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懒的忧心事
2015-05-30江子
江子
一
天刚放亮,老懒就被老婆张翠兰叫醒了。老懒一百个不满意,说你个丧门星穷吵吵个啥?我今儿个倒金班,晚上十二点才上呢!就不能让我多睡会儿?老婆张翠兰听了没好气地说,我知道你倒金班,可眼看就要过年了,你不趁着今天倒班有时间咱一块儿去买买年货?老懒说你就知道年货年货的,你干脆把我打成年货得了。张翠兰也不示弱,你这叫啥话?我怎么就把你打成年货了?你瞅瞅今天都腊月二十一了,再过两天就是小年了,可到如今咱家里连一块糖还没买呢?老懒说,买什么买?现在超市二十四小时开门,就连大年初一也不关门,需要啥现买怕个事?老懒嘴里嘟囔着,还是坐起身没好气地准备穿衣服。张翠兰见他起身了,也就压了压心头火,忙别的去了。
老懒的家住在矿区,楼是二十年前的旧楼,暖气不好,家里的温度才十度,晾了一晚上的衣服穿在身上拔凉拔凉的。老懒早就想在花园城区买套新楼,无奈楼价他娘的比鸡鸣山都高,自己手里这俩鬼过数,连个首付都不够就甩忽光了。换句话说,就是能交个首付,每月月供也要两千多元,,企业就这德行,连着几个月不开资,饥荒拉的不比古城梁高才怪呢!老懒咬咬牙把秋衣穿在身上,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心里骂着:死婆娘,真是个丧门星,倒个金班也不让睡个安稳觉。
老懒所在的企业是一家煤矿企业。前几年煤矿日子好过,工人工资也高,一开资就五六千五六千的开,可那时候老懒不爱上班,每个月能勉强凑个二十二个班,把基本工资和基本奖拿回就不错了。可老婆张翠兰不干。老婆说你不好好上班哪行?你看看儿子都大了,眼看就要娶媳妇了,可咱如今还住在这二十年前的破楼里,冬天冷夏天热的,你不觉得寒碜啊?再说了,煤矿历来是好两天歹两天的,趁着现在矿上效益好,工资高,你不多上几个班多挣点儿钱,等到形势变了,工资降了,你怕是想挣也挣不上了!老懒老婆说完就扭着屁股出门去了。
不承想还真是一脚踢出个屁,还真让老懒说中了。从去年下半年开始,煤矿形势就开始急转直下,先是生产出的煤卖不出去,接着就是煤炭大幅度降价,原来一吨卖八九百块钱的煤,现在卖一百五十块钱都没人要,一吨煤就地就赔二百多块钱,而且出的越多赔得越多,你说这日子咋过?矿领导也愁得没办法,只好在地上转圈圈。无奈之下,只好采取下下之策,全矿降工资,工人降,领导也降,工人降得多,领导降得少。老懒原来上二十二个班能开四千多块钱,现在倒好,上满班也开不了两千块钱,你说这不是冰火两重天是什么?不过说是说,班还得上,不上班吃什么?虽然现在工资低,可总比不上班强,只要上了就有收入,哪怕开不了也是他欠咱的咱不欠他的,老懒这样想。
老懒穿好衣服从里屋走出来,老婆张翠兰已经做好了饭在等他。老懒胡乱吃了几口就去找罐棒借摩托车。罐棒是老懒一个组的工友,老懒是打眼工,罐棒是放炮工,有时俩人也倒换着推车开耙斗机。俩人一个班已经十多年了,关系好得不得了。罐棒真名叫侯宝亮,因为年轻时下边的零件反应太敏感,被工友们抓住了把柄,于是绰号一直叫到现在。
