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笛为念,落笔成殇
2015-05-30余显斌
余显斌
多年后,当他锒铛入狱,当他发乱如草神经错乱记忆模糊,当他几乎忘记一切时,只有她的微笑仍不时闪现于他的脑海,给他灰暗的人生带来些许温暖。
望着牢房的窗子,他仿佛又一次看见三月花开,山间燕来,看见年少的她发髻高耸、长袖轻盈地走到他面前,对他清浅一笑。
他挥笔写下:“一尺高鬟十五人,爱侬云鬓怯侬胜。”一切可以模糊,唯有她长存于他的记忆里。夜夜梦中,她会如期叩梦而来,仍是初见时的模样,双眸柔情如水。
还记得初见是在绍兴的旷野上,桃花笑醉了春风,他卓立陌上,将读书人的傲气挥洒在风中。他没想到路过的油壁车内一双清亮的眼睛正窥视着他。
油壁车的青帷轻轻揭开,一个少女将脸悄悄探出。他回头看到一抹羞涩的笑,一闪而过躲到了青帷后。然后,油壁车远去,一直走向云烟深处,他站在那儿看得痴了。
他叫徐渭,少年早慧,一支竹管笔翰墨挥洒,文采如虹。他所过之处,必有歌咏和诗章。他命运坎坷,诗文是他心灵的唯一慰藉,而现在,他心中多了一双眼睛,多了一抹羞涩的笑,多了一份氤氲的心事。
他以为这不过是人生的一次巧遇,从此花开花谢两由之。可是,她却找到了他。她让将要去阳江做官的父亲在离开前特意找到他,她要嫁给这个天地间最落魄的书生。
她知道,他除了一支笔外一无所有。可她愿意为他付出一切。他没想到一次偶然的相遇竟能缘定一生。那一刻,他感觉虽然命运让他失去很多,可毕竟待他不薄。他挥手告别故乡,随着她的家人去了阳江。
一路上风景旖旎,水碧山青,花红如火,但最让他心醉的仍是她。每次相见,总是四目悄悄一望,两人碰撞在一起的眼光将一切心事说尽:此时无声胜有声,最是临去一回睛。船在水面上飘,过尽千山万水,两颗心也轻飘飘地走过了千山万水。
到了阳江,进了府邸,他们常在花树下谈诗论词,任落花如雨飘落衣襟。多年后,他想起那些事,想起她当时的清纯美好,想起她丫髻双挑、执扇望月的样子,不由吟诗道:“掩映双鬟绣扇新,当时相见各青春。傍人细语亲听得,道是神仙会里人。”这些美好是他一生的回忆,一生的心心念念,也是他跌宕人生的最好抚慰。
相处的时间越长,他们越发渴望能有个自己的家。于是,在一个蝉鸣如歌的夏季,父母为他们举办了婚礼。那时,他的心欢快地跳着,大红吉服,帽插红花,在大堂上等着她。岳父专门请了同僚刘寺丞主持婚事。
大红绸幔拉起来,云霞一般灿烂。鼓声欢快地响起,催促着新娘子上堂,可是丫鬟去问,带着一脸笑意回来告诉大家,新娘子还在画眉呢。
最后,刘寺丞也急了,赶着去催促。徐渭更急,伸长脖子望着。只听得箫鼓阵阵,欢笑在大厅里回旋,新娘子出来了,头搭大红盖头,身着大红吉服,在丫鬟的牵引下一步步走向大堂。
后来,这个情景经常出现在他梦中,也出现在他诗里:“华堂日晏绮罗开,伐鼓吹箫一两回。帐底画眉犹未了,寺丞亲着绛纱来。”
婚后,他们如胶似漆,她一日不见他,心里犹如丢了什么。而他在去杭州乡试时,更是带着万般不舍的心情离开,沿途记下自己的思念之情:“近来海舶久不到,欲穿玳瑁簪未曾。”他想象着她站在他离开的地方远望天边,海船不到,音讯杳无,不知自己给她买的玳瑁簪她簪在发髻上没有。
他乡试落榜,携一身沮丧回来。他想给她带来幸福,可自己文运不达,他想赠她光耀,却名落孙山。
她仍然微笑着,在码头等他回来,发髻上插着他买的玳瑁簪。她不要财富,不在意功名,只中意他。自从初次相逢,她的一颗心就牵系在他身上,须臾未离。无论他是紫衣还是青袍,无论他是皂靴还是木屐,她都愿意随他一路老去,直至白发如雪。
可是,世事犹如波上舟,动荡不定,上天仍夺走了他的挚爱。她是十月离世的,那时满山枫叶如血,在风中一片片飘落。她也如一片枫叶,在他的生命里带着叹息轻轻凋谢。
她拉着他的手,在他怀中闭了眼,睫毛上仍挂着一滴晶莹的泪。他呆呆地坐着,拥着离去的她,任黄昏把他们裁剪成一片影子。
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的心被掏空了,只剩一具躯壳。
随着她的离世,他又一次如浮萍一般,离开伤心之地,走向天涯。他不敢看她住过的地方,常站在岸边看着孤帆远影消失在天尽头就突然泪水盈眶,情难自禁。他想起她哥哥也是在这个季节离开的,那时,他和她站在码头上挥手告别兄长,那一刻是多么幸福。可现在只有他一人站在夕阳下孤零零地挥手,看着江水无声地流着,而那个陪伴自己的人已经去另一个世界一年了。他经常梦到她长衣飘飘地来到他面前,还是那温柔的样子。可是,他醒了,她却不见了。他起身,听着窗外啾啾的虫鸣,在心里埋怨她:“今夕梦中来,何似当初不飞去?”
他的诗词惊艳了世人,引得一片赞颂。可是,他最美的诗,最动情的诗,仍是为她在月夜里歌咏的。她已离去,他送她的玳瑁簪却留了下来,那是她特意留给他的一线念想。玳瑁上镶嵌的珠花还是那么鲜艳,她簪着玳瑁的样子还是那么清晰,可她已离他远去,成为一个隔世人。
有人说:“天意君须会,人间要好诗。”只有经历痛苦才能造就绝世才子,才能诞生美好的诗歌。可是,对他而言,这种痛苦无异于锥心蚀骨,来得太猛烈了,几乎将他击倒。
从此,人间再无知己。只他一人形影相吊,跌宕起伏在世道艰难的驿路上,长亭更短亭,走向凄凉的晚景。多年后,他已去日无多,仍保留着她的衣服,不时拿出来痴痴地看着,流着泪在衣服上题诗道:“黄金小纽茜衫温,袖折犹存举案痕。开匣不知双泪下,满座积雪一灯昏。”
这时,潘似—这个徐渭挚爱一生的女子,离世已几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