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马拉松

2015-05-30杨映川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5年11期
关键词:虫儿馄饨水晶

许多人历尽一生都不曾有过这样一个早晨——醒来便醒来了,不需要打着哈欠做早饭,挤着公交上班,背着沉沉的书包上学,或者,蹬双运动鞋气喘吁吁地跑步……反正没有一件事情在等着你,不需要迫切地去做什么。

范宝盛过了40岁便开始感恩他几乎每天都拥有这样的早晨。他通常凌晨4点就醒了,从从容容在床上回个神,让脑袋完全亮堂再起身。洗漱完他会走到阳台上,这阳台不是敞开的,用透明的铝合金窗封起来了,留着两扇敞开透气,视觉上成了一间狭长的小房间。有只木架子,高几层摆放几盆花草,矮处堆着些书和纸张。紧挨架子的是一张低矮的红木案台,案台上有只茶壶。没有椅子,地上搁着一只香草蒲团。范宝盛拿起洒水壶给植物叶子上浇些水,然后站在窗边,遥望隐藏在夜幕中的景致,盯上一会儿,他能将它们辨出来,是树,是房,或是一块广告牌。这时,他会收回目光,搓搓手搓搓脸,矮身盘腿坐在蒲团上,从架子上抽出一本薄薄的书摊开在案台上。书打开只是个动作而已,他眼睛并没有盯着书看,微闭双眼开始诵读了,“如是我闻”——悠长的声音从他的喉咙发出来。范宝盛很享受诵读的过程,他喜欢听自己的声音,让那些字句一字一句听进他的心里去。他有时可以读一个早上或一个晚上,什么也不想。他并不懂什么佛法,甚至也不曾到什么寺庙上过香,但他喜欢这部《金刚经》。他读了近10年才慢慢读出点意思,不确切,也不追究。这是一位居士在范虫儿丢失以后送给他的,他认为这些年他能将对范虫儿的寻找变成等待,有一部分得归功于“如是我闻”里获得的启示。

范虫儿是在12年前丢失的。要回到12年前,范宝盛闭上眼睛就行了。

儿子长得太像自己了,把儿子的照片和他儿时的照片放到一块儿,大家会说是一个人。儿子出生那天,柔软弱小的身子抱在怀里,范宝盛眼一热,眼泪猝不及防涌出来,多少年没流过泪了,泪水湿漉漉挂在脸上,他有些不好意思,粗声粗气地对石水晶说,老子要好好赚钱养我儿子,我儿子不能吃苦,一点苦也不让他吃!石水晶躺在床上,看一大一小,心满意足地笑了。

儿子尚在襁褓就特别能吃,不及时喂一定哭得地动山摇。范宝盛以“饭虫”的谐音给儿子取了个小名,大名范壹名。范宝盛说了,我的儿子不光能吃,其他也是第一名。

那天晚七时左右,各家都在做晚饭或吃晚饭,中山路上的范记馄饨正是生意好的时辰,店里店外都是吃客。范虫儿拉扯在收银台里算账的石水晶说,妈,我想吃青皮芒果。石水晶急着打发他,顾不上瞧小家伙一眼,扔了5毛钱过去说,吃了赶快回来洗脸洗屁股,让张娟带你上楼睡觉。范虫儿根本没听他妈嘴里唠叨的,手里捏着5毛钱,迈开小腿突突突从后门蹿出去了。范虫儿不是第一次自己出门买东西吃,家里从没有担心过。范记馄饨店门前这条街叫中山路,前后两百米各家店铺做的是不同营生,但都是熟得不得了的熟人。各家各户又都开有后门,后门这条通巷窄小,不通机动车,多是邻里互相串门用,没具体名称,大家都叫后街。如果不是各家都在后门摆放些杂物,一眼是可以探测到底的。中山路车多人杂,前门没大人领着范虫儿是不可以随便出入的,后门则是他的方便之门。例如他经常去柯双的良心杂货店买饼干,去金家烧饼摊买大肉馅饼,去波仔的乖乖宠物店玩小猫小狗,还能自己去美美发屋找美姑娘理发。有些人家后门不常开,只要他想进,他会敲人家的后门,让人家开门放他进去。

孩子失踪后,警察多次来到中山路调查取证,经过调查,孩子拿了钱确实从后门出去,往50米开外的李婆姆酸嘢摊去了,除证人李婆姆还有证人补鞋匠方顺开和美姑娘。李婆姆是个孤寡老人,屋子有剩余,租给外来户方顺开夫妻二人。李婆姆长年腌制各种蔬菜和水果,屋里全是坛坛罐罐,经年弥漫着一股咸湿的气味。李婆姆家的前后门一贯敞开,方便左邻右舍上她家买些腌制的小菜。当时李婆姆在厨房炒菜,炒的是酸菜肉末,搁了浓重的辣椒,范虫儿在她腋窝底下呛了一个喷嚏,她才发现小家伙来了。范虫儿将5毛钱递到她的眼皮底下说,青皮芒果。李婆姆说,这时间还吃零嘴啊?说着话,她拾块布抹抹手,往外走到前门的摊点,拿只塑料碗盛了满满一碗青皮芒果递给范虫儿说,赶紧回家去。她又忙灶上的菜去了。范虫儿胖小手飞快拾了几颗芒果塞进嘴里,小腮帮子鼓起来,享受的口水从口角溢出来。这种青皮芒果尚未成熟但已经带了甜味,切成小块用些盐来腌制,吃起来生甜清脆,异香满口,不只范虫儿爱吃,许多人都爱吃。但这东西有季节性,春夏之交才有。范虫儿将碗里的芒果吃得没有这么满了,不那么容易被晃出来后,才小心翼翼捧着碗跨出李婆姆家后门。走几步路碰上方顺开,方顺开这时间没什么生意了,收摊回家,因为身上背负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他一般都从后门进家。看到范虫儿,他故意高声向范虫儿讨要芒果吃,范虫儿在方顺开的引逗下,走到他身边,同意将碗里的芒果分他几块。方顺开呵呵笑了说,还挺大方的嘛。他本来想摸摸孩子头,腾不出手,手也脏,嘴里就说,天黑了,慢慢走,别摔了。后来,按他的说法,他看着范虫儿捧着芒果朝范记馄饨店的方向走了,他也进了李婆姆家门。后街没有路灯,采光全靠各家各户透出的灯光。美美发屋的美姑娘说,她当时到屋后上厕所,一墙之外就是后街,她隔窗听得见方顺开和范虫儿的说话声,但没看着人。

虽然人失踪的范围不大,但作案的时间还是比较充分的,因为范虫儿离家至少有一个小时,石水晶稍微轻闲下来才感觉不妥,问张娟范虫儿回来没有。张娟正在收拾桌子,答说没见着。张娟是石水晶远房外甥女,才15岁,平时帮忙店里生意,也帮忙照看范虫儿。石水晶嚷起来,死妹仔,你还收拾个屁啊!你弟出门这么久你也不出门寻寻?石水晶赶紧带着张娟出门从街头寻到街尾,再从街尾寻回街头,不知不觉地,唤孩子的声音变成哭喊了。各家各户听到那发哑的声音,纷纷出来问究竟,有的安慰说可能跑别的地方玩去了,有的顺势帮忙找人,一条街上都知道范家孩子暂时是丢了。

石水晶和张娟哭哭啼啼跑回店里,范宝盛在陪客人喝酒,面红耳赤,口若悬河。石水晶说,宝盛,虫儿找不着了。范宝盛话头被生生截住,他一下子也没有仔细研究石水晶的话,更没觉着孩子是真的不见了,他只觉得眼前这女人失了责任,败了兴致,手一扬,响亮地给了石水晶一耳光,气吞山河地嚷着,孩子找不着,我劈死你!

范宝盛当年33岁,气盛,强悍,脾气败坏。

孩子到底没有找到。范宝盛把所有的错归咎于石水晶,他用了拳头、腿脚、棍子、凳子、皮带等方式方法教训女人,女人被打得下不了床,却始终没一句怨语,只说,你打死我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范宝盛以往气不顺的时候收拾石水晶会觉得很解气,可这一次,像给气球打气,他越打气越足。他骂骂咧咧出门,专在后街上来回地窜。各家后门摆放的物什遭殃了,花盆踹碎了,凳子踹飞了,自行车踹翻了,晾衣架子踹歪了。其中有一家是做宠物生意的,在自家后门占道摆了好些笼子、箱子、罐子,从范家到李婆姆家的视线主要就是被这家堆放的杂物阻断的。范宝盛两条腿踹得不过瘾,顺手还拾了条棍子横扫。宠物店主波仔听到动静冲出后门,看一地狼藉,还没表态,就被跟在范宝盛屁股后头看热闹的邻居用眼神劝导——别跟人家计较,孩子刚丢了。波仔松开皱起的眉头,拾起一把扫帚,一边扫一边好脾气地说,这东西堆得实在是太多了,早应该清理清理了,范哥你看哪里碍眼尽管砸!

范宝盛的气势谁都看得出来,孩子再找不回来,他是要跟人拼命的,跟谁呢?不知道,他要把那人找出来,准像他平时剁馄饨肉馅一样给剁了。

警方把范宝盛请去协助调查,首先问的自然是他与什么人有什么宿怨。范宝盛回答干脆利落,我没有仇人。过了几天他又被警方请去,警方列出一张嫌疑人名单与他讨论。警察手指头敲打名单上的名字说,我们前两天问你和什么人有嫌隙,你说没有。你要知道,这种事情85%是熟人干的,你要积极配合,不要隐瞒,这对破案不利。范宝盛很无辜地抱着手说,我没有隐瞒,我和谁有仇我还不知道吗?谁不知道我范宝盛有仇必报!警察说,是吗?那请你看看这份名单。范宝盛看完警方开列的名单,嘴上没说,心里嘀咕开了,他奶奶的,在警察的眼里,真没有一个是好人。

警察打开一本厚厚的记事本说,我们现在开始吧,一个个厘过去,厘清楚为止。名单上的第一个人是李红霞,这是李婆姆的名字。范宝盛说,李婆姆怎么会是头号嫌疑呢?她很喜欢我们家范虫儿的,虫儿天天到她摊上去找东西吃,有时候还不付钱呢。李婆姆虽然抠门,对孩子却大方,每次都给孩子一大堆吃的。再说了,她一把年纪了,不可能做这种事情!范宝盛一口气说了一大串。警察说,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什么事情都不能光看表面,没有人脸上写着个“坏”字。你说说,你前年是不是和李红霞闹过不愉快,还不跟她家进货了,对吧?

警察这么一提醒,范宝盛记起是有这么一回事。范记馄饨店卖过李婆姆的酸嘢,许多客人饭前饭后喜欢点酸食凉菜开胃,范宝盛就跟李婆姆订了些酸萝卜、酸豆角、酸辣椒制成小菜。隔壁马甘白的清真拉面馆也卖李婆姆的酸嘢。石水晶偶然了解到李婆姆给马甘白的价格要便宜一些。例如腌酸萝卜卖给范家是一块五一斤,给马甘白是一块四毛五一斤;酸豆角给范家是三块一斤,给马家是二块九一斤。范宝盛听得这事火冒三丈,李婆姆怎么不一碗水端平呢?要说范记馄饨比马家面店的进货量要大啊!范宝盛是晚上临近12点的时候听石水晶在枕头边叨叨这事的,他不能让这事过夜发酵变酸,一分钟也不耽误,穿着睡觉的背心裤衩,趿双拖鞋,直接拍李婆姆的门去了。李婆姆被火烧火燎的拍门声惊醒,慌慌张张开个半扇门,范宝盛叉腰迈腿挤进屋子,李婆姆,你觉得我范宝盛的钱好赚,还是觉得我范宝盛好欺负,是个蠢货?你多赚我一毛两毛的很爽吧,行,好,我明天就跟大家宣布,我不进你的酸嘢了,你的东西有质量问题,你做生意不讲良心……李婆姆听得尚不明白,说,宝盛,你这大半夜的上来说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啊?范宝盛说,少装糊涂,你想糊弄谁也别想糊弄我!说什么都难解范宝盛心头之恨,他深入里屋,把一只只酸坛挨个揭开盖,盖子随手一扔,骨碌碌四下逃窜。李婆姆拉着他的手急得跺脚,宝盛啊,你发浑啊,这揭盖漏风,我腌的东西都要坏了。范宝盛说,你这财迷心窍的老太婆,有本事这些漏风的你都不卖全扔了,我看你舍得……

范宝盛跟警察说,我就揭了李婆姆几个酸坛盖子,不再跟她进货了,这么小的事,她就要绑我儿子?范宝盛的语气非常不以为然。警察说,在这条街上,范记馄饨生意算是很不错的,而李婆姆平时的生意零敲碎打,你算是她的大客户,你不给她生意了,你说她会没一点想法?你还骂上门去,到处说她的不是,她能不计较?警察这么说反倒让范宝盛觉得惭愧了,他说,当时我是一时脾气上来,管不住自己,李婆姆虽然贪小便宜,但人不坏,我不信她能干出绑小孩的事。范宝盛说得很肯定,在下肯定结论的时候,他还觉得自己很对不起李婆姆,一个孤老婆子,靠卖酸嘢度日,他当时怎么就能为那一毛几分的利益,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他有些烦躁地对警察说,李婆姆你们排除吧,不可能是她。警察没说什么,只是在笔记本上记着。