那是罐棒刚二十岁的时候,当时罐棒和老懒都是临时工,都在下把钩搞运输。煤矿工人没事的时候就爱讲荤话,一说就说到裤裆里边去了。尤其是那些老窑工,张口就是荤话,而且讲起来绘声绘色,不由得不让人火烧火燎,下身打伞。有一次,同班的工友二叫驴讲起了他和村里杨寡妇相好的事,说的连汤带水的,还连讲带比划,说到高兴处时还站起身,屁股对着打点房墙壁上挂电话的木橛子一纵一纵的,逗得满屋子人笑弯了腰。当时罐棒正仰面朝天躺在打点硐的长椅子上,听二叫驴讲到起兴处,难免下半身做出反应,但又怕被人看见,就偷偷翻转身趴在椅子上,把刚硬的男人物件连同肥大的工服裤子顶进木头椅子上不知什么时候被炭火烧出的一个窟窿里。罐棒正聚精会神地听着,忽然自己的男人物件被什么人从椅子下边一把抓住了,还爆发出阵阵哧哧的笑声。罐棒一看是工友愣猴,一下子臊了个大红脸,起身就要往开挣,无奈愣猴在下边死死地抓着就是不松手,罐棒哪能挣脱得出来。一阵连喊带闹的僵持之后,愣猴总算在满屋人的嬉笑声中松手了,罐棒的绰号从此也就落下了。久而久之,侯宝亮的大名没人知道,一说罐棒则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二
老懒来到罐棒家门口的时候,罐棒正给儿子狗蛋儿修童车。说是童车其实和大人骑的自行车没有两样,只是个头儿小点儿,还配了两个用来平衡的小轮,只是这两个小轮能自由拆装。据说这是俄罗斯的产品,这老毛子的产品就他妈抗造,都十多年了,还是女儿小时候骑过的,如今从储藏室拉出来,擦巴擦巴还和新的一样。罐棒的女儿是去年考上大学的,小姑娘从小就长得俏色,如今更是出落得像刚出水的芙蓉花,据说学校在南方的一个大城市里,现在刚大一就当了学生会的文艺部长,可见女儿的确很优秀。罐棒的儿子狗蛋儿可是个小赖皮,今年刚六岁,别看还是个小屁娃,就懂得亲小女孩的嘴,惹得幼儿园里小朋友的母亲隔三差五来找罐棒老婆王三妮要说法。罐棒和老婆一商量决定先不让他上幼儿园了,可上学还不到时候,没办法就先把他圈在家里管教管教再说。可这狗蛋儿天生就是个捣蛋的主儿,你让他往东他偏往西,你不让他去幼儿园,他就在家里偷偷往坏了治东西,这好好的童车,几天就被他给整治得七零八落了。好在这老毛子的东西结实,材料都是真钢真铁打造的,还轻,不像咱们国产的,全是塑料壳子,要不早完蛋了。
老懒进门的时候,罐棒正闷头给童车拧螺丝,一抬头见是老懒,先是一愣,随后翻翻白眼儿不满地说,你个熊玩意儿,你他妈的进门也不吭一声,吓得俄差点儿一老骚。老懒说,你老骚个呀,大白黄天的,还怕鬼抓你呀?就是他娘的有鬼,鸡叫头遍就跑了,你怕个?罐棒说,你他娘的少摆忽,你不知道俄胆小,在井底下见个耗子都能吓出一身冷汗?那年夏天,咱们在二顺槽躲炮烟,不知道啥时候巷道里蹿出一条蛇么溜子,估计是跟着坑木溜下来的,俄正靠在柱子上打盹儿,谁知道炮一响,那家伙受到了惊吓,突然钻进了俄的脖颈子,那凉飕飕、肉牛牛的怪物,吓得俄一下子跳了起来,由于起得急不小心撞到了旁边的一架木棚子,顶上的几块浮煤块顷刻间掉了下来,要不是你拽了俄一把,没准儿俄早见阎王去了。
老懒哈哈一笑说,原来你还记得呀?我以为你他娘的早忘了!罐棒说,救命恩人嘛,俄咋能忘?俩人说完都“哈哈哈哈”地笑了。
罐棒问你有啥毛事?快说。老懒说骑骑你的摩托车。罐棒说干啥去呀?老懒说买年货!罐棒说买年货关你事,嫂子呢?老懒说扫帚星干啥非拉着我,整个一个老骚婆子。罐棒说那是嫂子恋着你。老懒说恋个屁,她是怕我趁着倒金班去帮王月娥干活,才一早就给我安排下事了。罐棒说可也是的,你一有空儿就往月娥家跑,难怪嫂子有意见。放屁!老懒说亏你也能放出这样的臭屁,当年愣猴要不是为了救你还不至于年纪轻轻就送了命呢,剩下月娥孤儿寡母的!罐棒一听脸一下子红了,连忙举起手拍着自己的脸蛋说:俄该死,俄该死!
