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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尔诺贝利的回忆:核灾难口述史

2015-05-30阿列克谢耶维奇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5年11期

1986年4月26日,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的反应堆发生爆炸,邻近的白俄罗斯居民失去了一切。一些人当场死亡,更多的人被撤离,被迫放弃一切家产。成千上万亩土地被污染,成千上万的人因20吨高辐射核燃料泄漏而感染各种疾病。著名记者阿列克谢耶维奇用三年时间采访了这场灾难中的幸存者:有第一批到达灾难现场的救援人员的妻子,有现场摄影师,有教师,有医生,有农夫,有当时的政府官员,有历史学家、科学家,被迫撤离的人,重新安置的人,还有妻子们和祖母们。

阿列克谢耶维奇向世人呈现这个“中毒”世界里的惊人事实。每个人不同的声音里透出来的是愤怒、恐惧、坚忍、勇气、同情和爱。为了收集到这些第一线证人们的珍贵笔录,阿列克谢耶维奇将自身健康安危抛之脑后,将他们的声音绘成一部纪实文学史上令人无法忘记的不可或缺的作品,并借此期盼同样的灾难绝不再重演。

历史记录

白俄罗斯境内并没有任何核电站。苏联国土境内仍在运作的核电站中,距离白俄罗斯最近的几座都是由苏联设计的老式石墨减速沸水式核电站。白俄罗斯以北是伊格纳林斯克核电站,以东是斯摩棱斯克核电站,以南则是切尔诺贝利核电站。

1986年4月26日,凌晨1点23分58秒,一系列的爆炸摧毁了切尔诺贝利核电站4号反应堆中的反应器。切尔诺贝利事故也最终成为了20世纪破坏力最大的一次技术灾难。

对于面积狭小的白俄罗斯(全国人口总数1000万)而言,这简直是一场全国性的灾难。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纳粹摧毁了619座白俄罗斯城镇,数以万计的白俄罗斯人惨遭屠杀。几十年后,切尔诺贝利事故使这个国家失去了485座村镇,其中有70座村镇被永远地埋在了地下。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四分之一的白俄罗斯人因为战争而失去了生命。今天,每五名白俄罗斯人当中就有一人仍然生活在受辐射污染的土地上。按照其全国人口数量折算,生活在受污染地区的白俄罗斯人数高达210万,而这其中还有70万是儿童。在所有导致白俄罗斯人口数量下降的诸多因素当中,辐射污染高居榜首。在受切尔诺贝利事故影响最严重的戈梅利和莫吉廖夫地区,当地人口死亡率比新生儿的出生率高出了20个百分点。

5000万居里的放射性核素被释放到了空气之中,其中有70%降落到了白俄罗斯的土地上,从而导致了白俄罗斯23%的国土面积受到了浓度超过 1居里/平方千米的放射性核素铯-137的污染。乌克兰受污染的国土面积达到了4.8%,俄罗斯为0.5%。因为这次事故受到污染且污染浓度超过1居里/平方千米的可耕种土地面积超过了1800万公顷,2400公顷的可耕种土地被永久废弃,再也无法从事任何农业生产。白俄罗斯是森林之国,但是其境内26%的林地和靠近普里皮亚季河、德涅波河以及索日河的很大一部分湿地都被认为已经受到了核辐射的污染。由于长期受到小剂量核辐射的侵害,白俄罗斯人当中罹患癌症、智力迟缓、神经紊乱及基因变异疾病的人数每年都在增加。

——“切尔诺贝利”(《白俄罗斯百科全书》)

1986年4月29日,波兰、德国、奥地利和罗马尼亚等国的仪器监测到了空气中的辐射浓度异常。4月30日,瑞士和意大利北部地区也发现了高浓度的放射性微粒。5月1日、2日,法国、比利时、荷兰、英国及希腊北部发现辐射。5月3日,以色列、科威特和土耳其检测到辐射异常……在流动的空气的帮助下,放射性物质很快就完成了它们的环球旅行:5月2日,它们抵达日本,5月5日到达印度,5月5日、6日,它们在大洋彼岸的美国和加拿大登陆。在不到一周的时间里,切尔诺贝利事故就从一个国家的问题演变成了一场世界性的灾难。

——《切尔诺贝利事故对白俄罗斯的影响》

国际国立生态萨哈罗夫大学,放射生态学

明斯克

序:一个孤独的声音

我们是空气,我们不是土地……

——M·马马尔达什维利

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死亡、爱?或者,这二者之间本无区别?我到底该说哪一个呢?

当时,我们新婚燕尔。即便是去商店,我们也会手牵着手一同前往。我会对他说:“我爱你。”可是,在当时,我并不知道我对他的爱有多深。我不知道……我们住在他工作的消防站的宿舍楼里。我们家在二楼。住在同一层楼的还有其他三对年轻的夫妻,我们四家共用一个厨房。消防卡车就停在我们楼下,红色的消防车。他是一名消防员。对于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我一直都了如指掌——我很清楚他在哪儿,他现在怎么样。

一天晚上,我听到楼下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我下床走到窗边,向外面望去。他看到了我:“关上窗户,回床上去睡觉。反应堆着火了。我很快就回来。”

我并没有看到爆炸,我只看到了火苗。一切都在发光发热,包括天空在内。汹涌的火苗夹带着黑色的浓烟直冲云霄。空气中袭来令人窒息的热浪,令人感觉很不舒服。他还没有回来。

核电站的屋顶上铺着一层沥青,浓烟就来自燃烧的沥青。后来,他说走在那上面就像是走在熔化的柏油上。他们用尽一切办法,试图扑灭大火。他们用自己的脚去踩踏那些燃烧的石墨……他们当时并没有穿帆布制服,他们穿着体恤和衬衣冲进了火场。没有人告诉他们需要注意什么。火灾发生,作为消防员,他们应召救火,这就是事情的全部。

4点、5点、6点,按照原计划,我们本该在6点的时候出发,去他父母家种土豆。从普里皮亚季到他父母生活的斯佩利兹耶有40公里的路程。耕地、播种——这是他最喜欢的工作。他的母亲总是对我说,他们是多么不希望他搬到城市里去生活,他们甚至还为他建造了一座新房子。后来,他应征入伍,在莫斯科的消防连队里服役,当他退役后,他希望自己能成为一名消防员。除此以外,他别无他求!(沉默)

有时候,我好像会听到他的声音,那声音栩栩如生,听上去就像他在我的耳边轻声呼唤我。即便是照片也无法令我产生这种感觉。可是,他从来都不曾要求过我什么……即使是在梦中也一样,一直都是我在呼唤他,要求他。

7点,我被告知他在医院里。我闻讯立刻跑到医院,可是警察已经将医院团团围住,不准任何人进入,除了救护车。我听见那些警察冲着人群大叫道:救护车有辐射,大家离远一点!医院门口已经围了很多人,我并不是唯一一个赶往那里的伤者家属,那天晚上在核电站工作的所有男人的妻子都已经赶到了医院。我开始四处寻找我的一位朋友,她是这家医院的医生。当她从一辆救护车上跳下来之后,我立刻冲上去,一把抓住了她的白大褂:“让我进去!”“不行,我办不到。他的情况不好,所有人都一样。”我死死地抓住她:“让我看看他就行!”“好吧,”她说,“跟我来。你只有15分钟的时间,最多20分钟。”

我看到他了。他全身水肿,皮肤胀得十分厉害。我几乎都看不到他的眼睛。

“他需要牛奶,大量的牛奶。”我的朋友说,“他们每个人都需要喝下至少3升牛奶。”“可是,他不喜欢喝牛奶。”“现在,他会喝的。”那所医院的许多医生和护士最终都会生病,然后死去,尤其是在那儿工作的勤杂工。但是当时,我们所有人都对此一无所知。

早晨10点,摄影师希谢诺克死了。他是事故发生后第一个死亡的伤者。我们得知,还有一个人被压在了爆炸的废墟下——瓦列里·霍捷姆楚科。他们根本无法到达他被掩埋的地点。于是,他们就把他埋在了混凝土下。当时,我们谁都没有意识到他们只是第一批走向死亡的人。

我说:“瓦斯亚,我该怎么做?”“离开这里!快走。你还要照顾我们的孩子。”可是,我怎么能够丢下他不管呢?他对我说:“快走!离开这儿!照顾好孩子。”“首先,我需要为你找一些牛奶,然后我们再决定该怎么做。”这时,我的朋友坦尼娅·基贝诺克跑进了病房——她的丈夫也在这间病房里。和她一同进来的还有她的父亲,他有一辆车。我们随即上了他的车,开到最近的村庄,弄到了一些牛奶。村庄距离市区大约3公里。我们买了许多3升装的牛奶,如此一来,所有人就都能喝到足够多的牛奶了。可是,他们刚一喝下牛奶就立刻呕吐不止。与此同时,他们还时不时地陷入昏迷状态,医生给所有人都做了静脉注射。医生一遍又一遍地对他们说,燃烧的气体有毒,他们全都中毒了。至今为止,还没有任何人提到过“核辐射”。市区里到处都是军用汽车,军队封锁了所有的道路。电车和火车都停止了运行。士兵们用一种白色的粉末清洗街道。目睹此情此景,我开始为明天如何出城买新鲜的牛奶而担忧。直到这时,我都没有听到有任何人谈论任何有关核辐射的话题。整个城市里,只有军队里的人戴着防毒面具。人们继续像往常一样,从商店里买面包,然后把买来的面包装在敞口的大袋子里。人们继续吃着装在盘子里的杯形蛋糕。

那天晚上,我没能进入医院。医院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我站在他病房的窗户下,他走到窗边,大声地对我说话。那情景简直令人悲恸欲绝!人群中有人听到了他的呼喊——当天晚上,他们就会被送到莫斯科去。所有伤者的妻子立刻组成了一支队伍,我们决定要和他们一同前往莫斯科。让我们和我们的丈夫在一起!你们没有权力分开我们!我们手握着拳头大声呼喊,同时用力地敲医院的大门。士兵——当时医院里已经由士兵把守——他们将我们的队伍冲散。没过多久,一名医生从医院里走出来,对大家说:是的,他们将会被飞机送往莫斯科,但是我们需要给他们带一些换洗衣物。他们之前在核电站工作时所穿着的衣服已经全都烧坏了。当时,城市里的巴士已经停运,于是,我们这群女人就在街道上飞奔,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家,收拾衣物。可是,当我们带着他们的行李包重新跑回医院的时候,飞机已经飞走了。他们欺骗了我们,只有如此,我们才不会一直围在医院四周喊叫和哭泣。

夜幕降临了。街道的一侧停着许多巴士,数百辆巴士——这些巴士都是准备用来疏散城中居民的,街道的另一侧则停满了消防车。他们都来了。所有街道上都覆盖着一层白色的泡沫。我们踩着泡沫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流着眼泪咒骂他们。城里的电台反复地播放他们的通知:在接下来的三至五天里,城里的市民可能会被疏散到其他地方。在此期间,大家可能会暂时在树林的帐篷里生活几天,所以请大家带上保暖的衣物。听到这一消息,人们甚至有些喜出望外——全城野营!届时,我们还将会过一个别开生面的“五一”劳动节。人们准备好了烧烤的用具和食物,很多人还带上了自己的吉他、收音机。大家的脸上都洋溢着快乐的笑容,只有那些当晚在核电站工作的工人的妻子们在哭泣。

我已经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如何赶到了父母所在的村庄,那情景就像是我一觉醒来,睁开眼睛就看到了妈妈:“妈妈,瓦斯亚现在在莫斯科。他们用一架特殊的飞机把他接走了!”不过,最后我们还是按照原计划开始播种土豆。(一个星期后,生活在这个村庄的人们也被撤离了。)当时,谁也不知道会这样!天知道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那一天的晚些时候,我开始呕吐。当时,我已经怀有六个月的身孕。我觉得很不舒服。那天晚上,我梦到他在睡梦中大声呼唤我;“柳西娅!柳西娅!”可是,在他死后,我再也没有梦到过他呼唤我的名字,一次也不曾有过。(说到这儿,她的眼泪流了下来。)早晨,我醒来后就一直在想:我必须去莫斯科。我一个人去。我的母亲哭着对我说:“你要去哪里?你怎么去?”于是,我拉上父亲和我一同前往。临走前,爸爸去了一趟银行,把他们所有的钱都取了出来。

我已经完全忘记了旅途中的情景,就好像这段回忆从未在我的记忆中存在过一样。到达莫斯科以后,我们拉住在路上见到的第一名警察,问他,他们把切尔诺贝利的消防员送到什么地方去了?他立刻把地址告诉了我们。这不禁让我们惊讶万分,因为在此之前,所有人都言之凿凿地威吓我们说,这属于最高机密。“第六医院,就在地铁斯库金斯卡亚站。”

那是一所治疗特殊疾病的医院——专攻放射医学,必须凭通行证进入。我给了看门的那个女人一些钱,她这才说:“进去吧。”接着,我不得不挨个地哀求其他人。最后,我终于坐在了放射学科管理者——安吉莉娜·瓦西列芙娜·古斯科娃的办公室里。但是在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一切,也不知道她是谁。我就像一名失忆症患者,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只知道我必须要见到她。她一见到我立刻就问道:“你们有孩子吗?”

我应该怎么对她说呢?我已经意识到自己必须隐藏我已经怀孕的事实。他们不会让我见他!幸好我很瘦,没想到瘦也是一件好事。从外形上,其他人几乎看不出我和普通人有何区别。

“有。”我说。

“有几个?”

我暗自思忖,我得告诉她我有两个孩子。如果我说只有一个孩子,她一定不会让我进去。

“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

“既然如此,你们也不再需要第三个孩子了。好吧,听着,他的中枢神经系统已经彻底瘫痪,他的大脑也已经完全被破坏了。”

好吧,我心想,那就是说他会有一些烦躁不安。

“还有,你记住,如果你哭,我立刻就会把你赶出去。你不能抱他,也不能亲他,甚至不能距离他太近。你有半个小时的时间。”

可是这个时候,我早已打定主意,绝不离开这里。假如我离开,那也一定是和他一起离开。我发誓!我走了进去,他们正坐在床上打牌,时不时发出一阵哄笑。

“瓦斯亚!”见到他们,我立刻冲着他大叫起来。

他转过身:

“噢,好吧,我不玩了!没想到她竟然找到了这里!”

出现在我眼前的他看上去十分滑稽。他一向都穿52号的衣服,但是此刻他身上却穿着一件48号的睡衣,袖子和裤子都短了一大截。不过,他的脸已经不肿了。面部表情看起来也自然了很多。

我说:“你打得怎么样啊?”

他想冲上来拥抱我。

医生制止了他:“坐下,坐下!”她说道,“这里不准拥抱。”

我们听了,立刻哈哈大笑起来,就像听到了一个好笑的笑话。接着,所有人都从其他病房里赶了过来,所有从普里皮亚季来的人都到齐了,总共28个人。发生了什么事情?现在,城里的情况如何?我告诉他们,那些人已经开始疏散城里的居民,在三到五天的时间里,城市里所有的居民就都会被撤离到其他地方去。他们听了,一句话也没说。过了一会儿,其中的一个女伤员——在转移到莫斯科的伤者中有两名女性——开始呜呜地哭了起来。事故发生时,她正在核电站里值班。

“噢,天啊!我的孩子们还在那里。他们怎么样了?”

我想和他单独待一会儿,哪怕只有一分钟也好。其他人似乎察觉到了我的这一想法,他们编出了各种各样的理由,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病房,去了隔壁的大厅。当他们离开后,我终于拥抱和亲吻了他,但是,他很快就闪到了一边。

“不要坐得离我太近。你拿把椅子。”

“这样做太愚蠢了。”我一边说,一边挡开了他递过来的椅子,“你看到爆炸了吗?你看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吗?你们是第一批赶到事故现场的人。”

“这次事故很有可能是一场有预谋的破坏活动,是人为蓄意破坏造成的。我们所有人都这样认为。”

当时,人们都这样说,他们也全都是这样认为的。

第二天,他们被限令只能待在各自的房间里,躺在床上,不准站在走廊上,也不准与他人交谈。于是,他们就用自己的指关节敲打墙面,嗒、嗒嗒,嗒嗒、嗒。医生解释说,他们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每个人身体的耐受性各不相同,所以每个人在接受核辐射后的反应都不一样。医生们甚至还测量了他们病房墙壁的辐射强度。所有的墙壁都接受了测量,包括天花板和地板在内。原本住在他们楼上和楼下的病人都被转移到了其他病房。他们成为了那栋大楼里仅有的病人。

我在莫斯科的朋友家住了三天。朋友不断地对我说:你需要什么就拿什么,水壶、盘子,尽管拿去。我为住在医院里的六个大男孩——他们都是消防员——做了六人份的火鸡汤。他们和他被排在了同一个小组,那天晚上正好轮到他们的小组值班。他们分别是:巴舒克、基贝诺克、提特诺克、普拉维科和提斯库拉。我给他们买了一些牙膏和牙刷,医院里根本就没为他们准备这些洗漱用品。我还给他们买了些小毛巾。现在回想起来,我不禁为朋友当时的表现感到吃惊:他们都很害怕,这是理所当然的,他们怎么可能会不害怕呢?毕竟外面已经有一些风言风语了,可是他们仍然不断地对我说:你需要什么就拿,尽管拿!他现在怎么样了?他们那些人呢?他们能活下去吗?一定要活着!(说到这儿,她陷入了沉默。)那时候,我遇到了许多好人。现在,有很多人我都已经想不起来了。我记得有一位年长的老太太,她是一名看门人,她曾经对我说:“这个世界上有一些疾病是无法治愈的。你必须在他们身边,照顾他们。”

每天一大早,我都会赶往市场,然后再去我朋友家,在那里给他们做汤。我必须把所有的食材都磨碎、碾碎,压成粉。他们中的一个人说:“给我带点苹果汁来喝吧。”于是第二天,我就带着六个半升的装满苹果汁的瓶子赶到了医院。我准备的食物永远都是六份。早晨,我火急火燎地赶往医院,然后在那儿一直待到晚上。太阳下山后,我再横穿整座城市,回到位于城市另一边的住处。我不知道如此下去自己还能坚持多长时间。三天后,院方通知我,我晚上可以住在医生的宿舍里,而宿舍就在医院的大院里。上帝啊,这真是太好了!

“可是,宿舍里没有厨房,我怎么做饭呢?”