第二个嫌疑人是补鞋匠方顺开。范宝盛说,我和这个外地人没打过几回交道,最多只算面熟。警察说,你不是打过他吗?范宝盛说,打他,打过吗?范宝盛停下来想了几秒钟,拍拍脑袋说,对,是打过,这家伙有一次替我补一双皮鞋,我只穿了一天又开线了,你说气人不?我找到他,把鞋扔他脸上,他不服,我们就干了一仗,他那小身板子,两下子就被我打趴在地,一个外地人,不老老实实地干活,还想怎么样?范宝盛说起揍人的事总有点小得意。警察说,嗯,你仔细想想,最近这一段时间他有没有在你家附近出现?我的意思是出现的次数比以往多了?范宝盛皱起眉头说,我没注意,方顺开不可能干这事吧,我虽然和他打架,后面还是找他补鞋,他一样给补,补得挺好,所以我都把打架的事给忘了。警察说,人家为了讨生活,表面上能对你怎样?范宝盛说,方顺开两口子租的是李婆姆的房子,我听李婆姆说,夫妻俩平时省吃俭用,成天就惦记着寄钱回家给上学的孩子和老人,从这一点看他应该是个老实本分的人。警察说,这个我们会进一步调查的。

第三个名字是柯双,良心杂货店的老板。看到这个名字范宝盛双手在脸上摩挲着,沉默了。警察说,怎么不说话了,听说你以前和柯双称兄道弟的,关系很铁,后来突然闹翻了,是什么原因呢?范宝盛翻了一个白眼说,原因你们没打听出来?警察说,别人说是别人说的,我们想听听你是怎么说的。范宝盛说,说就说,有什么大不了的!这柯双人是不错的,他第一个老婆病死后他一直单身,熬到前两年好不容易讨到现在这个老婆,娶上新媳妇可了不得了,成天像条狗似的守着。我是经常上他家去,那不都喝酒猜拳去的吗?怎么就成勾引他老婆了?他还想跟我一决高下,这不是自取其辱吗?我们两个一架打下来,断交了。警察说,你和关丽真的没有什么关系?范宝盛说,妈的,我怎么可能和自己兄弟的女人搞一块儿去?关丽这女人我跟你们实话说,是有点风骚,也蛮漂亮,但我是有原则的人,我再好色也不会打她的主意。警察一直盯着范宝盛看,范宝盛声音大起来,你们不信?如果我说谎,那就让我阳痿。警察笑了,说,后来你和柯双一点交往也没有了?范宝盛说,没有了,见面也装看不见。

警察边记录边问,他儿子的智商听说比同龄的孩子低,你看他会不会有什么妒忌或是报复的心理?范宝盛摆摆手说,柯双没有这个胆,我们的矛盾我们自个儿清楚,不会计较到孩子身上,你们在柯双身上就不要浪费时间了,他不可能做出这种丧天良的事情。整条中山路上的人为什么都喜欢上他家的杂货店买东西?就因为他这人做生意讲良心,哪怕是老人或不懂事的孩子去他店里,他都不会占别人半分便宜,完全对得起他的店名“良心”两个字。警察嗯嗯地点点头。

再往下是清真拉面馆的马甘白。范宝盛指着马甘白的名字说,他还对我有意见?你们看看——范宝盛咧开嘴,露出他的门牙,他指着上门牙说,我这颗门牙就是被马甘白打松的,医生说了,用不了多长时间我就得装假牙了。你们看,我比马甘白年轻,个头也不小,可打不过人家呀,有人说他练过,我看是真练过,我都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被打趴下了,没占一点便宜。范宝盛说起自己的失败经历好像没有什么羞耻感。警察说,以往都是你打赢别人,总要有比你强的人才合理啊!说说,你们为什么打架?范宝盛说,他店面的空调水滴到我这边,我上门跟他理论他根本不管,我知道他是看不惯我生意比他好,故意为难我。警察笑着说,我听说你把人家面馆的遮阳板给捅破了?范宝盛说,他空调水漏到我这边,我这样做才能扯平啊。警察说,你们有没有互相抢生意的情况?范宝盛摇摇头说,卖的是不同货色,没什么好抢的,客人也不可能一个品种吃到黑,总得换口味的不是?警察点了点头。

范宝盛又扫了一眼名单说,你们名单上怎么没有赵兵强呢,这家伙我也打过,还不止打一次,照理说他应该最恨我了。警察说,我们调查过了,他前阵子欠了赌债,一直被人追讨,在你家孩子失踪前就跑出去躲了,到现在也没有回来。他老婆黄玉珠在电影院门口摆水果摊,人证多的是,没有作案时间。范宝盛说,这家伙就是欠揍,不把家败光不甘心!

警察翻看记事本说,从你家店面到李家的酸嘢摊,尽管只有几十米,但这经过的人家好像都与你有不和,我们的网拉得很大,你看还有美美发屋的小美,你有没有说过人家开的是鸡店,把人家姑娘气得不给你剃头了?范宝盛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我是说得有点过分,可小美那妖精的作派,没办法不让人家想歪,她平时穿的衣服太省布料,跟没穿一个样;笑起来,那可了不得,街头街尾的猫和狗听了都叫唤。警察说,你这张嘴也够损的。

警察又翻了一页记事本说,还有卖宠物的何波,你嫌他那些东西脏臭,怕影响你的生意,你一直想办法把他赶出中山路,曾经还把一只死猫搁人家门店的招牌上头了……

范宝盛的脸像被揭了一层皮,泛红了,他盯着警察手中那本笔记本,心突然有些发慌,不知道那上面还记载了他多少罪状。他说,警察同志,说了一早上,根据你们的调查结果,我就是一个大坏蛋,对吧?这条街上很多人都讨厌我,对我有意见,所以就绑了我儿子,对吧?警察说,我们只是在和你核实情况,了解分析,没有下结论。范宝盛的情绪有些失控了,他站起来说,你们调查的都基本属实,我是浑蛋,我罪有应得!好吧,如果是他们绑了我儿子,只要人找得回来,我不怪他们,我认了。警察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坐下,坐下,别激动!这是个法治社会,天大的仇恨也不能干违法的事。范宝盛说,那你们继续调查吧,我没有什么可以提供的了。警察说,行,今天就到这里,你要放宽心,凡事往好的方向想。范宝盛离开前,盯着警察说,你们觉得我是报应吗?警察也盯着他看,说,我们都是唯物主义者,又拍拍他的肩膀说,做好人心安。

做好人心安,做好人心安,范宝盛一直念着这么一句话,脑子像一锅煮沸的水,走在路上被风一吹他清醒了些,突然闪过一念,警察是从哪里将这些信息调查出来的?对了,一定是各家各户都为证清白,看到的都是别家与他的嫌隙,大家互相揭发出来的。他心里不禁涌上恨意,牙关咬紧了,没一个是好东西。再一转念,又气馁了,他都活到什么份上了?警察那厚厚的记事本记录的都是他的恶行吧,他恶人一个啊!这些年成家立业,赚钱了,活得挺自在,只要看不顺眼的,该打打,该骂骂,他哪管别人怎么看啊。现在,他臭得连狗屎都不如了。

范宝盛回到中山路上,他看到许多人似乎都在背着他笑,他们一定很开心了,他的儿子没有了,他遭报应了。也许就是这街上所有的人合谋将范虫儿绑架了。他脑袋嗡嗡地响,像住着一窝蜂,他想冲着人喊,你们冲着我来吧,放了我儿子!这句话像火,燎过他的喉咙,他嚷不出来,却把他烧得心痛难忍,欲哭无泪。

他回到家,家里有好些人,李婆姆、美姑娘、柯双带着儿子,隔壁的马甘白、波仔等。你们来干什么,来看热闹吗?他没打招呼,走进卧房,把房门关了。他听到石水晶在外面跟人解释说,他心情不好,你们理解啊。

马甘白的嗓门儿最大,谁碰上这样的事都得急,你们放宽心,宝盛老弟是个有福之人,这不过是个小劫,会过去的。

柯双说,是啊,弟妹,这种时候要静下心来才能有好主意,昨晚我想了一晚上,在这事情上你们别省钱,多花点钱悬赏线索,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这三万块钱算是帮你们打个寻人启事。石水晶说,我们怎么能要你的钱呢。柯双说,我和宝盛什么交情,范虫儿我一直当我儿子看的,收下!石水晶带着哭腔说,柯双哥,那谢谢你了,我先收下了。

李婆姆说,这几天我一直后悔为什么不给虫儿送一缸子青皮芒果呢,送了他就不用天天往我摊上跑,也不会出这事了。我今天带的这坛青皮芒果,是隔水坛收的,放得久,等虫儿回来随时都有得吃。

美姑娘说,水晶姐,虫儿是个鬼精灵,懂事得很,人家不容易拐带的,你们要放宽心,没准过两天就自己回来了。

玉珠说,水晶,我家老赵没啥本事,打听人却有一套,等他从外边回来,我让他找孩子去……

范宝盛在屋子里每一句话都听得清清楚楚,眼泪悄悄流到嘴角,他舌头拐着舔舔,咸。外边这些人只不过是邻居街坊,他们凭什么对他这么好,就是为了让他愧疚吗?如果为这,恭喜你们,你们做到了,他愧疚死了,他恨不得能穿越回去,重新把他做过的混账事情一一更正,就像把风吹倒的树一棵棵扶起来。他平日里没想他们的好处,他们像他店面门外摆放的那几盆花,可有可无,过季败了的重新换上几盆盛开艳丽的,就是不摆也不会影响生意。他的心思是赚客人的钱,所以他只对客人好。他赚钱是为日子过得痛快,但凡谁碍着他不让他痛快的,他从不放过。他范宝盛原来就是这么个人啊!老天爷是为了让他看清楚自己是个什么人才让范虫儿丢掉的吗?老天爷啊,如果是为了这个,你的处罚太大了……

范宝盛躺在床上,不吃饭,不喝水,整整两天时间,石水晶冒着被揍的危险,一次次敲门。后来,他总算来开门了,像只风干的梨子,干裂的嘴唇嚅动着,石水晶,你说我是不是报应啊?石水晶惊恐地后退半步说,你,吃点东西吧。范宝盛说,我吃个屁,我儿子都找不到了我吃个屁,你说那人干脆把我杀了得了,为什么要绑我的儿子呢?石水晶说,谁,你说谁?范宝盛说,我不知道是谁,是谁啊?他突然把石水晶摁坐在沙发上,自己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咚咚咚朝石水晶磕了三个响头。石水晶像被蜇着一般跳起来说,你这是干吗?范宝盛说,这些年你跟着我受太多委屈了,没少被我揍,我这当是给你赔罪了,孩子找得回来我们就好好过日子,找不回来你随便打我,打死我也没有半句话。石水晶多日来强撑着,一下撑不住崩盘了,哇呀,妈呀,儿呀,你在哪里呀,你快回来呀!范宝盛搂着石水晶,轻轻地抚着她的背说,哭吧,哭够了,以后我们都不哭了!

等石水晶稍稍平静,范宝盛说,我现在出去给人赔罪。他走出门外,石水晶不明白他的意思,三两下把鼻子眼睛抹干净,紧跟着出去。范宝盛直奔李婆姆家。李婆姆坐在门口一张小凳子上,摇把蒲扇,守着摊子。范宝盛上前,扑通给李婆姆跪下。他说,李婆姆,对不起,我混账。他连磕了三个头。有一两个在摊上吃酸嘢的人,看着他们,嘴里的酸物掉到桌子上。李婆姆扔掉扇子,拼命架起范宝盛说,宝盛,别这样,起来,起来。范宝盛起身没二话,拍拍膝盖直接走到下一家。他走进美美发屋,在美姑娘面前,鞠了一个躬说,对不起,这是张破嘴!然后他给自己嘴巴上来了一记响亮的耳光。美姑娘在给客人吹头发,呆住了,手上的吹风筒对准客人的额头,客人被烫得直叫唤。范宝盛离开美美发屋,找到方顺开的鞋摊,他朝正在给鞋子上线的方顺开鞠了一躬,方顺开以为他是来找茬的,霍地站起,往后跳开两尺。范宝盛说,对不起,然后打了自己一个嘴巴。方顺开手里拿的一只破鞋掉到地上。范宝盛走进柯双家的良心杂货店,柯双在跟人结账,手在计算器上指指点点,范宝盛将柯双的手抓起来,用力地招呼到自己脸上,响声过后,柯双的手和他的脸同时痛了。柯双吓得叫唤一声,晃着自己的手掌说,宝盛,你这是干吗?范宝盛搂着柯双的肩膀说,兄弟,对不起!柯双追出来,看到范宝盛直奔波仔宠物店。范宝盛走近一只狗笼,把手伸到一只看起来体型最大的狗嘴边说,咬一口,来咬一口。大狗胆子不大,被他吓退了半步。波仔疑惑地靠到他身后说,范哥,你这是?范宝盛说,我有这么可恶吗,连狗都怕我?波仔,我今天是来跟你道歉的,你家的狗既然不咬我,我就自己给自己一巴掌吧。说完干脆利落地在脸上来了一下。

