪吒》为例,该片在国内市场的起点是2013年在上海电影节电影项目市场上拿到的“最具创意大奖”。在李霄峰眼中,“得奖是一个豁口,一个让业内人士能够看到你的机会”。当时创投单元的评委是孙周、李烈和李少伟,他们对《少女哪吒》的印象是“一个能让人脑子里蹦出很多影像的故事”,他们都建议李霄峰“充分发挥想象力去拍,成本不要太高,也不用名演员,诚实地把这个故事拍出来。”
回到电影节的孵化能力,上海电影节创投单元从2006年建立以来,除李霄峰以外,还成功推出了张猛《钢的琴》《胜利》、韩杰《Hello,树先生》、刁亦男《白日焰火》、权聆《忘了去懂你》、徐昂《十二公民》等多个青年导演的文艺项目,其中不乏国内外获奖电影。上海电影节的创投单元一直分设“最具创意项目”和“最具市场投资潜力项目”奖,就是为了平衡艺术和商业两个方向。上海国际影视中心电影项目市场主管范静文介绍说,今年该活动“共收到创投计划281份,从中会选取30个项目入围,最终有10个进入青年电影计划”。
相比之下,FIRST青年电影展设立的“FIRST青年电影发展计划”更侧重对青年导演创作层面的扶持,其主要由训练营、实验室、拍片季、创投会四个常态环节构成。今年的第九届西宁FIRST青年电影展又发布了旨在为高品质青年电影人打造研、制、宣、发环境的“并驰LAB”计划,计划与中国电影导演协会 CFDG扶植基金等相关机构深度合作。率先加入该项目的是内地青年导演忻钰坤。
在做导演之前,忻钰坤自编自导、自拍自剪过一些短片,拍过栏目剧,也念过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的进修班。2009年毕业后,“大概有一年的时间什么事也没有,只能靠电视台的零活挣个饭钱”。2010年,忻钰坤和6个摄影进修班的同学组建“光熙制造”工作室,拍了一部名叫《七夜》的悬疑短片,之后在优酷放映,“获得了一个类似于移动点播的协议。”
《殡棺》是忻钰坤的第一部剧情长片。从题材上看,影片的故事有明显的悬疑、黑色幽默色彩,但按照项目最初不到200万元的投资预算,走影展路线似乎更现实,“我喜欢研究叙事结构,而这是最不需要花钱的”,“如果能把黑暗的故事改编成绕来绕去的情节,应该很有意思。”最终影片全部起用非职业演员,在河南农村拍完。开拍之前,由于资金没有到位,剧组一度已经在准备做开机仪式的场地宣布解散。制片人任江洲自嘲,“很多人会卖房子拍片,而我和忻钰坤连房子都没得卖”。不少剧组人员已买好回京车票,没想到打包设备和道具到达县城时,投资却到账了。
最终,忻钰坤能够脱颖而出,还是得益于各类电影节平台的助推。他的名字最早为人所知是在第71届威尼斯國际电影节在2014年7月公布的“影评人周”单元入围名单里。在第八届FIRST青年电影展颁奖盛典上,《殡棺》又获得竞赛单元“最佳剧情长片”和“最佳导演”两奖,电影节效应翻倍。之后,海外电影节邀约不断,相关的奖金、展映费已让该片开始盈利。一家意大利公司开始负责影片在国际市场的发行代理。在国内,虽然没有涉及任何敏感内容,但由于片名问题,《殡棺》经历了一些青年导演项目在创作初期都会遇到的磕绊。目前,影片已正式改名为《心迷宫》,计划在9月推出市场。
同样,导演权聆也是国内各类新人扶持平台的受益者。在刚刚结束的第五届北京电影节上,她的《人间蒸发》获得项目市场的“特别大奖”,并受邀参加戛纳电影市场的“中国新影人基金”论坛。从作家转型导演的权聆表示,“获奖之后,已经有多家一线电影公司主动接洽,希望可以参与这个项目”,“考虑到未来的上映计划,也希望能有一些明星参与”。实际上,权聆上一部电影、2014年8月公映的《忘了去懂你》也是借助此类平台成功登陆院线的创投项目,该片曾获得2010年上海电影节创投单元的“最佳创意项目奖”。
