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性光辉的灿烂
2015-05-30李焕有
李焕有
儒家经典“四书”之一的《大学》开篇说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这是君子应该达到的理想境界。这里不做全面的解释,只对有关“德性”的内容做点阐发。明明德,就是弘扬明德。那么什么是明德?在《尚书·康诰》里面有个故事:周公的弟弟康叔封到了卫这个地方,那是殷商的老窝。弟弟问该怎么治理这个地方呢?周公说:“若保赤子”“明德慎罚”。这实际上代表了一种态度:你要像看护小孩子一样看护他,少用惩罚的手段。明明白白地表达了周公的“德性”。宋明的理学家说,人的内心都有天地的伟大之性,但是我们被欲望蒙蔽了,我们身上的动物性时常遮蔽人性,“明明德”就是把动物性驱除,把人性发挥出来。“内心的伟大之性”就是“德性”。“德性”在我们现实生活中该怎么理解?“尊重他人,遵纪守法,客观公正,人格平等”应该是其基本内涵。面对洛人先生,无论是阅读其人,还是阅读其文,“德性”一词不时在脑海闪现。并且深深感到,其“德性”的光辉处处灿烂,温暖人心,激励人志,针砭时弊,用真心呵护生他养他的土地。
作家的创作,总是与他的哲学思想和生活经历有着密切的关系。洛人先生可谓家学渊源深厚。其父是文化人,闲暇之余也舞文弄墨,其“旧学底子,有韩苏之味”(沙草语)。其本人做报人多年,文字的敏感性、思维的批判性日积月累,成就了他文学创作的哲学基调和卓然文采。他敢于大胆怀疑旧说,但不是随意新解;他敢于讽刺时弊,但不是浅尝辄止。可以说,他对于“前古之兴亡,未尝不经于心也;当世之得失,未尝不留于意也”。谈到他的创作态度,我想到了柳宗元的文字:“未尝敢以轻心掉之,惧其剽而不流也;未尝敢以怠心易之,惧其弛而不严也……抑之欲其奥,扬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节,激而发之欲其清,固而沉之欲其重。”概言之,洛人先生其创作态度严谨,其作品思想性深刻、现实性强烈。
洛人先生的著作颇丰,每本读之都如醍醐灌顶。这里仅以《铜豆斋随笔》一书为例,谈些浅陋之见。
一、探源立论,持正不让
历史没有机会彩排,事事都是现场直播。既然是直播,自然有精彩的,也有出错的。出错的历史,需要后人反思,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洛人先生能抓住历史中的某些失误,“合古今,散同异,联之以言,累之以文”,探本索源,据于理,本乎义,持正不让。
《李烈钧歹毒》一文,当读到李烈钧邀请昔日同学龚某做副官之职时,还很为其同学情谊纯真赞叹。但后来读到为了夺龚某之妻而设计的圈套的时候,才明白了题目中“歹毒”的要旨。歹毒者,阴险狠毒也。所谓阴险,表现在欲擒故纵,先是更加重用龚某;再是借刀杀人;三是听到龚某被杀而“大哭不止”,还每月给龚夫人津贴五百元;四是给龚夫人哥哥安排差事。试想,假如没有“阴谋”藏在背后,这样的同学情谊堪称楷模。恰恰是,阴谋藏在其中,“人格丧尽”的评价也就不过分了。所谓狠毒,李烈钧为了达到目的,密电老同学孙道仁,让孙将龚某就地惩办。真真应了那句狠毒之人总是“杀人不见血”的老话。洛人先生在叙述了李烈钧的“歹毒”事实之后,才如剥竹笋一般,给出这种判断的史料根据。史料一环套一环,环环相扣,没有主观凭空的臆断。为了弄清这段史料的来龙去脉,我特意翻阅了洛人先生提到的陈巨来叙述此事的那篇文章《李烈钧与华夫人》。陈巨来,生于清末,1984年才辞世。篆刻大家,文学功底深厚。恰巧他和龚夫人(即华夫人)姐姐的婆母是姑侄关系,所以所言事实应当可信。
很有趣的是,洛人先生起初对李烈钧钦佩有加,钦佩他武能带兵打仗且功勋卓著;文能给孙中山献挽联且卓有文采。但一旦了解了李烈钧的另一面之后,两害相权取其“重”,李烈钧美好的形象随之坍塌且送上了中肯的评价——歹毒。这样的价值评判,正彰显了洛人先生德性之“客观公正,人格平等”的内涵。