唉!算起来愣猴死了都快十年了。老懒的思绪又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晚上。那天老懒和罐棒、愣猴都上小夜班。老懒他们是开拓区专打岩石巷道。快九点的时候,老懒他们放完最后一茬炮,老懒让罐棒和愣猴去推车,自己则去开耙斗机,就在装到第三车的时候,突然“砰”的一声闷响,耙斗机的钢丝绳断了,过卷的钢丝绳断头弹簧一样回抽在正闷头推车的愣猴和罐棒头上,愣猴反应快,就在钢丝绳挣断的一刹那,把罐棒往左侧的帮里一推,罐棒倒地躲过了飞来的钢丝绳,而愣猴的安全帽则瞬间被打飞,愣猴吭都没来得及吭一声就倒在地上,殷红的鲜血染红了巷道里灰白的岩石……
当愣猴被抬到矿医院的时候早已经没有了呼吸。愣猴的媳妇王月娥拉着还在上小学的儿子小锁抱着愣猴的尸体哭得是死去活来。看着月娥悲痛欲绝的样子,想想自己和愣猴一个班多年,关系一直都很要好,如今说没就没了,老懒意识到了生命的脆弱。他忽然觉得人可以什么都没有,就是不能没有生命,而煤矿的井下,是世界上最不安全的地方。从此他对上班再也没有了兴趣,隔三差五的总开小差。为此领导批评,工友说他懒,尤其是老婆张翠兰见这几年工资高,一个月顶两个月的收入,上班拧得他最紧,每天不到点儿就喊他做上班的准备,老懒被老婆逼得没办法,只好把老婆装着好菜好饭的饭盒塞进挎包假装上班去了,半途却开了小差,跑到矿区东侧的黄土沟大柳树底下蒙着头睡大觉去了。当然有时候也跑到愣猴家帮王月娥干干活,因为老懒在生前和愣猴有过约定,知道井下工作就像踩钢丝,稍不小心就会没了命,所以双方说定如果有谁不小心出了事,要把他的家小当成自己的家小,好好照顾。为了兑现诺言,老懒没事也经常到愣猴家转转,看看王月娥娘儿俩缺不缺啥,或者帮着王月娥干点儿她干不了的活儿,而不想上班时就常背着老婆张翠兰跑到王月娥家里,把老婆为他上班做的好吃好喝和王月娥母子一同分享。久而久之,外边就传出了风儿,说老懒和愣猴媳妇王月娥好上了。老懒老婆起初不相信,有一次和老懒也是一个班的工友到他家喝酒,不小心说漏了嘴,被张翠兰听见了。张翠兰气得暴跳如雷,非要和老懒离婚。
说实在的,老懒对王月娥还真有些好感。原因嘛,除了愣猴活着时老懒就经常到愣猴家喝酒,王月娥总是不嫌麻烦地热接热待外,王月娥的温柔贤惠、善解人意也是老懒最推崇的。王月娥还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不那么爱财,不像老懒老婆张翠兰那样,见着钱就奔奔地栽跟头,恨不得把天下所有的钱财全装进自己的腰包里去。愣猴活着时班盯得紧,半年也不见休一个班,王月娥就心疼地劝他说,该休就休息休息吧,别那么玩了命的受,钱财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咱们够花就行了,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可愣猴就是不听,到底出事了。