除了各类电影节展,近两年逐渐有所发展的内地艺术院线也开始对文艺小片及其青年导演产生推力。例如由天画画天原总经理、制片人杨城和卫西谛、水怪、高达等人在2013年创办的“后窗电影计划”,是目前国内重要的文艺小片放映平台之一,首轮放映区域主要在省会城市进行,客观拉近了青年导演与院线之间的距离。尤其是卢米埃影城、百老汇电影中心这样的艺术影院,作为培育艺术电影观众的市场集点,也在逐步为文艺片、独立电影和艺术电影搭建具有拓荒意义的市场通道。
幕后推手
对于青年导演来说,电影节平台的帮助有一定时效性,最好能在获奖的一年内、新一批项目和导演涌出之前争取到更多投资和资源。相比之下,作为监制、制片人的一些推手们,可以随时随地贡献自己的资历和人脉。以沈为例,她目前的身份是《少女哪吒》监制。
2014年5月,沈曾携《少女哪吒》10分钟片花在戛纳电影节作内部放映,受到业界好评。之后一年内的工作,是帮助这部影片配置资本和宣传资源,“《少女哪吒》一开始的融资模式就是几个朋友小范围的众筹,出发点是对导演特别纯粹的信任和帮助,这让项目迈出了第一步”。但电影要真正成行,这些“帮助”显然远远不够。作为监制,沈也是东奔西走,“首先从上海市政府的文化基金拿到第一笔扶持剧本的钱”,之后“又得到上海政府对扶持新人新作的资金”和“电影频道对新人的扶持资金”。“电影频道非常看重未来能与艺术电影及新导演的长期合作”,“但他们也有一套非常客观的评价体系,制作、购销、新媒体等部门会一起评估电影项目,对导演、演员、摄影、编剧、音乐等整个团队和电影品质进行全面考察”。
沈表示,“所有的投资都是有成本的”,“资金是否感兴趣,取决于明确的投资回报”。目前,优酷土豆旗下的合一影业也投资、参与了《少女哪吒》,“他们在用新媒体和影业的双重优势为稳定的非商业电影受众搭建平台”。同时该片“也刚刚落实与格瓦拉在发行层面的合作”,“我们想通过《少女哪吒》这样一个案例,在国内市场摸索出一条路来,使目前电影行业各种资源不以加法、而以乘法的形式放大,将有限资金的投入,配置到市场和传播率的最大化程度。”
对于《少女哪吒》来说,第19届釜山电影節新浪潮奖和第51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提名是其宣发优势,但沈认为,“对于青年导演自身的品牌宣传来说,参加的电影节肯定越多越好,但真正的国际市场越来越严峻,那些国际销售公司只盯住三大电影节,往往只会买在三大节获奖的影片”。这使得文艺小片的生存更为艰难。过去,很多文艺片只需要考虑制作和寻找国际电影节的问题,现在的客观环境是:电影成本的提高带来日益繁重的制片任务,因此,“尽管所有人都知道文艺片在国内市场收益微乎其微,但没有人会忽视国内市场。”
李子为是FIRST影展的联合创始人,她的榜样是洛迦诺和圣丹斯电影节这样的业内创意、新人推手平台。虽然在电影项目里没有确切职务,但她确实“挽回”了《殡棺》的入围资格,“初审评委在1000部初选60部的看片过程中有时会产生漏片现象,因此在60部入围影片之外,我会再多看20部,如果说有需要复审的,我一定跟初审委员据理力争。”《殡棺》就是当时李子为建议复审的作品,当然为了避免造成组委会对影片评审的干扰,她还是会将最终决定权留给评审。
此外,在青年导演取得初步突破之后,李子为“很乐意担任青年导演在签约谈判时的缓冲地带和借口”,以便为他们和项目争取更多的机会和权益。和以往不同的是,李子为认为“忻钰坤确实是2014年的惊喜,他的控制力和驾驭程度确实很优秀,比一般导演更有谈判的筹码”,“《殡棺》透露出导演的品质,以及此类影片在市场中的稀缺性”。在她看来,无论什么类型,只要是优秀的电影,在市场上都有可能性。《殡棺》版权在卖给太合影视后,由后者为该片的上映重新剪辑,并完成音乐、调色等技术层面的修改,重新制定发行计划。
就当前来看,即便是希望专攻文艺小片的导演,也需要跟更多商业力量合作。但是保持独立地位无疑也是重要的。虽然此次与太合的合作较为顺利,但忻钰坤并未签约公司,“也许对于所有想坚持拍摄文艺小片的导演来说,保持独立才是创作的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