文史类杂文,其味在史料的证“是”或证“伪”上。洛人先生由于扎实的文史功底和严谨的治学态度,所以他的文史类文章在探源论证方面都充实而清晰,如《王敬肃诈降》中的诈降原因分析,《专家的失误》中的“莫须有”释义等,都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二、即事论理,以小喻大
随着社会的发展,中国心态好像跳跃得一刻也无法停滞。在行为上就表现为喜欢“快”或者“速成”,因此快餐成了饮食的便利;文化上拒绝经典,呼唤“快餐”。洛人先生作为有良知且经历丰富的学者,深知“快餐”仅能解一时之饥渴,要想肌体“健硕”,选择真材实料的东西才是正途。但是,洛人先生又不是固守教条的老学究,所以在行文中努力探讨既能迎合时代需要又能藏贮书柜的“真材实料”。由此,他的文章善于从小处落笔,摄取生活中一些平常的小事,借题发挥,从而收到以小喻大、发人深思的效果。
右派帽子对人的摧残,其严重程度散见多处。洛人先生则通过李汝伦套用的词牌《如梦令》轻松诙谐地表达出来——“堪用,堪用,尚有百来斤重”(《毕可稚诙谐》)。惜墨如金的一句话,给读者留下了丰富的想象空间,具有以小喻大之效。表面写的是人的体重,实则透出了非人折磨之后身体和心情的真实状况:身体是垮掉了,但心情的乐观更显示了那一代知识分子精神世界的强大。
更有趣的是毕可稚到医院看病一事的描写,给读者留下的思考更多。洛人先生是这样叙述的:
我觉得,可稚兄最令人称道的是《散词·就医》,可谓妙趣横生,许多朋友读后皆绝倒。词曰:“昨夜回家,不小心绊了一跤。在当时未觉多疼,明早起疱。医院挂号,找专家,看后连连把头摇:很严重,需要动手术,打石膏。闻此言,知不妙,需准备,洗个澡。医生犹豫后连忙开药,药房索价二百四,心忧手术更多少?未敢取,归来个把月,疱自消。”区区百余字,实为一篇刺世妙文。白衣天使,已堕落为白衣天狼矣(《毕可稚诙谐》)。
当前的经济、人文环境,医患关系紧张原因复杂,但部分医生“小病大治”“过度检查”等失德行为无疑有助推作用。
很显然,这样的文章所述事情不大,篇幅也不长,但警世作用则大之又大。此等为文,其德行之“尊重他人,遵纪守法”之内涵跃然纸上。
三、刻画形象,生动讽刺
鲁迅先生曾形象地给讽刺下定义说:“一个作者,用了精炼的,或者简直有些夸张的笔墨——但自然也必须是艺术的地——写出事物的真实来,这被写的事物,就称为‘讽刺”。这就是说,讽刺并不是说风凉话,也不是破口骂人,而是要生动地刻画出那些丑恶的形象,使他们丑态毕露,自现原形,从而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洛人先生的杂文,就正是“论时事不留面子,砭锢弊常取类型”的典范。比如《“红颜知己”与“青衫知己”》,对青衫对应的红颜,做了条件的框限,“红颜与青衫之间,互相看重的是对方的才学与品格”“情妇与红颜知己是两码事”等。这些“精炼的”或“有些夸张的笔墨”刻画的形象细腻而传神;角色分类全面而中肯。对青衫与红颜之间强调的是“知己”,给人的感觉是纯洁和高尚,几乎没有色情、龌龊之嫌。但写到徐志摩与几位红颜的事情,却别有一番滋味,不妨摘录如下:
在民国的文人中,徐志摩是个花心大萝卜,他是陆小曼、林徽因和凌淑华三位才女的青衫知己。应当说,他这个青衫知己当之无愧。这主要是指他用情不专。对徐志摩的这次精神出轨,作为妻子的陆小曼并不过分计较。徐死后,陆小曼仍有挽联:“多少前尘噩梦,五载哀欢,匆匆永诀,天道复奚论,欲死未能因母老;万千恨向谁言,一身病愁,渺渺离魂,人间应不久,遗文编就答君心。”
……但“欲死未能因母老”,显然是作秀。“人间应不久”,极言自己一身病愁,也言过其实,陆小曼之后的路还很长,其后还有翁瑞午的出现。她承诺的“遗文编就答君心”好像也没有兑现,所以,所谓青衫红颜的知己神话也是靠不住的。
杂文是带“刺”的文字,杂文是讽刺的艺术,没有讽刺也就没有杂文。洛人先生的杂文之所以受人青睐,就在于他成功地运用了杂文的讽刺手法。铺排青衫与红颜的种种特征,给读者的信息好像是赞颂,但读到徐志摩和陆小曼,则让读者幡然醒悟。杜牧在谈到杜甫的诗、韩愈的文时说:“杜诗韩集愁来读,似倩麻姑痒处搔。”就是说,杜诗、韩文,都能切切实实地搔到痒处,刺中时弊的要害,触及问题的症结,起到良好的揭露和针砭的社会作用。洛人先生的杂文,和杜韩有异曲同工之妙!