说起来愣猴出事那天是有先兆的。月娥说,愣猴平时上班顶的特紧,只要没啥当紧事他早早就做着上班的准备了。可那天愣猴却磨磨蹭蹭的在屋里转来转去,不知在做什么。眼看离班车开车时间只剩下五分钟了,愣猴才急急忙忙地拿上饭盒跑出了门,临走还高声地喊道我走了啊!我走了啊!连说了好几遍。直到王月娥回答说你走吧,我听到了!才急急忙忙走出家门,谁知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老懒不知道王月娥说的是真的假的,但那天出事也的确有点儿蹊跷。你说耙斗机的钢丝绳一直都好好的,应该说拽断的可能性是很低的,即便拽断了也很难回抽到躲在耙斗机后边推车的愣猴头上,可那天不知为何耙斗机的耙子却老是卡壳,二百多斤重的大铁耙子在十几平米的工作面上空飞来飞去,却总也耙不住东西。愣猴是组长,每个班进尺多少是有任务的,完不成任务挨尅不说,奖金还拿不回来,拿不回奖金工资就少了一大截子,在煤矿一个班下来很不容易,愣猴能不急吗?这一急愣猴就要亲自上前操作,谁知他和罐棒刚把车停到位,正想往耙斗机跟前去,忽然听到“砰”的一声闷响,随后只见一道寒光飞来,愣猴下意识地推了罐棒一把,罐棒倒了,而也许就慢了零点零一秒,来不及躲闪的愣猴被快速飞来的钢丝绳断头击中了……
三
老懒对愣猴的死一直耿耿于怀。老懒一直认为是自己的操作不当要了愣猴的命。唉!那天他娘的耙斗机不好使不说,一炮开出来还净是大石头,耙子落在上面一落地就卡住了,没办法只好把刹把拉到底来增加耙斗的耙拽力度,谁知由于钢丝绳老化加上耙斗机动力过大,疲劳的钢丝绳挣断了,碰巧的是愣猴正好从矿车后边走出来,就这样事故发生了。
愣猴出事的时候矿上的效益还不是太好,抚恤金还比较低,王月娥才得了三万块钱的抚恤金。愣猴的叔叔和王月娥的大哥想给王月娥和小锁多争取点儿,可矿上说抚恤金多少是有规定的,给你多了今后别人再出事故怎么办?为此,王月娥的大哥还和矿上主管劳资的领导大闹了一场,最后好说歹说才又给增加了五千块钱的生活补助。好在矿上给王月娥安排了食堂的工作。不巧的是王月娥上班不久就得了尿毒症,不得不回家休养,三万五千块钱的抚恤金很快就花光了。可就在愣猴死后不久,煤矿的形势却开始急速好转,不但煤价翻着跟头往上涨,抚恤金也由当初的几万元涨到了几十万元。而和愣猴工亡时间相差不足两年的一名工友,冒顶事故死后,竟然得了一百万元的抚恤金。于是在矿区的妇女里开始流传这样的玩笑话,说什么要想富死丈夫。听听,抚恤金多得连丈夫都想不要了。虽然是玩笑话,却反映出人们的心态。老懒在心里暗暗地咒骂愣猴,你他娘的愣猴死他妈的都不会死,你要是晚死上两三年,王月娥恐怕也就不会到现在这个份儿上了。
王月娥的尿毒症是在愣猴死后的第三年查出来的,起初症状不是十分明显,只是常常感到头晕、乏力、精神不振,后来又出现了呕吐、浮肿,到医院一查竟然得的是尿毒症。尿毒症可不是一般的病,搞不好是要死人的。医生说必须先做透析,实在不行就得换肾。什么,换肾?王月娥一听就蒙了。王月娥经常看电视,知道换肾没有几十万是根本不行的,而且还要有合适的肾源,而她一个寡妇家上哪儿去弄几十万呢?此时,要是光王月娥自己,这病她就不治了,她知道这病难治,一般人根本治不起,干脆自己也和愣猴一块儿去得了。可王月娥还有儿子小锁,儿子才十六岁,还在上初中,自己走了儿子怎么办?孤苦伶仃的该有多可怜啊!