范宝盛马不停蹄地在中山路上奔走,他的脸被自己打肿了,打红了,嘴角打歪了,还挂着一丝血迹。石水晶跟在他身后,哭哭啼啼。范宝盛突然在路中央站住了,他说,他妈的,赵兵强跑路不在家,不然我今天可以全部道歉完了,这家伙真不是好东西,老子想干干脆脆了结都不行!不行,我今天一定要全部搞定。他迈开腿又往电影院的方向前进。黄玉珠的水果摊在售票口附近,这时间黄玉珠没什么生意,盯着那些快腐败的水果叹气,正想着不需要吃晚饭,把这些水果当晚饭得了。范宝盛像一阵风吹到黄玉珠的跟前,黄玉珠以为生意来了立马有了精神,看清楚是范宝盛,后面还跟着个哭哭啼啼的石水晶,就泄气了。范宝盛说,玉珠,今天你代表赵兵强,我给他赔不是了。范宝盛说完在自己的脸上打了一记耳光,然后鞠了一躬。范宝盛说完做完就走了,一点不拖泥带水。石水晶用眼神告诉目瞪口呆的黄玉珠发生的一切,黄玉珠一脸的茫然,还带着一点慌张。

可以说,被道歉的人家一开始是有点惊恐的,他们的心思都一样,觉得范宝盛这一举动是不是怀疑他们把小孩弄走了,想通过道歉,让他们心软,让他们把孩子交出来。后来,大家发现都想错了。第二天范记馄饨店的大门上张贴出一张暂停营业的启事,范宝盛和石水晶出门找孩子去了。

《金刚经》一遍一遍念下来,范宝盛像是在听自己讲故事,游离于婆娑世界。天稍稍有些泛白的时候,他出门了。他想去一里之外的范记馄饨店,喝一碗自家店里用蜂窝煤熬过夜,熬出牛奶白的骨头汤。

今天,在这个不大不小的城市里,不知道范记馄饨的人不多,范记馄饨成了小城传统饮食文化的一块招牌。范记馄饨可不仅仅是你印象中的那种馄饨店——门面仅够摆得下七八张桌子,一锅滚汤,十只馄饨盛一碗,汤面上漂着几叶香菜和胡椒面。当然,它也曾经有过这样一段历史。现在的范记馄饨店仍然地处中山路,在老址上吞并了附近两家经营不下去的店面,加盖了一层,变成三层楼,店里有包厢有卡座,楼后还有停车场。馄饨店主打火锅,馄饨就是下火锅的料,一盘盘馅料不同的馄饨摆在桌子上,当菜涮来吃。最负盛名的是蟹粉馄饨,在大众嘴里传说是鲜得可以把舌头吞下去的。店里也卖海鲜、鸡鸭鱼肉,客人也没少点,但都被忽略不提,大家只说馄饨。

大清晨的,路上行人零零星星,马路上的路灯还亮着。范宝盛发现路灯杆上新挂了广告,每根杆上都有,广告中是人跑步的图案,还有“建设绿城之肺”的口号,他意识到又有马拉松比赛了。果然,每一个路口,都架起一块告示牌,灯打得亮堂堂的,为了让开车的司机看得清楚——早7点整至10点整,一桥头至狮山森林公园禁止机动车辆通行。他心里有些遗憾,这段时间范平安感冒发烧,还有轻度肺炎,他到城东照顾着少出门,少看报,又错过一次参加马拉松的机会。范平安是范宝盛的第二个儿子,7岁,上小学一年级。石水晶为儿子上贵族学校,在城东买了房子,住城市的另一头去了。范宝盛喜欢老房子,喜欢离店面近,没事还是一个人住老房子,两口子便成露水夫妻了。

马拉松在这个小城市里是近几年才兴起来的。3年前,从这儿往南走六七公里开发了一个狮山森林公园,就这么个公园,隔三岔五便组织马拉松赛,名目不一,有宣传防艾滋病的,有为福利院捐款的,有为希望小学捐款的。范宝盛对什么运动都不上心,单单对马拉松情有独钟。只要一看到告示,他就报名去,交完报名费,一般能领到一件印有本次马拉松赛主题的T恤衫,范宝盛收有八九件了。范宝盛不是长跑健将,他也不是为了名次去跑,他只是喜欢那种在人流中奔跑的感觉。终点很遥远,路很漫长,他在这路上跑,不缓不急,熙熙攘攘的人群,有的人跑前面去了,有的人落后面,有的人则中途退出了,他需要做的就是坚持到底。范虫儿失踪的头几年,只要一得到信息,他就会出门寻儿子,每一次出发前都怀着满满的信心,最后总是失望而回。从南到北,他走过许多陌生的城市,在那些陌生的城市里行走,混迹在人流中,不知何处是尽头,那时的感觉就像跑马拉松。他想他拼的不是技术,不是体力,只是坚持。在奔跑中,他感觉他在跟一个看不见的人赛跑,他不知道他是谁,既然不知道,他便不需要赢过任何人,他只需要赢过他自己。所以,他热爱马拉松。

范宝盛最后一次出门寻找范虫儿,是循着信息到湖南的一个小县城。那个孩子年龄长相和范虫儿有不少相似之处,孩子在几年的辗转漂泊生活中被吓得有些木呆了,问什么都低眉垂眼,紧闭嘴巴。虽然没有交流,但范宝盛知道眼前的孩子不会是范虫儿,他对所有与范虫儿命运相同的孩子都上心,所以他执着于从这孩子的口中听到点什么,一遍又一遍询问,孩子的嘴巴却像被胶水封住了。范宝盛说,你什么都不知道,总该记得自己姓什么吧?孩子还是一言不发,牙齿咬着嘴唇。范宝盛说,你爸爸妈妈一定告诉过你姓什么,每个孩子都有和爸爸一样的姓,你记住了才能找到自己的家!他口气变得严厉。孩子眼神游移,喉咙里发出蚊子一样细小的声音,我姓张。范宝盛激动得抱起孩子,好,姓张,你会写自己名字吗?孩子摇摇头说,爸爸妈妈叫我宝宝。范宝盛说,张宝宝,你以前和爸爸妈妈住在什么地方呢?孩子说,我家住在河边。范宝盛说,河边有什么?孩子说,河边有一座小桥。范宝盛说,桥那边是什么地方?孩子说,桥那边是大街,我爸每天在街上卖豆腐……范宝盛鼻子酸了,他摸着孩子的头说,真是聪明的孩子,警察一定会帮你找到爸爸妈妈的。

从湖南回到家,风尘仆仆的范宝盛放下旅行包,把随身带的范虫儿照片挂到墙上,石水晶知道这一趟又是白跑了,她站在相片跟前静静地抹眼泪。范宝盛说,这次我见到的那个孩子他记起他姓张,记起他家住在河边,记起他父亲在街上卖豆腐,我想他很快就能找到父母了。石水晶看着儿子的照片抹眼泪,我的儿子啊,你到底在哪里?范宝盛搂住妻子的肩膀说,我们的儿子也一定会记住自己姓范,我们好好经营范记馄饨,守着范记馄饨这块招牌,他会寻回来的。以后我不出去找孩子了,我就在这儿等着他回来。石水晶不知道丈夫的心事,她疑惑地说,你放弃了?范宝盛说,我怎么会放弃我的儿子?我说了,我要在范记馄饨这块招牌下等着儿子回来,石水晶,你信不信,我能等得到!石水晶看着丈夫多日未剃的头发,晒得黝黑的面孔,她的忧伤化为爱怜,她点点头说,我信,我信,你是个大好人,我信你,也信老天爷。范宝盛说,你对自己老公的评价太高了,我哪里算得上一个大好人?我只是努力在做一个好人应该做的事,不容易啊,跟跑马拉松一样,坚持到底就是胜利。以前我几乎每天都会想,到底是谁把范虫儿拐走的,他是我们的熟人,还是一个陌生人?他是为钱为仇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要把孩子拐走的?我的孩子在哪里,他过得好不好?现在我不去想这些问题了,无论是谁都夺不走我的儿子,孩子无论生活在哪里都是我的儿子,我们就在这里等着他。

范宝盛从住的地方走到范记馄饨就十来分钟的路程。十来年范记馄饨店面装修换了好几回风格,可招牌还是老招牌。那是一块花梨木,有着美丽的花纹。当年“范记馄饨”四个字是范宝盛的父亲亲自书写,请人拓刻上去的。隔一两年把招牌上的漆刷上一遍,看上去总是新崭崭的。范虫儿开始会说话,范宝盛就把他带到自家门店的招牌下面,指着上面的字教他,范记馄饨,虫儿,你姓范。范虫儿说,范记馄饨,虫儿,姓范。你叫范虫儿。我叫范虫儿。范,草字头,三点水,横折钩,竖弯钩。范,草字头,三点水,横折钩,竖弯钩。站在招牌下,范宝盛清楚地记得当初教儿子认字的情形,儿子拿着一支筷子在地上弯弯扭扭地写着范字,经常先写三点水再写草字头,范宝盛会说,儿子啊,草字头这么小,没有草帽帮你遮阴,你会被太阳晒的。范虫儿重新把字抹掉再写,先写上大大的草字头,再写上三点水,他一边写一边说,我不怕太阳晒了。

店面三楼的灯亮了,有几个服务员住在三楼,人声从上面飘下来。范宝盛把门前长椅子上的水汽擦了擦,坐着等,没几分钟,店门打开,几个服务员走出来。他们看到范宝盛叫范哥好,就各自忙着擦桌子,打开炉火。

范宝盛前几年把店面交给柯双的儿子柯子夫妻管理,夫妻俩住在店里,方便生意。这些年来有很多机会范记馄饨可以到别的地方开去,毕竟中山路是一条老街,房屋老旧,街道狭窄,交通不便。许多新开的大卖场邀请范宝盛入伙,范宝盛都拒绝了。比如城里最高档的万宝城开张前,也邀请范宝盛入伙,范宝盛还是没答应。石水晶心思动了,带上柯子和张娟一块儿劝范宝盛。石水晶说,现在做连锁是最赚钱、最省事的,你真是不想赚钱了?范宝盛说,天下哪有能赚钱不用操心的好事,等真的开起来,烦心事就来了。石水晶说,中山路这条老街拆迁是迟早的事,我们怎么着也得先给自己留条后路。范宝盛说,等要拆迁再说吧。柯子说,叔,婶说得有道理,等到要拆迁只怕就晚了。再说了,同时开几家也能让我们范记馄饨的名气更大呀。范宝盛说,连锁店我是不会开的,你们要开你们开去,别叫范记馄饨,叫石家馄饨,或者,范宝盛指着柯子说,你脑子灵光,能一心二用,开家柯家馄饨吧。柯子吓得直摆手说,叔,我没脑子,我不行,我不行。石水晶还想再说,范宝盛说,石水晶,我和你说过,我要在这个地方,这块招牌下等我儿子回来!这一句话把石水晶惊住了,范宝盛此前说这话的情形浮上心来,那时她不太明白丈夫的心情,现在却是看到了丈夫的决心,开连锁店的事从此不提了。

其实早餐的生意也是可以不做的。范宝盛做早餐的生意凭良心说真不是为了赚钱。一是以前做着早餐生意,突然不做,会辜负一些客人;二是许多人乐意吃一碗馄饨,可现在范记馄饨变成正餐了,价位高了,很多人不容易吃上了,那么就还是搞些平民化的。早餐卖最简单的馄饨,十只一碗,就汤面上漂着香菜叶子和胡椒面那种,生意也很好。

店里的服务员整完内务,开始吃早饭,有的下面条,有的吃馒头。柯子问范宝盛要什么。他说来碗汤,再上个馒头。柯子给范宝盛盛了碗汤,用碟子装了一只白白胖胖的大馒头上来。范宝盛嘬嘴把汤面上的油吹一边,一大口热汤下肚,肠胃暖了,心头热了,馒头嚼在嘴里,没搁糖的馒头让他嚼得一口香甜。范宝盛做事挺麻利的一个人,独独吃早饭,细嚼慢咽,每一口都吃出珍珠粒的感觉,喝了两碗热汤才把一只大馒头送进肚里。服务员吃完早饭都各自忙去了。范宝盛绕到店面后头上厕所,发现两大缸的泔水还在。他找到柯子问,这泔水昨晚没运走?柯子说,玉珠阿姨来了电话,说兵强叔生病,来不了。范宝盛说,有好些天没看到他们了,你把店里的三轮给我开来,我把泔水给他们运过去。柯子说,叔,不用你,我给他们运去。范宝盛说,你还是看店吧,这又不费什么力气,我当去郊游。说话间,听到突突的马达声,扭头看,是黄玉珠开着平时运泔水的小电动三轮来了。黄玉珠早上起来头发没梳,随意绑了一把,开三轮车风大,那一把头发吹得像刚跟谁扯头发厮打过一架似的,身上穿的又是黑紫色衣服,完全像一个受苦受难的老妇人。黄玉珠比石水晶大不了几岁,但两人站一块儿,说是母女都有人信。范宝盛真心感叹这个女人命苦,苦的大半根源来自嫁了赵兵强那样一个男人。

说来谁也不信赵兵强原先开过和范宝盛一样的馄饨店,一开始味道也不见得输过范家太多。可这家伙为省钱进死病猪肉,让记者给捅出来,被罚了一笔钱,整顿后再开门做生意就没什么客人了。赵兵强不思己过,反而见不得范记馄饨的生意好,四下放风说范家的骨头汤里放了罂粟壳。只要有人上他家店里吃馄饨,赵兵强会夸张地祝贺人家来对地方了,因为隔不远的范记馄饨汤里放了罂粟壳,吃了还想吃,可这吃的都是毒啊!说得多了,风声传到范宝盛的耳朵里,范宝盛的风格是众人皆知的。当天,范宝盛拎起一张店里的圆面三角凳杀向赵家面店。他一路骂骂咧咧,赵兵强,你拿脏水泼我,毁我家馄饨店的名声,别怪我手下无情!爱看热闹的跟了一溜儿,范宝盛更来劲了,街坊邻居你们来作个见证,赵兵强说我的骨头汤里下了罂粟壳,我这把凳子是准备用来砸他脑袋的,我要看看他的脑袋砸开以后出来的是血还是水!你们赶紧通风报信,让那家伙躲起来,不然,我不信砸不死他……

这极像一场事先张扬的谋杀案。赵兵强那边是有好事人通报了,可听到风声时有些晚,来不及躲了,赵兵强也想撑点门面,说,我就在这儿等他范宝盛,我不做亏心事,我怕他!范宝盛气势汹汹杀到,根本不客套,举起凳子当头砸向赵兵强,赵兵强躲了一半,肩膀受过了,范宝盛直接把凳子扔过去,赵兵强脑袋中招了,随着一声惨叫,一道血从头发缝里流下来。范宝盛继续抄起门边的扫帚当棍子劈向赵兵强,赵兵强用手护脑袋,可胳膊腿上都结实地挨了棍,他趁势滚到地上,大声号叫。黄玉珠护夫心切,扑上前拦着也挨了两棍,她顾不上痛,死死拽住范宝盛的扫帚说,宝盛,大家街坊多年,有事好好说,别打了,别打了!范宝盛除了对自己老婆不客气,对别的女人还是有些绅士风度的,他停住手说,除了我老婆,我不打别的女人,赵兵强,你今天得跟我好好认个错!把你泼出去的脏水收回来!黄玉珠赶紧说,我们错了,错了,都是我这张嘴巴贱!说着她掌自己的嘴。范宝盛皱起眉摆摆手说,算了,算了,以后我再听到那些不好听的,我就不是带张凳子,而是要带把菜刀过来了!说完扬长而去。赵兵强从地上爬起来,捂着脑袋说,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黄玉珠找来一条毛巾给他捂伤口上,赵兵强说,你个贱货把我的脸都给丢尽了,你给他道什么歉!黄玉珠说,没有我,你今天被打死也难说。赵兵强扯起嗓子跟那些看热闹的喊,我与范宝盛不共戴天!

