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上的数数者
2015-05-30焦琦策
焦琦策,生于1990年,擅长短篇小说创作,小说见《都市》《阳泉矿区文艺》,小说获文学小奖项若干。另有散文见于《榆林晚报》《镇江日报》《临汾日报》《大美汾河》,作品入选山东散文学会主编的大型诗文集《记忆中的风景》。
晴天的时候,他喜欢坐在家里五层高的阳台上。
此刻,从他家的阳台上望去,小区公园的几只小狗正在嬉戏。暮春的时光轻柔而娇嫩,像是水壶里的蒸气。几个老太太坐在石凳上,拐棍放在旁边,他们看起来好悠闲。可是昨天的被子是否叠整齐了呢?被子的四个角应该都是九十度,这样才算叠得整齐。钟表的指针是什么颜色,大概自从买下还没看过。暖气片上有几个凹槽,谁也没数过。家里的瓷碗上面印的是梅花还是大喇叭花。此时窗户外的白鸽占领了一株合欢树,他们“咕咕”地叫着,叫声穿透玻璃,拱入他的耳膜。不行,他得去看看,去数数刚才脑子里所想的东西到底有多少个分节。
他跳下阳台,去隔壁屋子看了看钟表,哦,钟表的指针原来是黄色的。他赶忙去了自己的卧室,哦,昨天的床单已经叠得非常整齐了。他又快速跑到窗户前面,哦,原来暖气片有十三个凹槽。这得记住,省得下次忘记了又得来看,又来数。对他来说,数数是多么令人亢奋的事情,就像喜欢赌博的人看见麻将眼就绿了,喜欢吃肉的人看见动物就能分清它的肥肉和瘦肉一样。晴天里,窗户外面楼下的冬青正蓬勃地生长,翠绿的叶子像春笋般地往上顶。这些叶子的颜色有些嫩绿,有些深绿,还有些墨绿。绿色是多么令人向往的颜色,令他想下去亲吻它们。人们活在世界上多么麻烦啊,需要一天吃三顿饭,少吃一顿就会饿得慌,就觉得不舒服。有时候母亲是不想做饭的,但是他得吃,吃完还要洗涮。人们把吃饭的时间用来像他一样思考多好,呵呵,可能世界上就会出来更多的思想家。他有时候真的觉得自己就是思想家,因为他觉得他所思考的东西常常是常人所难以企及的。譬如他认为人们并不会最终走向虚无,人们既然存在过就会永远存在,即使他们死后化为骨灰,即使骨灰看不见了,或者不复存在,但是人们只是看不见,骨灰的每一粒微小的分子仍然存在。人们既然存在过,必将永远存在。有一天他得出这个结论时高兴地出去买了瓶啤酒,就着花生米一饮而尽。
现在该吃早饭了,母亲已经做好了早饭。母亲说,快吃,吃完我收拾了还要上班。母亲在一家报社做财务工作,父亲五年前因脑中风去世。父亲去世那个早晨,他坐车从家里赶往医院,见到父亲奄奄一息的样子,表情却变得木然,母亲在一旁啜泣。母亲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呢?他在心里问自己,但是他总觉得母亲的低声哭泣比以往见到她嚎啕大哭还要悲恸欲绝。母亲的鼻子吸了几下?桌子上人们送的鲜花有几个花瓣?这些他都想知道。索性就数数吧。他走到桌子旁边,将几束花的花瓣数了个遍。父亲在病床上微弱地呼吸着,此时他发现父亲的呼吸节奏如此匀称,父亲的胸脯一起一伏。一瞬间,他觉得父亲的呼吸就要停了。但却长久不能,父亲的喉咙里发出了“呼呼”的咳痰声。他不敢看了,他坐在椅子上,复又蹲在地下,竖起耳朵,数着父亲的呼吸声,呼声有多少下,吸声有多少下。就在他数到呼声八十七下的时候忽然没了吸声。他忽愣站起来,父亲面部慈祥,母亲也停止哭泣,将白布盖在父亲脸上。从此他就喜欢上了数数,他觉得是他在数着父亲的呼吸声中把父亲送走的,他永远都忘不了那个数字,八十七。