王月娥刚开始没有对任何人讲自己的病,还坚持着照常上班。直到有一天王月娥在择菜时突然晕倒了,人们才知道王月娥得了尿毒症。食堂的管理员还不错,知道王月娥孤儿寡母的生活比较困难,起初还给予了必要的照顾,但毕竟王月娥得的不是一般的病,而是仅次于癌症的尿毒症,时间一长,管理员也怕好心办了坏事,出了事负不起责任,只好安排她休了病假。从此王月娥的班不能上了,整天来往在家和医院之间。王月娥在地面工作本来工资就低,现在一休病假收入就更低了,而透析的费用是很高的,而且好多费用还报销不了,于是愣猴死亡补偿的三万多元抚恤金,很快就花光了。
老懒是半年之后才知道王月娥得了尿毒症的。这天老懒又不想上班了,带着老婆做的红烧肉、馏鱼段,再次来到了王月娥家里。老懒已经快一个月没来看王月娥了,原因是老懒的老婆张翠兰听信了别人的风言风语,老懒怕闲话传到王月娥的耳朵里让王月娥难堪。老懒知道王月娥是个视名声如生命的人,他不想让别人的闲言碎语搅乱这个善良而美丽的女人的心。谁知一进门,老懒看到的不是自己经常看到的王月娥那张端庄秀丽的脸庞,而是脸色苍白、眼皮浮肿、双目无神、神情憔悴的王月娥。老懒急忙问这是怎么了?王月娥起初还想隐瞒,看看实在瞒不住了只好说了实话。老懒一听得的是尿毒症,先是吓了一跳,接着问得了多久了?王月娥说二月份查出来的,有半年多了。老懒说咋不吱一声?王月娥说怕你着急。老懒说你不说我更着急。王月娥说你着急也没用,这病就不是咱这种人得的起的。老懒说得病谁还管你得起得不起的?王月娥说当然是,这病要是得在有钱人家里或者当官的家里,该透析透析,该换肾换肾,兴许就没事了,可落在咱这样的穷老百姓家里,就等于在阎王爷那儿排上了队,就等着点卯了。老懒说月娥你别这么想,虽说愣猴不在了,可我……我们还在。老懒想说我还在,临时改成了我们。王月娥说大哥我不能再拖累你了,这几年你为我和小锁做的够多了。老懒说月娥看你说啥话,我和愣猴就像亲兄弟,他不在了,照顾你和小锁是应该的。王月娥感激地看了老懒一眼,眼泪却悄悄地流了下来。
四
老懒忽然爱上班了,而且班顶的特紧,一个月有三十天他上三十天,有三十一天他上三十一天班。这在老懒可是从来没有过的。连区长都觉得奇怪,说老懒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变得勤快了?尤其是张翠兰最觉得老懒变化大,过去老懒一到上班时间不是头痛就是肚子痛,说起上班就像是上刑场似的,为此张翠兰没少和老懒怄气,甚至扣锅半年不和老懒干那事。现在不用张翠兰催,没等到点就张罗着出门,虽然每次回来累的都像散了架,但喝上两口酒,足足地闷上一觉,第二天照样生龙活虎地去上班。老婆见老懒出现的明显变化心里自然高兴。心想这人懒看来不是天生的,关键是看能不能调动起他挣钱的精神气儿。老懒老婆认为,敢情是老懒被自己的激将法打动了,知道多上班多挣钱才能有更好地生活了。自此对老懒的伺候更是要多殷勤有多殷勤,要多熨帖有多熨帖,真是上班送出门,下班迎进家,还顿顿有酒有肉的。就连过去动不动就扣锅的夫妻那事儿,如今也变得主动了。只是不知为何老懒上班多了,工资却没见多多少,问老懒老懒说,在煤矿挣不挣钱跟上班多少不完全有关系,主要是看出煤量看进尺,赶上煤层厚了, 巷道条件好了,班上得少钱也不少挣,要是赶上煤层薄,条件差,上满班也照样挣不多钱。老懒老婆跟别人一打听,说煤矿的确是这样的,于是也就信了。
然而,啥事都怕时间长,时间一长就难免露出马脚。这天老懒带着一个同班的工友到家里喝酒。俩人喝得尽兴,不知不觉喝多了,就说到上个月的开资上。老懒问工友,兄弟你上月开了多少钱?工友说五千挂点零啊!老懒说不对吧,这个月加上全勤奖,应该是六千多呀!工友说我不是老婆闹病休了几个班吗?所以全勤奖就没了,你六千多对着呢,我这回多休了几个班可亏大了。老懒说是啊,区里这帮家伙们他妈的也太黑了,逮住机会就往死了罚,少上几个班就扣他妈的一千多。工友说可不是嘛,罚款的钱都让他们私分了,难怪一个个都吃得肥头大耳的呢?啥世道啊!……就这样哥儿俩连喝着小酒带发着牢骚,谁知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老懒和工友的对话,恰巧被老婆听了个一清二楚。工友走后,张翠兰就问老懒上个月究竟开了多少钱?老懒说四千多啊。老懒老婆说放屁,我清清楚楚听你说是六千多,怎么成了四千多?老懒说哎呀那不是酒话吗?你哪能当真呀!老懒老婆说你先别嘴硬,你给我听好了,要是我查出你实际开的资和你交回家的钱不一致,看我轻饶了你。