范宝盛不光是个武夫,还算得上是个谋士,教训完赵兵强他花钱请了电视台的记者来观摩他店里制作馄饨的流程,上了美食节目。同时还请来食品卫生管理部门,证明他的骨头汤是货真价实的骨头汤,没有任何添加剂。范宝盛的钱没白花,店里的生意更红火了。

赵兵强的店最后开不下去,转手了,用转让费租了个摊点卖水果。这不成器的家伙做什么也白搭,他给人称水果喜欢吃秤眼,加上进货贪小便宜,进来的水果品质不好,烂得快,烂得多,水果摊的生意做了一年多又做不下去了。这人还有好赌的毛病,平时挖空心思在生意上占别人的便宜,可赚到的钱会毫不迟疑地送到地下赌场去,像傻子一样送。经常欠赌债,还不起就跑外边躲。范虫儿失踪那阵子,他就是到外边去躲赌债,足足躲了一个多月才敢回家。回来后水果摊还是保不住,全抵债了。那以后开始做些不稳定的生意,例如八月十五贩上一些板栗和沙田柚,冬天贩上一些新疆棉胎什么的,靠做这些不稳定的生意,有时赚有时赔。有一次是赚了稍大一笔,急慌慌又往黑赌场送,这下好,赔得房都租不起了。玉珠到处借钱,借到范宝盛这儿,范宝盛二话没说,借了,并开口让赵兵强来帮他一起打理馄饨店,这是给赵兵强一条活路。那时赵兵强也没有其他活路了,夫妻俩过来范记馄饨店做了两年。范宝盛让石水晶每月把工资直接开给黄玉珠,从来不让赵兵强手里过钱,他们夫妻的日子才算稳定下来。

这也就两年的时间,对面街新开张一家馄饨店,为了与范记馄饨竞争,人家来挖墙脚,赵兵强一下被挖去,直接招聘过去给人家当副经理,玉珠把嘴都说破了也劝不住。赵兵强在范宝盛门店干这两年,他不会想人家是为了他有一口稳定的饭吃,他感到的是不自在,寄人篱下,甚至还有点屈辱,现在好机会来了,他要扬眉吐气了。他跟范宝盛辞职的时候说得硬气,我家赵联胜考上大学了,学费高,我出去做能多赚点。范宝盛挽留不住,让他走了。赵兵强到新店上班,主要的竞争对手就是范记馄饨,人家看中的也是他这一段经历,他了解范家的经营路子。赵兵强给员工制定了一个口号——“把范记馄饨比下去”,每天早中晚店里的员工排成两排在店门口喊上几嗓子,像打强心针似的。赵兵强有些长进了,没有使出当年那种下作的手段,他在价格上挤对范家,什么花色品种都便宜上一丁点,他说一丁点就足够了,哪怕便宜一分钱客人都会觉得占了大便宜,他这以己度人之心是度对了。新店一开始生意确实很好,客人大都有追求新鲜的品性,再加上新店的价格也比范记馄饨便宜。范记馄饨的生意有一阵子不太好了。不少人跑到范宝盛跟前骂赵兵强,骂这忘恩负义吃里爬外的小人。范宝盛说,我们大伙不是一直在帮他吗?他能有出息,大家该高兴。来说是非的人讪讪的,心里想,你这范宝盛,儿子丢了以后男人血气就败了,成天充个老好人,能当饭吃啊?石水晶也气不过,宝盛,赵兵强衰的时候你帮他,我就不太愿意,当成全你一份好心才没有反对。现在看来是错了,人家都骑到你脖子上拉屎了,我宁可你像当年那样冲到他店里好好修理他一番,那才解气!范宝盛笑着说,你现在又觉得我当年那样英雄得很,我变回去你乐意?石水晶说,反正好人难做。范宝盛说,我们当时帮赵兵强是他来求我们的吗?石水晶说,这倒没有。范宝盛说,当时我们帮他,是想让他回报我们吗?石水晶说,没有。范宝盛说,这就对了,人家没有求,是我们自愿的,所以,今天人家怎么样我们都不能说什么,我们做我们的,他做他的。石水晶说,宝盛,你真的这么看得开?范宝盛说,老婆啊,我当然也有许多放不下、看不开的,不过我每天都在提醒自己要比昨天做得好一点,每天有一点进步就够了。石水晶说,我没你的悟性,我只看眼前利益,店里生意不好,我开心不起来。范宝盛说,你放心吧,靠别人坍台了生意才能好不是本事,我们把怨别人的工夫用在想办法,生意会好起来的。

范宝盛正是在生意不好的这段时间,思考对策,突然开了窍,异想天开用馄饨来下火锅,付诸实践后,一炮打响,一发不可收拾,生意越来越好,把隔壁两家店都盘下来了。

赵兵强做的馄饨面店生意风光一阵后开始不冷不热,当范宝盛的馄饨火锅冒出来后,他们的生意就更差了。那投资的老板没了好脸色,直接把赵兵强开了,店面改做快餐生意。赵兵强丢工作后,范宝盛曾邀他回来,他脸皮纵是再厚也不好意思回来了。在外面又东奔西跑的,做什么谁也不清楚,问玉珠,玉珠也说不知道。有一阵子小半年不回家,也没和家里人联系,玉珠哭到范家来,让范宝盛帮忙打听。范宝盛费了好大周折才打听出来,赵兵强跑西南去做玉石生意,骗人货被打断了腿,回不来了,不敢也不好意思和家里联系。范宝盛自己开车,一路跑了三天到西南的小县城,把赵兵强给接回来。赵兵强这趟回来精气神全没了,老了十几岁一般,耷着个脑袋,烟是一根一根地吸,半天没句话。玉珠跟石水晶一把一鼻涕一把泪地诉说,我家这位是把魂吓没了,赵联胜还没毕业,花钱的地方多了,我一人怎么撑啊!范宝盛和石水晶合计了一番,把赵兵强夫妇约出来谈建养猪场的事。范宝盛计划在郊区建个小型养猪场,有相当一部分猪肉直接供应店里,余下的往外卖。他投资,让赵兵强夫妻俩占干股,管理整个猪场。这本来就是为赵家夫妻量身定做的方案,玉珠千恩万谢地答应了。赵兵强虽然没说个谢字,心里也是服了范宝盛。这几年两夫妻老老实实在养猪场干,赵兵强天天一早过来饭店运泔水,还挺勤快的。

范宝盛说,玉珠,兵强病了?玉珠说,胃痛,吃什么吐什么。范宝盛说,去医院看了?玉珠说,昨晚是自己买了点药吃,他不太乐意上医院。范宝盛说,什么病都先让医生瞧一瞧再说,赶紧的,我跟你一块儿到养猪场,我陪他上医院。范宝盛帮忙着把泔水装到玉珠的车上,自己也坐到一旁。黄玉珠说,这泔水的气味……范宝盛挥挥手打断她的话说,走吧,大清早空气好着呢。

一路上没什么车,40多分钟他们就到养猪场了。养猪场在城乡接合部,租用的是郊区农民靠山边的几亩地。猪舍有七八间,一排砖瓦房,采光透气都好。七十多头猪按照猪龄大小分住。赵兵强的脚被打折过,走起路来一扭一拐的,但人勤快了,手上的功夫也就显出来了。猪场的空闲地,山边,全被他种上各种蔬菜,这菜少部分是他们夫妻平时食用,大部分还是做猪食,所以,红薯藤、南瓜苗种得最多。猪粪是最好的肥料,养得那些肥肥粗粗的瓜瓜蔓蔓爬得到处都是,看上去一片田园风光。每年收下来的红薯南瓜都堆满一间屋子,留着给猪催膘用。来收购生猪的人看他们的喂法,都特别乐意把猪买了去,说这是名副其实的生态猪。赵兵强还曾建议在山边再挖一口塘,说猪粪水引入塘,放下鱼苗,其他不用管,就等着捞鱼了。范宝盛没同意,他考虑的是一心不能二用。

赵兵强夫妻俩住的屋离猪舍只有十来米,但处的是上风地带,要不是偶尔有一阵带着猪粪味的风吹来,空气还是很清新的。赵兵强坐到门口,天已经开始亮了,他的脸还是黑的,抽着烟。

玉珠说,少抽一根你会死啊?

赵兵强说,你哪一天不咒我啊,我就不死,让你烦。

范宝盛呵呵笑了两声说,对,就不死,等下看病去吧,我陪你去。

赵兵强说,多大的事,我自己能去,又不是走不动了。

范宝盛说,我看你是累的,你们两个人养这么多头猪,要不再请些人吧。

赵兵强说,我还能动,请什么人啊?再说了,现在请人有多难啊,一听说是养猪,都不乐意,好像让他吃猪粪似的。

范宝盛忍不住又笑了,你这张嘴啊太厉害了!最近我一直在想这事,养猪是个体力活,起早贪黑的,你们比我大差不多10岁,中年也过了,我想请几个年轻人来帮忙,扩大养猪场规模,你们俩当监工,每天在猪场里逛一逛,算算账,体力活就不用干了。现在生猪好卖,我们养生态猪,更是稳赚。还有,你不是一直想再弄个鱼塘吗?我们就整个鱼塘,既能赚钱,你平时没事还可以钓上一竿,我隔三岔五也来陪你钓钓,多美的一件事!

赵兵强说,真照你说的,我们两口子不等于吃闲饭了?

范宝盛说,哪有,不是让你们当监工吗?雇来的是外人,得要靠咱们自己人去管我才放心啊。

赵兵强把烟屁股扔地上,抬脚碾灭,有点不恭敬又有点像开玩笑似的说,范宝盛,这些年你怎么就像欠我什么似的呢?巴巴地对我好。

玉珠白了赵兵强一眼说,你嘴里能说出点好听的话吗?宝盛对谁都好,没有宝盛你早完蛋了,李婆姆早死了,柯子早流落街头了,这些年宝盛做的功德多了。

范宝盛摆摆手截住玉珠话头说,不说这些了,大家老邻居,互相照应是应该的。走,赵哥你带我转转。

赵兵强带着范宝盛在猪场里转,进了猪舍,靠近猪栏,那些猪挺着滚圆的肚子,懒洋洋地看着他们,时不时嘴里发出努努努的声音。范宝盛说,吃得很饱了。

赵兵强说,可不是,四五点就得爬起来喂,不喂饱它们可以把你闹死,赶上催膘的,半夜还得再给它们加餐。

范宝盛说,它们肥,你瘦了。

赵兵强说,唉,你别拿猪来和我比啊,千金难买老来瘦,好事。

两人在养猪场逛了好几圈,赵兵强把周围可能扩大的空间指给范宝盛看,两人商议着怎么扩大规模。在场里待了一个钟头的工夫,范宝盛抬手看手表说,现在过7点了,外面有马拉松赛,封路了,到10点才能解禁,你看病要过了10点再出门,我陪你一块儿去。

赵兵强说,你当我小孩子啊,看病我能自己去,你该忙什么忙什么去吧。

范宝盛说,我能有什么可忙的,店里的事全交给柯子两口子了,我闲了也是喝茶。

赵兵强说,那走,走,回家喝你的茶去,猪场多臭啊。

范宝盛笑着说,你赶我呢,今天我确实也还有个事,我得去养老院看看李婆姆,这阵子范平安生病,我有半个月没去了,要不你也跟我去看看?