他刚生下那年,母亲就得了贫血症。父亲去世那年,他已经二十八岁了。贫血症令母亲消瘦不已,母亲说,儿子,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还不懂人情世故呢,怎么智商这么低呀,你让我怎能放心离去呢,我的儿子,爸爸妈妈的命苦,你怎么也这么命苦,说着双手抚摸着他,他双眼平静地瞅着母亲的嘴巴,看着母亲的牙齿,到底母亲的牙齿有多少颗?唉,数这些干嘛啊!可是,明明人类的牙齿是有分节的,是一颗一颗的,为什么不是一个整体,不是一个整体的事物他就想数。他听母亲把话说完,对母亲说,妈,我智商低,我又不傻,人们都说天无绝人之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妈,我就是这样的,呵呵。母亲听完忽然觉得儿子还是有可取之处的,因为无论儿子现在的情况如何,能够背出这样一段经典古文,正如他所说,他并不傻。傻是什么?傻是不明廉耻,不知好赖,不懂人情,而儿子并不是这样的,儿子懂得安慰母亲,懂得尽自己所能去生活。从儿子记事起二十几年来,她每天辛苦劳累,百忙之中顾及儿子的时候,发现儿子是这样的情况,母亲灰心了不知道多少次,灰心之后重新振作了不知道多少次。
他看着桌子上冒着热气的鸡汤,这碗鸡汤的气体好像是一丝一丝的,那到底有几丝呢,谁也不知道吧。当然,他也不需要知道。但是知道又何妨呢。可是又数不过来。餐桌上面有灯照着,屋子并不显得暗。因此他得看看屋顶的灯光。灯泡大概是去年的时候维修师傅换的吧,维修师傅还给他打过招呼。去年冬天,维修师傅穿着军大衣,来到他家,嘴里哈着热气,问母亲要十七号扳手,和十四号改锥,母亲系着围裙一边做饭一边招呼维修师傅,他在一旁乐呵呵地看着他们,维修师傅站在高高的梯子上,下面站着一个小徒弟帮师傅递东西。他们叮叮当当敲了半天,灯泡终于修好了。然而鸡汤的蒸气到底有几丝呢,这千丝万缕的气体连成一片,袅袅地升上去,到了半空忽然消失了。鸡汤的蒸气虽是一丝一丝的,但是它们是粘成一个整体往上走的,有时候,这些气体很粗,有时候又很细,粗的时候气体的丝络并不明显,细的时候就很明显。细的时候到底有几丝,很乱,数不过来。不过他想,世间之事什么不可能,有些事虽不在人们的预料之中,但却发生了,譬如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情况非常糟糕,但却无能为力。有时候人们不能预料的事往往发生的几率越大,不是吗?譬如,你能预测到下一刻你在想什么吗?就说这碗鸡汤,他的蒸气团有时候粗,有时候细,你能预测他下一秒是变粗还是变细吗?你说变粗的时候它就变细了呢?但是,无论怎么想,他觉得他有一天一定要数清楚这碗鸡汤的蒸气到底有多少丝。
上午时分,他需要在家呆着,因为出去也没事。他躺在床上,复又坐起来,昨天客厅墙上的那张油画好像有点歪了。他下了床,站起来走到客厅,发现油画并不歪,原来是昨天站的方位有点偏的缘故。他刚要回到自己的卧室,忽又转过脸看了看油画,这是一幅画着一张公园长椅的油画,母亲从一个长发中年人那里买来的。公园里只有一张长椅,长椅上有一个上衣的纽扣,公园的地上铺满了落叶,长椅上为何会有一颗纽扣,他不禁陷入了沉思,是一位妇女吧,她走累了坐在长椅上,正在玩手机,胳膊忽然蹭着了上衣的大纽扣,纽扣因为松动自己就掉了下来,这位妇女把纽扣捡起来准备装在口袋里回去自己缝上,但是想想算了吧,家里又没有针线,现在谁还做针线活啊,可是衣服缺了纽扣总不像样吧,先拿在手里。但是这件衣服好像不时尚了,今年就打算扔掉,不如索性把这个扣子放在长椅上,做个纪念,谁想拿走谁拿走。可是春去秋来,时令交换,这个扣子在这里一直没有动,一位长发中年人看到此情此景过来将它画下来。正好被母亲碰见,就买下了。可是,想这些干嘛呢,他忽然又觉得没有意义。一个人想事情异常的累,人们大脑的劳累比身心的劳累要更加可怕。