“你再也不需要做饭了,他们已经无法消化食物。”

他的身体开始发生变化——每天,出现在我眼前的都是一个全新的人。之前的烧伤开始逐渐显现出来,伤口首先出现在他的嘴里,接着是他的舌头、脸颊——最开始,那些伤口还十分细小,但是很快就迅速扩大、蔓延。伤口处开始变得层层叠叠——看上去就像一层层白色的薄膜……他脸上……和身上的皮肤也……蓝色……红色……灰褐色。看着他,我的心都碎了!我根本无法用语言描述当时的情景,也无法用文字把它们写下来!那情景只会令你感到生不如死!唯一能够将我从这一致命的痛苦中解救出来的就是:一切都发生得非常快,快得让人没有时间去思考,更没有时间去哭泣。

我爱他!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对他的爱到底有多深!我们才刚刚结婚。我们肩并肩走在街道上——他会一把抓住我的手,将我拥入怀中,然后亲我,不停地亲我。人们微笑着从我们身边走过。

那是一所特殊的医院,专门收治那些受到严重辐射感染的伤者。14天。14天后,一个人死了。

就在我住进医生宿舍的第一天,医生们用放射量测定器对我进行了严密的检测。我的衣服、手提包、钱包和鞋子——它们全都“烫”得厉害。他们收走了我所有的东西,除了我的钱,就连我的内衣内裤都被收走了。作为交换,他们给了我一套病人服装——56号——和一双43码左右的拖鞋。他们说,他们也许会把我的衣服还给我,也许不会,因为他们现在可能找不到合适的洗衣房来“清洗”它们。当我穿着这一套衣服去见他的时候,他被我吓了一跳:“亲爱的,你这是怎么了?”不过,我还是想办法给他做了一点汤。我先用一个玻璃罐把水烧开,然后再往里面加了一些鸡肉——切得很碎很细的鸡肉。后来,有个女人给了我一个水壶,我想她大概是这里的清洁工人或门卫。我又从另一个人那儿得到了一块切菜板,用来切碎芹菜。因为身上穿着病人的服装,我无法去市场买菜,人们就给我带蔬菜。可是,我们所做的这一切都无济于事,他已经咽不下任何东西,甚至连液体也喝不下去了,就连顺滑的生鸡蛋他都咽不下去。但是,我仍然想做一些可口的食物给他吃,就好像这样做能对他有所帮助一样。我跑到邮政局。“姑娘们,”我对她们说,“我需要马上给住在伊万诺—弗兰科夫斯克的父母打电话!我的丈夫快不行了!”她们立刻就意识到我的丈夫是什么人,以及我来自哪儿,并且很快就帮我接通了电话。我的爸爸、妹妹和弟弟当天就坐飞机赶到了莫斯科。他们给我带来了一些行李,还有钱。当时已经是5月9号。他过去经常对我说:“你不知道莫斯科有多美!尤其是在胜利日,当他们燃放烟花的时候!我真希望你能亲眼看一看那美丽的景色。”

我坐在他身边,他睁开眼睛,问道:“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

“现在是晚上9点。”

“打开窗户!他们马上就要点燃烟花了!”

我打开窗户,他的病房在八楼。从窗户望出去,整座城市都在我们面前!灿烂的烟花腾空而起,异常绚丽。

“快看那儿!”我说。

“我告诉过你,我会带你来看莫斯科的美景。我也告诉过你,每逢节假日,我都会给你送花……”

我扭过头,看到他的枕头下放着三枝康乃馨。他给了护士一些钱,让她帮他买了这些花。

我转身跑到他的床边,亲吻着他。

“我爱你!我这辈子只爱你一个人!”

他开始低声抱怨道:“你忘了医生是怎么跟你说的吗?不准抱我,也不准亲我!”

他们不让我抱他,可是,我……我把他扶起来,让他坐好,然后给他铺好床,给他量体温。接着,我端起尿盆,出去洗干净,然后回到房间里。那天晚上,我一直和他在一起。

我开始感到有些眩晕,幸亏当时我正在走廊上,而不是在房间里。我死死地抓住窗沿,从而支撑住自己的身体。一名医生从我身边经过,他一把拉住我的胳膊,突然问道:“你是不是怀孕了?”

我立刻矢口否认:“不!我没有怀孕!”当时的我吓坏了,生怕有人会听到我们的谈话。

“不要对我撒谎。”他叹了一口气,说道。

第二天,我被叫到了负责人的办公室里。

“你为什么要对我撒谎?”她问道。

“我别无选择。如果当初我告诉你,你一定会把我送回家。这是一个神圣的谎言!”

“你在这里能做什么呢?”

“至少,我能在他身边陪着他……”

我十分感激安吉莉娜·瓦西列芙娜·古斯科娃,我这辈子都对她感激不尽!其他伤者的妻子也都赶来了,但是医院不准她们进来。他们的母亲和我在一起。瓦洛佳·普拉维科的母亲不停地哀求上帝:“请带我走吧,不要带他走。”一位被大家称为盖尔医生的美国教授——他就是那位为他做骨髓手术的医生——尝试着安慰我。他说,虽然希望十分渺茫,但毕竟还是有希望的。他的肌体是那么强壮,而他又是那么坚强!他们打电话叫来了他所有的亲人——住在白俄罗斯的两个妹妹以及住在列宁格勒的弟弟,他曾经在那里当过兵。娜塔莎是他们姊妹中年龄最小的一个,当时还只有14岁,她十分害怕,一直哭个不停。然而,她的骨髓却是最适合他的。(她再度陷入沉默)现在,我终于能够开口谈论这件事情了,在此之前,我根本无法谈论这一话题。在过去的10年当中,我从没提起过这件事情。(又是一阵沉默)

当他发现他们要从他最小的妹妹身上植取骨髓为他骨髓手术的时候,他二话没说就拒绝了:“我宁愿死掉。她还那么小,不要碰她。”他的大妹妹柳达当时28岁,她自己就是一名护士,所以她十分清楚这一抉择意味着什么。“只要能让他活下去就行。”她说。我目睹了手术的全过程。他们俩躺在两张桌子上,彼此靠得很近。手术室上方有一扇大窗户。手术进行了两个小时。当一切都结束之后,柳达的情况甚至比他还糟糕。他们在她的胸部扎了18个小孔,她差一点就没能从麻醉药中苏醒过来。手术后的她十分虚弱,就像一个患重病的病人,而在此之前,她曾经是一个漂亮、健康的女孩。柳达终身未婚。手术后,我穿梭于他们俩的病房之间。他已经从普通病房转移到了特殊的观察病房,病房里有一张透明的门帘,他的病床就在门帘后面。任何人都禁止入内。

他们在病房里安装了仪器,如此一来,医生们就能在不越过帘子的情况下为他注射药物和置换导尿管。帘子是用尼龙搭扣拴起来的,我已经学会了如何使用它们。不过,我一把拉开帘子,走进房间,我看到他的病床旁边有一把小椅子。他的情况糟透了,我一见到他就知道我再也不能离开他,哪怕一秒钟也不行。他不断地呼唤我的名字:“柳西娅,你在哪里?柳西娅!”他一遍又一遍地呼唤我。其他受伤的男孩们都被安置在隔壁的观察病房里,因为勤杂工拒绝照顾他们——他们要求医院配发防护性的服装——所以只能由士兵们负责照料他们的起居。那些士兵为病人清洗尿盆,擦地板,更换被褥。他们什么都做。他们到底是从哪儿找来的这些士兵?我们从来没有问过。但是,他——他——每天,我都会听到死亡的信息:他死了。他也死了。提斯库拉死了。提特诺克也死了。死亡。每次听到这样的消息,我就觉得有一把大铁锤在狠狠地敲打我的头。

每天,他都要进行25到30次大便,每次的大便里都夹带着鲜血和浓稠的黏液。他胳膊和腿上的皮肤开始破裂,全身都长满了疹子。当他转动脖子,将头扭向一侧的时候,枕头上就会留下一大把头发。为了宽慰他,我开玩笑说:“这样一来就方便多了,你再也不需要梳子了。”很快,医生们就剃光了他们的头发,而他的头发是我帮他剪的。我想亲手为他做每件事。假如不是因为身体不适,我愿意一天24小时都陪在他身边。我不想离开他,哪怕是一分钟也不愿意。(说到这儿,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我的弟弟来了,他被这里的情形吓坏了,他说:“我不能让你继续留在这里!”可是,我的父亲对他说:“你认为你能够阻止她吗?她会从窗户里跳出去!她会从消防通道里逃走!”

我回到医院,一走进病房,我就看到他病床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个橘子。那个橘子很大,皮是粉红色。他笑着对我说:“我收到了一件礼物,你把它吃了吧。”就在他和我说话的同时,站在帘子那一侧的护士也对我做了个手势,示意我不能吃。那个橘子就放在他身边,靠得很近,事实上,那个橘子不仅不能吃,而且甚至根本就不应该去碰它。“来吧,吃了它。”他说,“你喜欢吃橘子的。”我伸出手,把橘子握在手心里。这时,他闭上眼睛,睡着了。护士一脸惊恐地望着我。而我呢?我已经作好了迎接任何可能性的准备,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不会想到死亡,不会意识到他的死亡是那么可怕,更不会认为他会令我感到害怕。回想当时的情景,我只能隐约回忆起一些谈话的片段。有人说:“你必须明白,他已经不再是你的丈夫,也不再是一个受人关爱的人,他只是一个带有高浓度毒素的放射性物体。你不要自取灭亡,要珍惜自己的生命。”我很喜欢一个已经近乎崩溃的女人说过的话:“可是,我爱他!我爱他!”当他睡觉时,我会轻声地对他说:“我爱你!”当我走在医院的院子里的时候,我会轻轻对自己说:“我爱你!”当我拿着他的尿盆向厕所走去的时候,我会低声说:“我爱你。”我清楚地记得我们在家时的情景。他只有握着我的手才能安然入睡,这已经成为了他的一个习惯——睡觉时握着我的手,整个晚上都不松开。所以,在医院里,每当他睡觉的时候,我也会紧紧握住他的手,不松开。

一天晚上,周围一片寂静。病房里只有我们俩。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我,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开口说道:

“我很想见见我们的孩子。他怎么样了?”

“我们给他起什么名字呢?”

“你决定吧。”

“为什么要我一个人拿主意呢?这是我们俩的孩子。”

“那好吧,如果是个男孩,我们就叫他瓦斯亚;如果是女孩,就叫娜塔莎。”

当时,我不知道自己有多爱他!我爱他……只爱他。我就像是一个瞎子,什么也看不到!我甚至感觉不到肚子里孩子的心跳,但是当时的我其实已经怀有六个月的身孕。我以为,我的小宝贝就在我的身体里,而他也会得到应有的保护。

没有医生知道我每天都在观察病房里过夜,是护士让我进去的。一开始,她们也劝我不要进去:“你还这么年轻。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他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了,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核反应堆。你这样做只会和他一起灭亡。”我就像一条狗一样,锲而不舍地跟在她们身后。我站在她们办公室的门口,一连几个小时,不停地哀求。最后,她们说:“那好吧!你就下地狱去吧!你这个疯子!”每天早晨8点,她们会在医生查房之前,隔着帘子对我说:“快走!”这时,我就会跑回宿舍,一个小时后再回去。我有一张通行证,凭着它,我可以从早上9点一直在病房里待到晚上9点。我两条腿膝盖以下的部位都变成了蓝色,又蓝又肿,由此你可以知道当时的我有多累。

当我在病房里陪着他的时候,她们不会给他拍照,可是当我离开后,她们就会给他照相——他不穿任何衣服,赤条条地暴露在闪光灯下。他身上盖着一条很薄的小毯子。我每天都会为他更换这条毯子,到了晚上,这条毯子就会变得血迹斑斑。每当我扶他坐起来的时候,我的手上都会留下许多细小的皮肤碎片——那些都是他溃烂后的皮肤。在与他发生肢体接触的过程中,它们沾在了我的手上。我对他说:“亲爱的,帮帮我。尽量用你的胳膊和手肘把你的身体支撑起来,这样我就能帮你铺平床单,清理掉那上面的线头和褶皱了。”任何一个细小的线头都会在他身上留下触目惊心的伤口。我把指甲剪得非常短,一直剪到流血为止,只有这样我才不会在不经意间划伤他那异常脆弱的皮肤。没有护士能够接近他,所以如果她们需要什么就会叫我。

他们继续给他拍照,他们说是为了科学。我把他们都赶了出去!我冲着他们大吼大叫,甚至还打了他们!他们怎么能这样做?他是我的——他是我的爱人——我真希望自己能把他们统统挡在外面。

我从病房里走出来,沿着走廊走了一圈,然后转过身,向他的病床走去——因为我没有看到他们。我告诉当班的护士:“他快死了。”她对我说:“你以为他能活着吗?他接受了1600伦琴的核辐射。400伦琴的辐射就已经足以致命。你现在就坐在一个核反应堆旁边。”他是我的……他是我的爱人。当所有人都死了以后,他们对医院局部进行了重建。他们推倒了墙壁,撬开了铺在地上的木地板。

最后——我能记得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一瞬间,一切都没了。

晚上,我就坐在他床边的小凳子上。8点时,我对他说:“瓦申卡,我要出去走一走。”他睁开眼睛,然后又闭上,示意我可以去。我走出病房,径直回到我的宿舍。一进门,我就瘫倒在地板上。我不能躺在床上,我全身都疼得厉害。不知躺了多久,我突然听到负责打扫卫生的女人在拼命地敲我的门:“快!快去他那儿!他在找你,发疯似的找你,叫你的名字!”第二天早上,坦尼娅找到我,哀求道:“陪我去墓地吧,我一个人根本去不了。”他们安葬了维特亚·基贝诺克和瓦洛佳·普拉维科。他们都是我亲爱的瓦斯亚的朋友。他们的家人也是我们的朋友。在爆炸的前一天,我们还一起在大楼前照了一张相片。我们的丈夫是那么英俊、那么高兴!那是我们幸福生活的最后一天。那时,我们所有人都是那么快乐!

从墓地回来后,我立刻给护士站打电话:“他怎么样?”“他15分钟前去世了。”什么?我在那儿待了整整一个晚上,只不过才离开了3个小时而已!我跑到窗户边,歇斯底里地大叫道:“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抬起头,望着天空大声喊叫。整栋楼的人都能听到我的叫声。他们都害怕我,不敢靠近我。渐渐地,我意识到:我必须再见他一面!我一定要再见他一面!于是,我冲下楼梯。他还躺在他的那间观察病房里,他们还没有把他送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柳西娅!柳申卡!”“她刚才出去了,马上就会回来。”护士告诉他。他听后,叹了一口气,就再也没有说话。从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离开过他半步,直到他下葬。用于安葬他的并不是普通的棺材,而是一个塑料袋。直到现在,我都清楚地记得那个袋子。

在停尸房里,他们问我:“你想看一看我们给他穿的是什么衣服吗?”我当然想!他们给他穿了一套礼服,还给他戴了一顶军帽。因为他的双脚肿得厉害,所以他们找不到合适的鞋子给他穿上。同样,为了给他穿衣服,他们也不得不把衣服拆开。他的身体已经不完整了——全身都是伤口。在他生命中的最后两天里,我曾经轻轻地抬起他的一只胳膊,就在这时,我感到他手上的骨头在颤抖,那感觉就仿佛他身体里的骨头都在左右摇摆,摇摆中,他的身体开始分裂。细小的肺和肝脏的组织碎片开始从他的嘴里向外涌。这些细小的内脏器官碎片让他咳嗽不止,有时甚至会令他窒息。我把绷带缠在手上,然后伸进他嘴里,把这些堵塞他气管的碎片一点一点地掏出来。我无法用语言描述当时的情景,更无法用文字把它记录下来。任何人都无法忍受这一切。但是,我就在那儿,亲身经历了这一切。他是我的爱人。他们根本找不到适合他穿的鞋子,所以只能让他赤脚下葬。

他们当着我的面把他——穿着礼服的他——抬起来,装进一个用玻璃纸做成的袋子里,然后把袋子捆起来。接着,他们把这个袋子放进一个木棺材,随后又用另一个袋子把棺材套了起来。套在棺材外的塑料袋是透明的,但是很厚,看上去有点像桌布。最后,他们把这个大塑料袋塞进了一个用锌制成的棺材里。他们硬生生地把那个大袋子塞进了棺材里,只有帽子塞不进去。

所有人都来了——他的父母,还有我的父母。他们来莫斯科时带了许多黑手帕。特别委员会的人接见了我们。他们对每个人说的都是同样的话:我们无法把你们丈夫和儿子的遗体归还给你们。遗体带有大量的放射性物质,所以我们将会采取特殊的方式把他们安葬在莫斯科的一处墓地里。我们会用密封的锌棺材来盛放遗体,然后在上面铺设水泥砖。你们需要在这份文件上签名。

如果有人对此表示异议,愤怒地想要将棺材带回家的时候,他们就会告诉此人,正如你已经看到的,死者现在已经是人民英雄,所以他们不再属于他们的家人。他们是这个国家的英雄,他们属于国家。

我们坐在灵车里,除了死者的亲属,还有一些军人。在场的还有一位上校和他的士兵。他们告诉士兵:“原地待命!”我们乘坐的灵车沿着环形公路,绕着莫斯科开了两三个小时。最后,我们会重新回到莫斯科市内。他们对士兵们说:“我们不能让任何人进入墓地。已经有一些外国媒体试图闯入墓地。再稍等一会儿。”我的父母们一句话也没说。妈妈的手里握着一方黑色的手帕。我感到眼前有些发黑。“他们为什么要把我的丈夫藏起来?他是——什么?杀人犯吗?罪犯吗?我们要埋葬的这个人到底是谁?”我的母亲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对我说:“安静,安静,女儿。”上校见状,开始下达命令:“进入墓地。死者妻子的情绪已经开始失控。”到达墓地后,我们立刻被一群士兵围了起来。他们像卫队一样,一直护送我们进入墓地,几名士兵随即将棺材抬下了车。墓地被封锁了,任何人都不得入内,除了我们。士兵们飞快地用泥土掩埋了棺材。“动作快一点!再快一点!”一名军官一直在旁边敦促干活的士兵。下葬前,他们甚至都没让我抱一抱他。随后——我们就被他们带上了汽车。整个过程都显得格外神秘。

葬礼刚刚结束,他们立刻就给我们买好了第二天的返程机票。无论走到哪儿都有一个便衣士兵紧跟着我们。他甚至不允许我们外出购买返程旅途中所需的食物。他们禁止我们与他人谈及此事——尤其是我。事实上,当时的我根本就无法谈论这一话题,我甚至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当我们离开时,值班的那个女人清点了我们用过的所有毛巾和毯子,然后把它们叠起来,塞进了一个塑料袋。他们很有可能会把它们都烧掉。我们自己支付了医院宿舍的住宿费。我在那儿住了14晚。那是一所专门针对辐射中毒患者的特殊医院。14个夜晚。一个人从生到死,只需要14天的时间。

回到家,我就睡着了。我走进房间,随即就倒在床上。我睡了整整三天,家人们叫来了救护车。“没关系,”医生说,“她会醒的。她只是睡着了而已。”

我当时才23岁。

我想起了之前做过的一个梦。我梦到了已经去世的奶奶,她身上穿的正是下葬那天我们给她穿的那套衣服。梦中的她正在装饰新年树。“奶奶,这里为什么有一棵新年树?现在明明是夏天。”“因为你的瓦申卡马上就要来找我了。”后来,那棵树就在树林里长大了。我想起了当时做的一个梦——瓦斯亚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袍,向我走来,口中呼唤着娜塔莎的名字。那是我们还没出生的女儿的名字。梦里面的她已经长大了。他抱起她,向天花板抛去,他们父女俩顿时开心得哈哈大笑起来。我望着他们,心想,幸福——原来如此简单。我还在睡梦中。我们俩在河边散步,一直往前走。他好像还劝我不要哭。从那时开始,这个梦就成为了一个征兆。

(说到这儿,她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

两个月后,我又去了一趟莫斯科。从火车站出来后,我直奔墓地。我要去看他!就在那个墓地里,我出现了分娩的征兆。我才刚刚开始和他说话,我的肚子就开始疼——他们叫来了救护车。我又回到了安吉莉娜·瓦西列芙娜·古斯科娃所在的那家医院,并在那里生下了我的孩子。她之前就对我说过,要我回去生产:“你需要回到这里来生下这个孩子。”当时距离我的预产期还有两周的时间。

他们把孩子递到我眼前——是一个女孩。“娜塔申卡,”我轻声说道,“你爸爸给你起名叫娜塔申卡。”她看起来十分健康,四肢健全。但是,医生告诉我,她一出生就被查出有肝硬化,而且肝脏内含有高达28伦琴的放射性物质,此外,她还患有先天性心脏病。4个小时后,他们告诉我她死了。随后,他们又对我说了相同的话:我们不会把她的遗体还给你。你们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不把她给我?这句话应该由我来说——我不会把她给你们!你们想用她来做科学研究。我讨厌你们的科学!我讨厌它!