老懒老婆第二天就去查老懒的工资账,结果发现老懒上个月真的是开了六千多,而且已经好几个月这么开了。老懒老婆不由得火冒三丈,追问老懒剩下的钱到底都干嘛去了?老懒不说,张翠兰就闹个没完。无奈之下,老懒只好如实交代说给了王月娥。当得知老懒是为了王月娥才紧着多上班的,而且多上班多挣的钱也都给了寡妇王月娥时,老懒老婆义愤填膺。好你个老懒王八孙子,老娘怕冷怕热好吃好喝地天天伺候着你,你倒好,跑到外边打野食儿,还和一个寡妇纠缠在了一起。说着拉起老懒非要到民政局办理离婚。老懒好说歹说都不行,没办法只好说了真话。老懒说,你知道我和愣猴是多年的哥们儿,他这一撒手去了,撇下这孤儿寡母我能不管吗?尤其是王月娥又得了尿毒症,孩子才十几岁,你说王月娥再没了,小锁可怎么办呀。老懒老婆一听王月娥得了尿毒症,心一下子软了下来。老懒老婆说,你他妈的有屁为啥不早放?月娥既然有病咱出手帮帮也是应该的,谁让你鬼鬼祟祟做贼似的偷着放那罗圈屁。老懒老婆说完,拉着老懒就去到王月娥家里。进门一看王月娥那眼窝深陷,形容枯槁,面如纸灰般那可怜兮兮的样子,抱着王月娥就是一通痛哭,临走还把自己兜里打算给儿子换手机的五百块钱硬塞到了王月娥的手里。
老懒老婆对老懒管的不像过去那么严了,可老懒为了避嫌除了定期带王月娥到医院做透析外,没事也就很少再往愣猴家跑。期间王月娥的病情在老懒的帮助下,也有了一定的好转。然而,最近一两年以来,煤矿形势却突然急转直下,市场越来越不景气,不但煤价比前几年下降了三分之二还多,而且就这个价格仍然卖不出去。开始企业靠贷款还能勉强开资,可从去年下半年开始,款贷不出来了,工资不但大幅度降低,而且还按时开不了。这可让老懒犯了难。因为王月娥每个月光透析费就要三千多元,过去工资高而且按时开的时候,还不觉的什么,因为王月娥病假工资有一千多块钱,加上老懒多上班偷偷补贴点,透析费也就差不多了。可现在不行了,工资开不了就意味着王月娥的透析就进行不下去,不治疗不透析王月娥的病情很快就会恶化,老懒也陪着王月娥一块去找过单位领导,可领导说煤矿形势不好是全国性的,像你这种情况多了去了,我们也没办法。领导考虑了半天,提笔批了二千块钱让他去找财务科领,说企业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大家一块想想办法克服吧!说完歉意地笑着把他们送出了办公室的门。
五
老懒接过罐棒递过来的摩托车钥匙,却没有急着骑着出门,而是看着罐棒院子里的一堆残雪出神。罐棒问你他娘的还不走楞啥神?老懒说医院说了王月娥必须换肾,否则性命不保了。罐棒听了没有像老懒想象的那样显得很惊讶,而是沉沉地说道俄已经知道了。老懒倒有点惊讶,问罐棒你知道?你他妈咋知道的?罐棒说这几天你到处借钱,俄能不知道吗?老懒说我借钱就是为王月娥吗?罐棒说你要是不为王月娥至于要借给你钱的人为你保密吗?这回该老懒苦笑了。可也是的,老懒忽然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愚蠢最大的大蠢猪,哪有借钱不告诉人家理由不让人声张的?除非自己心里有鬼。可老懒心里有啥鬼啊?无非是怕老婆张翠兰知道了不好交代罢了,因为老婆张翠兰早就想在花园城区买套新楼,将来好为儿子娶媳妇,可老懒手头的钱不够,老婆说你出去先借点,可老懒老怕塌窟窿,总也没有答应。如今却为了一个寡妇去借钱,这要是传进老婆耳朵里,自己怎么解释呢?