赵兵强摆摆手说,我没那精气神,你自己去好了。

范宝盛反复交代赵兵强一定得去看医生,赵兵强烦了,让玉珠赶紧把范宝盛送走。玉珠开三轮把范宝盛送大路口说,这都封路了,没车,这么远的路,好几公里呢,你真能走回去?范宝盛说,这一路上空气好,我边走边看人跑步,不闷。过了10点你一定记得让赵哥看医生去啊。玉珠点点头跟他挥挥手告别了。

玉珠把三轮开回到屋间,赵兵强又一根烟点上了,坐在门口吸,眼望远处。玉珠没好气地说,你也别怪我咒你,自己的身体自己不爱护,谁也帮不上忙。

赵兵强说,活到这份儿上了,爱不爱护又有什么区别?

黄玉珠说,谁爱搭理你!我苦了一辈子,不敢指望你对我有多好,可你儿子还没有成家立业呢,你想撒手不管?

赵兵强把烟头往地上一扔说,妈的,造的什么孽?好不容易供完大学,现在还得给他供房给他娶老婆!范宝盛最好赶紧把养猪场扩大了,我们跟他再多要点分红。

玉珠说,我是不好意思再跟人家谈条件了,人家要招什么人招不到,大学生研究生都上街卖猪肉了,人家非要用我们这两个老东西?本来就是为了照顾我们。

赵兵强说,我们也不是白吃饭的,哪天偷过懒了,还不是为他范宝盛打工,他拿的可是大头呢。

玉珠说,赵兵强,做人得讲良心,范宝盛这些年来怎么对我们的你心里清楚得很,别一张嘴死硬。

赵兵强说,行,我闭嘴,不说了。

玉珠拉张凳子坐到赵兵强跟前说,老赵,这么多年我一直有个疑问,12年前,范虫儿失踪那天晚上,大家都以为你躲赌债躲到外边去,可我知道你是回过家的,我在衣橱抽屉里放了600多块钱,后来发现少了300多,我本来以为是赵联胜偷拿的,再查又发现你柜子里的衣服有两件不见了……

赵兵强瞪起眼睛,放你妈的屁,我什么时候回过家,你这话什么意思?

玉珠说,我的意思你明白,做人得凭良心,你不信报应,我信。

范宝盛在人行道上走着,参加马拉松的人群与他逆向而动,汹涌的人群从他身边跑过,带着一股热浪。看着一张张被奔跑热力染红的脸,他脚下不知不觉跑起来,很多人扭头看他,觉得他很奇怪,他冲他们笑着。人群中突然有小骚乱,有一人先是弯下腰捂着肚子,然后缓缓倒下。范宝盛快速穿过人群跑到那人身边,他让大家不要随便移动患者的身体,他轻轻握住那人的手,掐虎口,揉劳宫穴,那人慢慢睁开眼睛。他问,不经常运动吧?那人点点头。他说,不经常运动慢点跑,走着也行。不一会儿有背着急救箱的医务人员赶到,把患者抬走。范宝盛回到马路另一边,继续跑起来。跑到自家店面前,花了一个多小时,他一点不累,看来身体真是不错,他很满意,心想下次参加马拉松跑快一点,没准还能拿个名次。

店里的早餐潮已过,只有零星的几个食客。员工正在准备中晚餐菜料。范宝盛往厨房方向走,厨房历来是他最喜欢待的地方。最里间是柯子的配料间,一般不许外人入内。柯子得了范宝盛的真传秘方,专门负责配制馅料,平时关在里间做事。

从小柯子一直被看作低智商的孩子,上学在班上稳坐最后一把交椅。范宝盛原先也是这么看的,与柯双闹那一场决裂后,范宝盛对柯子有了新认识,他发现这孩子不傻,要说应该算个实心眼。当年范宝盛与柯双闹的那一场绝交戏码还是由柯子引起的。范宝盛承认柯双的新老婆关丽确实是个美女,他每次到柯双的杂货店喜欢跟她说上几句咸湿笑话,他的笑话好像总能让她笑得花枝乱颤,他心里也很愉悦。关丽非常喜欢范宝盛到访,范宝盛一来她会勤快地下厨炒菜留他吃饭。关丽对柯双就很少有好脸色,拌嘴是家常便饭,吵起来关丽的嘴从来不饶人,多么损,多么恶毒的话都说得出口。例如她骂柯双是秃驴——柯双有些谢顶了,她骂柯双肥猪——柯双有点肚腩,她骂柯双软蛋,是镴枪——指向暧昧。被骂得一无是处的柯双最后还得自己给自己做饭,洗衣服,因为关丽姑奶奶不伺候你。那天是方顺开带着两个小孩来买饮料,孩子放假了,大老远的来看父母,柯双看孩子可爱,知道方顺开一向节俭,所以方顺开买两罐饮料,柯双另外送了一袋饼干和一袋果脯。等客人后脚刚迈出门槛,关丽立马发飙了,柯双,你是李嘉诚吗?每天挣这两个钱你还装李嘉诚,你有本事最好开个福利院,猫啊狗的都领家里养得了。柯双说,至于吗?就两袋小零食。关丽说,行,你大方,手链呢,你说要给我买的手链呢?我是被你骗来的,你这个软蛋我要跟你离婚。柯子在一旁冷不丁地插了一句,关丽,你对我爸很凶,可你对范叔很温柔。关丽唾沫横飞的嘴定住了,呈O字形,至少过了5秒钟,她扑过去一巴掌拍在柯子的脑袋上说,傻仔,我撕你的嘴。柯双脸色铁青,冷笑着说,为什么打我儿子?你让他说。来,柯子,你告诉爸,关丽怎么对范叔温柔的,我不在家的时候他们有没有上过楼?柯家的睡房在二楼。柯子说,上过,不过好像是关丽让范叔上楼去拿东西。夫妻俩对视着,对视着,不知是谁先动手,两人抱到一块儿厮打开了。柯双第二天就跑去跟范宝盛理论,和范宝盛干了一仗,从此绝交。

后来,柯子在路上碰到范宝盛,主动上前来说,范叔,是我跟我爸说关丽对你很温柔的,她本来就不正经,可你跟我爸是好朋友,怎么打我爸下手那么重呢?他手都脱臼了。范宝盛说,那你说范叔有没有不正经?柯子说,你说那些笑话的时候就不太正经。范宝盛哭笑不得,他说,谁说你傻,我看你一点也不傻。柯子说,傻是不傻,但也不聪明,要不老师教的我怎么都听不明白。

范虫儿失踪后,柯双上门来送钱,范宝盛过后虽然没有明显地与柯双重修旧好,但这份情谊他是记下了。6年前,柯双开小货车去进货跟别人的大货车撞了,把自己给撞出个半身不遂。关丽伺候了两个月后把家里的钱卷走消失。家里的事情全部落到柯子一个人身上,柯子要照看父亲,又要照看店里的生意,干脆不上学了。范宝盛又是哄又是吼,让柯子重新上学去了,杂货铺关了门,他负责柯家的生活费,又请了个钟点工,让钟点工照顾柯双,没事时他还会上家里来把柯双推出去晒晒太阳,两人又跟以前一样聊天了,只不过基本上都是范宝盛在说话,柯双很少说。身体残疾,遭老婆抛弃,柯双心志不高,郁郁而终。范宝盛给柯双办完后事,就把柯子接家里当自家孩子养着了。

柯子读完高中读不下去,自己也死活不愿意读,说要跟范宝盛学手艺。范宝盛考量了一番,知道这孩子确实不是块读书的料,还是学门手艺挣饭吃实际。他几乎是手把手教柯子做菜,做面食,包馄饨。柯子这孩子实心眼,做起事来特别细心、认真,范宝盛又把配制馅料的秘方传给他。柯子配制馅料的时候从来都是一丝不苟,配出来的一些料比范宝盛的还要好。石水晶有意见了,毕竟范家老二——范平安已经生下来了,正在满屋乱跑呢。

石水晶说,秘方你都传外人了,自己的孩子怎么办?范宝盛说,柯子怎么能算是外人?再说了,能有柯子替我们传承这门家业你做梦都应该偷笑了,难道你指望范平安长大了安安分分地待在店里配馅料包馄饨?如果你有这个打算,别跟我一天到晚地唠叨让他去学什么钢琴,学什么围棋,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对他将来继承家业没什么帮助。石水晶说,我要儿子学这些东西有什么错?我将来还要他出国呢!范宝盛说,没有错,一点也没错,所以说范平安将来长大后他选择的余地很多,但柯子就没有什么选择了,我必须传他一门吃饭的手艺。石水晶一下没话了。

前两年看柯子成人,范宝盛盘算着给柯子张罗婚姻大事,他相中一直在店里帮忙的石水晶的远亲张娟。张娟出身农村穷人家,比柯子大上3岁,人长得一般,可性格温和。范宝盛让石水晶撮合,石水晶本来说没有一分把握,没想到一提姑娘立即应了,原来两人在一起做事感情早有了。两人领完证,范宝盛又了了一桩心事,把店里的事交给他们夫妻俩,自己躲清闲去了。

范宝盛走到配料间门外,门上挂了个闲人免进的牌子。范宝盛敲了敲门,柯子戴着口罩来开门,看是范宝盛,把人往里让。范宝盛说,我不进去了,等下忙完午市你跟我去看看李婆姆。柯子说,好的,我顺便给她带一盒马蹄肉馅的馄饨,李婆姆最爱吃了。范宝盛说,好的,你准备准备。柯子又探出头来说,叔,我新做了一种馅料,你要不要尝尝?范宝盛说,尝,干吗不尝?

转眼午饭时间到了。范宝盛在包间里看电视,一边品尝柯子包的新口味馄饨,还没品出味,门外传来吵闹声,声音越来越大,听上去有些不对劲了,他赶紧出了包间,看大门外张娟在给两位客人劝和。店门口的停车位不多,来晚的得到远处的停车场去停车,谁都想抢这近前的车位,这两人就因停车位打起来了。张娟的劝说显得太斯文,两人没当一回事,骂着骂着有一人就在对方的车上踹了一脚,这脚等于是踹人身上了。范宝盛一看坏了,果然另一人把张娟推开直扑过去。范宝盛飞快地插到两个男人中间,把张娟搡旁边去,这一瞬的工夫,范宝盛肩膀替人受过,挨了一拳,疼得他嘴张开吸了一口凉气。那人还想继续向前冲,嘴里嚷着,拳脚无眼,少管闲事!范宝盛仍然没放手,生生用身体拦着人,他说,大家来这里都为吃个饭,图开心,要真打起来打伤了,派出所管不管暂且不说,痛的是你们自己,痛的是家里人,为这么个车位值得吗?打架打死打伤的我见多了,过后没有一个不后悔的,你们把车钥匙都交给我,我负责把你们的车子停好。另外,中午在我店里吃饭,我打七折,怎么样?听范宝盛说得实在,两个人便把话题转移了,给自个儿找台阶下。一个说,老板,你这里的车位也太少了,要不是菜的味道好,我何苦来这里挤。另一个说,我是你店里的常客,照顾你生意多了。范宝盛拱拱手说,谢谢,谢谢你们捧场。两人分别把钥匙都交到范宝盛的手里,一前一后由服务员迎进店里去了。

张娟上前来问范宝盛,叔,你被打痛了吧?范宝盛说,没大碍。张娟说,就你脾气好,我学不来。范宝盛说,你也知道叔年轻时爱打架是吧,打架得到什么好处?争一时之气,过后大多会后悔的,我们旁人能劝和一定尽量劝和,这也是功德。张娟说,叔说得是。范宝盛说,你去厨房看看柯子把馄饨煮好没有,让他赶紧的,我的车得开出去给人腾位置,等我车开走,你把客人的车停好。

张娟传话去了,过了10来分钟,柯子乐呵呵地拎着一袋东西出来,上了范宝盛的车子,带来一阵子热香。柯子说,叔,你开快点,李婆姆还可以吃热的。范宝盛说,放心吧,今天周末,没太多车。一路上果然没太多车子,40多分钟后到了养老院。

在门口登记完,范宝盛带着柯子往李婆姆住的103号房走,到门边就听到有护工在里面高声说话,你再不吃就没有吃的了,快点吃!听起来态度不是很好。听到范宝盛他们的脚步声,护工扭过头来看,脸上不耐烦的神气缓和下来,语调有些夸张地说,李婆姆,有人看你来了。

范宝盛说,我们来喂,你去忙别的事吧。

护工赶紧诉苦说,你们别看李婆姆什么都不记得了,人很倔呢,不想吃就不吃,不听劝,我都喂了半个小时了,也没吃两口。

柯子说,李婆婆喜欢喝汤,吃稀的,你这些饭,她不喜欢。

护工说,她的伙食交的就是这个档次的。对了,她的费用都快用完了,院长正在联系她的家属续交呢。

范宝盛说,不会吧,我听李婆姆说过她早把住养老院的钱备得足足的,不可能欠费啊。

护工说,具体的我也说不上,我现在去把院长找过来和你们谈谈,你们好歹也是她的亲戚,不能丢下老人不管啊。

柯子在一旁说,我们只是老邻居。

范宝盛用手势止住柯子,对护工说,你去把院长叫来吧。

李婆姆似乎还是有些认识范宝盛的,看到他们嘴巴就一直嘟嘟囔囔,说什么又听不清。柯子把保温饭盒打开,馄饨和热汤分开放的,怕馄饨泡久了会稀烂,就这一点范宝盛得佩服他心细。柯子把热汤和馄饨混一块儿,香味出来了,他把饭盒递到李婆姆鼻子底下说,李婆姆,香吧,来,我们吃馄饨,你最喜欢的马蹄碎肉馅的,我喂你。李婆姆脸上有了表情,生动起来,就着柯子伸过去的勺子吃了。李婆姆吃得有些急,汁水顺着她的嘴角流到衣服上,范宝盛扯了一张纸替她擦拭。李婆姆的脸以前是白皙的,现在生出许多黑斑,原本圆润的脸也瘦削了。范宝盛想起在中山路上卖酸嘢的李婆姆,记忆中她似乎从来没有年轻过,但眼前这副衰老的样子却让他心酸。