(她又陷入了沉默。)

我一直在给你错误的信息。一切都错了。自从中风以后,我就不应该再高声喊叫,也不应该哭。这就是为什么我说的那些话都是错误的原因。但是,我要说。没有人知道这一切。最后,他们给我带来了一个小木盒,并且对我说:“她就在这里面。”我望着那个木盒。他们已经将她火化,她变成了一片灰烬。我开始放声哭泣。“请把她埋在他的脚边。”我提出了唯一的要求。

在墓地里,她甚至连一块墓碑都没有。墓碑上只有他的名字,他们没有把她的名字——娜塔莎·伊格纳坚科——刻上去。她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幼小的灵魂。我把她埋在了那儿。每次去那儿,我都会买两束花:一束放在他的墓碑前,另一束放在墓碑旁的一角——献给我的女儿。我跪在他们的墓地前,缓缓地绕着墓地转了一圈——我一直都是跪着的。(她的话开始变得杂乱无章,难以理解。)我杀了她。我,得救了。我的小女儿救了我,她吸收了我身体上所有的辐射,她就像是一根荧光棒。她还那么小,她小得可怜。(她的呼吸开始变得困难起来。)她救了……可是,我爱他们,两个都爱。因为——因为你不能用爱去杀人,对吗?况且我的爱还是那么深!为什么这些事情都撞到一起了呢——爱和死亡,在一起了。谁能给我解释一下这是为什么?我跪在墓地前,慢慢地爬。

(这一次,她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他们在基辅给我分了一套公寓。公寓在一栋大楼里,所有从核电站迁来的人都住在这儿。公寓很大,有两个房间,正是我和瓦斯亚梦寐以求的那种公寓。站在公寓里,我觉得我简直要崩溃了。

后来,我再婚了。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他——所有的事情——我告诉他,我曾经有一个爱人,一个我一生都不会忘记的爱人。我把我们的一切都告诉了他。我们在一起了,但是我从没邀请他去我家,那是瓦斯亚的家。

我在一家糖果店里工作。当我做蛋糕的时候,眼泪会顺着我的脸颊流下来。我不想哭,可是眼泪却不断地往下流。

我生了一个男孩,他的名字叫安德烈,我的安德烈卡。朋友们试图阻止我。他们说:“你不能生孩子。”医生也吓唬我:“你的身体承受不住这么大的压力。”后来——后来他们又告诉我,他少了一只胳膊,右胳膊。这是仪器显示的结果。“那又怎么样呢?”我心想,“我会教他用左手写字。”可是,我生下的是一个健全的孩子,一个漂亮的男孩。他现在已经上学了,成绩很好。我的生命里也因此而出现了一个人——一个让我继续活下去、继续呼吸的人。他照亮了我的生活。他自己也明白这一点:“妈妈,如果我去看望奶奶,在那儿住两天,你能呼吸吗?”不,我不能!我害怕自己有一天会不得不离开他。有一天,我们走在街上,我感到自己慢慢倒了下去。那是我第一次中风,就在大街上。“妈妈,你想喝点水吗?”“不,我只想让你站在我身边,哪儿都不要去。”说完,我就抓住了他的胳膊。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已经不记得了。我被送进了医院,但是自始至终,我的手一直紧紧地抓着他的胳膊,以致医生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扳开我的手指。他的胳膊也因此淤青了很长一段时间。现在,当我们离开家的时候,他会对我说:“妈妈,不要抓我的胳膊了,我哪里也不去。”后来他也病了,他上两个星期的学,然后在家待两个星期,接受医生的治疗。这就是我们的生活。

(她站了起来,向窗边走去。)

这里住着很多和我们一样的人。整条街都是。人们把这个地方叫作切尔诺贝利斯卡亚,或者说切尔诺贝利区。这里的人在核电站工作了一辈子,他们中的许多人仍然会回到那儿做一些临时工,这就是他们现在的工作状态。不过,那里已经再也没有人居住。这里的人都患有很严重的疾病,有的甚至已经残疾,但是他们并没有离开自己的工作岗位。他们只要一想到反应堆会被关闭就会心生恐惧。除了核电站,还有谁会需要像他们这样的人呢?死亡常常会降临在这些人身上,有时候,死亡就发生在一瞬间。他们就那么倒下了——有的人刚刚还在走路,转眼间就倒下了,睡着了,然后再也没有醒过来。有的人带着花去探望自己的护士,在路上,他的心脏就突然停止了跳动。他们死了,但是从来没有人真正询问过我们这一切。没有人问我们究竟是怎么走过来的,也没有人问我们看到了什么。没有人愿意倾听死亡,倾听那些令他们感到心惊胆战的事情。

但是,我要和你谈一谈爱,谈一谈我的爱人……

柳德米拉·伊格纳坚科

罹难的消防员瓦西里·伊格纳坚科的妻子

面对生者和逝去的人,我们能说些什么?

夜晚,一只狼闯进了庭院。我从窗户望出去,看到它就站在院子里,一双眼睛闪闪发光,就像两盏照明灯。现在,我已经习惯了。我一个人独自生活了7年。自从7年前人们离开后,我就一直一个人住在这里。夜晚,我有时候会一个人坐着,思考或回忆,直到天亮。这天夜里,我没有睡觉,我坐在床上,然后,我走出房子,站在院子里眼看着太阳升起来。我应该告诉你什么呢?死亡是这个世界上最公平的事情。没有人能够逃脱死亡的纠缠。所有人最终都将回归泥土——善良的人、残忍的人、有罪的人,除了死亡,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情是公平的。我辛勤工作了一辈子,诚实待人,但是我并没有获得任何公平的回报。上帝会在某个地方将事情分割开来,当那条分割线降落到我头上的时候,我就变得一无所有。年轻人有可能会死,老人则不得不死……起初,我还等着人们回来——我以为他们会回来。没有任何一个人说自己再也不会回来,当初,他们都只是说暂时离开一段时间。现在,我等待着死亡的降临。死亡并不难,却令人恐惧。这里没有教堂,牧师也不会来。没有人能够帮我完成临终前的忏悔,解除我的罪恶。

当他们第一次告诉我们,我们都受到了核辐射的污染时,我们以为:那就是一种疾病,任何得了这种病的人很快就会死。不——他们说,那不是病,而是一种存在于地面上的物体,它能够钻进地里,但是你们却看不见它。动物也许能够看到或听到它,但是人类不能。可是,事实并非如此!我就看到了它。当雨水从天而降的时候,我在我工作的院子里看到了铯。它是黑色的,像墨水一样黑。它就在那儿,在雨水的冲刷下变成了一种像油滴一样的东西。我从集体农庄跑回家,刚一进门就看到我的花园里也有一大片,只不过出现在花园里的铯是蓝色的。在距离花园200米的地方也有一片,其面积就和我头上的方巾一样大。我叫来了邻居,还有村子里其他的女人,我们四处奔走,在村子里寻找类似的痕迹。我们找遍了所有的花园和附近的土地——其面积加起来大约有两公顷——在那里发现了四块大面积的彩色痕迹,其中有一块是红色的。第二天一大早又开始下雨,等到中午的时候,那些彩色的痕迹已经全都消失了。警察来了,可是他们什么也没看到。我们就把自己看到的情景告诉他们。有这么大一片。(她用手比画出了那些彩色痕迹的面积大小。)就像我的方巾,蓝色的、红色的……

对于这种辐射,我们并没有感到十分害怕。在我们没见到它,也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之前,我们也许还有那么一点害怕,可是当我们见过它的真面目之后,我们就不那么害怕了。警察和士兵们随后在村子里竖起了一些标志牌。有的就立在人们生活的房子旁边,有的则埋在街道上——他们在上面写着:70居里、60居里。我们这里的人一直都以土豆为生,结果突然之间——我们被禁止食用土豆!对某些人而言,这实在是一个糟糕透顶的坏消息;对另一些人而言,这个消息则显得滑稽可笑。他们建议我们,在花园里工作时要戴上面具和橡胶手套。后来,有一个大科学家来到我们这里,他在会议厅里对我们说,我们需要冲洗庭院。什么?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命令我们必须清洗我们的床单、毯子和窗帘。可是,那些东西全都被收在储藏室里!好好地放在箱子和柜子里,那里根本就没有辐射!辐射能够穿透玻璃吗?他们说,辐射能够穿透紧闭的大门!辐射几乎无处不在,树林里、土地上。他们封闭了水井,用锁把井盖锁了起来,最后用玻璃纸把水井包裹得严严实实。他们说,井水是“脏”的。那么清澈的井水怎么可能会是脏的呢?他们对我们说了一大堆没有意义的废话——你们会死。你们必须要离开。所有人都必须撤离。

人们吓坏了,大家的心里都充满了恐惧。晚上,人们连夜收拾行装。我也找出了自己的衣服,把它们叠好。我还找出了我因为诚实劳动而获得的红色勋章,以及我的幸运铜板。望着那些东西,我只感到悲痛欲绝!假如我说谎,就让我立刻死在这儿。接着,我听说了士兵们之前疏散其他村庄时的情景,也听说有老头和老太太最终留在原地,哪儿也没去。清晨,人们起床后就被陆续送上了车,有的被疏散的村民还带着自己的奶牛一同走进树林,在那里等待下一步的行动指示。随后,士兵们就放火烧毁了整座村庄,那情形就像又回到了战争年代。我们的士兵为什么要驱赶我们?(她开始哭泣)我们失去了安居乐业的生活。我其实不想哭。

哦,看那儿——有一只乌鸦。我不会去驱赶它们,哪怕有时候乌鸦会钻进谷仓,偷我的鸡蛋。尽管如此,我还是不会驱赶它们。我不会驱赶任何人!昨天,有一只小兔子跑了进来。这儿附近还有一个村庄,那个村子里有一个女人和我一样,选择留下来。有时候,她会来我这儿。也许,这对我们有好处,也许没有,但是,至少有人能陪你说说话,不是吗?一到晚上,我全身就疼得厉害。我的两条腿像被针扎了一样,那感觉就像是有一群小蚂蚁在你身体里爬来爬去。我知道,那是我体内的神经在作祟。那种感觉就像是有一把镊子在我身体里四处拨弄,又像是有一架碾子在碾压我的身体,就像我们平时磨面粉一样。过一会儿,我身体里的神经就会逐渐镇定下来。我已经辛苦劳作了一辈子,也经历了太多令人悲哀的事情。我已经受够了这一切,不想再承担任何附加的负担或劳碌。

我有女儿,也有儿子……他们全都住在城市里,但是我哪儿也不去!上帝让我多活了这么多年,但是他并没有让我享受到公平的对待。我知道,人年纪大了以后就会变得惹人厌,久而久之,年轻人就会对老人失去耐性。我从孩子们那儿得到的乐趣少得可怜。那些已经搬到城里去住的女人们总是会泪流满面地向人诉苦:不是她们的媳妇对她们不好,就是她们的女儿伤害了她们。她们都想回来。我的丈夫在这里,他被埋在了这儿。如果他不在这儿,他一定会去其他的地方生活,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会跟他走,和他在一起。(她的情绪突然振奋起来!)我为什么要离开这儿呢?这里多好啊!万事万物都在生长,到处都生机勃勃。从最小的苍蝇到树林里的动物,大家都活得好好的。

我会把我能够想起来的一切都告诉你。飞机在天上飞,每天都有飞机从我们头上经过。它们飞得很低很低,几乎就从我们的头顶掠过。它们全都是飞往反应堆的,核电站就是它们的终点。当村子里的人被疏散的时候,飞机一架接一架地从天空呼啸而过。它们把我们带出村庄,然后一把火烧光了村子里的房子。人们都躲了起来。牲口在不停地叫唤,孩子们则哇哇大哭。那情形简直就像重新回到了战争年代!就连太阳都躲了起来了……我坐在自己的小木屋里,虽然我并没有锁门,但是我也没有走出去。士兵们走到我家门前,敲门,问道:“女士,你的行李收拾好了吗?”我回答说:“你们是不是想把我的手和脚都绑起来?”他们什么也没说,一个字也没说,然后就离开了。他们都还很年轻,他们还是孩子!年纪大的女人跪在自己的房子前,苦苦哀求。士兵们二话不说,伸出手,把她们拽起来,然后拖进汽车。可是,我告诉他们,谁要敢碰我,我就对他不客气!我诅咒他们!我的诅咒生效了。我没有哭。那一天,我没有哭。我坐在自己的房子里。起初,不断有喊叫声传入我的耳朵,尖利的喊叫声。但是很快,外面就安静下来,非常安静。那一天——第一天,我没有离开我的家。

后来,他们告诉我,人们排着长长的队伍走出村庄,跟在人的队伍旁边的是一列长长的牲口队伍。这和战争年代有什么区别?我丈夫过去经常说,开枪射击的是人,但是传递子弹的却是上帝。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命运。在那些离开村庄的年轻人当中,有些人已经死了。他们死在了自己的新家,而我还活着。当然,我也在一步一步地走向死亡。有时候,我也会觉得无聊,这时,我就会放声哭泣。整个村子空无一人。这里生活着各种各样的鸟,它们在村子里飞来飞去。这里还有麋鹿,这里有你想要的一切。(说到这儿,她的眼泪流了下来)

我记得所有的事情。村子里的人全都走了,但是他们留下了自己的猫和狗。在最初的几天里,我在村子里四处溜达,给那些猫的碗里倒上牛奶,在狗的食盆里放几片面包。它们全都站在自己家的院子里,等待主人归来。它们等了很长一段时间。那些猫饿了什么都吃,黄瓜、西红柿等。我一直细心地打理着邻居家的草地,直到秋天。她们家的篱笆倒了,我就用锤子把它重新钉起来。我在等人们回来。我的邻居养了一条狗,名叫祖霍克。“祖霍克,”我对它说,“如果你看到有人来,就大叫两声,让我知道有人来了。”

一天晚上,我梦到自己也加入到了即将被疏散的人群中。警察冲着我大叫道:“女士!这里马上就会被统统烧光,然后被埋进土里。快出来!”接着,他们开车把我们送到了某个地方,一个我们谁也不认识的地方。那里既不像城镇,也不像原来的村庄。它甚至不在地球上。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养了一只非常可爱的小猫,我给它起名叫瓦斯卡。那年冬天,老鼠们因为饥饿而变得异常疯狂且极具攻击性。它们和我一样,都已经没地方可去。于是,它们就蜷缩在一些掩护体下面。我在谷仓里储存了一些粮食,它们发现了,就在谷仓的墙壁上挖了一个洞。但是最后,瓦斯卡救了我。假如没有它,我一定会饿死。我会和它说话,和它一起吃饭。后来,瓦斯卡不见了。也许,它被那些饥饿的狗吃掉了。我不知道。那些狗总是饿着肚子跑来跑去,直到死去。村子里的猫也饿得厉害,以至于猫妈妈常常会把自己的孩子当成食物。当然,这样的事情往往发生在冬天。夏天,食物相对较为充足。上帝,请原谅我。

现在,有时候,我甚至会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再在这里生活下去。对于一个年迈的老太太而言,即便是在夏天,炉子里的火烧得旺旺的,我也会觉得冷。警察时不时会来这里检查,每次来,他们都会给我带一些面包。可是,他们来这儿检查什么呢?

这里只有我和我的猫。我已经换了一只猫。当我们听到警察的声音时,我们就会变得很高兴,我们会跑上前去。他们丢给它一根骨头,然后问我:“要是强盗来了,你怎么办?”“他们能从我这儿抢走什么?我这儿还有什么值得他们抢呢?我的灵魂?因为除此以外,我已经一无所有。”他们都是些不错的大男孩。听了我的话,男孩们哈哈大笑起来。他们还给我带来了一些收音机电池,我现在还在听收音机。我喜欢柳德米拉·芝基娜,可是她现在很少出来唱歌。也许,她也老了,就像我一样。我丈夫过去经常说——他常常这样说:“舞曲结束了,把小提琴收起来吧。”

我会告诉你我是如何找到我的小猫的。我失去了可爱的瓦斯卡。我等着它回来,一天、两天,我足足等了一个月,可是,它始终没有出现。于是,我知道它不会回来了。我又变成了一个人,身边甚至连个说话的对象也没有。我在村子里四处溜达,我走进别人家的院子,大声呼唤它的名字:瓦斯卡,瓦斯卡!一开始,村子里到处都是四处闲逛的小猫、小狗,后来,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它们就慢慢地消失了。对此,死神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土地会慷慨地接纳所有人。我就这样在村子里走着,漫无目的地走着。我走了两天,第三天,我在商店门口看到了它。它也看到了我。它看起来显得很高兴,我也很高兴。但是,它并没有出声。“那好吧,”我说,“我们一起回家吧。”可是,它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喵喵直叫。我又对它说:“你在这儿有什么好处呢?狼会把你吃掉的,它们会把你撕成碎片。走吧,跟我走吧。我有鸡蛋,还有一些猪油。”可是,我跟它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猫听不懂人的语言,既然如此,它又怎么可能听得懂我说的话呢?于是,我转身,向前走去,它突然跑过来,跟在我身后,喵喵地叫个不停。“我会让你尝尝猪油的味道。”喵!“我们俩一起相依为命。”喵!“我叫你瓦斯卡。”喵!它陪我度过了两个冬天,我们俩就这样一起生活到了现在。

晚上,我会做梦,我梦到有人在叫我。那是我邻居的声音:“吉娜!”随后,一切就恢复了平静。过了一会儿,我又听到了她的声音:“吉娜!”