老懒说罐棒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也就打开鼻子说亮话了。医生说了,王月娥的尿毒症已经到了晚期,只有换肾一条路了,必须马上换,晚了就来不及了。医院说手术费大约要30万元,如果能有人捐肾,而且配型合适,就能省下一大块。可我去医院做过鉴定,医院说我的基因和王月娥不配,不能移植,别人又没有人愿意捐,只好继续筹集钱。可现在矿上开不了资,大家手里都没钱,如今我该想的办法都想了,可还差十多万块,你看……老懒顿了顿又接着说,罐棒,怎么着说愣猴也是为了救你才被钢丝绳抽到的,你总不能看着小锁没了爹再没了娘吧!罐棒一听歪着头沉沉地说,老懒你他妈少放你娘的什么罗圈屁,俄啥时候说不管了?你以为就你他妈的懂得感恩,别人就不懂吗?老懒说你懂得就好,赶快帮着筹钱去吧,时间不等人啊。罐棒说用你鸡巴吹屁,你不来俄正要给你送去呢!罐棒说着从贴身的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扔在老懒面前说,我这里有五万块,你先收着,回头我再想办法。还有就是你不是说如果有合适的肾源,费用就能省下一大块吗?回头我去医院做做化验,如果配型合适,我就把肾捐给她。老懒一听先是愣了一下,瞬间脸上立刻绽开了花,说罐棒你小子够哥们,我不但代表月娥感谢你,愣猴在九泉之下也会感谢你的。罐棒说老懒你他娘的少放那些没味的臭狗屁,别说愣猴是为了救俄才被钢丝绳打中的,就是不救俄,大家工友一场,谁有事也该帮衬一把的,你说不是吗?老懒说罐棒你他妈的够爷们,行!说完高高地翘了翘大拇指。
六
春节刚过老懒就拉着罐棒到医院去和王月娥做配型,然而检验的结果却令人大失所望,罐棒的基因不但和王月娥根本不配,而且连血型也相差甚远。这让本来已经替王月娥看到希望的老懒再次陷入了深深的煎熬和困惑之中。是啊,老懒为了王月娥的病真可谓费尽了心机。为了捐肾的事,他曾专门跑到一百多里外的王月娥老家三岔沟,去找王月娥的兄弟姐妹们,希望他们能够有人出手救救王月娥,遗憾的是她有兄弟姐妹四五个,除了大哥王月衡勉强同意去做配型外,其余几个连配型都不愿去做,不是老婆拦着不让去,就是怕饶救不了王月娥连自己的命也搭上。老懒气得在心里头直骂娘,说他妈的什么亲兄弟、亲姊妹,全他妈的扯淡。没办法他才决定去找罐棒,他知道罐棒一定会救王月娥的,果不其然,罐棒二话没说,不但拿钱还主动提出捐肾,这让老懒十分感动,遗憾的是罐棒和自己一样与王月娥配型不合适,这让老懒再次陷入迷茫之中。医院已经说了,王月娥已经没有多长时间等待了,再不换肾就完了。没办法老懒决定再次到三岔沟去找王月娥的大哥王月衡。这次王月衡倒是答应的挺痛快,而且配型也合适,可王月衡的老婆听了却是一蹦一个高,一口气连说了好几个不行不行,说王月衡你他妈的给我听着,你要是真的为王月娥捐肾我就和你离婚。王月娥的大嫂还说王月衡你不要命了可以,可你总不能不顾我们娘儿几个吧,现在咱们一家四口可是都指着你吃饭哪,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你让我们去喝西北风呀!说着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外边一听以为是谁家死了人了。老懒一看指着王月衡看来是不行了,只好拍了拍王月衡的肩膀,仰天长叹了一声,悻悻地离开了三岔沟。