有时候他会在客厅的沙发上抽根烟,他抽烟的时候有一种强烈的想数数的冲动,这种冲动正如同他的烟瘾。几年来,家里凡是有分节的东西他都数了上百上千遍。譬如,他记得他家的风扇里面有九十七根钢条,有五片扇叶,他曾经没日没夜地数家里的风扇,有时候数错了,再重新数,还数不对,他就用指甲抠自己的肉。他记得他家的凉席上有二百三十三根竹条,这个曾经令他头疼,他躺在凉席上想数,侧着脸睡在凉席上也想数,数的时候常常数错,因为第一遍跟第二遍数的结果往往不一样,他也很纳闷,原来是他用手做记号的那根竹条没数。他记得自家窗帘上有十三朵完整的玫瑰花,有八朵因为在窗帘的四个边上而不完整的芍药花,这个对他来说比较简单,但是比较磨人,因为每天对着窗帘睡觉,睡觉之前数一遍,睡觉醒来数一遍,因此这些东西记得非常清楚。他抽烟的时候,自己盯着烟圈,盯着冒出来的烟气,这个令他异常地头疼,因为冒出来的烟气非常难数,但他又非常想数,密密麻麻的烟气袅娜地升起,他非常享受这些时刻,尽管现在数不清楚到底一口烟有多少个烟圈,有多少缕烟气,但是他觉得他总有一天能够数清楚。他清楚地知道,这时候的数数停留在一种需要用尽他的眼力和脑力的阶段,依托的是渴望数数的激情。
或者就去小区的公园溜溜。小区公园是他平时玩乐的天地,他在这个小区长大,在这个小区的公园玩大,眼看着别家的孩子高高兴兴地上学,他却在一旁承受着别人的另类眼神。索性就去吧,下楼之前,他得在临街的窗户看一眼,隔壁老张的藏獒出来没。他认为藏獒是种可怕的动物,可怕之处在于它那凶恶的眼神和锋利的牙齿,还有它的毛发奓起来时令他难以数清楚。他怕狗,还因为小时候被狗咬过,小时候被一只哈巴狗咬过。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被哈巴狗咬的那年他八岁。周末,母亲的一位相好找母亲聊天,带着自己的小哈巴狗,他看到小狗如此可爱,抚摸着小狗的头和脊背,他越玩越熟,他带着小狗在客厅里跑跳,捉迷藏,他和小狗变得亲密无间,他甚至揪起小狗的尾巴往上提,小狗因为疼痛翻身咬了他的手。他愣在那里不知所措,他觉得为什么小狗如此不可信任,正如他不能信任门房的保安一样,保安曾经每天允诺他为自家送报纸,但是每天保安都不来,他只得亲自跑。问题是,保安为什么每天说送,每天不送呢,要不你就别说送啊。从此之后,他就怕了狗,无论什么品种的狗,他开始对狗产生厌恶情绪,他怕狗如同怕不信任的人一样。他来到公园,一边数着地上的台阶,一边往上走。他上去坐在地上的石凳上,忽然旁边来了个大爷,大爷说:小伙子,最近忙什么。他说:我还是捡垃圾。大爷摇摇头说:唉,看起来这么精干的一个小伙子脑子竟然不机敏。他一边回想老大爷的话,一边忽然觉得台阶数错了。他又跑到台阶下开始数,一共十二个台阶。他觉得数对的时候,终于安心地坐在石凳上。石凳旁的石桌上刻着中国象棋的格子,他看着“楚河”和“汉界”,就觉得楚国和汉朝要争天下了,唉,也不知道楚国当时有多少兵马,这个数字神奇地吸引着他,两军交战,成王败寇。兵马多的不一定胜。楚国的兵马大概有几十万吧,他要是生在楚汉时期一定要亲临战场数数到底有多少兵马。无论历史上谁赢了,他的意识里总觉得是楚国赢了,因为他喜欢“楚”字。他看了一眼象棋格子,又抬起头继续看着远方。回家的时间到了,他迈着矫健的步伐,往家里走去。
他回到家里,当他又坐在阳台上,他忽然想起了刚才在小公园石桌上的象棋格子,到底这个大格子有多少个小格子呢?这个问题在他心里盘旋。他复又下楼跑到公园,仔仔细细地数,直到他数清楚有多少小格子,他才心满意足地回家。他自己馏了馒头,就着咸菜。不知道这盘咸菜的萝卜丝有几根,改天吃的时候一定要数一数,这次就算了吧,也累。咸菜的咸正如辣椒的辣,正如酸梅的酸。吃到咸菜,他的味蕾被打开,就像小时候第一次吃羊肉一样,羊膻味虽古怪,但是香得别致。现在该睡个午觉了,因为一会儿要去工作了,要去赚钱了,没有精力是不行的。