有时候,我也会感到无聊,每当这时,我都会一个人哭泣。

有时候,我也会去墓地看一看。我的母亲就埋在那儿,还有我的小女儿。她死在了战争年代,死于斑疹伤寒。就在她下葬之后,太阳突然从云层里钻了出来。刺眼的阳光照射在我们每一个人身上,照亮了墓地里的每一寸土地,似乎是在对我们说:你们应该把她挖出来。当时,我的丈夫费佳也在那儿。我和他们所有人一起坐在墓地旁,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你可以对着一个死人说话,就像你和那些活着的人说话一样。对我而言,和谁说话都一样。我都能听到对方的回答。当你感到孤单的时候……当你悲伤的时候,当你极度悲伤的时候,你就能听到他们的声音。

伊凡·普罗霍洛维奇·加大里连科的家就在墓地旁边,他是一名老师。他后来搬到了克里米亚,他的儿子住在那儿。彼得·伊万诺维奇·米尤斯奇耶就住在他隔壁。彼得驾驶着一辆大卡车。他是一名斯达汉诺夫工作者,在当时那个年代,所有人都想成为斯达汉诺夫工作者。他有一双巧手,他甚至能够用木头做出蕾丝花边。全村就数他的房子最大最漂亮。当他们将他的房子夷为平地的时候,我伤心极了,我觉得全身热血沸腾,恨不得冲上去阻止他们。他们放火烧了它。警察在一旁大叫道:“别想啦,女士!这栋房子上沾满了核辐射,就像火锅一样烫手!”就在他的房子被烧毁的同时,彼得喝醉了。我走到他身边——彼得哭了。“走吧,女士,没关系。”他要我离开那儿。彼得的隔壁是米沙·米卡廖夫家,他是农场的一名锅炉工,他很快就死了。离开村子后没多久,他就死了。动物学家斯泰帕·别克霍夫的房子就在他家隔壁。斯泰帕家的房子也被烧光了,坏人趁着夜色的掩护烧掉了他的房子。斯泰帕也没活多久,他死后被安葬在了莫吉廖夫地区的某个地方。战争时期——我们死了那么多的人!瓦西里·马卡洛维奇·科瓦廖夫、马克西姆·尼克夫任科。他们过去都活着,都很快乐。节日来临时,他们会一起唱歌、跳舞、吹口琴。现在,这里就像一所监狱。有时候,我会闭着眼睛穿越整座村庄——我会和他们说话、聊天。辐射?哪里有什么辐射?蝴蝶在空中自由地飞翔,蜜蜂也嗡嗡地飞个不停,而我的瓦斯卡则专心致志地捉老鼠。(她开始哭泣)

哦,柳博吉卡,你能听得懂我对你说的这些话吗,你能明白我内心的苦闷吗?你会把这一切都公之于众,也许,到那时,我已经不在了。我会躺在地下,在深深的树根之下……

季娜伊达·耶夫朵基诺夫娜·科瓦连科

定居者

那些归来的人们

贝利·贝莱格小镇位于戈梅利州的纳洛夫里杨思科地区。

独白者:安娜·巴甫洛夫娜·阿特尤申科、伊娃·艾达莫芙娜·阿特尤申科、瓦西里·尼古拉耶维奇·阿特尤申科、索菲娅·尼古拉耶芙娜·莫洛兹、娜德斯达·鲍里索芙娜·尼古拉延科、亚历山大·费德洛斯维奇·尼古拉延科、米哈伊尔·马丁诺维奇·里斯

“我们经历了这一切,并且活了下来……”

“噢,我真想忘了这一切,太可怕了。他们把我们赶了出来,那些士兵驱逐了我们。他们带着大型军事器械一窝蜂地涌进了我们的村庄,都是那种全地形设备。一位老人——他躺在路旁的地上,奄奄一息。他要去哪儿?‘我会爬起来,他流着眼泪说道,‘自己走到墓地去,我会安顿好自己的。他们剥夺了我们的家园,而他们又给了我们什么?给了我们什么?你看看,这儿多美啊!我们永远地失去了这片美景,可是又有谁会赔偿我们呢?这是一片风光秀丽的观光胜地!”

“飞机、直升机——到处都是闹哄哄的一片。还有带着拖车的卡车、士兵。当时,我还以为又要打仗了,和中国人或美国人。”

“集体农庄会议结束后,我的丈夫回到家中,他说:‘明天,我们就会被强迫撤离。我说:‘那我们的土豆怎么办?我们还没把它们挖出来。我们根本就没有时间挖土豆。这时,我们的邻居来敲门,我们邀请他们进来喝东西,在聊天的时候,他们开始诅咒集体农庄的主席。‘我们哪儿也不去。我们好不容易从战争中活了下来,现在,又有辐射了。哪怕我们会死在这儿,我们也不走!”

“起初,我们还以为两三个月后我们就会死掉。当初,他们就是这样告诉我们的。他们到处宣扬死亡信息,恐吓我们。感谢上帝——我们最终全都活了下来。”

“感谢上帝!感谢上帝!”

“没有人知道另一个世界里有什么。现在,这里已经比以前好多了,变得更加熟悉了。”

“我们就要离开了——我从妈妈的墓地前抓了一把土,装在一个小袋子里。我跪在妈妈的墓地前:‘我们要离开你了,请你原谅我们。我是在晚上去的墓地,但是我一点也不害怕。人们把自己的名字写在房子上,刻在木头上、篱笆上,有的还把名字刻在了马路上。”

“士兵们大肆屠杀我们的狗。他们用枪瞄准它们,然后开枪射击。啪——啪——啪!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敢听那种活生生的惨叫声。”

“我是集体农庄里的生产队长,当年45岁。我为人们感到难过。我们曾经带着我们的鹿去莫斯科参加展览,是集体农庄派我们去的。我们带回了一枚别针和一张红色的证书。人们用充满敬意的口吻和我说话。‘瓦西里·尼古拉耶维奇。尼古拉耶维奇。而现在,我是什么人?我只是一个老头,住在一个小房子里。过不了多久,我就会死在这儿。有个女人会来给我送水,他们会来给我点炉子。我为人们感到难过。一天晚上,我曾经看到有一个女人从地里回来,一边走一边唱歌。我知道他们什么也没得到,最多在发工资的日子里得到几根木棍。可是,他们依旧会唱歌……”

“哪怕它已经被辐射污染了,这里也是我的家。再也没有其他地方会需要我们。就连小鸟都热爱自己的巢穴……”

“我会告诉你更多事情:我住在我儿子家,他家在七楼。我走到窗边,向下看,两只胳膊紧紧地抱在胸前。我觉得我听到了马的嘶鸣声,还有公鸡的打鸣声。我感觉糟糕透了。有时候,我会梦到自家的院子:我把奶牛拴好,然后不停地给它挤奶、挤奶,直到我从梦中惊醒。我不想起床。我的心还在那儿。有时候,我住在这儿,有时候我会回那儿去看看。”

“白天,我们住在自己的新家里,到了晚上,我们就能回家——在梦里。”

“这里的冬天很长。我们会围坐在火边,有时候,我们会默默地数数:都有谁死了?”

“我的丈夫在床上躺了两个月。他什么也没说,我和他说话,他也不理我。他疯了。我在院子里散步,然后回到他床边:‘老头,你感觉怎么样?听到我的声音,他微微抬起眼睛,看我一眼。他的情况已经好多了。对我而言,只要他还在这所房子里就行。当一个人马上就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你不能哭。否则,你就会扰乱他离去的步伐,使他不得不挣扎着多活一些时候。我从壁橱里拿来一根蜡烛,放在他手心里。他握住了它,他还在呼吸。我看到他的眼睛已经变得有些浑浊。我没有哭,我只对他提出了一个要求:‘和我们的女儿,还有我亲爱的妈妈打个招呼吧。我祈祷我们能一起离开。我希望能够有神灵听到我的这一祈祷,但是他没有让我死。我还活着……”

“女孩们,不要哭!我们总是冲在第一线。我们是斯达汉诺夫工作者。我们从残酷的战争中活了下来,也挺过了严酷的斯大林时期。如果不是因为我始终微笑着面对一切,不断地安慰自己,我早就上吊自杀了。”

“我妈曾经教过我,仅此一次——你可以拿一张肖像画,把它倒过来,在墙上挂三天。无论你在哪儿,家里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我有两头奶牛、两头小牛、五头猪,还有一些鹅和鸡。我养了一条狗。我用双手抱着自己的头,围着院子转圈。苹果,好多的苹果!所有的东西都不见了,一切就像那些牲口一样,全都不见了!”

“我冲洗了房子,擦净了炉子。临走前,你需要放一些面包和一些盐在桌子上,还要放一个小盘子、三把勺子。一把勺子代表生活在这个房子里的一个灵魂。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回来。”

“因为受到了辐射,公鸡的鸡冠都变成了黑色,不再是原先的红色。你不能做奶酪,我们过了一个月没有奶酪也没有干酪的日子。牛奶不会变酸——牛奶全都凝固成了粉末,白色的粉末。这全都是因为辐射的缘故。”

“我的院子受到了辐射的污染。整个院子都变成了白色,就是那种白得不能再白的白色,看上去就像是覆盖了一层东西,一大块一大块的东西。我想,这些辐射大概是有些人从树林里带回来的。”

“我们不想离开。男人们全都喝得烂醉,他们连滚带爬地钻到了汽车下面。村里的负责人不厌其烦地挨家挨户地走访,哀求人们离开。当时,人们接到的命令是:‘不准带走你们的东西!”

“整整三天,那些牛没有喝过一滴水,也没吃过一点东西。这就是事实!村子里来了一名报社派来的记者。那些挤奶女工一拥而上,他差一点就被她们打死了。”

“那个长官带着他的士兵,在我的房子旁边走来走去,试图恫吓我:‘快出来,不然,我们就放火烧了这栋房子!男孩们,准备动手!把瓦斯枪递给我!当时,我正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手紧紧地抓着一条毯子,一手则拿着一个枕头。”

“在战争年代,你常常会整晚整晚地被外面的枪声吵得睡不着。我们在森林里挖了一个洞,他们则在外面不停地轰炸。所有的东西都被他们烧光了——不仅仅是房子,还有院子、田地和樱桃树,一切都烧光了。当时我们想,只要没有战争,怎么样都行。这也正是我所害怕的。”

“他们问美国的广播公司:‘切尔诺贝利还有可能长出苹果吗?‘当然,但是你们必须首先把核反应堆埋得足够深。”

“他们给了我们一个新家,一个用石头砌成的家。可是,你知道吗?7年来,我们没有在这个家里钉过一个钉子。这不是我们的家。这里的一切都很陌生。我的丈夫一直哭,一直哭。整整一个星期,他都开着集体农庄的卡车,拼命地干活,等待星期天的到来。当星期天真的来临时,他又一个人靠在墙上,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们不会再受任何人的愚弄,我们哪儿也不搬。这里没有商店,也没有医院,还没有电。月光下,我们围坐在一盏煤油灯旁边。可是,我们就喜欢这样,因为这里是我们的家。”

“在城里的公寓里,我的儿媳妇一直跟着我,擦拭我碰过的门把手和椅子。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用我的钱买的——所有的家具,还有日古力汽车——全都是用政府赔偿给我的抚恤金买的。政府也因此而夺走了我的房子和牛。只要这笔钱一用完,他们就不再需要我了。”

“我们的孩子从我们这儿拿走了一些钱。剩下的则全部被通货膨胀抢走了。政府征收了我们的房子,然后赔给我们一笔钱。你可以用这笔钱买一公斤上等的糖果,但是现在,这些钱很有可能已经不够了。”

“我在外面走了两个星期。我一直都带着我的牛。他们不准我进家门,我就睡在树林里。”

“他们都很怕我们,他们说我们有传染性。上帝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们?难道他疯了吗?我们不能再像正常人那样生活,我们永远都不能再按照他所规定的方式那样生活。这就是人们会彼此残杀的原因。”

“我的孙子们会在夏天时到我这儿来看我。第一年夏天,他们没有来,他们全都很害怕。但是现在,他们来了。他们还给我带来了食物。‘奶奶,他们说,‘你读过《鲁滨孙漂流记》吗?他和我们一样,也是独自一人生活,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我带来了半捆火柴,还有一把斧子和一把铁锨。现在,我不仅有猪油,还有鸡蛋和牛奶——它们都属于我。我唯一缺少的东西就是糖——地里长不出糖来。但是,我们拥有自己想要拥有的土地!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在100公顷的土地上随意种植农作物。不受政府的限制,也不受任何领导者的约束。没有人能够阻止你。”

“那些猫也跟着我们一起回来了,还有狗,我们一起回家了。士兵们不让我们进屋,我们就组成了一支队伍与他们对抗。于是,每天晚上——我们都会穿越树林来到这里——就像当年的游击队。”

“我们不需要政府为我们提供任何东西。别管我们,让我们独自生活——这是我们的全部要求。我们不需要商店,也不需要巴士。我们可以走路去买面包——去20公里外的面包店。你们需要做的就是别管我们,我们自己会生活得很好。”

“我们一起回来了,我们三个家庭一起回到了这儿。这里已经被洗劫一空:炉子里一片狼藉,窗户玻璃被砸得粉碎,他们甚至还把门都拆掉了。电灯、电灯开关,还有电源开关——他们把能拿走的东西都带走了,什么也没留下。我们用自己的双手让一切恢复原状。不然,我们又能怎样呢?”

“当野鹅开始尖叫时,这就意味着春天来了。时间在我们的土地上留下岁月的痕迹,而我们则坐在空无一物的房子里。至少屋顶还是坚固的。”

“警察冲着我们大吼大叫。他们开着汽车闯进村子,而我们则一窝蜂似的躲进树林里,就像当年我们对付德国人一样。有一次,他们带来了检举人,他对我们大喊大叫,软硬兼施,他们甚至打算以第十法案起诉我们。我说:‘就让他们把我关进监狱里去吧。我在里面待一年就出来了。出来后,我还会回到这里。他们的工作就是冲着我们大喊大叫,而我们需要做的就是保持安静。我有一枚勋章——我曾经是集体农庄里效率最高的收割员。而他竟然想用十号法案来恐吓我们。”

“每天晚上,我都会梦到我的房子。我要回去,在花园里种地,或是把床铺好。每一次,我都有新的发现,一只鞋,或一只小鸡。而且在梦里,所有的事物都井然有序,这让我感到十分高兴。我很快就会回家……”

“晚上,我们向上帝祈祷;白天,我们向警察祈祷。如果你问我:‘你为什么要哭?我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哭。住在我自己的房子里,我感到很幸福。”

“我们经历这一切,并且活了下来……”

“我去看病。‘亲爱的,我说,‘我的腿不能动了,而且关节很疼。‘老奶奶,你需要放弃自己的奶牛,从它身上挤出来的牛奶是有毒的。‘噢,不,我说,‘我的腿疼得厉害,我的膝盖也很疼,但是我不会放弃我的奶牛。它养活了我。”

“我有7个孩子,他们全都住在城市里。我一个人住在这里。我开始感到有些孤单,于是,我就坐在他们的照片下。偶尔,我也会说说话,和自己说话。我自己粉刷了房子,粉刷这栋房子总共用了6罐油漆。这就是我的生活。我养了4个儿子和3个女儿。我的丈夫年轻时就死了。现在,我独自一个人生活。”

“有一次,我遇到了一头狼。它就站在那儿,我站在它对面。我们互相凝视着对方。后来,它向道路的一侧跑去,我立刻也扭头就跑。当时,我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我吓坏了。”

“所有的动物都怕人。如果你不碰它,它就会围着你转圈。在过去,当你走在森林里的时候,如果你听到人的声音,你就会顺着声音跑过去。现在,人们互相躲着对方。上帝救了我,他让我在森林里没有遇到任何人!”

“《圣经》上所写的一切都将在现实生活中上演。《圣经》中的文字也成了我们集体农庄和戈尔巴乔夫的真实写照。一个生来就带有领导人胎记的领袖将会出现,而一个浩大的王国也难逃覆灭的厄运。审判日终将到来。所有生活在城市里的人都会死去,只有一个来自农村的人能够活下来。当他在地上发现人的脚印时,这个人感到十分高兴!然而,留下脚印的不是和他一样的人,而是他自己!”

“我们有一盏灯用来照明。那是一盏煤油灯。啊哈,那些女人想必已经告诉你了。如果我们猎杀了一头野猪,我们就会把它拖进地下室,或是自己动手把它埋起来。埋在地下的肉能够存放三天。我们还自己酿伏特加。”

“我有两袋盐。没有政府,我们一样能过得很好!我们有足够的圆木——树林就在我们身边。房子里很暖和。煤油灯已经点亮。这真棒!我有一只山羊、一个孩子、三头猪、14只鸡,还有土地和青草——我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井里有水。最重要的是,我们享有自由!我们都很开心。再也没有什么集体农庄了,我们和周围邻居的关系密切而融洽。我们还需要再买一匹马,除此以外,我们什么都不需要了。只要再买一匹马就行。”

“这是一位记者曾经说过的话:我们不仅仅是回到了自己的家里,我们等于回到了一百年前。我们用锤子来收割成熟的庄稼,用镰刀来割草。我们直接在沥青马路上碾麦子。”

“战争年代,他们放火烧了我们的村庄,我们只能住在地下或碉堡里。他们杀死了我的一个兄弟和两个侄子。我们失去了17位亲人。我的妈妈不停地哭,不停地哭。有一位年迈的老太太穿梭于各个村庄之间,四处捡东西。‘你正在服丧吗?她问我妈妈。‘不要为他们的离去而感到悲哀了。他们将自己的生命给予了别人,这样的人是神圣的。为了我的祖国,我愿意做任何事情,唯独不愿杀戮。我是一名教师,我教育我的学生们要爱其他人。我告诉他们:‘最终取得胜利的总是美好的事物。孩子们还很小,他们的灵魂都很纯洁。”

“切尔诺贝利事件就像一场超越所有战争的战争。你根本就无处可藏,无论是地下、水下,还是空中,你都无处可藏。”

“我们马上就关掉了收音机。对于外面发生的事情,我们一无所知,但是我们的生活很平静。我们不会感到沮丧。人们来到这儿,给我们讲各种故事——战火已经蔓延到了各个地方,有的说什么社会主义已经终结,我们现在生活在资本主义的统治下。沙皇时代又回来了。这都是真的吗?”