李婆姆是5年前住进来的,那时李婆姆身体还好,还在中山路上摆摊,总是跟人说我还没有挣够棺材本呢,我要做到我走不动为止。她没想到自己已经被两个烂仔盯上了。他们来买她的酸嘢,几块钱的东西付她100元。李婆姆随身没有足够的零钱找,就进屋去拿钱,其中一个烂仔尾随着进去,把大门关上了。李婆姆还没来得及喊,嘴巴就被捂住了,烂仔让李婆姆把钱交出来,李婆姆把屋里藏钱的地方指出来,烂仔搜出不到1000块钱,拿刀继续威胁李婆姆拿钱,拿存折。李婆姆被人拿去这1000块钱已经心如刀割,如果存折再交出来,被逼问密码取钱还不如杀了她。于是,李婆姆拼死与烂仔打起来,近70岁的老人了,哪里斗得过20岁的小伙子?烂仔用力一推,李婆姆直接摔倒,头撞向酸坛,人撞晕了。烂仔也不敢久留,把屋子粗粗翻一遍和同伙跑了。

很多人路过李婆姆的屋前,但没有人发现什么异样,他们哪里想得到此时的李婆姆躺在屋子里,被撞晕了呢。范宝盛和别人不一样,他经过的时候,看李婆姆家的门是关上的,他马上就觉得奇怪了,因为这时间李婆姆是很少关门的。他想李婆姆也许是有事出门了,但看摊面上所有的东西都好好摆放着,桌上还有两只盛有酸嘢的碗,说明先前是有客人在这儿吃的,李婆姆出门不可能不收拾好这些东西啊?范宝盛就上前去敲李家的门,敲半天没人应,他跑到窗户边隔着玻璃往里看,他没有看到李婆姆,但他看到里面有许多东西扔到地上,扔到本来不该待的地方。范宝盛撞开门,把晕倒在地的李婆姆送到医院急救,老人家被撞得颅内微出血,虽然不用动手术,但年纪大了恢复慢,也住了一个多月的院。李婆姆经历这事后受惊吓了,不敢一个人住,再加上时常出现眩晕,就把进养老院的计划提前了。

自从李婆姆住进养老院,范宝盛一般隔上一两个星期来看看老人,聊聊天。去年底老人患上了老年痴呆症,认不出人来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出现在门口,养老院院长,范宝盛见过的,姓王,一个中年妇女。王院长一边走一边伸出手和范宝盛相握,你好,你好!这几天我一直在联系李婆姆的亲戚,一个都联系不上,你来了正好,跟你了解些情况,你认识李婆姆的什么亲戚吗?

范宝盛说,据我所知,李婆姆没有近亲,我们老邻居很多年,她一直一个人过,没看到有什么亲戚上过门。

王院长皱起眉头说,按我们院的规矩,下一年度的费用得提前3个月交,续费的时间早过了一个多星期了,李婆姆没有按时缴费。

范宝盛说,李婆姆之前应该和你们签有协议的吧。王院长说,以前是到交费日我们会从李婆姆提供的银行账号上自动扣款。现在扣不出来了,老人患上这个老年痴呆以后,费用本来要比之前提高一些,我们已经很照顾她了。

范宝盛说,这就奇怪了,李婆姆这么多年是攒下不少钱的,养老足够的,我还经常说她是地主婆呢。

王院长说,这么多年,就您经常来看李婆姆,我知道你们只是邻居,去年还有一个男的,按登记本上的名字叫孙诚,大概30多岁,有一阵子经常来看李婆姆,还叫李婆姆姨婆。李婆姆患病以后他来过一两次就没再见过,这个人你认识不?

范宝盛说,听你这么一说,我有印象,我有一次来,那个人还在,我到他就走了,李婆姆说是她远亲家的孩子,说这孩子懂事,能吃苦,可做生意总是亏本,难道李婆姆把钱借给这人了?你们可以通过来访记录查到这人联系方式的。

王院长说,我查过了,这孙诚以前是留过电话号码,但那号码现在打过去说是空号了。

范宝盛说,李婆姆做事一贯小心,借给人钱她应该会有借条,现在大家几个人互相作证,我们看看李婆姆的私人物品里有没有什么线索。王院长说,行,那我们再来找找。

大家一起翻看李婆姆的物品,没有找出什么线索。护工在一旁插嘴,前几个月那个来看李婆姆的亲戚带了一个女的过来,说是帮李婆姆打扫卫生,我看见他们把李婆姆的箱子衣服都翻遍了,如果有借条估计那时候已经拿走了。

王院长转身对护工说,你当时为什么没有报告,现在说这有什么用?

护工说,人家是亲戚,我哪里想得这么远?

王院长说,照目前来看,是这人借李婆姆的钱了,后来看老人神志不清就耍赖皮躲起来不现身了,唉,那怎么好,李婆姆要欠费了。

范宝盛说,你们继续再找找看有没有其他线索,不管找到找不到,李婆姆的费用我先出。

王院长眉头立马解开,大声地说,你可真是大好人啊,昨天还有记者到我们这儿来采访,我觉得应该把你这一笔写上,你对一个街坊邻居都可以这样照料……

范宝盛打断院长的话,摆摆手说,院长,这事就这样了,别的不多说了。王院长解决了问题,眉开眼笑地和范宝盛握手,千恩万谢。

从李婆姆那里回来,范宝盛交代柯子,你跟张娟说,从账上支些钱到养老院。柯子说,李婆姆真可怜,人都认不得了,钱也没有了。范宝盛心里十分同意柯子的说法,李婆姆没儿没女的,是可怜,他有两个儿子,尽管有一个不知身在何方,他仍然有两个儿子。

范宝盛回到店里是下午快五点的时间,这时间还不到饭点,却有一人在大堂里吃着、喝着。范宝盛随意瞟一眼发现是赵兵强,他说,咦,你去看医生了吗,怎么跑来喝酒了?

赵兵强喝得都上脸了,说,看李婆姆回来了?来,陪我吃点、喝点。

范宝盛坐到赵兵强身边说,医生怎么说的?

赵兵强说,胃炎,还能有什么毛病?医生的话我最不喜欢听,吓吓人就能开一大堆药,我才不管他说什么呢,想吃就吃,想喝就喝,好歹对得起自己,谁知道明天还有没有得喝呢?

范宝盛今天看李婆姆的境遇也有些感叹,接过赵兵强递过来的杯子喝了一口说,是啊,很多事情真是无法预料,你说,李婆姆辛苦一辈子就为自己挣个养老钱,现在这钱却突然没了,养老的钱都让人弄没了,什么缺德人干的事!

赵兵强瞟一眼范宝盛说,不会吧,还有这种事?

范宝盛说,这还能骗你啊?那养老院又不是福利院,没钱是不会让你白住的。

赵兵强说,你不会帮她出这份钱吧?范宝盛说,我不帮她还谁能帮她?赵兵强说,看来你是财大气粗啊。

范宝盛说,能帮就帮吧,谁没有老的一天。

赵兵强说,这么多年了,你对大家都很好,对我也不错,我这辈子过得窝囊,怪不得别人,都怪自己懒,这辈子就这么要过完了,想翻本也难了。

范宝盛笑着说,你才比我大几岁啊,老气横秋的。我早上跟你说扩大猪场的事,如果你们没意见,就开始启动吧。

赵兵强说,这事以后再说,眼下我有件棘手的事,你先帮帮我。

范宝盛说,说吧。

赵兵强说,我来是想跟你借点钱的,也不算借,我拿这个东西来抵。赵兵强打开一团布包,露出一件锈迹斑斑的刀状物。他说,这件是古董,明代的。

范宝盛对这件东西根本没兴趣,他打心眼儿里不相信赵兵强手头上能拿得出什么古董,他眼睛随意扫一眼说,要多少?

赵兵强说,二十万。

范宝盛愣了,你拿这么多钱干吗?别背着玉珠嫂又想干什么坏事。

赵兵强说,能干什么坏事?都是为了赵联胜这小子,他现在外地工作,顾不上我们,我们做父母的倒要帮他一把,他年纪不小了,想结婚,看上套房,最近有优惠,我们想帮他付个首付,按揭他自己来。我这辈子没正经有套房,我儿子可不能像我这样,我和玉珠这些年攒了点钱,不多,首付还缺二十万。赵兵强又把那件怪东西推了一把说,我也不白要你的。

范宝盛说,二十万不是小数,等我凑齐了再把钱给你,钱我还是交给玉珠。

赵兵强说,你是怕我乱花钱是吧,钱你都可以直接给玉珠,我不接手,这两天我想回趟老家看看,十天半月的估计回不来,你看能不能再招两个人过去帮帮玉珠。

范宝盛说,没问题啊,即使一下招不到人,我也可以让张娟安排一两个店里的人过去帮忙的。赵兵强看事情谈妥,没喝酒的心情了,把酒杯一推说要回家,不管范宝盛怎么推让,他还是把那件所谓的古董留下来。

范宝盛看留下来的东西,怪模怪样的,不用细看,就知道是假货,他苦笑了,觉得赵兵强这家伙今天有点反常,难道又惹上什么事了?突然间又有一种不祥的感觉,赵兵强像是在交代后事似的,这个念头一闪就没了。这几年赵兵强可是本本分分在猪场干,过去那些荒唐的行径没理由再捡起来啊。第二天他给玉珠打电话,看赵兵强说的是不是实话。范宝盛说,昨天强哥来找我,押了一件古董在我这儿,说你们要二十万给联胜买房子?玉珠那头答得很快说,是,是的,真不好意思,联胜买房就差这二十万首付了,便宜房子,指标只给留一个月,我们也只有求你了。范宝盛说,好吧,我给你们凑一凑,给我点时间。

答应玉珠后,范宝盛开始发愁这二十万块到哪儿凑了。店里生意虽然还好,可一直走的是大众消费路线,薄利多销,钱挣得没有店面生意看上去那般火热,最关键的是这账石水晶每个月都是要亲自核算一遍。范宝盛一直手松,基本上谁有困难找他借都能借到,石水晶也没有太为难他,让他有一定的支配额,可赵兵强黄玉珠要的可是二十万啊!

范宝盛找石水晶要钱,没直奔主题,先问儿子的学习情况。石水晶得意地说,刚有个小考,班上第一。范宝盛说,哦,太牛了,你教子有方啊,我得谢谢你了。范宝盛朝石水晶拱拱手。石水晶笑逐颜开地说,我一人扮演了慈父和严母的角色,累死了!范宝盛说,就是,也只有你才有这水平了。另外我们儿子这么长进也因为你心地善良有福报。石水晶突然眼睛红了,老天爷要是开眼,就让我的范虫儿平平安安地活在这世上,我见不着也认了。范宝盛说,这是一定的。

范宝盛接了儿子带上老婆去看周末电影,一个俗烂的喜剧,儿子和老婆都笑得前仰后合,范宝盛心里合计跟老婆要钱的事,笑得有些勉强。回到家儿子和老婆还余兴未尽,两人在客厅里学着电影台词,记忆力不错,听他们学,范宝盛倒是开心地笑出来了。晚上,在床上尽了丈夫的职责,石水晶很满意,夸奖范宝盛犹胜当年。范宝盛看行情好张口说,赵兵强他们要给赵联胜买房子,首付差二十万,想跟我们借一借。石水晶呼地坐起来了,二十万,当你银行呢?真开得了口!范宝盛安抚地搂着妻子肩膀,石水晶甩开说,说什么都没用。范宝盛又把手搭回到老婆肩膀上说,这些老街坊里,赵兵强他们跟我们是最有交情的,这钱能拿得出还是借吧。石水晶说,这些年你照看他们家够多的了,又不欠他们的。范宝盛跳下床把赵兵强的古董拿到床跟前让石水晶看看,说赵兵强拿了件古董来抵押。石水晶连头都没转过来说,我不用看也知道是假的,他有这样一个宝贝早些年还不卖了去赌。范宝盛心里暗夸老婆聪明,嘴上说,我已经拿去让人鉴定过了,是真的,不过不值二十万,值十五六万的样子,我想他们帮我们经营养猪场,也不差人家这几万,是吧。石水晶半信半疑地瞪着范宝盛说,你说的是真话?范宝盛说,我骗你是狗。石水晶叹了一口气说,你给我几天,我把那些基金卖了,再把钱给你,这段时间你花钱比挣钱的速度要快,儿子的学费不低呢。范宝盛说,行了,这我知道。

马甘白郑重其事地邀请范宝盛到他店里吃晚饭,还下了一张帖子,让柯子给范宝盛送去的。要说中山路上真正能跟范宝盛并肩做生意到今天的也就马甘白一人了。马甘白的清真拉面馆,十几年大小格局不变,原先只卖面条,后来与时俱进增加了小炒和汤饭,马甘白和他老婆两人经营着,前两年女儿草红大专毕业找不到合适工作留在店里帮忙。拉面馆的生意说不上好,但总有一些固定的客人帮衬生意,像那些喜欢吃面的北方客,只有在他家店里才能吃出家乡的感觉来,他家的生意就不温不火地做下来了。

范宝盛拿到请帖心里暗笑马甘白,他俩要吃饭往哪儿坐不是吃,又不是请闺女喜宴费这工夫。到了马家拉面店,范宝盛发现马甘白真是小题大做了,这面店里没有一个客人,空空荡荡,店里一张桌子上还夸张地摆放了一大桌子菜。范宝盛笑着说,请我吃个饭你还清场啊,我的排场真不小!马甘白说,坐,坐,老哥就让你享受一次排场,以后你跟别人吃的机会多,跟老哥吃的机会就少了。这肯定不是玩笑话,范宝盛紧张了,出什么事了?马甘白说,来,你坐好,我们吃上两口慢慢说。范宝盛吃两口菜,放不下刚才马甘白说的话,又问,到底出什么事了?马甘白说,你这家伙,我还以为你这些年修得四平八稳了呢,还这么性急。范宝盛不能不急,当年他和马甘白干过一仗,可后来两人好得很,当周围老邻居越来越少的时候,他们关系更铁了,说兄弟同盟都不过分。现今范记馄饨生意好,客人经常把车子停在清真面店门口,马甘白不会有一点不乐意,有时间还帮忙指挥停车,实在闲得慌还上门来帮忙招呼客人。来范家店里凡是点面的,范家服务员会直接跑马家买去,范家是一根面的生意也不做的。两人好了以后,经常翻以前打架的事情说笑,范宝盛说,老马,要说干那架是你不对,空调漏水能不能换个地方装?每天漏得我店门口像谁随地小便似的。马甘白说,是啊,你够意思,一声不吭,把我遮阳棚给捅那些个洞,天一下雨,我那店里不只是小便了,都小便失禁了。两人哈哈大笑。笑过后,范宝盛请人将马甘白的遮阳棚连夜换了新的。马甘白空调换个地方装了。

马甘白说,我这店面已经转让了,本来早想跟你说的,想来想去还是等定了再说吧。

范宝盛一听站起来了,干吗转让,你生意又不是做不下去了!