更可贵的是,先生在谈青衫与红颜这类敏感话题时,没有一味地讽刺“虚情假意”的一面,还客观而真情地赞颂了“令人称道的两位,一位是北宋的名妓李师师,一位是民国初年的小凤仙”。这显示了作者的魄力和心智的高度成熟。文章只有如此地客观公允,才能产生强烈的艺术感染力,才能使读者产生共鸣、信服和心灵的满足。
鲁迅先生曾说:“讽刺作者虽然大抵为被讽刺者所憎恨,但他却常常是善意的,他的讽刺,在希望他们改善,并非要按捺这一群到水里。”洛人先生对1957年“反右”事件的记述即是如此。正如作者所述:
一切研究的目的,都是为了警示后人,杜绝悲剧的再次发生。当年被打成右派的老人,更应把自己的经历写出来,作家、文学爱好者也应该抓紧时间,采访当事人,记录这些人间悲剧,这都是中华民族的宝贵遗产。(《丁酉学》)
这样的为文心态,在洛人先生多篇文章中都可以找到端倪。如《专家的失误》中“领导面前是专家,专家面前是领导”的诙谐;如《家珍》中颇费笔墨地刻画了“处女保贞术”“亡命旗”“防盗网”中国的创造之后,调侃地写道:“如果上述三项成立,我又为中国增添了三大发明,我立功了。”其实,这种“功”如沾上身的臭虫,躲之惟恐不及,哪还有“邀功”之理。作者如此写,是正话反话,提醒国人。此种态度正应和了德性之“如保赤子”的本质。
四、文笔优雅,品之如饴
洛人先生的文章,从思想性看,反映了广阔的社会生活内容。可以说,有着时代的眉目,有着历史的烙印。这正是其文学地位屹立河洛乃至全国之前列的实力所在。但是,刘勰在《文心雕龙·情采》中阐释了文采的重要性:“圣贤书辞,总称文章,非采而何?夫水性虚而沦漪结,木体实而花萼振,文附质也。虎豹无文,则鞟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资丹漆,质待文也。……”纵观洛人先生的文章,不仅“质”佳,而且“文采”亦斐然。
先生的“文采”不是与生俱来,而是用心学习、感悟的结果。从其文章中可以窥见其艺术手法的历练轨迹:
文史类杂文写作有难度。要文史相融,有史少文则涩,有文缺史则弱。我的文风受黄裳、徐铸影响颇深。黄裳为文,纵横捭阖,收放自如,风趣幽默,史料性强……(《我写文史类杂文》)
正由于此,他的杂文文笔优雅,议论既具有雄辩的、不容辩驳的说服力,又具有生动性和形象性,使读者品之如饴,享受轻松和愉快。
洛人先生在《我写文史类杂文》一文中有这样的叙述:“写这类文章,需要大量翔实的史料支撑,因而又刺激我多读书的欲望……”当我读到这段文字的时候,我释然了一个问题:洛人先生杂文史料如此丰富,是他原来的记忆还是当下的不断学习?不逾矩之年手不释卷,令我敬佩的同时,亦给他的德性光辉如此灿烂找到了注脚。《中庸》里有一个重要的观点,就是主张“好学近乎智”。《论语》中孔子论述“六言六弊”的故事,把“好学”与智的关联性讲得更加清楚。
子曰:“由也,汝闻六言六蔽矣乎?”对曰:“未也。”“居,吾语汝。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
这个故事告诉人们,从德性论来说,某一单个德性对人的意义,不是独立的,而是与其他德性相辅相成地发挥其作用的,而在德性的相辅相成的结构里,“好学”占有其突出的地位……
责任编辑 王小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