“有时候,野猪会闯进我们的花园,有时候闯进来的是狐狸。但是,我们却很少看到人的踪迹。到这儿来的只有警察。”

“你应该去看看我的房子。”

“还有我的。我们家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来过客人了。”

“我双手抱胸,祈祷道:亲爱的上帝!警察已经来过两次了,他们砸坏了我的炉子,把我拖上了一辆拖拉机,带我离开了这儿。但是,我又回来了!他们应该让人们进来——他们全都跪在地上哀求警察。他们将我们的悲哀扩散到了全世界。现在,回来的只有死人。他们只允许死了的人回到这里。活着的人只能在夜色的掩护下,穿过树林,偷偷地回家。”

“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想回来收割粮食。情况就是这样。每个人都想把自己地里的粮食收回来。警察列了一个清单,单子上列的是经他们许可能够回来的人的名字,但是未满18岁的孩子一律不准回去。人们都来了,当他们站在自己的房子旁边时,他们简直高兴坏了。他们站在自己院子里的苹果树下。一开始,他们会在墓地里号啕大哭一番。随后,他们回到自己的院子里,默默地流泪、祈祷。他们留下了许多蜡烛。他们把蜡烛挂在自己的篱笆上,就像当初他们在墓地的小篱笆上挂满蜡烛,哀悼逝者一样。有时候,他们甚至会在家里留下一个花圈,然后在大门上挂一条白色的毛巾。一位年纪大的老太太宣读祷文:‘兄弟们,姐妹们,请大家耐心一点!”

“人们带着鸡蛋和面包卷,以及任何他们能带去的东西前往墓地。每个人都坐在自己亲人的墓边。他们轻轻地呼唤自己的亲人:‘妹妹,我来看你了。你吃点东西吧。或是说:‘妈妈,亲爱的妈妈。爸爸,已经去世的爸爸。他们试图通过自己的呼唤,将远在天堂的亲人的灵魂呼唤下来。有些人的家人今年才刚刚去世,这些人往往会哭着呼唤亲人的名字,而那些亲人已经去世多年的人们则通常不会哭泣。他们会和去世的亲人聊天,回忆往事。所有的人都会祈祷,就连那些不知道该如何祈祷的人都加入到了祈祷者的行列中。”

“只有到了晚上我才不会哭泣,你无法在夜晚哀悼死者。太阳下山后,我便停止了哭泣。噢,上帝,请你记住他们的名字,还有他们的灵魂,愿你的国降临。”

“如果你不玩,你就输了。市场里有一个卖大红苹果的乌克兰女人。‘快来买苹果!切尔诺贝利的苹果!有人告诉她不要用这种方式来为自己的苹果做广告,因为没有人会买那儿的苹果。‘别担心!她说,‘不管怎么样,他们都会买。有的人买回去是为了孝敬自己的婆婆,有的人则是为了讨好自己的老板。”

“有一个人,他出狱后就回到了这里。他是被特赦放出来的,他就住在隔壁的村子里。他的母亲已经死了,他们家的房子也被烧掉了。他来找我们:‘女士,请给我一些面包和猪油。我可以为你劈柴火。我答应了他。”

“整个国家都乱成了一团——而人们又回到了这里。他们背着其他人来到了这儿。有的甚至是犯了法的罪犯。他们独自住在这儿,彼此间就像陌生人。他们脾气粗暴,你从他们的眼睛里看不到任何友善的光芒。如果他们喝醉了,他们很有可能就会放火烧东西。每天晚上睡觉时,我们都会在床下面放一把斧子或干草叉,我们还在隔壁的厨房里放了一把锤子。”

“春天时,这里的狐狸就像得了狂犬病一样,彻底失去了控制——当它们发疯时,这些狐狸也会变得很脆弱,十分脆弱。但是,它们不能看见水。这时候,你只须放一桶水在院子里,你就安全了。它们看到水以后自然就会离开。”

“这里没有电视,也没有电影。你能做的只有一件事——望着窗外。当然,你还可以祈祷。过去,社会主义曾一度取代了上帝,但是现在,这里只有上帝。所以我们祈祷。”

“我们这代人为我们所生活的时代奉献了一生。我是一名游击队队员,我在游击队里打过一年仗。当年我们打败德国人的时候,我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我把我的名字刻在了德意志帝国国会大厦上:阿特尤申科。”

“战争开始后,我就再也没看到过蘑菇和浆果。你相信吗?就连土地都感到灾难已经降临。那是1941年,我永远都不会忘了那一年!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战争年代时的情景。有传闻说,他们会带来所有的战俘,如果你从中认出了自己的家人,你就能把他带走。所有的女人都跑来了!那天晚上,有些女人带着自己的男人回了家,有些人则带走了其他男人。但是,这其中有一个无赖……他过着和其他人一样的生活,他结了婚,生了两个孩子——他告诉指挥官,我们收留了乌克兰人。瓦斯科、萨什科。第二天,德国人开着摩托车冲进了村子。我们哀求他们,我们跪在地上恳求他们,可是德国人还是把他们带出了村子,然后用机关枪杀死了他们。9个男人,而且他们都还那么年轻。他们全都是好人!瓦斯科、萨什科……”

“管事的人来了,他们不停地大喊大叫,可是我们装聋作哑。我们经历了一切,最后活了下来……”

“可是,我要说的是另外一些事情——我想了很多。在墓地里,有的人会大声地祈祷,有些人则始终保持沉默。有些人说:‘黄土地,请你裂开一条缝。黑夜啊,请你睁开眼。森林也许会开眼,但是沙子永远不会。我轻声问道:‘伊凡,伊凡,我怎么能活着呢?可是,他并没有回答我——无论是有声的答案,还是无声的,我都没有听到。”

“我并没有需要为之哭泣的人,所以我就为所有人哭泣。我为陌生人而哭。我要走进坟墓,我要和他们说话。”

“我什么人都不怕——不怕死人,也不怕动物,我谁都不怕。我的儿子从城里来,我的所作所为令他十分生气:‘你为什么要坐在这儿?要是那些强盗冲进来杀了你怎么办?可是,他到底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呢?房子里有一些枕头。在一个简单的房子里,枕头就是你的主要家具。如果小偷想进来,就在他刚把头从窗子里伸进来的那一刻,我就会用斧头让他人头落地。这里的人都是这样做的。也许,这里根本就没有上帝,或者,这里有其他神灵,但是这里住着一些人,而我还活着。”

“切尔诺贝利核电站为什么会爆炸?有些人说,这全都是科学家们的错。他们从上帝的手里抢面包,而现在,上帝在天上哈哈大笑。我们却成为了科学家们的替罪羔羊。”    .

“我们住得一点都不好,从来就不好。我们过得并不太平。我们总是心神不宁,惶惶不可终日。一切就像回到了打仗之前,他们到我们这儿来抢人。他们开着黑色的汽车冲进村子,从地里拖走了3个男人,直到现在,他们还没有回来。我们心中总是充满了恐惧。”

“可是现在,我们自由了。近年的收成很好,大丰收。我们过着男爵一样的富裕生活。”

“除了一头奶牛,我已经一无所有。假如他们不发动另一场战争,我愿意把这头奶牛上缴。我恨透了战争!”

“在这里,我们见证了一场超越一切战争的战争——切尔诺贝利。”

布谷鸟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喜鹊也啾啾地直叫唤,玫瑰花开得异常灿烂。它们还能繁殖下一代吗——谁知道呢?一天早上,我透过窗户,向院子里望去,几只野猪正在拱地。它们全都是野生的。你可以让人在某个地方重新定居,但是你却不能限制麋鹿和野猪的生活范围。水也从来都不会接受堤岸的束缚,它会沿着土地四处流淌,一直流到地下。

“我很疼,姑娘们。哦,真的很疼!让我们保持安静吧。他们会静悄悄地把棺材抬到你的床边。一路上,他们都很小心,尽量不让它碰到门、床等任何东西,以免发出碰撞声。不然,你就必须等到下一个人死。上帝啊,请你记住他们的名字吧。愿你的国降临。请让祈祷者在他们下葬的地方为他们祈祷。在这里,我们什么都不缺——包括坟墓,到处都是坟墓。笨重的卡车正在工作,和它一起工作的还有体积庞大的推土机。那些房子正在倒塌。掘墓者正在卖力地干活。他们埋葬了学校、指挥部和浴池。世界还是原来的世界,但是这里的人已经不是原来的人。有一件事,我一直都没弄清楚:人们还有灵魂吗?如果有,又是哪一种呢?还有,他们是如何适应另一个世界的呢?我的爷爷用了两天的时间才离开这个世界,而我则一直躲在壁炉后,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他的灵魂会从他的身体里飞出来吗?我跑出去给奶牛挤奶——然后,又跑回来,大声地叫他。他躺在那儿,眼睛还睁着,可是他的灵魂已经飞走了。又或者,其实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们会以什么样的方式见面呢?”

“有一位年迈的老太太曾经许诺说,我们都将获得永生。我们祈祷。上帝啊,请赐予我们力量,让我们战胜生活中的苦难,坚强地活下去。”

什么是辐射

我第一次感到害怕——一连好几天早上,我们都在自己家的花园和地里发现了一些窒息而死的鼹鼠。谁杀死了它们?这些小动物通常都只待在地下,很少到地面上来活动。它们是被某种东西赶出来的。我以上帝的名义发誓!

我的儿子从戈梅利打来电话:“那些五月金龟子出来了吗?”

“没有。我们什么虫子都没看到,甚至连蛆都看不到了。它们全都藏起来了。”

“蚯蚓呢?”

“如果你能在雨天发现一条蚯蚓,你的小鸡们一定会非常高兴。但是,地里一条蚯蚓也看不到。”

“这就是最初的迹象。如果你既看不到五月金龟子,也找不到蚯蚓,那就意味着你那儿的辐射很强。”

“辐射是什么?”

“妈妈,那是一种能致命的东西。告诉姥爷,你要离开了。你会和我们住在一起。”

“可是,我们还没有给花园播种。”

如果所有人都很聪明,那么,谁来扮演那些愚蠢的角色呢?核电站着火了——是的,着火了。大火只是暂时的,当时,没有人为此而感到害怕。他们对原子能一无所知。我以上帝的名义发誓!而我们就住在核电站旁边,鸟儿们从核电站飞到我们这儿只有30公里的路程,即便是驾车走高速公路也才不过40公里。对此,我们一直都很满意。你可以买一张车票,然后乘车去那儿——那里什么都有,繁华得就像莫斯科。便宜的萨拉米香肠,商店里总是摆满了肉。无论你想要什么,你都能在那里买到。当时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有时候,我会打开收音机收听广播。他们不断地恐吓我们,用辐射恐吓我们。但是,自从有了辐射之后,我们的生活反而变得更好了。我发誓我说的都是真话!看看周围:他们带来了橘子、三种萨拉米香肠,各种物资,应有尽有。最难得的是,他们把这些东西都送到了村子里!我的孙儿孙女生活在世界各地。最小的那个才刚刚从法国回来,拿破仑曾经从那儿发动了对全欧洲的进攻——“奶奶,我看到菠萝了!”我的侄子和他哥哥带他去柏林看病。当年,希特勒正是从那儿开始构筑他的纳粹王国。这是一个新世界,一切都不同了。难道这些全都是辐射的错?不然,又是什么导致了这一切呢?

辐射是什么?也许,他们曾经在电影里展示过它?你见过吗?它是白色的?它是什么颜色的?有人说辐射是无色无味的,还有人说它是黑色的,就像土地一样。如果它真的没有颜色,那么,它就和上帝一样。上帝无处不在,但是你却看不到他。他们威吓我们!苹果还挂在花园里的苹果树上,树叶也都还长在树上,土豆依然在土里,还没挖出来。我觉得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切尔诺贝利事故,一切都是他们编造出来的。他们在欺骗人民。我妹妹和她丈夫一起离开了,但是没走多远,他们搬到了距离这儿只有20公里路程的一个地方。他们在那儿才住了两个月,结果有一天,他们的邻居跑来说:“你们的牛把辐射传给了我们的牛!它现在越来越虚弱。”“它是怎么传给你们家牛的?”“通过空气,就像灰尘一样。辐射是会飞的。”这一切听起来就像是童话故事!而我们听到的故事也越来越多。

但是,以下是我们亲眼所见的事情。我爷爷是个养蜂人,他养了五巢蜜蜂。足足有两天的时间,那些蜜蜂始终都窝在蜂巢里,不飞出来,你看不到一只蜜蜂。它们在等待。我爷爷并不知道核电站发生了爆炸,焦急的他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情?大自然出什么问题了吗?我的邻居是一名教师,他告诉我们蜜蜂的身体体系比人体发达,也更敏感,能够接收到更加细微的信息。所以爆炸刚一发生,它们就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响声。当时的广播里什么也没说,报纸上也找不到任何相关的新闻,但是这些蜜蜂却知道了一切。第三天,这些蜜蜂终于从蜂巢里飞了出来。现在,我们再来说一说那些黄蜂——我们家门外的走廊上有一个黄蜂巢,从来没有人碰过它,但是就在核电站发生爆炸的那天早上,蜂巢里的黄蜂全都不见了——我们既没有看到一只黄蜂的尸体,也没有看到一只活的黄蜂。直到6年后,这些黄蜂才重新回到了这个巢穴里。辐射——它令人们望而生畏,也让动物们纷纷退避三舍,包括天上的小鸟在内。就连那些树都对此心存畏惧,只不过,它们只能保持沉默,无法开口说话。这是一场巨大的灾难,任何一个人都在劫难逃。不过,那些科罗拉多甲虫并没有藏起来,它们像以往那样在田地里四处徘徊,啃噬我们的土豆,把一株土豆啃得只剩下叶子。它们已经习惯了有毒的食物,就像我们。

然而,只要一想起这件事,我就会想起一个令人痛心的事实——每个家庭都有人因此而死亡。住在河对岸那条街上的所有女人都成了寡妇,你在那条街上看不到一个男人。所有的男人都死了。在我生活的这条街上,只剩下了我爷爷和另一个男人。上帝把男人们先带走了。为什么会这样?没有人能告诉我们原因。不过,你想一想——假如男人们都活了下来,但所有的女人都死了,只留下他们独自生活,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们会喝得酩酊大醉,噢,他们一定会变成酒鬼!为了暂时忘记悲伤,他们只能借酒浇愁。现在,我们这些活下来的女人都十分空虚,这其中有三分之一的女人甚至说,自己的女性特征已经几乎完全消失殆尽。无论是年迈的老太太,还是年轻的小姑娘,情况都是如此。她们中的一些已经错过了生育年龄,而有些人则已经无法受孕。每当我想起这一切,我都会无比悲伤——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就像一切都从未发生过一样。

我还能说点什么呢?你必须要活下去。没了,就这些。

哦,我还有一些话要说。在此之前,我们全都是自己搅拌黄油,自己做奶油、乡村奶酪和普通奶酪。我们还会自己做乳面团。城里的人们也吃乳面团吗?做乳面团其实很简单:你把水倒进面粉,充分地拌匀,这样你就能得到一些细碎的小面团,然后你再把这些面团放进盛满开水的容器里,把加入面团的水烧开,再倒一些牛奶进去,乳面团就做好了。妈妈向我演示了制作乳面团的流程,并且对我说:“孩子,你一定要学会它。我就是从我妈妈那里学到这一方法的。”我们喝的是加入了白桦树和枫树树汁的果汁。我们把豆子放进烤箱里烤熟。我们还自己做加了糖的蔓越橘。战争年代,我们四处收集扎手的荨麻和鹅掌。因为饥饿,我们得了水肿病,看起来反倒比以前胖了不少,但是不管怎样,我们活了下来。那时候,树林里长着许多浆果和蘑菇;可是现在,它们全都不见了。我曾经一直以为自己菜锅里的食物永远都不会改变,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现在,你不能喝牛奶,也不能吃豆子。他们不允许你吃任何蘑菇或浆果。他们说所有的肉类在烹饪前都必须在水里浸泡三个小时;他们说,当你煮土豆的时候,前两次烧开的水都必须要倒掉。是啊,你不能和上帝作对。你必须要活下去。他们恐吓我们,就连我们的水也不能喝了。可是,没有水,你还能做什么呢?每个人的体内都有水。也许,水就是永恒?水是所有生命的源头。你能问谁呢?没有人能回答你。人们向上帝祈祷,但是从来不会向上帝提问。你需要做的就是必须活下去。

安娜·彼得罗芙娜·芭达耶娃

定居者

士兵们的话

二等兵:阿尔焦姆·巴赫季亚罗夫,清理人:奥列格·列昂季耶维奇·沃罗贝,司机兼侦察兵:瓦西里·约瑟福维奇·古希诺维奇,警察:根纳季·维克托罗维奇·德门耶夫,清理人:维塔利·鲍里索维奇·卡巴列夫斯基,司机兼二等兵:瓦伦丁·科姆克夫,直升机飞行员:爱德华·鲍里索维奇·柯诺克夫,清理人:伊戈尔·里特文,二等兵:伊凡·亚历山德罗维奇·卢卡舒克,盖格操作者: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米哈列维奇,直升机飞行员:奥列格·列昂纳多维奇·巴甫洛夫上校,警卫团指挥官:阿纳托利·鲍里索维奇·瑞拜克,二等兵:维克托·桑科,清理人:格里戈利·尼古拉耶维奇·科赫尤罗斯特,警察:亚历山大·瓦西里耶维奇·申科维奇,上尉:弗拉季米尔·彼得罗维奇·舍维德,警察:亚历山大·米哈列维奇·亚辛斯基