马甘白说,坐下,坐下,不是生意不好,是我年纪大了,我想回老家,落叶归根。

范宝盛重重地坐下说,你都在这里住了十几年了,还不算你家啊,不要走,留下。

马甘白说,我们那儿的人无论在外面混得好还是坏,老了总是要回去的。我虽然还算不得老,但草红到嫁人的年纪了,她在南方不太容易找到适合的对象,回老家选择多些,我们有些积蓄,还想招个上门女婿呢。

马甘白说的是大实话,草红成天在店里忙,不见交什么朋友。范宝盛还想挽留,就一定得走?

马甘白说,这店盘出去了,新东家马上要来装修,这几天我们一家就收拾东西准备行程了。

范宝盛眼泪溢出眼眶,他抹了一把眼睛说,十几年的邻居了,舍不得啊。

马甘白也抹抹眼睛,挤出笑说,是啊,真舍不得。

范宝盛突然往马甘白的肩膀砸了一拳,把马甘白砸得哇哇叫起来,范宝盛说,不许还手,你看,我这门牙早早掉了,都是你当年那一拳打松的,现在是假牙,老子还你一拳,你走就走,老子才不管你呢,回老家招个上门女婿享福吧!

马甘白搂过范宝盛的脖子,把一杯酒灌他嘴里说,妈的,给你假牙消消毒,过几年到西北走一趟,看看我。两人又打又笑,吃着,聊过去的事,一会儿笑,一会儿淌眼泪,他们都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宴散,马甘白把范宝盛送到门口说,好好保重。范宝盛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几天范宝盛就不愿到店里来了,怕看到马甘白的面店改张易帜。马甘白走那天,范宝盛也没去送,让柯子替他。马甘白上车后发了一条短信息过来,内容是个地址,约他没事的时候去旅游旅游,说是离莫高窟不远。

范宝盛再到店里的时候,马家店面的招牌已经换了,原先的清真拉面馆变成甜品店。他抬头看自家的招牌,范记馄饨,谁了解他保住这块牌子的决心?这块招牌看了多少门庭热闹,见识了多少门庭更易?

石水晶虽然答应了范宝盛,但在凑钱的行动上却不爽快了,本来说要卖掉基金,临时反悔说亏太多,卖了更亏。范宝盛只能加紧做工作,突破口是石水晶的鼻子。石水晶和广大妇女一样,有个通病,对自己的长相不自信,最不自信的部位是鼻梁,鼻梁塌。石水晶又和那些有了两个闲钱的妇女同志一样,总想在自己脸上动刀,她迫切想垫个鼻梁。每提起这话头,范宝盛就说,你只要敢垫我就敢砸。石水晶判断不了范宝盛话里的真假,但对男人始终是有些敬畏的,没敢去弄。女人嘛,对自己哪个地方不满意,如果有条件不让她去折腾一下,那心总是不会死的,石水晶对自己的鼻子日复一日地叹息。范宝盛为了给赵兵强弄这钱出来,只好主动提起整鼻梁一事了,他说,水晶,你把基金卖了顺便就整个鼻梁吧。石水晶好长时间才回过神来,咦,你同意我去做整容了?范宝盛说,以前我不同意是担心你,怕你痛。现在想你既然有这个愿望就让你去实现,整得好看了我做老公的也高兴啊。石水晶果然开心得不得了,那好,我赶紧预约。打了电话预约,过了几分钟又折回来说,如果我整容失败,整容不成反而毁容了,你不能找小三啊。范宝盛哑然失笑,你知道有风险还这么想去整?石水晶说,为了美担一点风险还是值得的。范宝盛马上给石水晶手写一张保证书:不管石水晶以何种面目出现在我面前,美也好丑也好,我都和以往一样爱她对她好,如果违背誓言天打五雷轰,以此为据。石水晶把保证书收好,笑眯眯地说,老公,我现在就去把基金卖了。

范宝盛拿到存折的时候,石水晶鼻子的手术已经做好,鼻子上贴着纱布,两只眼睛布满血丝,脸有些肿。范宝盛说,你整鼻子眼睛怎么变红了?石水晶说,这眼睛鼻子不是相通的嘛,笨蛋!范宝盛心痛了,心想,我为了这二十万把老婆的鼻子都豁出去了。

他拿着存折去养猪场,找到玉珠,带着玉珠到银行去把钱转给赵联胜。玉珠坐在车后座千恩万谢,宝盛,这么多年,我们太亏欠你了,这钱我一定让赵联胜还你。范宝盛说,钱交到你手上我就放心了,房价总在涨,早买早安心。玉珠说,是,要不是为这个也不能向你拿这么多钱。范宝盛说,赵哥真的是回老家了?玉珠说,他说好多年不回去了,回去看看。

两人转好钱,范宝盛又把玉珠送回养猪场,他没有逗留,眼下回家照看鼻子肿痛的老婆是大事。上车后范宝盛在后视镜里看到玉珠追上来,他摇下车窗问玉珠,有什么事?玉珠欲言又止,还莫名其妙的一脸尴尬,范宝盛说,怎么了?玉珠眼睛红了,含着眼泪说,宝盛,你是个好人,没有你,我们这个家早就没有了。范宝盛笑着说,你们别再谢我了,马甘白前两天走了,我们又少了一个老朋友,大家珍惜缘分吧。玉珠使劲地点头。

玉珠目送着范宝盛的车子消失在路口,转回屋里掏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接通的是赵兵强。玉珠说,二十万已经给孩子汇过去了。

赵兵强说,这范宝盛还真是有钱啊,说要二十万就真给二十万了。玉珠说,从你嘴里真听不出好话来,你当人家范宝盛蠢啊,看不出你那件东西是假的?人家是好心,为了帮我们,这钱要不是为了孩子,我不会和你合伙骗人家,你答应让范家父子团聚的,你要说到做到,不然,我拼死也放不过你。赵兵强说,啰里啰嗦的,你男人不是好人,也还是个人。玉珠说,你找到那孩子了吗?赵兵强说,你放心吧,孩子好好地活着,我已经见到他了。玉珠说,那好,你赶紧的,把孩子还回来。赵兵强说,你以为那还是一个小孩子啊,十七八岁的人了,我不能绑着他回去。玉珠说,那怎么办?赵兵强说,再等等吧,如果我还活着,孩子回去我该怎么办?等我死了,就让孩子回去。玉珠忍不住骂出声来,你早就该死了,赵兵强,你多活一天都是造孽。赵兵强说,不用咒了,快了,你男人没几天活头了。

赵兵强把手机掐了,跟玉珠说完一番话,他感到很累,他走到桌边去拿一只杯子倒了半杯水,喝两口,哇地吐了出来,他顾不上邋遢,倒到床上,好一阵子,沉重的呼吸才平稳下来。是啊,他是没几天活头了,医生说了,他的胃癌都转移到肺部了,没多少时间了。这些年他动过几次把孩子给范宝盛找回去的念头,每次一有那念头他会骂自己架不住范宝盛的小恩小惠,他赵兵强既然做下事就得撑到底,何况孩子回去了他还能活吗?即便得了这绝症,他也想算了,眼睛一闭石沉大海,他做过的无论好坏都随他去了,谁也不能把他怎样。但他还是扛不住了,他扛不住范宝盛对他的好,对所有人的好,他只有在死之前给范宝盛把儿子找到,才敢安心地等死。他想,范宝盛,你终归是赢了,你一辈子都赢我了。

别人不知道范宝盛为什么待在一个地方不挪窝,死不换地方开店,他知道,范宝盛是要等儿子回来。12年前就是在这个小城,他把范虫儿卖了。回到这里,12年前那一幕每天都在他的脑子里像蚊子一样飞舞。

范虫儿捧着一只装满芒果的塑料碗小心翼翼走在后街上。一个骑着自行车的人临近波仔宠物店后门,不得不下车,推着车绕过那些箱笼。那人戴着一顶帽子,低着头,手上挎了一只布袋,他从一个狗笼后冒出来把范虫儿吓了一跳。范虫儿看清楚是熟悉的赵伯后,他叫了一声赵伯。赵兵强没想到被范虫儿看到了,并且认出来了。他刚溜回家,偷了一些钱带了两件衣服。他没办法不回来,他身无分文已经饿了两天了。这时间后街上人走动最少,大家都在家里吃饭,或是照看前门的生意。他下午一直在附近转悠,因为有些精明的债主会专门在家门口守着的,他转了一两个小时确定没有人关注后,才骑着从外边撬开的一辆自行车蹿入后街。

范宝盛的宝贝儿子这时间怎么一个人在外头,他家人也不怕被人拐卖了?赵兵强没有心情逗弄小孩子,他甚至懒得回应范虫儿的叫唤,他急着怎么赶紧离开这里。他的车子绕过宠物店后门,他骑上车子走了几米,突然地,一个念头产生了,我何不带着这孩子走,他那爹可真够讨厌的,不是他我也不至于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赵兵强被自己的想法弄得热血冲头,他稳定了一下思绪,重新观察后街的情况,这个时间真好,没有人。赵兵强把自行车骑回到范虫儿身边,停下来说,我载你回家好不好?范虫儿说好,谢谢赵伯。赵兵强把范虫儿捞上车子,坐在前边的车梁上。他说,你一手扶车头,一手端碗,我们要来飞车了。车子飞快地穿过后街,赵兵强已经下定决心,如果这段路上被人看到他就把范虫儿放下来,如果没有他就一直把车骑出去。

车子飞快地骑出后街,一路上没有一个人。赵兵强心里想,范宝盛,这就怪不得我了,老天爷也没有帮你。范虫儿说,赵伯,我家已经过了。赵兵强说,赵伯带你去一个地方玩,然后再送你回来。范虫儿说,我妈说要我赶快回家的。赵兵强说,没事,我等下给他们打电话。赵兵强绕到马路上,他的自行车越骑越快,越骑越快,有一阵子范虫儿哭起来了,吵着要回家,手上的芒果碗掉在地上。赵兵强说,胆小鬼,我要告诉你爸爸你是个胆小鬼。范虫儿哭得更厉害了。当晚赵兵强买了几颗安眠药让范虫儿吃下,直接坐火车将范虫儿带离故乡。

他们的火车没有坐到终点,因为范虫儿中途病了,烧得头滚烫,赵兵强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更不敢在火车上找医生。孩子一直昏睡着,烧得让他害怕了,他觉得这个孩子像是快要死了。夜里,他被迫在一个陌生的小城下了火车。他身上没有太多剩余的钱,他不敢上正规的大医院去,也担心别人问出点什么不妥来。他背着孩子在街上游走时,看到一个小中药铺,叫唐门草药,门虽然关了,但还有灯光透出来。他拍打店门,有人把门开了,他说孩子病了,请您帮看看。那人说,什么病?他说,发烧。那人说,进来吧。