他的工作是捡垃圾,说得再具体一点是捡塑料瓶,去大学的操场。因为那里打篮球的人们每天会消费大量的饮料,所以塑料瓶随地都是。一会儿的工夫他已经睡醒了,他看了一眼窗帘,十三朵完整的玫瑰,八朵不完整的芍药,这时候变得异常清醒。哦,家里的暖气片有十三个凹槽,公园里石桌上的象棋图案一共有六十四个小格子,钟表的指针是黄色的,床单有四个角已经整整齐齐地叠好了。脑海里这些东西浮现过后,他提着大塑料袋去了附近的大学。
他刚坐在高高的水泥看台上时,忽然来了个年轻人,笑嘻嘻地对他说:“嘿,傻子,数数我的衣服有几条道道啊。哈哈哈……”说完笑着跑掉了。他刚回过神来,另一个年轻人冲着他大声喊:“嗨嗨,傻子,数数那个窗户有几条钢筋,再数数那个栏杆有多少竖栏。”说完哈哈大笑起来,旁边正在投篮的几个小伙子也停下来搂住小腹笑得前仰后合。
他并没有感到什么,他觉得这些理所当然。他全然没有意识到大家只把他当作傻子。他看着他们投篮,忽然意识到人与人的关系。人们千辛万苦,生离死别,最后人们之间却是因为你需要我,我正好需要你而存在。你看球场上的年轻人,他们快活地蹦啊跳啊,打完这场球,他们就散了。人们明白很多道理,又忘记很多道理,又不去践行很多道理。他想着这些,最终觉得自己并不傻。那为什么人们说他智商低呢?为什么连母亲都觉得自己智商低呢?此时一只球飞了过来,他才清醒地知道自己是来捡瓶子的。
篮球场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饮料瓶也渐渐多了起来,他开始埋头捡瓶子。不到一会儿捡了半袋子。另一个捡瓶子的大爷走过来对他说:“以后你捡这边的,我捡那边的,要是你敢越界,你就有麻烦了,这所大学的校长可是我亲戚。听见没有?跟你说话呢!”他“嗯”了一声,他不得不“嗯”一声,面对如此强大的压力。他的“辖区”渐渐有了饮料瓶,他下了水泥看台,刚去捡的时候,忽然一只脚将塑料瓶踢出了十几米远,他埋着头赶忙又去追被踢飞的那个塑料瓶,还没到跟前,另一只脚忽又将这只瓶子踢飞了。他这才感觉有人在捉弄他,他感觉非常生气,他索性不捡了,坐在地上哭了起来,一旁的许多人看见他哭了,这才住手。他哭完了,站起来,把刚才那只瓶子捡起来放在自己的塑料袋里。
他回到水泥看台上,坐下,看他们打篮球。这时,一个小儿麻痹的年轻人走了过来坐在他身旁。这是他的好朋友,说是好朋友,就是在这个篮球场上认识的。他们无话不谈。小儿麻痹说:你刚刚是不是被那个老家伙撵啦?他说:是啊,怎么啦,他不想让我在那边捡,说自己跟校长有关系。小儿麻痹说:这个老家伙刚才也跟我说了,说不让我在操场里捡,他妈这操场又不是他家的,干他屁事。他说:别说了,没办法啊,咱们小心着点。小儿麻痹说:他们刚刚是不是调戏你了,别怕,你捡你的就行啦,他们就看你软弱才欺负你的。他说:嗯,谢谢你啊,要不你就在我这边捡吧,咱俩一人捡一半。小儿麻痹说:那好吧,我腿脚不方便,你就捡得快点,我能捡多少算多少。他们俩下了水泥看台开始捡塑料瓶,一会儿的功夫,已经捡了很多。两人复又坐在水泥看台上。小儿麻痹说:你不是说你自己喜欢数数吗?到底有多喜欢啊。他说:我也不知道,就是喜欢数,看见有分节的东西就想数,比如我看着你的眉毛就想数数它到底有多少根。小儿麻痹说:你这是天生的吗?还是后来才发现的?他说:我二十八岁那年开始喜欢的,就是我爸爸去世那年。小儿麻痹说:那你有没有觉得它可能是一种特异功能,我长这么大没见过喜欢数数的人,不如你试试,说不定你比谁都数得快呢。他说:我没试过,我这只是一种爱好吧。