我们军团在收到警报后立刻出发。不过,直到我们抵达莫斯科地铁的白俄罗斯站时,他们才将此行的目的地告知我们。军中有一个人闻讯后当场就表示抗议——我想,他应该来自列宁格勒。他们告诉他,他们完全可以把他拖上军事法庭受审。指挥官当着我们所有士兵的面,清楚无误地说道:“违令者,要么进监狱,要么就地正法。”但是,我的想法和那个人完全相反。我想当英雄,想留下一些英勇事迹。也许,这样的想法很幼稚,但是,我们部队里有我这种想法的人很多。我们的士兵来自苏联各地:俄罗斯、乌克兰、哈萨克斯坦、亚美尼亚……这次的任务有些可怕,但不知为何,我们觉得这也很有趣。

于是,他们就把我们送到了那里,他们直接把我们送到了核电站。他们发给我们一些白色的罩衣和白帽子,还有蒙着纱布的手术面罩。我们的任务就是清理事故现场。我们首先在下面清理了一天,然后又爬到反应堆的屋顶上继续清扫。我们带着铁铲到处走。我们把那些蹿到上面去的人叫作鹤。机器人在这里根本无法作业,它们的系统完全崩溃了,但是我们能够照常工作。我们为此而感到骄傲。

我们坐车进入了那里——那里有一块标志牌,上面写着:隔离区,限制入内。我从没打过仗,但是进入那里后,我有了一种类似于打仗的感觉。我该从哪里开始呢?从哪里开始回忆呢?因为某种原因,只要一想起它,我就会想到死亡……

我们在路上遇到了一些疯狂的狗和猫。它们的行为举止十分怪异:它们没有把我们当成人,一见到我们,它们立刻就跑开了。我一直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也想不通它们到底出了什么问题,直到他们让我们开枪射杀它们……所有的房子都被封死了,农用器械被遗弃得到处都是。这真是有趣的一幕场景。这里除了我们和坐在警车上巡逻的警察,一个人也没有。你走进一间房子——房间的墙壁上还挂着照片,但是房子里没有人。各种文件散落在地上:共青团团员证、其他证书及奖状。在一个地方,我们发现了一台电视机,我们搬走了它,使用了一阵——我们说,我们只是借用而已——但是,我从没见过部队里有人把这里的东西带回家。这是因为,首先,一来到这里,你就会有一种感觉,这里的人随时都有可能会回来;其次,不管怎样,这里的一切都或多或少与死亡相关。

人们会开车前往核电站——核反应堆的所在地。他们想在那里拍照,然后带回去给家里的人看。他们都很害怕,但也十分好奇:这是什么?我自己是不会去的,我的妻子还很年轻,我不想冒险,可是那些男孩们全都跑去了,拍了几张照片,回来后翻来覆去地看照片。嗯……(沉默)

乡村公路上、田地里、高速公路上——这些地方全都空无一人。高速公路已经荒置,电线杆上的电线也早已成为了摆设。一开始,那些房子里的灯还是亮的,可是后来,他们把灯全都关了。我们开着车在村子里转悠,一只野猪会突然从学校里冲出来,向我们的汽车猛扑过来,或者,一只小兔子会突然从某个地方钻出来。在所有的地方,动物都已经完全取代了人的位置:房子里、学校里,以及酒吧里。之前张贴的海报还在那里:“我们的目标就是让全人类都获得幸福”,“工人阶级将取得最终的胜利”,“列宁思想永垂不朽”。在这里,你仿佛回到了过去。集体农庄的办公室旁边还插着红旗,崭新的旗帜迎风飘扬,办公室外面的墙壁还画着一系列标语和伟人的头像。办公室里面的墙壁上则挂着领导者的画像,桌上还摆着领导者的半身像。在这里,你能看到战争纪念馆、小镇教堂、急匆匆被关上门的房子、灰色的水泥牛栏、卡车修理店,还有装载着遇难者的墓地。看起来这里就像是一个被某个部落匆忙间遗弃的定居点,而原来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现在全都藏起来了。

我们互相询问对方:我们的生活是不是也像这样?这是我们第一次以局外人的身份来打量和思考自己的生活。我们有生以来第一次开始思考这个问题。这里的一切给我们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那感觉就像被人在脑袋上狠狠地拍了一巴掌……部队里流传着一个笑话:一块产自基辅的蛋糕的半衰期为36个小时。那么……我需要多长的时间才能从这里面走出来?三年,我用了三年的时间。切尔诺贝利一行唤醒了我。它使我获得了自由。

这栋被废弃的房子就在那里。房门是关着的。窗台上趴着一只猫。我想,那一定是一只陶瓷猫。走近后,我才发现那是一只真猫。它把房子里的花——天竺葵全吃光了。它是怎么进去的?是他们把它留在这儿的吗?

房子的大门上写着一些字:“亲爱的好心人,请不要在这里搜寻值钱的东西。我们从来就没有值钱的东西。你可以使用房子里的任何物品,但是请不要毁了这儿。我们还会回来。”我在其他房子里也看到了一些不同颜色的字——“亲爱的房子,请原谅我们!”人们和自己的房子道别,就像和人道别一样。或者,他们会这样写:“我们早上就要离开了”或“我们将在晚上离开”,而且他们还会把离开的日期,甚至时间都写在房子上。学校的一个作业本上写着这样一行字:“不要打猫,不然,那些老鼠会吃光所有的东西。”下面还有一排孩子稚嫩的笔迹:“请不要杀死我们的祖卡。它是只好猫。”(他闭上了眼睛)我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忘了,我只记得我曾经到过那里,在那之后发生的一切我全都忘了。我想不起来了,统统想不起来了。我不能数钱。我的记忆出了问题,医生们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我从一间医院转到另一间医院,心里始终想着,房子是空的,你打开门,那里有一只猫。还有,还有那些孩子们留下的字迹。

我收到了部队传下来的命令。我的任务就是不让那些原来住在这里的居民回到已经被疏散一空的村庄里去。我们设置了路障,建立起了执勤岗点。因为某种缘故,他们把我们称为“游击队”。现在是和平年代,而我们站在这儿,饥肠辘辘地执行军事任务。农民们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譬如说,我们不准他们从自家庭院里拿走任何东西——桶子、罐子、铁锯或斧子,统统不行。他们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不能收割自家地里的庄稼。该怎么向他们解释呢?事实上,当时的情况就是:道路的一侧站满了士兵,他们正在督促人们离开这里,而就在道路的另一侧,奶牛们正在吃草,田里的收割机不断地发出轰鸣声,粮食被收割下来后立刻就被装船运走了。年迈的妇女们走过来,哭着说道:“孩子们,让我们进去吧。这是我们的土地,我们的家在这里。”她们带着鸡蛋、熏肉和自制的伏特加。他们为失去的土地——已经被污染的土地——而痛哭流涕。他们为失去自己的家具,以及他们的所有财产而难过。

在那里,你的思想会发生转变。事物原有秩序全被打破了。一个女人正在给自家的奶牛挤奶,而她的身边就站着一名士兵。这名士兵的任务就是确保这个女人在挤完奶后,一定会把所有的牛奶都倒掉。一位年迈的妇女手里挎着一篮子鸡蛋,在路上行走,一名士兵紧随其后,因为他必须确保她会把这篮鸡蛋埋进地里。农民们高高地举起珍贵的土豆,他们在一片寂静中默默地收割地里已经成熟的土豆,但实际上,这些土豆刚被挖出来就又会被深深地埋入地下。最糟糕的就是——同时,这也是最难以让人理解的——这里的一切都美极了!这就是整件事当中最糟糕的一点。这里的一草一木、这里的动物、这里的房子——这里的一切都很美。我再也不会见到这样的人。每个人的脸看上去都很怪异,像个疯子。他们的表情很奇怪,我们的也一样。

我是一名士兵。如果我受命做某事,我就必须服从命令。但是,我也渴望成为英雄。你应该有这样的想法。政治工作者会发表演讲,只要打开广播或电视,你经常能听到或看到这样的节目。对此,不同的人反应也有所不同:有的人希望能借此被领导人接见,能够上电视;有的人则只是把这当成一份工作;此外还有第三类人——我见过这样的人,他们觉得自己做的是英雄的工作。我们的工资待遇很好,但是这好像都无关紧要。我的工资原来是400卢布,但是在那里我每个月都可以拿到1000卢布(而且是苏联卢布)。后来,人们说:“他们得了很多钱,现在他们回来了,买了自己的第一辆汽车,第一套家具。”当然,这也是要付出代价的——我们的身体也会疼,因为毕竟这其中也含有英雄的要素。

在去之前,我也很害怕。不过,这种恐惧心理只持续了一段很短的时间。到了那里之后,我突然就不害怕了。我们不断地接到命令,然后就开始工作,完成一项又一项的任务。我想从上面,从直升机上看一眼核反应堆——我想看看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这样的做法是被明令禁止的。在我的医疗卡上,他们写道:我吸收了21伦琴的辐射。但是我不知道这有没有关系。整个过程非常简单,你坐飞机直接飞到省会切尔诺贝利(切尔诺贝利很小,整座城市并不像我想的那样恢宏庞大,只是一座很小的省会城市)。随后,你会看见一个男人,他站在距离核电站大约10~15公里的地方,手里还拿着一个放射量测定器。他正在测量我们周围的辐射量。这种测量的次数将会随着我们每天飞行时间的增加而增加。我会坐飞机从那儿前往核反应堆,有几天,从我身上测出的放射量为80伦琴,有几天又是120伦琴。有时候,我会在晚上的时候在核反应堆周围巡逻,每次两个小时。我们借助红外线照明设备给核电站拍照,冲出来的胶卷上总是会有一些散射状的黑色痕迹,那应该就是辐射——但是在白天,你看不到它们。

我和几位科学家谈过。有一位科学家告诉我:“我都能伸舌头去舔你们乘坐的直升机,而且我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另一位科学家则说:“你们在空中飞行的时候没有任何防护?你是不是不想活了?你们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必须把你们自己保护起来!”我们在直升机的座位上铺了一层铅垫,还为自己缝制了一些铅质背心,但是这些防护措施只能挡住一方面的辐射,却不能挡住来自四面八方的所有辐射。我们乘坐飞机在空中飞行,从早上一直飞到晚上。其间并没有发生任何特殊的事情。大家都在工作,卖力地工作。晚上,我们会看电视——世界杯还没有结束,所以当时足球成了我们主要的话题之一。

过了很久,我们才开始思考当时的事情——我想,那一定已经是3年后的事情了。当时和我们一起执行任务的一个人病了,紧接着,又有一个人病了。有的人已经死了。还有一个人精神失常,最终自杀了。正是从这时起,我们才开始思考当时发生的一切。然而,直到二三十年后,我们才真正弄清楚并想明白这一切。对我而言,我在阿富汗(我在那里待过两年)以及后来的切尔诺贝利(我在那里驻守了两个月)的经历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回忆。

我没有把我曾去过切尔诺贝利的事情告诉我的父母。有一天,我的兄弟碰巧读到了《信息报》上的一篇文章,看到了我的照片。他把这份报纸拿给妈妈看:“你看,”他说,“他是个英雄!”我的妈妈看后什么也没说,开始默默地哭泣。

我们开着车往前走,你知道我看到什么了吗?就在马路边,在一束光线的照耀下——就是那种细细的银色的光芒——有东西像水晶一样,闪闪发光。这些……当时,我们正打算穿过莫济里,前往卡林科维奇。我们看到有东西闪闪发亮。我们也曾谈论过这件事——就在我们之前工作过的村子里,我们全都注意到,那里的树叶上有许多细小的窟窿,尤其是樱桃树的树叶上,这种小窟窿尤其多。我们摘了一些黄瓜和西红柿——它们的叶子上也有这种黑色的小窟窿。我们一边咒骂,一边吃掉了它们。

我去了切尔诺贝利。其实,我并不是非去不可,我是自愿去那儿工作的。起初,你会觉得那里的人和其他地方的人一样,没有任何区别。直到后来,你才会注意到他们的眼神中全都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种可怕的空虚,而他们似乎也已经完全适应了对方的这种眼神。我是为了获得勋章才去那里的吗?或者,我想得到一些福利奖励?放屁!我什么都不需要。房子、汽车——除了这些,还有什么?对了,一栋乡间别墅。可是,所有这一切我全都有了。然而,这是一次特殊的军事任务,它散发出了一种令所有男人无法抗拒的魅力。只有那些具备男子气概的男子汉们才能完成如此重要的工作。至于其他男人,如果他们愿意的话,他们大可以躲在女人的裙子下面苟且偷生。在我们当中,有些人的妻子正在家中待产,有些人家里还有嗷嗷待哺的婴孩;我们中有三分之一的人都蓄着络腮胡子。他们一边诅咒自己,一边踏上了来这里的行程。

我们回到了家中。我脱掉了我在那里穿过的所有衣服,然后把它们全都扔进了垃圾桶。我把我的帽子给了我的小儿子,他很想要这顶帽子。我给他之后,他一直戴着它。两年后,医生对他作出了诊断:他的大脑里长了一个肿瘤……剩下的一切你可以自己把它写完。我已经不想再说了。

我才刚刚从阿富汗的战场上回来。我想过一小段平静的生活,我想结婚,我想马上就结婚。突然,我就接到了上级发来的这条带有红色标记的通知:“特殊征召”,限一小时内赶到这个地址报到。我妈妈闻讯后,马上就哭了起来。她以为我又要应征上战场了。

我们要开往哪里?为了什么?当时,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在斯卢茨克,我们更换了服装,他们给了我们装备,直到这时,我们才被告知将被派往霍伊尼基地区中部地带。我们将前往霍伊尼基,而那里的人们对此一无所知。事实上,我们的目的地更远,他们把我们送到了一个小村庄,那里有人正在举行婚礼:年轻人在音乐的伴奏下翩翩起舞,兴奋地喝着伏特加。这只是一场十分普通的婚礼,而我们接到的命令是:铲除这里所有表层的泥土,铲除深度以一铁锹的长度为基准。

5月9日胜利日那天,一位将军来到此地。他们让我们站好队伍,祝贺我们节日快乐。我们当中的一个人鼓起勇气,问道:“他们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此地的辐射强度是多少呢?我们将会摄入多少剂量的放射性物质呢?”只有他一个人提出了疑问。当那位将军离开后,我们的旅长把他叫了过去,狠狠地痛骂了他一顿:“你这是公开的煽动和挑衅!你在危言耸听,你知道吗?”几天后,他们给我们派发了一些防毒面罩,可是没有人使用它们。他们也曾给我们看过几次放射量测量器,但是他们从没有让我们碰过它。每3个月,他们都会给我们中的一些人放假,让我们回家住几天。我们回家也只有一个目的:买更多的伏特加。几天后,我背着两个装满酒瓶的背包回到了那里。我的战友们兴奋得将我高高地抛了起来。

在最终结束任务,即将回家之前,我们都被召去与一个来自苏联国家安全委员会的人进行谈话。他的话非常有说服力,他告诉我们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我们都不应该把自己在这里看到的一切告诉任何人。当我从阿富汗战场回来的时候,我知道自己终于活了下来。然而,这里的情况却恰恰相反,只有等你回到家以后,死亡才会慢慢地降临到你身上。

我要回忆些什么?我的回忆里有什么?

我每天的任务就是开车穿越所有的村庄,测量那里的辐射强度。女人们都吓得躲了起来,没有一个人给我们送苹果吃。男人们不像女人们那么害怕,他们会走到我面前,给我一些伏特加,以及一些猪肉,请我们吃。这时,如果你拒绝他们,大家都会感到很尴尬,但是把这些含铯的食物吃到肚子里,听起来也不是一件明智的事情。所以每当这时,我会接过酒杯,但是我不会吃任何东西。

不过,在一个村子里,有一家人邀请我们去他家吃饭——桌子上摆了一盘烤羊肉,还有许多吃的。主人已经有些醉了,他承认这还是一只小羊:“我不得不杀了它。因为我再也不能多看它一眼,我受不了了。它简直是这个世界上最难看的东西!一想到它那难看的样子,我就吃不下去了。”而我呢,在听完他的这番话之后,什么也没说,只是飞快地喝下了一整杯伏特加……

那已经是10年前的事情了。一切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就好像我没有生病。现在,我已经全都忘了。

你必须要为自己的祖国服务!为国效力——这是一件大事。他们给我发了许多东西:内衣裤、靴子、帽子、裤子、皮带,以及衣服。整理完毕后,你就得出发!他们给了我一辆装卸卡车,我的工作就是运送水泥。装车——卸车。我们都很年轻,都没有结婚。我们没有戴任何防毒面罩。在那里,有一个人——他的年纪比我们大,他总是戴着面具,但是我们没有戴。道路上指挥交通的人也没有戴。我们还坐在驾驶室内,而他们每天都要在充满放射性尘埃的露天环境里工作8个小时。每个人的工资待遇都很好:这里的工资是你以前的3倍,还有假日津贴。我们把发的钱全都花了。我们知道伏特加能够对我们有所帮助,它能够缓解和释放压力。这也解释了为何战争时期,部队会发给士兵每人100克伏特加。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像在家里一样:一名喝醉了的交通警察给一名喝醉的司机开罚单。

不要写苏联英雄主义所创造的那些奇迹。奇迹的确存在——而且它们也全都是真正的奇迹。不过,人们首先看到的往往都是无能和疏忽,在那之后,才会关注到奇迹的存在:堵枪眼,飞身扑向机关枪。但是,那些命令原本永远都不应该发出,这样的需求本就不应该存在。没有人会写这些东西。他们把我们扔到了那里,我们就像是被他们抛向核反应堆的沙子。他们每天都会列出一条新的“行动口号”:“人们勇敢而无私地工作”、“我们都会活下去,并取得胜利”。

他们给了我一枚奖章,以及1000卢布。

起初,人们还有些不相信,这听上去就像是一场游戏。但是,这是一场真正的战争——原子战争。我们完全不知道——什么是危险的,什么是安全的,什么是我们应该注意的,什么是我们应该忽视的。没有一个人知道。

这是一场真正的大撤离,所有人都直接被送到火车站。火车站的情况又如何呢?我们帮助人们把孩子从窗户里塞进车厢。我们让人们有秩序地排队——指引购票的人前往售票处,让想买碘酒的人前往药房。站在队伍中的人相互咒骂,有的甚至还打了起来。他们砸碎了路边商店和小摊的大门,他们甚至扭弯了窗户上的金属栏杆。

在那里,你还能看到从其他地方赶来的人们。酒吧、学校、幼儿园都成了他们的暂时住所。人们半饥半饱地在附近徘徊。所有人的钱花得都像流水一样飞快。他们发疯似的从商店里买东西,见什么买什么。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洗衣房里的那些女人。没有洗衣机,没有人想到要带洗衣机,于是她们就用手洗。那些女人都很老了,她们的手上布满了水泡和伤疤。洗衣房里不仅脏,而且还含几十伦琴的放射性物质。“男孩们,吃点东西吧。”“孩子们,打个盹儿吧。”“孩子们,你们还那么年轻,小心一点啊。”她们为我们感到难过,还为我们流泪。

她们现在还活着吗?