老懒回到家脱掉防寒服扔到床上,就蒙着头呼呼地傻睡起来。醒来后也不说话,只是“吧嗒吧嗒”地一个劲儿抽闷烟。老婆张翠兰见他愁眉苦脸的样子,没有像以往那样问这问那的,也没有像以往一样三句话不到头就冲着他发火,而是默默地为他做好饭、斟好酒,端在面前又盛到碗里,说声吃吧就转身进了卧室。老懒忽然觉得挺对不住老婆张翠兰的。老婆跟着自己风里来雨里去地过了二十多年,如今还住在这冬冷夏燥的破楼里,连在花园城区买套新楼都买不起,而自己却为了一个外人看病的事东奔西跑借钱举债的,这实在是有悖常理。然而回头又一想,人嘛,谁没有蹭次马镫的时候,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生了病就应该积极医治,而作为旁人也应该伸出援手热心地帮衬一把的,更何况自己和愣猴还是多年的好兄弟,如今他不在了,他的遗孀得了重病,咱能袖手旁观吗?再说了买新楼今年不买明年买也行,可看病的事则是说不能拖一天也不能拖,拖延了时间是要出人命的,想到这儿老懒释然了,心里默默地对老婆说,老婆对不起,你再坚持坚持吧,等为月娥治好了病,我一定好好上班挣好多好多的钱,一定让你和儿子住进花园城最好的小区里。想到这儿老懒端起老婆盛好的饭,开始大口地吃起来,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在等着他,那就是继续寻找肾源拯救王月娥。
下午老懒得到了一个消息说定房堡有个人想卖肾,是个老光棍,要价是三十万。老懒一听三十万不由得吓了一跳。他去找罐棒商量,罐棒说多少钱也得做呀,不做月娥就没命了。老懒就说那咱只好再分头去筹集钱了。罐棒说是,砸锅卖铁也得救月娥。说着俩人冒着风雪就又出了门。
这天正好是一年一度的元宵佳节,塞外的小城雪花飞飞扬扬的飘洒在充满节日气氛的街面上,满世界都是一片银白,就连街头零零散散悬挂的各式花灯也披上了洁白的银装。老懒跑了一整天也没有借到多少钱,当他疲惫地回到自己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了。他敲了敲门,没有人应答,再敲还是没人回应,就掏出钥匙打开了家门。谁知进门一看屋里黑咕隆咚的,屋里空无一人。老婆张翠兰和儿子栓柱都不知到哪儿去了。他正在纳闷,打开灯忽然看见客厅的茶几上放着一页纸,他拿起来一看,只见上边写着:
孩子他爸:
我知道这几天你一直在为月娥的病发愁。听说为月娥换肾要花好几十万块钱,我知道在企业连续几个月开不了资这种情况下,别说几十万了,就是借几万块钱也很难,但要是有人无偿捐肾就能省一大半钱,于是我偷偷到医院做了化验,医院说我的血型以及各项指标均与月娥很相配,于是没有经过你的同意,我就自己做主和医院签订了捐肾协议,希望你不要怪罪。
你和愣猴是十多年的好兄弟,如今愣猴不在了,剩下月娥孤儿寡母孤苦伶仃的,我们不管谁管?因此你的心情我十分理解。我没有别的本事,只有这副器官是我能为月娥,也是为你做的唯一一件事。
因为明天就要做移植手术,医院要我今天就入院,所以没有来得及和你告别,我如果在手术台上出现意外下不来,请你照顾好儿子。同时不要怪罪医院,这一切都是我自愿的。
为了防止儿子的阻挠,我没有告诉他,请你继续为我保密。临行前为你做好了饭,都温在锅里,如果凉了,就到微波炉里热一热。
爱你的翠兰
看完张翠兰的信,老懒滚烫的泪水抑制不住夺眶而出。他二话没说,快步出了家门,打了一辆出租车就向几十公里外的市立医院奔去,他一路祈祷着、默念着,祈望他心目中的两个最重要的女人手术顺利,一切平安。
江 子:本名李文江。冀中能源张矿集团人力资源部干部,著有长篇小说《莜麦岭》。