这时他感到自己刚才是哭了,他很久没哭过了,他为什么哭呢?父亲去世的那年他都没哭,他这次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哭了,他有些自责,他头一次有些自责。他忽然想到好朋友小儿麻痹的话,不如他试着又快又准地数数。他看着他们打篮球,他看得非常仔细,他仔细数着红队进了多少球,蓝队进了多少球,红队几个人,蓝队几个人,篮筐底下还放着多少个球,他甚至远远地看见他们正在拿着的那个篮球上有几道横纹,几道竖纹。他这时忽然向刚才让他数衣服上的道道的那个人看去,几秒钟的时间,他确定他的衣服上有二十二个横道道,还有半条因为衣服的原因不完整;接着他又向对面的窗户看去,窗户上有九道钢筋;随后他向栏杆那边看去,整个栏杆一共有一百三十二道竖栏。
他这时才发现自己数数的能力如此强大,无论运动着的物体,还是静止的物体,只要不是一个整体,只要上面有纹路,都能被他数得一清二楚。然而这些东西他并没有自觉性,而是凭感觉,他喜欢数,他不得不数,如果不数他就觉得少了什么,觉得脑子里有一种东西逼着他数。他并不知道这是一种强迫症的表现,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掉在这个深渊里无法自拔。他更不知道人们为什么把他当作傻子。他甚至不知道他数数的天赋是哪里来的。
有一天下午,他照例去篮球场捡塑料瓶。现在是立夏刚过,外面并不很热。他去的时候,第一眼先看见地上有七个塑料瓶,于是赶忙过去捡起来。这时,那天的老大爷又过来了,他说:“从今以后你别在这儿捡了,学校领导不让你在这里捡了。”他茫然地看着老大爷,不知所措。他并不回答,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也不知道以后应该怎么做,他只知道他捡了塑料瓶能卖钱,能换来微薄的 收入,买些零食,不用再问母亲要。老大爷走开之后,他才觉得他被一种强大的力量压制着,这种力量是他远远不能挣脱突破的。无论别人怎么对待这件事,他觉得他没有办法。再来捡,万一挨打呢;不来捡,以后怎么赚钱,怎么换来微薄的收入来买零食。唉,头疼死了,人们一天到头总是想些麻烦的事情,人为什么活着,难道人们是来享受麻烦的吗?人们在麻烦的时候脑子里想些什么,如他一样吗,捡个塑料瓶还有人阻拦吗?
他复又坐在水泥台上,看着年轻人打篮球,数着进球的颗数。进了球,他就哈哈大笑,不进球他就唉声叹气,不时还鼓鼓掌。他也用耳朵,今天从他来到这里,旁边正在施工的高楼叮叮当当敲了几声,他都知道,也在心里默数,有时竟至于不用数,只要所听到的声音一结束,他就知道响了几声。他们打篮球,每个人带球的时候在地上拍了多少下,拍的轻的时候多少下,重的时候多少下,他都能听出来。
他这种功能日复一日地成熟,甚至精进。他的母亲有一天知道了非常欣慰,他母亲决定将这种功能派上用场。有时候,他母亲拿出一沓钞票,用手指从钞票沿儿上慢慢划上去,他听着声音,或者看着钞票一张一张叠上去,立马都能辨别出有几张百元钞;有时候竟至于辨别出这沓钞票里面有几张百元钞,几张面值五十元钞;有时候,母亲用洗衣机洗衣服的时候,洗衣机左转几圈,右转几圈,就是衣服最干净的时候,他都辨别得很仔细,都记得一清二楚。
这种特异功能日渐被篮球场的年轻人发现,每当他去捡塑料瓶的时候,人们就要求他坐在水泥看台上,数着比赛双方进球的个数。这对他来说简直轻而易举。有时候他不用看也知道双方各进了多少,他还能顺便也知道足球场上的双方各进了多少球。有时候他上个厕所,从厕所回来依然知道他们双方各进了多少球。他还知道他们当中每个人在比赛的时候一共进了几个球。