每年的4月26日,我们这些曾经被派到那儿去的人都会聚在一起。我们一起回忆当时的情景。你是一名士兵,战争时期,国家需要你。我们忘记了那些不好的事情,只回忆那些好的事情。我们记得,假如没有我们,他们当时根本无法做到那一切。我们的系统,从本质上来说是一个军事体系,它能够在紧急时刻出色地完成每一项任务。在那里,你终于自由了,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自由!在那个时候,俄罗斯人展示出了自身伟大的一面、独特的一面。我们永远都不会变成荷兰人或德国人。在那里,我们也许永远都找不到合适的沥青混凝土和修剪整齐的草坪,但是,我们国家从来就不缺乏英雄。

他们给我打了个电话,然后我就去了。我必须去!我是一名党员。共产主义者,前进!事情就是如此!我是一名警察——高级队长。他们向我保证,回来后,我的肩膀上一定会多一颗星。当时已经是1987年6月。在去之前,每个人都应该进行一次身体检查,但是我没做检查就走了。有人退缩了——他拿来了一张医生的证明,说他患有溃疡,于是,我就顶替了他的位置。

我们以军人的身份赶到当地,但是最初,他们将我们整编成了一个建筑队。我们在那儿修建了一间药房。没过多久,我就感觉全身乏力,而且总是想睡觉。我对医生说我很好,只是这里太热了。自助餐厅里有集体农庄提供的肉、牛奶和酸了的乳酪。我们把这些东西都吃光了。医生什么也没说。厨师做好食物后,医生会拿着一个小本子逐一比对检查,然后告诉我们所有的食物都是安全的,可是他自己从来不吃那些送检的样餐。我们都注意到了这一点,并从中明白了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都绝望了。后来,草莓开始源源不断地运来,接着,到处都是甜腻腻的蜂蜜。

劫掠者早已先我们一步光临此地。我们用木板把门窗都封死。所有的商店都被洗劫一空,强盗们是从窗户下面的壁炉闯进来的,商店的地板上撤满了面粉、糖和饼干。罐头被扔得到处都是。村庄的居民已经被疏散完毕,但是距这个村子5~10公里远的另一个村庄尚未撤离。每当一个村庄被疏散之后,他们就会赶来,然后带着这个村子里的所有值钱的财物离开。这就是当时的真实情况。我们负责看守村庄。这个村子以前的集体农庄负责人带着一些当地人回到了这里。他们已经在其他地方定居,并且在那里有了一个新家,但是他们还是回到了这里——他们要回来收割庄稼,同时播种新的农作物。他们将收割下来的麦秸捆成垛,堆在外面。我们在麦秸垛里找到了播种农具和摩托车。在这里,人们按照一种物物交换的原则来进行交易——他们给你一瓶家庭自制的伏特加,作为交换,你允许他们从这里搬运电视机。我们还出售卡车和播种机。一瓶或十瓶都行。在这里,没有人对钱感兴趣。(说到这里,他哈哈大笑起来。)每样东西都要缴税:一小罐气——你需要用半升伏特加来交换;一件羔羊皮外套——两升;摩托车——时价,依据当时的行情定价。根据临行前的指令,我需要在那里待6个月。随后,换防的人就会来替换我们。事实上,我们在那里逗留的时间并不止6个月,因为波罗的海三国的部队拒绝来这里服役。情况就是这样。但是,我知道人们洗劫了那个地方,把所有能够拿走的东西全都搬走了。他们以这种方式将隔离区内的物品运送到了外地。你可以在市场、典当行以及人们的家里找到这些物品。在那道警戒线背后,土地成为了当地唯一留下的物品。还有坟墓,以及我们的健康。

我们到了那里,领到了各自的装备。“这只是一次事故,”上尉对我们说,“事故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那都已经是3个月前的事情了。你们不会有任何危险。”“没有任何问题,”军士说,“只不过在吃饭前要记得洗手。”

我测量辐射强度。只要天一黑,这些人就会开着车来到我们所在的小站,开始给我们分发东西:钱、香烟和伏特加。然后,他们会让我们替他们放哨,而他们自己则在那些没收回来的物品中挑挑拣拣,把其中的一些东西装进自己的背包。他们要把这些东西带到哪里去?也许,他们会把它们运到基辅和明斯克,送到那些二手市场里出售。当他们挑选完之后,我们的任务就是处理那些他们挑剩下的物品:裙子、靴子、椅子、口琴、缝纫机。我们把这些东西全都埋进了沟里——我们把这些沟渠称为“公共墓地”。

后来,我回了家。我参加舞会,认识了一个女孩。我喜欢她。我对她说:“我们互相介绍一下自己,加深了解,怎么样?”

“这又何必呢?你是一个到过切尔诺贝利的人。我不敢给你生孩子。”

我有自己的记忆。我在那里的官方职务是警卫队的队长,就是《启示录》中的指挥官一类的角色。(说到这里,他哈哈大笑起来。)是的,你就按照我的原话写下来。

我记得我拦住了一辆从普里皮亚季开出来的小轿车。这座小城里的居民早已疏散到了其他地方,城里一个人也没有。“请出示证件。”他们没有证件。车子的后座上还盖了一层帆布,我们掀开了帆布。直到现在,我都清楚地记得那一幕:20套茶具、一套组合壁柜、一把带扶手的椅子、一台电视机、一些小地毯和几辆自行车。

于是,我把这一切都记了下来。

我记得,在那些空荡荡的村子里,猪全都发了疯,到处乱跑。我还记得集体农庄的办公室及俱乐部是什么样子的,还有墙壁上那些已经褪了色的海报:“我们把面包献给祖国!”“光荣的苏联工人阶级!”“人民成就永垂不朽!”

我记得那些无人看管的公墓——四分五裂的墓碑上写着一个又一个人的名字:博洛金上尉、大尉……那一排排长长的文字,看上去就像是一首首诗歌——那些都是二等兵的名字。墓碑旁杂草丛生,牛蒡、带刺的荨麻和藜正肆无忌惮地疯长着。

我记得我还看到过一个料理得很好的花园。我们路过时,花园的主人正好从屋子里走出来,看到了我们。

“孩子们,不要冲着我们大喊大叫。我们已经提交了申请表格——明年春天,我们就会离开这儿。”

“既然如此,你们为何还要如此悉心地照顾花园里的一草一木呢?”

“现在是秋天,就该干秋天的活。”

我明白他的意思,但是我必须把这一切都写下来……

我的妻子带着我们的孩子离开了。那个该死的女人!不过,我不会像万尼亚·科托夫那样上吊自杀,也不会从7楼的窗户里跳出去。那个该死的女人。当我带着一箱子钱回来的时候,她什么也没说。我们买了一辆车。那时候,她和我住在一起,从没抱怨过什么。她一点也不害怕。(说到这儿,他开始唱歌。)

即便是一千道伽马射线当空照耀,

俄罗斯雄鸡也会准时打鸣。

一首不错的歌。这是我在那里学会的。想听笑话吗?(不等对方回答,他便开始讲了。)一个男人从核反应堆回到家中。他的妻子问医生:“我该拿他怎么办?”“你应该把他洗干净,给他一个拥抱,然后离开他。”那个该死的女人!她害怕了。她带走了我们的孩子。(突然,他变得严肃起来。)士兵们就在核反应堆旁边工作,我的任务就是开车把他们送到那儿,然后再把他们接回来。和所有人一样,我的脖子上戴着一个辐射总量记录仪。当士兵们换班之后,我就会开车去把他们接回来,然后和他们一起前往一部——那是一个机密部门。在那里,他们会记下我们身上记录仪的读数,然后在我们的卡片上写一些东西,但是,我们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摄入了多少伦琴的辐射量,因为那属于军事机密。那群杂种!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他们会突然对你说:“好了,你不能再待在这里了,你必须停止工作。”这就是他们提供给你的全部医疗信息。即便是到了我即将离开的时候,他们也没有告诉我我到底摄入了多少伦琴的辐射。死杂种们!现在,为了权力,为了谋求一官半职,他们互相倾轧,还削尖脑袋参加选举。你还想再听一个笑话吗?在去过切尔诺贝利之后,你可以吃任何想吃的东西,但是你必须把自己的粪便装进铅盒子。

如果我们生病,医生凭什么给我们治病?我们手上没有任何资料。那些资料还在他们那里,他们把它藏了起来,或者,他们已经把它们毁掉了,毕竟那全都是军事机密。我们该如何帮助自己的医生?如果我有一张证明,上面标明我在那儿吸入了多少辐射,那该多好!我会把它拿给那个该死的女人看。我要告诉她,不管怎样,我们都能活下来,都能娶妻生子。切尔诺贝利的清理人在祈祷时都这样说:“噢,上帝,既然是你让这一切发生,让我只能接受,那么,就请你让这一切都好起来吧,正如我期望的那样,好吗?”去死吧,你们统统都去死吧!

他们让我们签了一份保密文件,所以在此之前,对于当年发生的一切,我一个字也没说过。退伍之后,我成了二等残废。当时,我才22岁。我摄入了相当大剂量的放射性物质。我们把一桶桶装满石墨的大桶运出核反应堆。那里的辐射强度高达10000伦琴!我们用普通的铲子往桶里铲石墨,每当一次班,我们至少要换30副面具——人们把它们称为“口套”。我们还用水泥浇灌石棺。那是一副巨大的棺材,但是躺在里面的只有一个人——高级操作员瓦列里·霍捷姆楚科。反应堆发生爆炸后,他被压在了爆炸形成的废墟堆中。石棺是一座20世纪的金字塔。我们还要在那里待三个月。等到我们所在的部队撤离时,他们甚至都没有让我们换衣服。我们穿着在核反应堆工作时穿的裤子和靴子跟随部队四处辗转,直到他们让我们复员。

如果当初他们允许我对其他人谈及此事,我又能对谁说呢?我在一家工厂工作。我的老板说:“别再生病了,不然,我们就开除你。”他们果然这样做了。我去找厂长:“你们没有权力这样做。我去过切尔诺贝利,在那里工作过。是我救了你们,我保护了你们!”他回答说:“派你去那里的人不是我。”

夜晚,我从妈妈的话中醒来:“宝贝,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没有睡着。你躺在那儿,睁着眼睛。你的灯还开着。”我依旧什么也没说。我没有可以聊天的对象,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们的话——用我自己的语言。没有人明白切尔诺贝利对我意味着什么——我是从那里回来的——我也说不出来。

我已经不再惧怕死亡,面对死神,我无所畏惧。可是,我不知道自己将以何种方式走向死亡。我的朋友死了。临死前,他变得很胖,全身都肿得厉害,就像一个大水桶。还有我的邻居——他也曾在那里工作过,作为一名起重机驾驶员。最后,他全身的皮肤都变得很黑,像煤一样黑,而且他的身体也缩小了,以致到了最后,他只能穿孩子的衣服。我不知道临死前的我会变成什么样,我只知道:根据医生的诊断,我已经时日无多了。不过,我已经想开了,此时的我很想体验一下死神降临时的感受。当初我被派往阿富汗战场的时候,临出发前,我就已经作好了随时被一颗子弹打中脑部、一命呜呼的准备。只不过,那时,死亡相对更容易一些。一枪即可毙命。

我曾经在报纸上看过一篇关于操作员列奥尼德·托普图诺夫的文章。列奥尼德是核电站爆炸当晚的值班工作人员。就在爆炸发生前几分钟,他按下了红色事故按钮,但是那并没有阻止爆炸的发生。事后,他们把他送到了莫斯科的医院。医生说:“要想修复他身上的创伤,我们需要另外一个完整的身体。”在他的身上,只有一处非常微小的地方没有受到辐射的感染——在他的背上。他们把他的尸体埋在了米定斯卡亚公墓,其他那些因为接受过量核辐射而死亡的人后来也都被埋在了那儿。他们用金属箔把他的棺材包了起来,然后在棺材周围浇筑了厚达半米的水泥,最后又在水泥棺外加盖了一层铅板。他的父亲来了。他站在墓地里,放声痛哭。路过的人们纷纷说道:“正是你的这个私生子点燃了这场大火!”

我们很孤单。在这里,我们只是一群异乡人。等到我们死后,他们甚至会把我们单独埋葬,他们处理我们尸体的方式都和其他人不一样,就好像我们是来自另一个星球的外星人。我宁愿自己当初死在阿富汗的战场上。坦白说,我真的这样想过。在阿富汗,死亡是一件极其寻常的事情。到了那里,你自然就会明白。

我乘坐的直升机飞到了反应堆附近。从飞机上往下看,我能够看到地面上的雌鹿和野猪。它们看起来都很瘦小,而且似乎没睡醒,行动很慢,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它们正在吃地上的草,它们什么都不知道,它们不知道自己应该离开这里。这些动物根本不知道其实它们应该随人类一起离开。

我应不应该去那里呢?我应不应该驾驶飞机在天上飞呢?我是一名共产党员——我怎么能够不去呢?

有两名伞兵拒绝了这项任务——他们的妻子还很年轻,他们还没有孩子。但是,他们都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并且受到了惩罚。事后,他们被革去了军职。当然,部队里还有很多男子汉愿意献身祖国,成就自己的荣誉!这也正是这份工作吸引我们的原因之一——他不去,我去!然而现在,我的观点变了,我会从一个不同的角度来看待这件事情。在经历了9次手术以及两次心脏病复发之后,我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去评判他们。我对他们当初的行为表示理解。当时的他们都很年轻。但是,不管怎样,我还是会去。这个决定永远都不会改变!绝不改变!他不能去,我去!这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

总的来说,到了那里,最令人震惊的莫过于那些硬件装备:重型直升机、中型直升机、米-24武装直升机——那可是战斗机。切尔诺贝利要米-24武装直升机干什么?又或者说,米-24战斗机在这里能干什么呢?那些飞行员都很年轻,他们才刚刚从阿富汗战场上退下来。他们觉得自己已经受够了,他们厌倦了阿富汗,厌倦了战争。于是,他们就被派到反应堆附近的森林里,最后摄入了大量的放射性物质。这就是命令。其实,他们根本没必要派人到这个到处都是辐射的鬼地方来。他们来这儿能干什么呢?他们需要的是专家,而不是人肉材料。从直升机上,我看到了许多被废弃的房子,还有一大片一大片的废墟——此外,就是不计其数的小人影。那里有一台民主德国生产的起重机,可是这台机器已经完全失效——它开到了反应堆附近,然后就不动了。那些机器人也全都停止了工作。我们的机器人如此——由学者卢卡契夫设计,专为探测火星而制作的机器人。日本人的机器人也如此——很显然,高强度的辐射破坏了它们的线路。但是,那些士兵没有停止工作。他们穿着橡胶外套,戴着橡胶手套四处奔走。

在回去之前,我们接到了上级传达下来的警告命令:为了国家的利益,回去后,我们最好不要告诉人们自己在这里看到了什么。可是,除了我们,没有人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对于在那里发生的一切,我们并不能完全理解,但是我们看到了,也记住了。

谎言与真相

他们已经写了几十本书。每本书都很厚,上面标满了注释,然而,这件事仍然无法用哲学的观点解释清楚,任何哲学描述都无济于事。有人对我说——也有可能是我从书上看到的,切尔诺贝利问题本身首先是一个自我理解的问题。事情似乎就是如此。我一直在等某个有文化的聪明人向我解释这一切。或者,他们可以用那种持之以恒、苦心研究“市场!市场!自由的市场!”的方法来帮助我。可是,我们——我们这些在一个没有切尔诺贝利的世界里长大的人,现在却只能接受生活中切尔诺贝利无处不在的事实。

我是一名专业的火箭设计者,专门研究火箭燃料。我住在拜科努尔(一个航空发射中心)。程序、宇宙、国际卫星,这些东西占据了我大部分的生活。那真是一段令人难忘的美好时光!你把天空、北极以及所有的一切都送到了人们的眼前!你把整个太空都送给了他们!苏联的全体人民跟随尤里·加加林一起,进入了太空,摆脱了地球引力。我们成功了!直到现在,我仍然很喜欢他——他是一个出色的俄罗斯男人,脸上总是带着灿烂的微笑,就连他的离世都像事前演练过一样。

那真是一段令人难忘的美好时光!因为家庭的原因,我搬到了白俄罗斯,并在这里结束了自己的职业生涯。来到这儿之后,我立刻就投入到了针对切尔诺贝利地区的研究中。对我而言,这是一项极富颠覆意义的工作,它改变了我对事物的许多看法。尽管我的工作性质决定了我所接触到的全都是最先进的技术——外太空技术,但是我在那里看到的一切却超乎我的想象。换言之,你根本想象不到那是一番怎样的情景。你也很难解释清楚——那儿的一切都超乎人们的想象——那是——(他在思考)你知道吗?一秒钟以前,我以为我想明白了,可是一秒钟后——它会让你有一种立刻就此开展哲学探讨的冲动。无论你和谁谈论切尔诺贝利,他们都会将谈话上升为哲学范畴内的探讨。我宁愿和你谈谈我的工作。我们为什么不能这样呢?我们正在修建一间教堂——一间切尔诺贝利教堂,为了纪念上帝的母亲,我们要把它献给“惩罚”。我们四处募捐善款,拜访那些病人和即将离世的人们。我们把这一切都详细地记录了下来。我们正在创建一座博物馆。过去,我常常这样认为:带着一份这样的心情,我根本无法从事这种工作。我接到的第一个工作指令就是:“这里是一些钱,你把它分给35个家庭,事实上,就是把这些钱分给35个寡妇。”她们的丈夫都是清理人,所以你必须要做到公平分配。可是,怎样才算公平呢?有一个寡妇带着生病的小女儿独自生活,另一个寡妇则有两个孩子;还有一个自己已经生病了,她独自租了一间公寓;但是除此以外,另一个寡妇家里还有四个孩子要抚养。晚上睡觉时,我会突然醒来,脑袋里则仍然在思考这个问题:“我该怎样做才能不欺骗任何人呢?”我拼命地想,然后计算,算来算去什么办法都行不通,最后又只得继续再想。我做不到。最后,我们按照名单上的名字,把所有钱平均分给了这35个女人。