唐松柏是这家草药店主人,60多岁了,和老伴守着这家铺子过日子。他们本来有个孩子,年纪轻轻死了,两老凡见着孩子就特别心疼。唐松柏把赵兵强引进店铺里。他给孩子把脉,测出不是大病,就开了药,老伴很热心地去熬药。孩子喝药后,烧暂时是退了下来。唐松柏让赵兵强把孩子留下,说他们帮忙照顾着,如果病情有变,他们负责送到大医院去。赵兵强在唐家的药铺混了一天,聊天中知道老夫妻无儿无女的,他产生了一个想法,他想在范虫儿还未清醒过来之前把这事谈妥。他跟唐松柏说自己穷,带着孩子受罪,一直想把孩子送给人养活。唐松柏说,自己的孩子你怎么舍得送人?赵兵强说,但凡有活路,谁愿意这样做。唐松柏说,你如果真想把孩子送人,我可以帮你这个忙,你有什么要求吗?赵兵强说,自己的孩子,我只希望那收养的人家对他好,我不是卖儿子,我只是养不起他,如果对方能给我两万块钱救急就好了。唐松柏忽然又有了怀疑,你不会是人贩子吧?赵兵强说,我像吗?如果我是人犯子,我早就把孩子卖了,来看医生干什么?唐松柏也愿意相信眼前这人真的是一个穷困潦倒的父亲,因为他和老伴实在太想要一个孩子。唐松柏说,你得给我们写下条子,如果以后你还要上门来敲诈,我一定扭你上派出所,告你是人贩子。赵兵强心想他拿这两万块钱够了,他起心本来就不专为钱,只是恨那范宝盛,想让他断子绝孙。他拿笔写了收条,签名的时候转了脑筋,孩子醒来一定会说自己姓范,他得签姓范的,但又不能写真名,要不然这报了公安,一下就能把人找出来,于是他胡乱写了范夫子,他最想写的是范无子。为了增加可信度,他还摁了个指印在上面。唐松柏看那张收条说,想不到你还有这样一个名字,挺文气的。赵兵强说,惭愧。赵兵强跟唐松柏夫妇俩说他必须在孩子清醒过来前走,不然孩子会闹的。唐松柏心里也巴不得让他赶快走。所以,赵兵强顺利地在第二天早上,拿着两万块钱,离开了这个小城。

赵兵强躺到下午5点多的时候,挣扎着从床上起来,站在卫生间的镜子跟前看自己的脸。这段时间没有剃过胡子,下巴上、腮帮子上,胡子长出来显得人老态龙钟,加上因病折磨,他已经瘦了10来斤了。他想,我自己都快认不出自己了,隔了10来年范虫儿应该也认不出来了。他走出自己住的小旅馆。旅馆的马路对面有一家中药铺,挂的招牌是唐门草药。他到报摊买了一份报纸,找了一块砖头,坐到上边看报纸。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婆坐在唐门草药店门口,用簸箕筛选药草,扬一扬簸箕,灰尘四下飞舞。老人看上去至少有70岁了,可手脚麻利,筛干净的药草重新装袋,捆绑好。隔着老远,赵兵强似乎都能闻到那药草的香味。一个老头子正在店里替人抓药,不时有人拎着药包从里面走出来。赵兵强看了一眼手表,耐心地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高中生模样的孩子背着双肩书包从街道的东头走过来,远远地朝老太婆喊,奶,我回来了。老太婆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说,饭做好了,赶紧洗手吃饭。孩子说,好的,奶,你休息吧。孩子进店里去了,把小饭桌支起来,摆上碗筷,叫爷奶吃饭。

赵兵强耐心地等他们吃完饭,耐心地等孩子出门。他观察好几天了,孩子吃完午饭不久会出门上学,根本不睡午觉。果然,过了半个小时,孩子出门了,对着屋子里的人喊,爷,奶,我去学校了!里面的人答,路上小心看车。

孩子在前面走,赵兵强在后边跟着。走了很长一段,经过一个垃圾中转站,这一段路很少有人经过。赵兵强叫住孩子,小伙子,你好。

孩子停下来问,有什么事?

赵兵强说,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个朋友,天底下还有长得这么像的人,我太好奇了,所以冒昧叫住你,你别见怪啊!对了,我那朋友姓范,你姓什么呢?

孩子一下子答不上话来,他被这个陌生人的话镇住了,这触及了他心底多年来隐藏的心事。他故意装出一副很轻松、很不在意的表情,但因为他太年轻,装得不太像,他说,不会吧,还有这种事情?我可不姓范,我姓唐。

赵兵强笑着说,如果你姓范,我立马让我朋友来把你带走,你和他绝对是父子。

孩子说,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

赵兵强说,他叫范宝盛,他老婆叫石水晶。

赵兵强一边说一边观察年轻人的表情,他看到对方的眼睛眯起来,孩子是聪明的,把头别过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你朋友是哪里人呢?

赵兵强说,南安市,你听说过吗?

孩子说,听说过,不过没去过。

赵兵强说,有空去玩玩呗,我那朋友开了一家馄饨店,店名就叫范记馄饨,那馄饨保准你吃了一碗想三碗,为这馄饨你去一趟都值得。他掏出一支笔,对年轻人说,把手给我,我把地址给你写上。

孩子把手伸到他跟前,赵兵强把地址写到孩子的手上。孩子的手不自主地抖动起来。赵兵强捏着他的手说,我这朋友也够可怜的,有一个失散的孩子,他担心这孩子回去找不着他,守在同一个地方开饭店,十几年愣是没换地方,可怜天下父母心啊!赵兵强不忍心再看孩子的表情,他咳嗽两声说,行了,我这人爱多管闲事,今天话说得太多了,我有事先走了……

孩子看着赵兵强远去的背影,感觉似曾相识……他5岁之前的记忆在今天已经模糊了,记忆中唯一清晰的是他自己的名字,他叫范虫儿,他的父母开着一家范记馄饨店。12年前那场高烧烧了好些天,范虫儿清醒时,看到两个老人亲切地照顾他,他不认识他们。他哭着要爸爸妈妈,唐松柏说,你爸爸妈妈这段时间忙,把你送过来让爷爷奶奶照顾,过一段时间再把你接回去。范虫儿说,你们是我的爷爷奶奶?唐松柏夫妇点点头。范虫儿摇摇头,我爷爷奶奶不是这个样子的,我每年过年都能见到他们。唐家夫妇说,你以前见的不是你的亲爷爷亲奶奶,我们才是。范虫儿5岁的智商不够用了,他说,他们不是亲的?唐松柏说,是啊,你也不姓范,你姓唐。范虫儿说,我叫范虫儿。唐松柏说,你叫唐清心,记住你姓唐,名字叫唐清心。唐家夫妇在孩子没清醒的时候已经商量好一切,包括给孩子一个姓名。范虫儿说,我叫范虫儿。唐松柏说,你如果叫范虫儿就没有饭吃,也没有人理你了。说完夫妇俩走了,把范虫儿一个人留在屋子里。

范虫儿果然没有饭吃了,也没有人看管他,他在屋里哭了半天也没人理他。在家里他从早到晚能一直吃个不停呢,不然爸爸也不会叫他“饭虫”,他太想吃东西了,他推开房门出来,唐松柏夫妇坐在屋外,他们把范虫儿当空气,他们开开心心地嗑瓜子、晒太阳。范虫儿站在他们身后细声细气地说,爷爷奶奶,我饿了。爷爷说,你叫什么名字?范虫儿说,我叫范虫儿。爷爷说,你叫唐清心,重复一遍。奶奶说,宝贝,说对名字就有好吃的了。范虫儿很不确定地说,我叫唐清心。爷爷奶奶开心地笑了起来。爷爷说,老婆子,快把我孙子的饭端上来。奶奶到厨房里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另外还炒了两只蛋,一碟萝卜干。奶奶说,等你的病完全好了,奶奶会天天给你烧肉吃。范虫儿说,谢谢奶奶。奶奶说,不用谢,你再说一遍,你叫什么名字。范虫儿说,我叫唐清心。爷爷奶奶相视一笑,大声地说,乖,乖,吃,赶紧吃。

从那时起他记得他就叫唐清心了。偶尔他会想起他曾经的名字,想起他的父母,但两位老人对他很好,和爸爸妈妈一样,甚至比爸爸妈妈对他还好。他们一个陪他玩,一个陪他写字;一个带他上山采草药,一个带他上街买各种吃的;一个陪他睡觉,一个给他讲故事。他爱他们,他一点也不怀疑他们是他的爷爷奶奶。等上了高中,他开始了解世情,知道这世上有一种行径叫拐卖,他隐约认为很多年前他是被拐卖了。他很想去问爷爷奶奶,他是被什么人拐卖过来的,他的家乡在哪里?他不能确定他们会不会告诉他,但有一点是确定的,他们一定会伤心透了。他有自己的计划,他计划等他再长大一点,等他考上大学,等他离开这个小城,他就会去寻找自己的父母,这是他心底的秘密。

可是今天,一个似乎熟悉的人带来这么一个信息,这个信息印证了他埋藏在心底多年的疑惑,他能确定了,在另外一个地方,住着他的亲生父母。那个地址写在他的手背上,像火烙在他的手上一样。

他的父母一直在等着他。

他想他的计划得提前了。

中山路拆迁的通知下来了。这是在众人意料之中的,这条街道确实太老了。这些年来一直有拆迁的风声,刮了一次又一次,最终都不了了之。但这一次是真的了,已经有相关部门的人来各家店面收集资料,说明情况,估算赔偿。范宝盛不关心赔偿的情况,他关心的是街道拓宽店面重建以后他能不能够重新拥有这里的店面。相关部门回答说,重建以后回租的事不能保证,因为承建商来自香港,他们可能要包下店面,到时有统一的规划,不会再像现在一样乱糟糟的。还劝他,像你这么有名的店,开哪里不一样。范宝盛说,不一样,肯定不一样。

范宝盛因为这不确定的答复就变成钉子户了。政府给各家各户半年的时间,范记馄饨周围的店面一个个搬走,唯剩下他的店面还开着。石水晶找了一处地方,装修妥当要把店面搬过去。范宝盛打不起精神,拖得一天是一天。他说,等钩机开过来拆墙的那一天我再搬。石水晶说,好些年不见你这样较劲了,也好,我陪着你。

钉子户作为一颗钉子最终都是要被拔掉的。

几辆货车停在店面门口,范记馄饨店里的桌子椅子空调一样样装上车子,装满一辆开走一辆。范记馄饨的招牌还好好地挂着。

柯子说,叔,我把招牌拆了吧。

范宝盛说,不急,等东西都运走了再拆吧。

范宝盛仰头看着那块招牌,回想虫儿当年学写字的样子。范虫儿看一眼招牌写一笔,草字头,三点水,横折钩,竖弯钩……范宝盛的眼睛被一层水雾给蒙住了。

有个声音在他背后响起,请问,这里是范记馄饨吗?

范宝盛没有回头,他说,是。

声音说,对,是范记馄饨,我看到招牌了,这招牌的字一点也没变啊。

范宝盛回过头,他吃惊地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

原载《小说月报·原创版》2015年第10期

原刊责编  刘  洁

创作谈:没有一片雪花会落错地方

杨映川

这篇小说也许是我构思时间最长的一篇小说,断断续续用了将近一年时间。而在那一年里我一直在养病,我什么也不干,我有大量的时间在思想,我想到生死、因果、忏悔与救赎。我相信这个宇宙有它的存在法则,就比如说每一场纷纷扬扬从空中降落的大雪,即便是那最小的一片雪花,它也会落在本应该降落的地方——没有一片雪花会落错地方。

我在范宝盛这个人物身上寄托了太大的期望,以至于我还没有落笔写这篇小说之前,就被自己感动了,而完成以后难免觉着有遗憾。范宝盛的儿子范虫儿丢失之后,警方介入调查,面对所列举的一大串嫌疑人名单,范宝盛才认识到自己在旁人眼里竟然是个“恶人”,树敌众多。那些他曾经结下的仇怨都有可能是他儿子失踪的缘由。他三十多年来自以为是、粗暴野蛮、无法无天,老天爷打他这一记耳光。所幸,这样一个人在这样一个变故跟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他认为自己是祸之源头。

在茫然无措的寻儿经历中,范宝盛渐渐沉静下来,他放弃了寻找,选择等待,他在原地等待他的儿子归来,他相信儿子会记得自己姓范,记得自家门前那块范记馄饨的招牌。他一直就这么执着地等待,死守一方。在这期间他放弃了店面迁移生意扩大发展的诱惑,他像对待家人一样对待邻人朋友。等待的时间越长范宝盛的心越平静,他感觉自己是在跑一场马拉松,和一个看不见的对手在赛跑。这场赛事需要极大的耐心和体力,虽然他不知道终点在哪里,但他知道他的每一步都落到实处,最恰当的地方,在往前。

赵兵强是拐卖范虫儿的人,曾经也是被范宝盛欺负过的人,而后来却是得到范宝盛付出最大心力帮助的人。赵兵强心安理得地索取、索取,可他面对的已经是一个平和、宽容、沉静的范宝盛,他那颗贪婪邪恶的心火一点点地被更强更博大的海水熄灭。后来他得了绝症,他憋着劲要带着范虫儿的秘密死去。可就这么奇怪,他管不住自己,他拖着病体找到范虫儿,告诉他,有一个人在等他回家。

范虫儿终于归来,在范记馄饨的招牌之下,与他的父亲重逢。

日子每天这么过着,要不是因为苦难、疾病、挫折,实在难得让人好好停下来想一想,自己的来路是否走得恰当,而去路是否明明白白。所以,改变自己有多难,我们不愿意承认可又不得不承认。范宝盛似乎有些理想化,但他是一个悟道者、践行者,他已学会珍惜世上每一个善缘。

猜你喜欢

虫儿馄饨水晶
学包馄饨
一张水晶卡告诉你浪漫都在哪
悲伤的时候,吃一碗热馄饨
迈向UHD HDR的“水晶” 十万元级别的SIM2 CRYSTAL4 UHD
什么虫儿空中飞
蓝水晶般的大眼睛
嘻哈叫虫儿(3)
嘻哈叫虫儿(1)
暖胃馄饨热乎乎
寻找蓝水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