他正坐在水泥台上乐呵呵的时候,两个年轻人气冲冲地走过来,甲说:“嘿,我进了四个吧?”乙问:“我进了五个吧?”他对甲说:“你进了三个。”对乙说:“你进了五个,正确。”甲忽然破口大骂:“你他妈的说什么?我进了几个?你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进了三个吗?”他喃喃地说:“三个。”甲忽然跳起来,跳上水泥看台,对着他扇了几个耳光。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但他知道,他数得没错。他委屈地哭起来,他又一次哭了。然而他的委屈一过,他又重新回到原来的样子。他在外面受的苦从来没有告诉过母亲,他不是不告诉,而是他的委屈在他回家的路上已经被消化殆尽。
天空晴朗的时候,他依然喜欢坐在自己家五层高的阳台上。他抚摸着窗玻璃,视线从五层高的阳台上漫下去,车水马龙,行人匆匆,阳台上一株吊兰花正生机勃勃地往下伸展他的枝叶。夏天,各种植物竞相生长,连翘花是黄色的,紫荆花是紫色的,梨花却是白色的。他忽然开始哭泣,眼泪簌簌地落下来,滴过他的指缝,滑落在地板上。此时此刻,在他模糊的意识里忽然有了从此不再使用特异功能的念头,此刻他忽然觉得他的特异功能似乎对他带来了某些伤害。他擦了擦眼泪,视线从窗外收回来,做了一个决定:从此不再使用特异功能。
上午去公园遛完了,脑子里回忆了暖气片有十三个凹槽,钟表的指针是黄色的,面对着从对面走过来的老头,他无意识地就知道老头的长胡须有几根,眉毛有几根。下午他来到大学操场,依旧坐在水泥看台上。但他忽然意识到这是错误的,万一有人再问他自己进了几个球,像那天一样挨了打多不值得。这时的天空忽然乌云密布,不一会儿就下起了豆大的雨点。操场上的年轻人一转眼就全不见了。偌大的操场就剩他以及一个大致五六岁的小男孩和他的正在投篮并也打算走的爸爸。他开始冒雨捡地上的塑料瓶,这时一辆载着矿泉水的面包车从操场的小坡下往上走,小男孩正在坡下玩耍,没想到面包车加足油门上不去,一直往下倒,正好撞着小男孩,后车轮轧了上去,前车轮又轧了上去,不想这时候爸爸的篮球也弹了过来,砸到了小男孩的胸部。面包车似乎没听见小男孩的惨叫,顺势又往上开。等爸爸跑过来,小男孩已经昏厥了。
爸爸已经惊呆了,手指抚到小男孩鼻子上,还有呼吸。上了小坡的面包车上下来两个人。指着孩子对爸爸说:“你看你把孩子砸成啥样了,我刚才还看见一只篮球飞过来。赶快送医院。”爸爸咆哮着说:“明明倒在你车后,肯定是你的车轧了,而且轧了不止一遍。”
说完爸爸赶忙打了120,一会儿救护车来了,带着小男孩去了医院。面包车上的一个剃着光头的年轻人对另一个扎着辫子的年轻人说:“警察找咱们的时候,咱就说没轧着,我看这个带孩子的男人根本没看见咱们轧了他们的孩子,就算知道咱们轧了,咱们就说只是后轮轧了一下,反正也没人知道。”扎着辫子的年轻人说:“好,就这样说。我觉得也是,能少点责任就少点责任。”剃着光头的年轻人说:“不对,当时好像有个男的在篮筐下不知道干什么。”扎着辫子的年轻人说:“是啊,对了,好像是那个傻子,每天来捡瓶子那个傻子。”剃着光头的说:“怎么办啊,万一警察让他做证,咱们就完了。这个月的工资本来就不多,房租还欠着呢!”扎着辫子的说:“你怕啥啊,傻子怎么会作证?看把你吓的。”剃着光头的说:“你还不知道,这家伙有特异功能,只要是数数的东西,他看的都准,就算当时没看见,听也能听得出来。”扎着辫子的忽然哭哭啼啼起来:“该怎么办啊,早知道今天不做这个买卖,你开车你就没看见后面有个人?”剃着光头的说:“我好像感觉到了,但是我寻思着能有什么呢,你看那个坡下面那么多水泥袋,软乎乎的,谁还以为是个人啊。”