不过,博物馆才是我真正的孩子:切尔诺贝利博物馆。(他开始沉默)有时候,我想这里将会出现一个葬礼大厅,而不是一间博物馆。我为葬礼委员会服务。今天早上,我刚刚走进办公室,还没来得及脱下外套,一个女人一边哭一边走了进来,事实上,她不是在哭,而是在咆哮:“把他的勋章拿走,还有那些证书!把那些奖金也全都拿走!把我的丈夫还给我!”她就这样咆哮了很长一段时间,并且留下了他的勋章和证书。这些东西将会被放进博物馆,在那里展出。所有的人们都会看见它们。可是,她哭了,除了我没有人听到她的哭声,当我把这些证书放进展柜的时候,我会记住她,还有她的哭声。

现在,亚罗舒克上校也快死了。他是一名化学家兼放射量测定员。他曾经健康得像头牛,可是现在,全身瘫痪的他只能躺在床上。他的妻子像翻一个枕头一样为他翻身。她用汤匙给他喂饭。他患有肾结石,那些结石应该被打碎,然后排出体外,可是我们没有钱为他做那样的治疗或手术。我们都是乞丐,依靠人们的施舍生存。政府则表现得像借贷人,它已经忘记了这些人。等他死后,他们会用他的名字为街道或学校或军事团队命名,但是这一切只会发生在他死以后。亚罗舒克上校。他穿越了整个隔离区,标记出了那些放射量最高的地区或地点——他们像利用一件工具一样利用他,并且利用到了极致,仿佛他就是一个机器人。对此,他心里很清楚,但他还是去了,他走到了核反应堆,然后从那里徒步走遍了放射半径以内的所有地方。徒步!他只带了一只放射量测定器。他发现一个“地方”辐射量很高,然后他就围绕那个地方走上一圈,最后,把这个地点精确地标记在他的地图上。

那些曾经在核反应堆屋顶上工作过的士兵呢?他们现在的情况如何?前后共有210个军事团队被派往那里,清扫灾难过后遗留下来的辐射微尘,其总人数达到了34万。事后,那些清扫屋顶的人情况最糟糕。他们身上都穿着铅质的防护服,但是辐射来自他们的下方,而他们的脚下根本没有采取任何防护措施。他们穿着普通且廉价的人造革靴子。每天,他们都会在屋顶上逗留一分半至两分钟。事后,他们就全体复员了,政府给他们每人发了一张证书,以及一些奖赏——100卢布。在此之后,他们就消失在了祖国那片广袤的土地上。在屋顶上,他们的工作就是收集燃料和石墨,以及水泥板和金属渣。他们用20~30秒的时间把这些垃圾装上手推车,然后,他们还要用30秒的时间才能把这些“垃圾”从房顶上倒掉。这些特殊的手推车每一辆光自重就达到了40千克。你可以想象这样一幅画面:一套铅质的防护服、面具、手推车,以及近乎疯狂的速度。

在基辅的博物馆里,有一个与士兵帽子大小相当的石墨模型。据他们说,如果这是一块真的石墨,其重量可以达到16千克,由此可以看出石墨是一种密度很大、质量很重的物体。在那里,他们使用的通过无线电控制的机器经常会失灵,或是执行与原指令相反的命令,其原因就在于这些机器的电路板受到了高辐射的干扰。因此,最可靠的“机器人”就是那些士兵。人们把他们叫作“绿机器人”(因为他们穿的军装制服是绿色的)。总共有3600名士兵曾经在被炸毁的反应堆屋顶上工作过。这些士兵全都睡在地上。他们都曾提到过一开始,他们还把搬来的稻草铺在帐篷的地上——而这些稻草全都来自核反应堆附近的稻草堆。

他们都是一群年轻的小伙子。现在,这些壮小伙都已经奄奄一息,可是他们明白,假如当初没有他们,情况将更加不堪设想……这些人都是在一种特殊的文化背景下成长起来的——追求成就和功绩的时代文化。他们把自己当作祭品献给了国家和人民。在清扫过程中,核电站曾一度陷入极其危险的状态,随时都有可能再度爆炸。士兵们必须将核反应堆下的冷却水输导出来,从而使得反应堆中的铀及石墨混合物不会渗入其中——这种混合物一旦遇到水就会生成一种极其危险的物质,而且极易爆炸。这时,一旦爆炸,这些物质就会产生300万—500万吨TNT当量。到那时,不仅基辅和明斯克会变成不适合人类居住的不毛之地,大半个欧洲都将在劫难逃。你能想象得出来吗?那将会是一场祸及全欧洲的空前大灾难。于是,士兵们接到了一项任务:谁能潜入水中,拧开安全阀上的螺钉?他们承诺会为执行任务的士兵配发轿车、公寓、别墅,并且保证会一直资助他们的家庭,直到世界末日。他们四处寻找志愿者,最后,他们找到了!小伙子们潜入水池,一次又一次,最终,他们拧开了那颗螺钉。这群执行任务的小伙子事后得到了7000卢布的奖赏。但是,他们忘了自己曾经许诺会给他们汽车和公寓——可是,小伙子们并不是为了这些奖励才自告奋勇!他们自我牺牲不是为了物质奖励,至少不是为了他们之前承诺的那些物质奖励。(他开始变得有些沮丧)这些人现在都已经不在了,只有一些文件和档案留在我们的博物馆里,和他们的名字一起。可是,如果当初没有他们,或者他们没有这样做呢?从自我牺牲的思想准备这一角度来说,我们人与人之间从来就是不平等的。

我见过一个曾经参与过这项任务的人,他说,这是因为我们把人类生活的价值看得太低了。他说,这是一种亚洲人的宿命观。一个愿意牺牲自我的人并不会觉得自己是一个特殊的个体。他很渴望在生活中扮演一个属于自己的角色。早前,他是一个没有任何内容的人,就像那些统计数据。他没有任何主题,只能充当其他人或事的背景。现在,他突然成为了主角。这是他对生活意义的一种渴望和追求。我们的宣传活动是由什么组成的?又是什么构成了我们的意识形态?现在,你得到了一个机会,虽然你会因此而死去,但是你能够从中获得人生的意义,并且为他人所知。他们将会给你一个角色!这就是死亡的真正意义,因为死亡是永恒,而你也将通过死亡成为永恒。这个人一直坚持己见,并试图说服我。

可是,我并不赞同他的这种观点!绝对不赞成!是的,国家和人民把我们培养成了一名士兵。从小到大,他们都是这样教育我们的。我们总是要响应国家的动员,要随时作好准备去执行那些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当我高中毕业之后,我想去普通的大学读书,我的父亲听了我的想法,震惊不已:“我是一名职业军官,而你竟然打算脱下军装,换上西装?祖国需要我们的保护!”为此,他一连好几个月都没和我说话,直到我递交了申请书,要求就读军校。我的父亲曾经打过仗,现在他已经死了。可是,和那个时代的其他人一样,他基本上没有任何物质财产。他死后,什么也没留下:既没有房子、汽车,也没有土地。我从他那儿得到了什么呢?一个军官包。他在芬兰战役前得到了这个包,他的军功章都装在这个包里。此外,我还有一个装有300封信的大包裹。从1941年开始,他从战地前线寄回来的信都被我和妈妈保存了下来。这就是我父亲留给我的全部遗产。不过,在我眼中,这些全都是无价之宝。

现在,你能明白我是如何看待我们的博物馆了吗?那个瓮里装着一些来自切尔诺贝利的泥土,满满一捧。我们还有一个矿工的头盔,也是在那个地区找到的。此外,你还能看到一些来自隔离区的农用器械。我们不能把放射量测定器放在这里——我们都在发光、都在燃烧!但是,每一件在这里展出的物品都必须是真实的。这里没有石膏复制品。我们需要让人们相信我们,而人们只相信那些真实的事物,因为关于切尔诺贝利,我们身边的谎言实在是太多了。以前有,将来还会有。他们甚至已经开始筹备基金会和商业机构……

既然你正在写书,那你一定要看看某些很特别的胶片。这些都是我们一点一点收集回来的。这不是一部关于切尔诺贝利的纪录片,不,他们不可能让其他人拍摄这样的影片,这是绝对禁止的。即便有人想方设法拍摄了一些片断,政府当局也会立刻把它收走,当它还回来的时候,你会发现它已经被毁了。我们没有任何关于他们疏散居民的纪录片,也没有反映他们驱赶牲畜的胶片。他们不允许任何人拍摄这种悲剧性的场面,他们只让人拍摄那些英雄事迹及画面。现在,我们这里有一些切尔诺贝利的相册,可是又有谁知道有多少摄影机和照相机因此而惨遭毁灭呢?人们都被拖进了官僚主义的洪流。关于切尔诺贝利,说真话真的需要很大的勇气。现在依然如此。相信我!但是,你真的应该看看这张照片,所有消防员的脸全都一片漆黑,就像石墨。他们的眼睛呢?这些就是那些早知自己将会离开我们的那些人的眼睛!这是一张残缺的胶片,上面是一个女人的两条腿。就在灾难发生的第二天早晨,她和往常一样前往位于核电站旁边的田里干活。她走过一片草地,绿色的小草上还挂着晶莹的露珠。看着她的这两条腿,你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壁炉,里面塞满了东西,一直没到膝盖,而且到处都是网眼。如果你正在写书,你一定要看看这些。

我回到家里,可是我却不能把我可爱的儿子抱在怀里。我需要先喝50克至100克伏特加,才能把他举起来。

博物馆里有一个部分专门介绍在切尔诺贝利执行飞行任务的直升机飞行员。在那里,你会看到沃多拉兹斯基上校的名字。他是俄罗斯的英雄,现在长眠于一个名为祖科夫·拉格的白俄罗斯村庄里。当他摄入了超过规定剂量最大上限的放射性物质后,他本可以立刻离开那里,但是他留了下来,又为他们培训了另外23名直升机飞行员。他本人总共执行了120次飞行任务,运输了重达230吨的货物。在距离核反应堆300米的空中,他平均每天飞行4到5次,而他机舱内的温度更是高达60摄氏度。你可以想象一下,当无数袋沙子从空中撒下的时候,地面上会是怎样一番情景。执行这项任务的人每小时摄入的放射性物质高达1800伦琴。飞行员还在空中的时候就能感受到辐射的存在。为了命中目标——一个充满火焰的大坑——他们会把头伸出机舱外,用裸眼测量距离。因为除此以外,别无他法。在政府委员会召开的大会上,人们每天都在简单地重复同样的话:“我们需要为此牺牲两至三条生命。至于这个,一个人的性命就够了。”同样的话每天都在重复。

沃多拉兹斯基上校死了。在标明他所摄入的放射性物质剂量的医疗卡上,医生们写道:7贝克。可事实上,这一真实数据应该是600贝克!

还有那400名奋力工作,在核反应堆下面开凿通道的矿工呢?他们现在又怎么样了?按照工程师的要求,他们需要一条隧道向地下注入液态氮,从而使核反应堆周围的土地迅速冷却冻结,不然,地下水就会涌入核反应堆。于是,来自莫斯科、基辅及第聂伯罗彼得罗夫斯克的矿工们随即赶到了这里。我从未在其他地方读到或看到过任何关于他们的信息。但是,他们就在那里,在核反应堆下面,赤裸着上身,在高达55摄氏度的环境中工作。他们四肢着地,在狭窄的坑道里推动小车前进。隧道里的放射剂量高达几百伦琴。现在,这些人的一只脚已经迈进了天堂。可是,假如当时他们自私一点,没有那样做呢,情况又会如何?我把他们当成是战争中的英雄,而不是受害者,尽管这场战争本不应该发生。他们将切尔诺贝利事件称为事故、灾难,可是,那就是一场战争。切尔诺贝利纪念碑看上去就像是一座战争纪念碑。

有些事情我们并没有展开讨论,这正是我们斯拉夫人的谦逊之道。但是,既然你正在写书,你就应该知道这一切。那些在核反应堆及其附近工作的人,在从事火箭技术工作的人当中,这已经是司空见惯、众所周知的事情——他们的泌尿生殖系统都会出现功能性障碍。可是,没有人会大声地清楚地把它说出来。这样做是不被大众所接受的。我曾经陪同一位英国记者采访过一段时间,他提出了一些非常有趣的问题,尤其是关于这一主题的内容——他对于故事中的人性内容十分感兴趣——人们在家中会怎样,他们的家庭生活如何,他们的私生活又如何?然而,他始终没有找到一个能够抱着诚实坦率的态度与他探讨这些问题的谈话者。他要我去把一些直升机飞行员召集起来,然后和一些男人们一起与他们展开对话。他们来了,他们中的有些人已经退休了,尽管他们当时还只有35岁或40岁,还有一个人拖着一条残缺的腿赶来了——辐射软化了他的骨头。但是,他还是在其他人的帮助下赶来了。这个英国人问了他们一些问题:现在,你和家人相处得如何?和你的妻子呢,你们之间的关系融洽吗?飞行员们沉默了,他们来这儿是为了告诉人们,在那里,他们每天都要完成5次飞行任务,然而他想了解的竟然是他们的妻子以及她们现在的情况?这算什么问题?于是,英国人开始挨个提问,结果他得到的是几乎一模一样的回答:我们很健康,政府很重视我们,我们的家庭生活很融洽,家人相亲相爱。没有一个人——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真正对他敞开心扉,说出实话。他们走了,我感觉他被彻底打垮了。“现在,你明白了,”他对我说,“为什么没有人相信你们?你们根本就是在自欺欺人。”那次会面的地点是在一间咖啡馆里,为我们服务的两名女服务员都非常漂亮。他对她们说:“你们能回答我一些问题吗?”她们满足了他的要求。他说:“你们想结婚吗?”“想,但不是在这里。我们都希望能嫁一个外国人,这样我们就能生出健康的孩子。”她们的坦诚让他变得更加勇敢:“呃,你们有伴侣吗?他们怎么样?能满足你们吗?你们明白我指的是什么,对吗?”“你已经看到那些男人了,”女服务员笑着说道,“直升机飞行员?身高6英尺。身上戴满了亮闪闪的军功章。在被那些主席团成员接见时,他们都表现得很出色,可是在床上那就另当别论了。”那个英国人给这两个服务员拍了照片,然后又对我说了相同的话:“现在,你明白了为什么没有人相信你们了吗?你们根本就是在自欺欺人。”

我和他一起去了隔离区。据统计,切尔诺贝利周围一共有800个废物掩埋点,而这一数字也早已成为了众所周知的数据。他原本以为自己会见到一些造型奇异的工程结构,然而最终出现在他眼前的只有一些极其普通的沟渠。沟渠内是一片“橙色森林”。核反应堆周围方圆150公顷的土地全都被这片奇异的树林所覆盖。(在事故发生后的几天内,核反应堆周围的松树和常绿植物的树叶就全都变成了红色,然后又变成了橙色。)那些沟渠里埋有成千上万吨金属和钢铁,还有各种管道、特殊服装以及水泥结构。他给我看了一张刊登在一本英国杂志上的俯瞰全景图。在图片上,你可以看到不计其数的汽车、飞行设备,以及多得数不胜数的消防车和救护车。最大的一块墓地就坐落在核反应堆旁边。尽管现在距离这张照片的拍摄日期已经过去了整整10年,但是他仍然想拍一些关于那块墓地的照片。他们向他保证,如果他能弄到墓地的照片,他们将会付给他更多的钱。为此,我们四处奔走,不断地拜访各位官员,有的人没有照片,有的人又无许可权。为了照片,我们辗转于各处。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那座墓地已经不存在了。它现在只存在于他们的账本里——很久以前,那块墓地里的东西就被瓜分了,然后被运到了市场上,那些拆下来的零部件现在正存放于集体农庄以及人们的家里,所有的东西都被偷走并运出了隔离区。对此,英国人表示无法理解。我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了他,然而他不相信我。事实上,就连我自己,当我读到那些最勇敢的人写的文章时,我也同样会表示怀疑。有时候,我会问自己:“如果这也是一个谎言呢?”关于这场悲剧的评论已经变成了一种陈词滥调。这甚至已经成了我们相互问候的一种方式!就像田里的稻草人!(这时,他看上去显得极度失望,然后就一直沉默不语。)

我把所有的东西都收进博物馆。是我让它的展品逐渐变得丰富。有时候,我会想:“忘了吧!离开这儿!”我的意思是,我怎么能够接受这一切?

我曾经和一位年轻的牧师聊过一次。当时,我们俩站在军士长萨沙·冈察洛夫的墓碑前。他曾经登上过核反应堆的屋顶,清扫那里的垃圾。当时,天正在下着大雪,北风呼啸。糟糕的天气。这位年轻的牧师矗立在风雪中,肃穆地朗读悼文,头上连帽子都没有戴。事后,我对他说:“刚才的你似乎一点都不冷。”“没错,”他回答说,“在这样的时刻里,我总会觉得自己拥有无限的力量。没有任何一项教堂仪式能像悼文一样,让我拥有如此强大的能量。”我记住了他的话——这个经常出现在死亡身边的男人说过的话。我常常会问那些外国记者,他们中的有些人已经来过这里很多次:你们为什么要来这儿?为什么要求进入隔离区?如果你认为他们这样做只是为了钱或为了工作,那无疑是愚蠢的。“我们喜欢这里,”他们说,“我们能够从这里得到一种真实的爆发性的生命能量。”这样的回答让你很意外,对吗?我想,对于他们而言,这里的人,以及他们的情感和世界就像某种尚未被发掘的宝藏,具有一种催眠般的魔力,引人入胜。不过,我从没想过要弄清楚他们来这儿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我没问过他们究竟是因为喜欢我们这些人才来这儿,还是因为我们能够为他们提供写作素材,或者他们能够通过我们明白某种道理。

为什么我们要执着地与死神为邻?

切尔诺贝利——现在,我们已经没有第二个世界。首先,它将我们脚下的土地撕裂开来,然后将各种痛苦真真切切地砸在我们身上,但是现在,我们意识到,对我们而言,这世上已经没有第二个世界,我们无处可去。在这片土地上定居是一种悲剧——在这里,你拥有的是一种截然不同的世界观。那些从战争中归来的人们被称为“失落的”一代。我们也是。唯一没有改变的就是我们的苦难。这也是我们唯一的资本,是无价之宝!

我带着这一切回到家——我的妻子耐心地聆听我的诉说——然后,她平静地说道:“我爱你,可是我不会让你得到我的儿子。我不会让任何人得到他。切尔诺贝利?不!车臣?不!任何人都休想得到他!”恐惧已经在她的心里扎了根。

谢尔盖·瓦西列维奇·索博列夫

切尔诺贝利保护协会执行委员会代理负责人

摘编自《切尔诺贝利的回忆:核灾难口述史》凤凰出版社2012年1月第1版

原书责编  王志钧

本刊责编  吴晓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