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泪的仙人掌
2015-05-30周士龙
周士龙
村里人习惯称他仙人掌,不仅仅因为他脾气倔、满脸硬茬连毛胡子,更主要是他身处逆境时,也努力向上,他经受了那么多磨难,从不叫苦,从不怕难,顽强无比。
仙人掌是我的姑父,他是在北大荒的一处“知青点”和我老姑认识的,那个“知青点”就位于我家乡附近。当时,他已是快三十岁的人了,而我老姑二十岁还不到。我老姑根本不喜欢他,而是看中了他有手艺,能赚钱,更主要他是知青,迟早要回城,她做梦都想嫁到城里去。
老姑什么都不顾了,她顾不上家里人的反对,顾不上年龄上的悬差,就草草地和仙人掌登记结婚。我爷气得倒仰,也没办法,老姑向来就是这脾气,谁也管不了。
开始时,仙人掌和老姑的日子过得挺幸福,会电工、木工,是劳动技能高手,人都称他为“师父”,生产队有什么技术上的难活,都找他去做,所以他赚的钱远比一般的社员要多,他给我老姑花钱很慷慨,老姑手里从不缺零花钱,我也跟着沾光,她买了糖果和小食品常有我的一份。在那个年代,能经常吃到美味的小食品,是十分让人羡慕的事情。
后来,很多知青都陆续返城了,而仙人掌却原地未动。原因是仙人掌被打成“右派”时,档案关系被查抄,由于时间久远,早已弄得无影无踪,尽管仙人掌多次到上面查找,但无根无据,他回城越来越渺茫。
返城的事没了影,他心急火燎。于是他去找他的父亲。他父亲和他的继母已退休,继母很怕仙人掌回到他们身边拖累他们,更怕他分得她儿女的一份财产,所以一家人对仙人掌十分冷淡,继母更不支持老伴过问他返城的事。
仙人掌犯了倔脾气,干脆不去找了,老子在哪里不能生存呢?
可我老姑哪里理解他,她埋怨仙人掌太窝囊,什么事情都办不成。老姑和仙人掌开始吵架,老姑总是找仙人掌的茬儿,不是打就是骂,甚至说自己的青春被他糟蹋了,没了出头之日。任凭老姑无理取闹,他也不言语。他不会骂老姑,气急了也舍不得打老姑一下,因为老姑是他心上最疼的人。他的善良、宽容和仁爱,并没有感化老姑,她的无理行为更没收敛,反而变本加厉。没过多久,表弟刚会爬,老姑就狠心地抛弃他们爷俩儿,跟一个小商贩去南方了,从此杳无音讯。
老姑走的那天,只一夜,他胡子就长了寸把长,像仙人掌的干瘪的刺,根根直立。地上落满了半截的烟蒂,他的心又一次空虚起来,就如当年他被打成“右派”,被关押在内蒙古的毛乌素沙漠的一座牛棚里一样,茫然悲凉——那时,如果不是看到窗外干涸的沙丘上顽强生长的仙人掌,他也许不会坚强地活下来;现在他又遭到了生命中的重大打击,自己成了凄凄冷冷的一弯残月,但这弯月不孤单,在他身旁还有一颗星,就是他的孩子,这颗星又一次燃起了他活下去的希望,为了这颗星,他也必须选择坚强。仙人掌让眼泪流到了肚子里。
仙人掌又当爹又当妈,一把屎一把尿把表弟拉扯大了。他节衣缩食供表弟上学,表弟也乖巧懂事,小小年纪就能帮他料理家务。在学习上,表弟也一直出类拔萃,他靠勤奋考上了大学。仙人掌忙完了庄稼,就赶紧进城务工。仙人掌省吃俭用,贪黑起早在工地干活,他从不旷工,也不挑挑拣拣,再苦再累的工作也不怕。
我问过仙人掌:“老姑父,你恨我老姑吗?她如果回来,你还愿意跟她一起过吗?
仙人掌抬起头,用不容置疑的目光盯着我:“我为什么要恨她?她离开我,说明我不成功,不能给予她想要的幸福,别忘了,她嫁我的时候,是花儿一样的小姑娘啊!已经够委屈了!更何况给我生了孩子,这是多么大的恩情!”
我热泪盈眶——多么好的人,他的命啊,咋就这么苦!
时间晃着晃着,就把他的双鬓晃白了,把他晃成了一个近五十岁的人。这几年日子好了,给仙人掌提亲的人不少,可是他都不为所动,他一直在等我老姑,痴痴地等,希望她能够回来。我不知道什么是痴情的爱,什么是地老天荒、海枯石烂的等待,但我看到了一个朴素的农民,对一个女人,对一个遗弃他的女人,却是爱得这般深,这般的无悔沉重。
很多人都知道,仙人掌心里总装着我老姑,但没有人见过他为这落一滴眼泪。可是在表弟结婚那天晚上,他再也抑制不住了。
仙人掌醉了,很多人向他敬酒祝贺,他喝了不少酒。当热热闹闹的一天过去,天色暗了下来,人们也都散去,小两口入了洞房,他才趔趄地回到自己的屋内。
他愣愣地站在我老姑的相框旁,一股心酸,串串眼泪从腮边滑落……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张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