扎着辫子的说:“你真二,早知道不该带你出来,你还是回家种地吧,傻乎乎的,怪不得你爸拿你没办法。这次是你的责任啊。”剃着光头的说:“你可是我亲表哥,我开车不是为了给你送货啊?”扎着辫子的说:“你别说了,你的责任你还想抵赖,你开车又不是我开车。”剃着光头的说:“冲你这句话,我现在就干你。”说着,准备去车里拿扳手。扎着辫子的看见情况不妙,说:“咱哥儿俩别斗,不如咱们想个办法,反正那个带孩子的男人又不知道轧了几下,如果轧一下的话问题肯定不大。现在唯一可能知道轧了几下的人就是那个傻子。不如咱们……”说完,把嘴凑到光头耳朵边耳语了什么。
小男孩在医院做了检查,有生命迹象。但是所有肋骨全部粉碎性骨折,肝脏、胰脏和胃脏破裂。情况十分危险,存活的几率很小了,即使存活也要变成残疾了。小男孩的爸爸悲伤到极致,把这件事报到公安局,公安局看见事态严重,不能耽搁,立刻执行法律程序。法院因此召见三个当事人。
法官:原告,你看见你的儿子是面包车轧的吗?请如实回答,你在法庭上说的话将会产生法律效力。
爸爸:法官大人,当时我正在投篮,由于三分用力过大,篮球飞了出去,正好砸在我儿子胸部。我确实没看见面包车轧了我儿子,但是一个篮球怎么可能将一个孩子砸到昏迷呢。我过去的时候面包车已经上了小坡,我抱起我儿子的时候,儿子的胸部已经塌下去了。”
法官:被告,你到底轧了这个男孩了吗?请如实回答,你要为你的话负法律责任。
扎着辫子的年轻人:我轧了,但我不是故意的,而且我只轧了一下,就是后轮倒后去轧了一下,法官大人,我也不知道事情会成这样,因为当时操场下面有很多水泥袋,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上那个小坡之前就压了很多水泥袋,也是软乎乎的,所以我不是故意的,请法官大人到现场查明,或者还原当时的场景。
爸爸:法官大人,他肯定不止轧了一下,难道没听见孩子惨叫吗,没听见孩子惨叫怎么知道篮球砸到孩子了呢。我有证人,能够证明轧了几下。
扎着辫子的年轻人:当时面包车窗是摇上去的,车上坡的声音很大,我只是看见篮球从你那边飞到我的车后。
法官:被告请不要说话,请原告带自己的证人。
此时的庭审现场鸦雀无声。原告所要带的证人迟迟没有露面。
人们找到他时,是在死水沟的河道边。他横着躺在那里,头部有明显的被撞击的痕迹。衣衫褴褛,很明显是挣扎过的样子。原告爸爸因为证人没有到场,缺少证据,但是事情的真相最终还是被公安局和法院工作人员弄清楚了,法庭将这起开车轧人案件和河边死尸案件一起审理,判定光头年轻人和扎着辫子的年轻人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并赔偿相关人员应有的经济损失和精神损失。
从此,母亲再也没有牵挂的人,小儿麻痹再也没有一个好朋友,操场上再也没有一个为大家数球的人,没有一个供人们玩乐泄气的工具,没有一个为大家勤勤恳恳清理塑料瓶的人,没有一个傻乎乎,乐呵呵的,在那里为进球鼓掌,为失球哀叹的人,没有一个狂热地喜欢数钢筋条数,喜欢数栏杆竖栏的人,没有一个听着声音就能辨别事物个数的傻子。
晴天的时候,在他家五层高的阳台上,那株吊兰花慢慢枯萎了,叶子一片一片凋落。这个卧室里印着十三朵完整玫瑰、八朵不完整芍药的窗帘在微风里荡着细密的波纹,有着二百三十三根竹条的凉席永远地躺在他的小床上。小区公园里的老人们依然谈笑风生。人们哪里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个他存在,人们也并不知道那天的面包车到底轧了多少下。
责任编辑 婧 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